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隔周禮拜五的下午,煙翠照常前往體育館練排球,但路克竟破例遲到了。她暗自竊喜。
自從遊歷聖塔非后,煙翠得在路克面前擺出若無其事的態度,裝作不在乎路克對她的冷漠,她深以為苦,幾乎要失控。
瑞吉暫代路克的職務,大家開始練球。十分鐘后,凱西說他要打電話到路克上班的地方問他為什麼遲到。凱西的父親不在他身邊,所以他把路克視同父親般崇拜。
"他在上班?"煙翠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讓他進去打電話時問他。
十七歲的壯小夥子點頭,撥着熟記於心的電話號碼。"是呀,上禮拜才找到的工作。"
"在做什麼?"
"幫一家公司開貨機,很不賴吧?"
幸好這時電話接通,凱西請對方接給何路克。
煙翠覺得好像肚子被人踢了一腳。在聖塔非時,路克怎麼不告訴她這件事呢?他資產豐厚,根本不需要工作!還是其實他已經山窮水盡,只剩下汽車和飛機了?或許他認為這個工作只是臨時性質而不值一提?
煙翠陷入椅中。法官曾提到路克已償清所有贓款,所以她從未想到他會有財務糾紛,而且他又是有苦也不說的那種人。想到此,才發覺她連他住在哪兒或是怎麼過活的都不知道。和證券商那種日進斗金的賺錢氣魄比起來,做貨機飛行員真是太委屈他了。
她正想得入神時猛然聽見凱西用力掛上電話,事情有些不對勁。"怎麼啦?"
他大皺眉頭:"阿路幾小時前就該飛完了,但碰上壞天氣,公司也正在等他的消息。"
煙翠強作鎮定,以免增加凱西的憂慮:"我想這類的延誤是常有的事,別忘了阿路的駕駛技術可是一流的。"
"是最好的!"凱西給予路克最高評價。路克也許不知道自己在短時間內就對孩子們造成了多大衝擊。孩子們不計較他的過去,證實了煙翠所謂年輕人有寬恕天性的理論。路克若能知道孩子多麼關心他,一定會很感動。
"回體育館吧!也許練完球前他就來了。"她雖然擔心,卻也得安慰凱西和其他人。
練球時,大伙兒心情沉重;莉莎還難過得哭了。練完球后,煙翠帶孩子們到離教堂不遠的街角快餐店吃甜甜圈,藉此為孩子們打氣。她把探視病人活動推后了。
不過她低估了孩子的憂心程度。一進店裏,大伙兒全都湧向電話,圍着打電話的凱西。煙翠跟在他們後面,心跳得很厲害。望着凱西滿面愁苦地掛上聽筒,她覺得不寒而慄。
"還是沒消息!"凱西說。
"我覺得沒消息才是好消息呢!"過一陣子后,煙翠愉快地說。
麥德看着她的樣子好像是她瘋了。"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如果真的出了意外,公司現在早該發現了。可見就是天氣不好,才使得阿路必須在某處等待天空放晴。你把電話號碼給我,待會兒我再打電話去問,有消息我再通知大家。你們覺得怎樣?"
大家全都點頭,凱西卻說:"大人就是不把我們小孩看在眼裏。但是你只要說你是牧師就能搞定。"
"你真這麼認為?"
"是呀!"他露出了氣憤神情。
"誰要吃甜甜圈?"
只有幾個孩子接受她的請客,大部份的孩子準備回家。她趁凱西走前抄下路克公司的電話號碼,答應一有消息就通知大家。每個人的神色慘然,看來今晚大伙兒會睡不安穩。
孩子們全走後,她撥了電話,得到同樣的回答。煙翠得知僱用他的是雷諾空運公司,在機場有個辦事處。
她回到教堂后,決定直接到機場的辦事處去打聽消息。她雖然在孩子面前裝出堅強的模樣,但獨自一人時可就熬不過恐懼感了。夜裏的溫度將會降至零度以下,想到路克被困在某處,他也許受傷了。
行駛於高速公路時,她拿安慰凱西他們的話來安慰自己,但完全起不了作用。除非路克能帶着迷人的笑容站在她面前,否則她是不會心安的。
這時她才覺悟自己已經昏了頭似地愛上他了。
她在臨時停車場停好車后,衝進航站大廈,問了幾個人之後才知貨運站在另一棟大樓。
二十分鐘后,她終於找到地方了。她氣喘吁吁地奔到櫃枱前,一位年約二十歲、穿着有雷諾公司標誌圖樣制服的男職員,饒有興味地打量她。他身後的房間傳出談笑聲。
"有什麼事嗎?"
系馬尾的鬆緊帶斷了,她一頭長發被散在肩上。她用手梳攏長發后急忙問:"我知道何路克是你們的飛行員之一,請問有他的消息嗎?他的飛機幾小時前就該回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審視她。"你是他的親屬嗎?"
看來是真有事發生了,否則他不會這麼問她:"不是,我是他朋友。請你行行好,告訴我他怎麼了?"她焦急地懇求。
他搔搔耳朵:"請問貴姓大名?"
"我叫梅煙翠,是路克訓練的排球隊所在的教堂牧師。他下午沒來,球員都很着急。"
"你是牧師?"他掩不住驚訝神情,細細察看她。此時她才發現自己仍是牛仔褲加體育服,外罩一件連兜帽外套。
"拜託你啦!"她急得快哭了出來。
她的可憐樣總算打動了他。"你等一下。"說完他就走進另一間房間,幾秒鐘后又返了回來。"我這次破例通融你,以後可不行喔!你往後走,有人會告訴你。"
煙翠的恐懼感增加,迅速繞過櫃枱,衝進辦公室,一顆心決要迸出來了。一進門見三個男人正在開會,他們見了她便立刻停止談話。
她突然站定,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阿路!"她禁不住喊他,語音中顯得她又是歡喜又是放心。"你沒事了!"她發現自己太過激動,趕緊控制住聲調。"我……我失態了。"見路克無視旁人在場,貪婪地凝望着她,她窘得說話都結巴了。"你沒來練球,孩子們要我來看看發生什麼事了。"
"孩子們的關心真令我感動。"一陣尷尬的沉默後路克才又開口:"洛斯、山姆,我來介紹,這位是梅牧師。"
兩人與她握手后,紅髮的那位男士繞着她,打量完畢后說:"有像你這樣的牧師,我也會自動上教堂了!"
煙翠雖覺窘迫,還是溫和地笑出聲。
"我覺得你應該在今晚下班前讓凱西知道你平安無事,那孩子很牽挂你呢!"她對路克說。
他露出了令她迷醉的笑容。"他真是個好孩子,我已經打電話給他了。明天早上大伙兒再補練球,他會通知其他球員。"
她忍不住因放心而鬆了口氣。"這樣他們今晚才睡得着了。"
"我也正想好好睡個覺呢。"路克伸了個懶腰,向她走近。"牧師能否可憐我,幫我一個忙?"
他露出了疲累的黑眼圈,她看了很心疼。她焦急地想知道路克發生了什麼事,使他延誤返航時間,但她按捺住別在此時發問。"當然可以,要怎麼幫你?"
"你可不可以順路送我回家?要不然我就要請同事送我,可是他們兩小時之後才下班呢!"
她嚇得兩腿發軟。"你的車怎麼了?"
"送進維修廠羅。這時候維修廠可關門了,我拿不到車了。"
"我的汽車前座放了一個枱燈,若你不嫌擠的話,儘管借我的車吧!"
他眼中閃着令人猜不透的神色:"咱們回家吧!"
他回頭向同事道別,穿上外套,挽着她走出辦公室,櫃枱的年輕人向他們點頭招呼。路克突然伸手攬着她的腰,兩人神態親密地走向汽車。
經過一陣擔驚受怕之後,倚偎着他強壯的身軀,她覺得很幸福,好捨不得離開他懷抱。
上了車后煙翠忙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嘛!"
她聽了很生氣。"你老愛把什麼事都輕描淡寫,這回我可要你說實話!"
他伸手到她腿上撫摸。她激動得差點無法專心開車,但他沒拿開手。"我又餓又累,只想回家。你陪我進門,等我養足了力氣,再告訴你事情經過。"
她很想陪他回家。但深知自己熱愛他,恐怕會抗拒不了他的任何要求,最後將會付出代價。"我連你住哪兒都不知道。"沉默許久后她才問道,等於是答應他了。
"這個好辦呀!我跟你說,我住在格蘭特河大道的北邊。"
路克的家是揀平頂的磚造房屋,簡潔的建築風格令煙翠一眼就被吸引住。房屋內的裝演以印第安及西班牙的民俗品味為主,面積寬敞,氣氛溫馨。進了路克的房屋,使她更能進一步地認識他。住慣這種優越環境的人,豈能忍受住在監獄斗室?
他摟着她的肩膀,帶她進入設有壁爐的廚房。"幫我倒一杯酒好嗎?蘇格蘭威士忌擺在水槽上的櫥子裏。"
"交給我吧!"
"很好。"他為她脫下連兜帽外套,再伸到外套口袋掏出她的車鑰匙,吊在手指上。"汽車鑰匙放在我這,以防你趁我淋浴時溜走。"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我馬上洗好。"
他說到辦到。十分鐘后,他披着棕色毛巾,頭髮濕滾滾地赤腳走進廚房。
他直趨餐桌前端起酒杯,再吁口氣表示舒暢后,找了張椅子坐下。煙翠笑着看他,適時遞上火雞肉三明治。他不到兩分鐘就吃完了。
她覺得盯着狼吞虎咽的男人,是件很有趣的事。老實說,只要跟路克有關的事,她都感興趣。她的要求很單純──只要能陪着他就好。
"阿路,我等好久了,你快告訴我事情經過呀!"她遞上另一份三明治時催促他。
他滿嘴食物,努力地開口說:"昨晚我出了趟緊急任務,送血漿到見亞的地區醫院。然後在一家汽車旅館過夜,今早六點再從格蘭郡機場起飛。半路上遇到了強風。"她點頭,害怕接下來會聽到恐懼的遭遇。
"總而言之,我必須緊急迫降在錫伯拉國家森林區的邊緣。這時候飛機右邊引擎受損,通訊系統也出故障了。"
"阿路!"她嚇得面無血色。
他咬了一口三明治。"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我在將近零度的低溫下,走了二十公里到最近的城鎮求救,那倒是頗艱難的旅程。尤其是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都因時間太趕而沒吃東西。"
煙翠不由自主地閉上眼,心想我差點失去他。"那你怎麼回阿布夸克市的?"
"坐巴士啊!"
"你亂講,難道沒人開飛機去接你嗎?"
他搖頭。"風太強勁了,再說公司的電話線也斷了。"
"你能活下來真是奇迹!"她驚呼。"那你的飛機……"
他輕柔地笑笑。"別擔心──我飛的是公司的飛機,損失會由保險公司賠償。我的私人飛機只供遊樂用途。"
"噢。"她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很可笑,但誰叫她對他不了解。"你為老闆這樣賣命,他會感激你嗎?"
"老闆?"
"就是僱用你的公司負責人嘛,大概叫雷先生吧!"
他這回可是捧腹大笑。"這有什麼好笑的?"她怒道。
"如果你在審判開始時,曾仔細聽人宣讀我的資產清單,就該記得雷諾空運公司是我經營的幾家公司之一。"
煙翠被這項驚人的消息震駭得將酒一飲而盡。剛開庭的一兩個小時,她的確是心不在焉。因為她全副心思完全被他牢牢地吸引住,哪有餘暇聆聽宣讀。
"凱西明明說你上禮拜受雇當飛行員的。"
"不如說我自己僱用自己吧,因為飛行是我最喜愛的工作。"
煙翠皺眉不解:"我以為你的天地是在股票市場呢。"
他的眼神轉為嚴肅:"以前是,而且為時好幾年。但坐牢使我很多想法改變了。我覺悟了,再也不願回到互相殘殺的股票市場。"
遭受了這場牢獄之災后,難怪他會有這種想法。經過昨晚到今晨之間的苦難,他需要充足的睡眠以消除疲勞。
他把酒和三明治一掃而空。她再次凝視他的眼睛,見怨苦已為神秘的光芒所取代。她覺得該是告辭的時候。
"請問閣下在就寢前還有什麼吩咐?"她輕鬆地問。
"我已有了麵包與美酒,現在需要的是你。"他輕易地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大腿上,她低吟一聲。路克抱緊了她。
我只能待一會兒!煙翠打定了主意。她自然地將臉貼在他頸側,噴着他剛洗過的清新體味,吻他的肌膚。"感謝上帝,你平安歸來。"她覺得他雙手停止動作,才知自己已說出了真心話。
"哪你想不想跟我上床?"單刀直入的問話猛然把她拉回現實,但他緊抱着她,不讓她掙脫。"你跟男人睡過覺嗎?"她到現在還沒適應這種直接說話方式。"你愛過嗎?"
她終於抬起頭,直視他詢問的眼光。"有。"
她發現他突然沉下臉。"有什麼?"
煙翠漫不經心地撥弄他的發梢。"我是指有過戀愛經驗,不是指性經驗。他叫馬克,他母親是殘疾人士,需要有人擔任管家。幸好我已經十八歲,超過收養的年齡上限。我看到馬克徵求管家的廣告就去應徵,而且錄取了,我就接下這份工作。因為馬克供我住宿,我還可以讀夜校拿學位。"
"你怎麼不說馬克也是誘使你接受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他冷冷地插嘴。
"剛開始我只覺得他是我所見過最善良的人,但我對他完全沒有……愛情的感覺。那時我過於陶醉在獨立自主的生活中,沒想到其他方面。直到他母親去世,我才體會到跟他的感情不只是好朋友而已。"
"那你為什麼不嫁給他?"他的挪輸語氣令她訝異。
"我們為了婚禮的排演,在去教堂的路上,被一輛大貨車越線撞上。他當場死亡,我在醫院癱瘓,躺了將近一年。"
"老天!"
"那是一段我今生最黑暗的時光。"她語音慘然地說。"我詛咒上帝,而且相信自己也是被詛咒的人,要不然為何總與幸福擦肩而過?"
"你說你癱瘓了,是指雙腿嗎?"
"頸部以下全部癱瘓。"
他震驚得抓住她的手。"既然如此,你現在怎麼還能坐在我腿上?"
"起先醫生推測我的脊椎受傷了,可是一再檢查之後,便排除這個可能。心理醫生說我是失去了求生慾望,所以才無法動彈的。"
經過一陣難耐的沉默后,他問:"是什麼原因使你重拾求生慾望?對上帝的信仰嗎?還是教會?"
煙翠淺淺一笑。"我想絕對是的。你看嘛,我沒有一位養父母是教友,所以我完全沒有宗教背景。直到馬克邀請我上教堂,那還是為了討他歡喜才去的呢!他和他母親是非常虔誠的教徒。"
向路克細說自己的往事,煙翠感到舒適又安心。相較於監獄相逢時的惡言相向,今日的相偎相依真令人有難以置信的感覺。
"在我住院期間,馬克的教友不時地來探望我。這些人有的是我偶爾見到,但大部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們犯不着來看我的。可是他們就是來了,不僅陪我聊天解悶,還鼓勵我。探病的禮物、卡片和鮮花堆得房間滿滿的。"
"但促成我復元的最大功臣,恐怕是一群年輕的小夥子。當時有個教友號召了這批小夥子,要他們每天放學後來陪我,不管天氣是好是壞。剛開始他們只是陪着玩樂器、說笑話來逼我笑。"
"其中有個男孩叫若德,很愛玩牌。他會招來一群同年孩子在我床頭玩牌,至此我才知道孩子們為什麼願意一直來醫院。該我玩時,都是由若德把牌拿給我看,我再指示他怎麼打。那真是歡樂時光,我每天都希望他們趕快陪我玩牌,覺得生命開始有了樂趣。"
"有一天,若德又要替我代勞時,我就說我要自己來……剩下的故事你也猜得到。"
"你奇迹似地復元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
煙翠點頭:"我深受這群年輕人的精神感動,就決定獻身教會。教區的牧師建議我申請獎學金去念神學院,事情就順利地發展下來。"
路克玩弄她的髮絲:"命運開了我們一個大玩笑,如果我不被審判就不會遇見你……"
"不對,如果我沒當陪審員……"這時路克放開她,把車鑰匙還給她,她則不解地凝望他。
"今晚我本想跟你上床,但這樣就超出了牧師的職責,所以此刻我已毫無做愛的興趣。你趕快回去,趁我還想放你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