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又是火車。可這會兒的火車大不一樣。過道里沒有擁擠的人,沒有你爭我奪的人群,沒有進進出出的病人,搖擺不定的人們。一個卧車包房,一個歸她一個人的小包房。一個安在支架上的小桌,可以升起,也能下降。一個壁櫥,壁櫥門上有一整扇玻璃,就跟在任何一個地方的小住家一樣。在行李架上,簡單的行李一件件依次排放上去,行李都是新的,第一次使用,光滑亮澤的油漆,金屬附件鋥亮鋥亮的,在行李的各個轉角上,有着用模版印上去的鮮紅的“PH”字母,字體十分清秀。有一個小巧燈罩的枱燈,在鄉村天色變黑后,可以用來看書。放在一個托架里的鮮花,離別送行的花兒——不,是歸家的花兒——是在分手時由人代為送上的;放在一個盒子裏的玻璃紙包的水果糖;一兩本雜誌。

包房向外一面有兩扇十分寬敞的窗子,幾乎在車廂前後的牆之間形成了一整面的玻璃牆,成一條直線的樹木寧靜地在窗外掠過,陽光在樹身上形成了點點光斑;一邊的樹是深綠色的,另一邊則是青蘋果色的。浮雲寧靜地掠過,只是移動的速度比樹木更慢些,似乎這兩樣物體在持續不斷移動的兩根帶子上分別作着幾乎是同步的移動。時不時的,可以見到塊塊牧場和農田,以及遠處連綿起伏的座座小丘。起起又伏伏。就像未來那起伏不定的曲線。

就在她對面的那個座位上,有一個用一條藍色的小毯子緊緊包着的、比一切都重要的東西。只見毯子裏露出一張小臉,臉上的那對小眼睛緊閉着——這就是她傾全身心所愛,又令她無比珍視的寶貝。這是她在整個世界上最鍾愛的東西。為了他,她會順着外面世界的那條起起伏伏的道路奮力前行。

是啊,如今的一切真是截然不同。然而——第一次的旅行絕對要比現在這一次更令她心安。現在,恐懼伴她一路前行。

那一次,她根本用不着害怕什麼。那一次沒有座位,沒一點吃的,只有一毛七分錢。等在前面的,是隨着路途的不斷縮短而飛奔而來的、未可預知的災難、恐怖,以及死神翅膀的撲擊聲。

然而,那時用不着擔驚受怕。沒有這種啃嚙人心的害怕。沒有這般緊張,沒有這樣的復染劑①,它會拉出一條路,又拉出另一條路。那時有的是知道該走哪條路,唯一可走的一條路的平靜和確定。

①複雜劑,指作顯微鏡觀察時用的一種通過第二次染色使生物標本顯示不同顏色的染色劑。

火車車輪喀嚓喀嚓響着,每一列行駛着的火車的車輪總會發出這樣的響聲。然而在她聽來,如今這聲音卻在說:

“最好往回返,最好往回返,

喀里喀嚓,喀里喀嚓,

一有可能就停下,仍然還能往回返。”

她身上的很小的一部分動了一下,她身上的最小的部分動了一下。她的大拇指張開了,接着她的四根手指也慢慢張開了,過去幾小時裏這幾個手指一直緊緊捏成的慘白拳頭打開了。這時,赫然可見在這攤開的手心裏——

一個有印第安人頭像的一分銅幣。

一個有林肯頭像的一分銅幣。

一個有野牛圖像的五分鎳幣。

一個自由民頭像的一毛輔幣。

一毛七分錢。現在,她甚至記熟了它們上面的日期。

“喀里喀嚓,

停下來,往回返,

現在依然來得及,

趕快掉頭往回返。”

四根手指又慢慢握起來捏緊,大拇指又壓在上面,將它們卡緊。

接着她舉起捏緊的拳頭,心煩意亂地用它敲擊自己的前額,敲了一會兒又把拳頭支在額上。

突然,她站起身,去拖一件行李,把它轉了個身,把最外面的一角轉到裏面。這一來,“PH”字母消失了。接着她又去拖下面一件行李。第二個“PH”字母也消失了。

恐懼不會消失。它並不是印在她心頭的一角,它印滿了她的全身。

門外傳來一下輕輕的叩門聲,使她猛然一驚,她的吃驚程度不亞於聽到一聲帶有回聲的劇烈雷鳴聲。

“是誰?”她倒抽了一口氣,問道。

一個列車員的聲音答道,“再過五分鐘就到考爾菲爾德了。”

她從座位上站起身,跑到門邊,一下把門打開。他已經順着過道走開了。“不,等等!這不可能——”

“絕對沒錯,夫人。”

“怎麼到得這麼快。我真沒想到——”

他寬容地回頭朝她一笑。“它是在克拉倫登與黑斯廷斯之間。這就是它的確切位置。我們已經過了克拉倫登,過了考爾菲爾德后就要到黑斯廷斯了。自從我跑這條線以來從沒變過。”

她關上了門,一轉身整個身體就靠在了門上,似乎想把某種災難關在門外,不讓它進來。

“要想回去已太晚,

要想回去已太晚——”

“我依然可以一直乘下去,我可以不下車乘過去,”她思忖道。她奔到車窗邊,從一個銳角角度向外望去,似乎從那個角度看到的迎面而來的景色里,她可以找到某種解決她的困難處境的出路。

什麼也沒發現。迎面而來的景色十分悅人。一幢房子,以及房子四周的一切。接着又是一幢房子,還是房子四周的景色。接着是第三幢,現在,房子顯現的密度開始越來越大。

“一直坐下去,就是不要下車。他們不可能拿你怎麼樣。沒人能夠。現在,剩下的時間只能做這麼一件事了。”

她又奔回到門邊,匆匆把門把手下的那個插銷插緊,把門從裏面關死。

窗外迎面而來的房子越來越多,同時過來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它們不再是一排排掠過,而是一點一點往前挪。一座學校飄然而過,過後你甚至能講出它是什麼樣的。一塵不染,很現代的嶄新的房子,整潔的水泥建築結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上面安的全是玻璃窗。她甚至能分辨出校舍旁的操場上正在進行的活動。她的眼光朝旁邊座位上的那個小藍毯包掃了一眼。那種學校就是她想要去的——

她沒說話,但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響亮地在耳邊響起。“快來人救救我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車輪響聲在一點點停下來,就好像它們缺少了潤滑力。或者說,就好像一張唱片走到了盡頭。

“喀-里,喀-嚓,

喀里-里,喀嚓-嚓。”

每一下轉動都好像是最後的一下。

突然,緊貼窗外出現了一長排候車棚,與車廂平行在移動,接着一塊從候車棚上懸挂下來的白色牌子開始出現,一個字母接一個字母在窗外經過。

“D-L-E-I”

等出現F字母后,就停住了。牌子不再移動了。她幾乎發出一聲尖叫。火車停住了。

她身後傳來一下敲門聲,聲波似乎穿透了她的胸腔。

“考爾菲爾德到了,夫人。”

接着有人在扭動門把手。

“要幫忙拿行李嗎?”

她那捏緊的拳頭把那幾個一毛七分錢的錢幣攥得更緊,使得指關節在這麼用力下都變青發白了。

她奔到座位邊,抱起了那個藍毯子包,連同它裏面的東西。

就在窗子對面,出現了幾個人。他們的頭低於窗子,不過她能看見他們,他們也能看見她。其中有一個女子盯住她看着。

她們四目相對;她們的眼睛像被鎖住了,就這麼對視着。她沒法把自己的頭扭轉開去,在這個包房裏,她沒法藏匿起來。那些眼睛就像鉚釘似的把她釘在了原地。

那個女子指着她。她歡欣地叫了起來,是朝着一個沒露面的人叫的。“她在這兒!我看到她了!就在這兒,就是這節車廂!”

她舉起手,不停揮動着。她朝着包在藍毯包里的、時隱時現的、睡意未消的小腦袋揮着手,這顆小腦袋正嚴肅地瞧着窗外。她的手指很快地舞動着,這是人們對小嬰孩才做出的特別的揮手方式。

她臉上的表情真是沒法形容。看上去就好像是生命在經歷一次中斷、一次間隔后重又開始。就好像一個凜冽的冬日過去,太陽終於又照射出來時的情景。

姑娘抱着嬰兒,把自己的頭埋在他身上,幾乎像是要以此擋住他,不讓窗上的人瞧見。或者說就好像她正在跟孩子說悄悄話,交流着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把其他所有人都排斥在外。

她確是在這樣做。

“為了你,”她輕輕地說道。“為了你。上帝饒恕我吧。”

然後,她便抱着孩子走到門邊,拉開插銷,讓那個不知所措的列車員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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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給了一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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