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2節
十九
當安娜走進房間來的時候,多莉正和一個已經長得像他父親一樣的金髮的胖小孩一道坐在小客廳里,教他的法語課。那小孩一邊讀着,一邊不住地扭弄着一粒快要從短衣上脫落的鈕扣,竭力想把它扯下來。他母親好幾次把他的手拿開,但是那胖胖的小手又去摸那粒鈕扣。他母親扯下鈕扣,放進她的口袋裏。
“手不要動,格里沙,”她說,又拿起她的針線——她做了好久的被單來,她總是在心裏抑鬱的時候做這種活,現在她焦躁地編織着,移動着手指,計算着針數。雖然她昨天對她丈夫聲言過,他妹妹來不來不關她的事,但是她為她的來臨準備了一切,而且在興奮地期待着她的小姑。
多莉被憂愁壓倒,完全被憂愁吞沒了。但是她還記得安娜,她的小姑,是彼得堡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的夫人,是彼得堡的grandedame”。因為這種情形,所以她沒有實行她威嚇她丈夫的話——那就是說,她並沒有忘記她的小姑快要來了。
“畢竟,這事一點也不能怪安娜,”多莉想。“我只覺得她的為人再好也沒有了,而且我看她對待我也只有親切和友愛。”實在說,就她所記得的她在彼得堡卡列寧家的印象,他們的家庭生活本身她是並不喜歡的;在他們的家庭生活的整個氣氛上有着虛偽的味道。“但是我為什麼不應當招待她呢?只要她不來安慰我就好啦!”多莉想。“一切安慰、勸告、基督式的饒恕,這一切我想了一千遍,全沒有用處。”
這些日子,多莉孤單單地和小孩們在一道。她不願談起她的憂愁,但是那憂愁填滿了她的心,她又不能夠談旁的事。她知道她一定會設法把一切都告訴安娜,有時她想到能夠痛快地訴說一場,覺得高興,但是有時想到她不能不向她,他的妹妹訴說自己的屈辱,而且要聽她那老一套忠告和安慰的言辭,就又覺得生氣了。
她時時刻刻在等候她,不住地看錶,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樣,恰恰放過了她的客人到來的那一刻,因此她沒有聽見鈴聲。
聽到門口有裙子的縩縩聲和輕輕的腳步聲,她回頭一望,在她那憔悴的臉上自然流露出來的不是歡喜,而是驚愕。她站起身來,擁抱她的小姑。
“哦,已經來了?”她說,吻着她。
“多莉,我看見你多高興呀!”
“我也高興呢,”多莉說,無力地微笑着,竭力想由安娜臉上的表情探測出她知道了情況沒有。“她多半知道了,”她想,注意到安娜面上所表現的同情。“哦,來,我帶你到你的房間裏去。”她繼續說,竭力想把密談的時間盡量地拖延下去。
“這是格里沙嗎?啊喲,他長得多大了!”安娜說,於是吻吻他,眼光沒有離開多莉,她站定,臉漲紅了。“不,我們就在這裏吧。”
她取下頭巾和帽子,帽子纏住了她的鬈曲的烏黑頭髮,她擺了擺頭,搖落了頭髮。
“你只健康,又幸福,紅光滿面!”多莉差不多嫉妒似地說。
“我?……。是的,”安娜說。“啊喲,塔尼婭!你跟我的謝廖沙是同歲呢,”她對跑進來的小女孩說。她抱住她,吻着。
“逗人愛的小姑娘,逗人愛啊!都讓我看看吧。”
她提起所有的小孩,不但記得他們的名字,而且記得他們出生的年月,他們的性情,他們害過的疾病;這就使多莉不能不感激了。
“很好,我們去看他們吧,”她說。“可惜瓦夏睡了。”
看過小孩以後,她們在客廳里坐下來喝咖啡,現在只剩下她們兩個了。安娜拿起托盤,隨後又把它推開。
“多莉,”她說,“他告訴我了。”
多莉冷淡地望着安娜。她在等待着老一套的同情的話語;
但是安娜卻沒有說那種話。
“多莉,親愛的!”她說,“我不願在你面前替他說情,也不想安慰你,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親愛的,我只是從心裏替你難過,難過!”
從她那濃密的睫毛下面的發亮的眼睛裏突然湧出了眼淚。她挪得離她的嫂嫂更近些,把她的手握在她的有力的小手裏。多莉沒有縮回手去,但是她的面孔依然沒有失去那冷冰冰的表情。她說:
“安慰我是不可能的。那事情發生以後,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說完這個,她的臉就突然變柔和了。安娜拿起多莉的乾瘦的手,吻了吻,說:
“但是,多莉,怎麼辦,怎麼辦呢?處在這種可怕的境地中怎樣辦才好呢——這就是你應當考慮的。”
“一切都完了,再也沒有什麼辦法了,”多莉說。“而最糟的,你知道,就是我不能甩脫他。有小孩子們,我給束縛住了。可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見了他就痛苦極了。”
“多莉,親愛的,他雖然對我說了,但是我要從你口裏聽聽,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多莉探問一般地望着她。
純真的同情和友愛表現在安娜的臉上。
“好吧,”她突然說。“但是我要從頭告訴你。你知道我是怎樣結婚的。受了maman給我的教育,我不只是天真,我簡直是愚蠢。我什麼都不懂。我聽人家說男人把自己從前的生活通通告訴妻子,但是斯季瓦……”她改口說,“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卻沒有告訴過我什麼。你也許不相信,我從前一直以為我是他接近過的唯一的女人。我就這樣生活了八年。你想想,我不僅不懷疑他有什麼不忠實,而且認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且想一想,抱着這種念頭突然發覺了這種可怕的醜惡的事……你替我想想吧。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突然之間……”多莉忍住嗚咽,繼續說,“看到一封信……他給他的情婦,也就是我的小孩們的家庭女教師的信。不,太可怕了呀!”她迅速地掏出手帕捂住臉。“我可以了解一時的感情衝動,”她停了停繼續說,“但是用心地、狡猾地欺瞞我……而且是和什麼人呀?一邊做我的丈夫,一邊和她在一道……多可怕呀!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我明白!多莉,親愛的,我完全明白,”安娜說,緊握着她的手。
“你以為他曉得我的處境的可怕嗎?”多莉繼續說。“一點都不!他很快樂和滿足哩。”
“啊,不!”安娜趕緊打斷她。“他也很可憐,他悔恨得什麼似的……”
“他還能夠悔恨嗎?”多莉插嘴說,留神地凝視着她小姑的面孔。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了他真替他難過。我們兩人都了解他。他心腸好,但是他也驕傲,而現在他是這樣地感到無地自容。使我最感動的就是……(在這裏安娜猜着了最使多莉感動的事)有兩件事使他苦惱:一件是為了孩子們的緣故他感到羞愧,一件是他愛你——是的,是的,他愛你勝於世界上的一切,”她趕緊打斷要來反駁的多莉,“他傷害了你,刺傷了你的心。‘不,不,她是不會饒恕我的了,’他老在說。”
多莉若有所思地向她小姑身旁望去,一面聽着她的話。
“是的,我知道他的處境是可怕的;有罪的比無罪的更難受,”她說,“假使他感到一切不幸都是他的罪過造成的。但是我怎麼能夠饒恕他呢,我怎麼能夠繼她之後再做他的妻子呢?現在和他在一起生活對於就簡直是痛苦,正因為我珍惜我過去對他的愛情……”
嗚咽打斷了她的話。
但是好像故意似地,每一次她軟下來的時候,她就又開始說些使自己憤怒的事情。
“你知道她又年輕又漂亮,”她繼續說。“你想,安娜,我的青春和美麗都失去了,是誰奪去的?就是他和他的小孩們啊。我為他操勞,我所有的一切都為他犧牲了,而現在自然隨便什麼新的、下賤的女人都更能迷住他。他們一定在一起議論我,或者,更壞,他們竟不議論,你明白嗎?”怒火又在她的眼睛裏燃燒。“往後他會對我說……嗨,我還能相信他嗎?再也不了。不,一切都完了,那曾經成為我的安慰,成為我的勞苦的報酬的一切……你相信嗎,我剛才在教格里沙念書:這曾經是我的快樂,現在卻成了痛苦。我辛辛苦苦為的什麼呢?為什麼要有小孩呢?可怕的是我一下子橫了心,我沒有了愛和溫情,對他只有憎惡,是的,憎惡。我恨不得殺死他。”
“親愛的多莉,我都明白,但是不要苦惱你自己。你是這樣悲傷,這樣憤慨,以致你許多事情都看不清楚了呢。”
多莉沉靜下來,有兩分鐘兩人都沉默着。
“怎麼辦呢?替我想想吧,安娜,幫助我吧!我什麼都想過了,我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安娜也想不出辦法,但是她的心立刻對她嫂嫂的每句話、每個表情的變化起了共鳴。
“我只有一點要說,”安娜開口了。“我是他妹妹,我知道他的性格,那種健忘的性情(她在額前做了個手勢),那種易於入迷但是也易於後悔的性情。他現在簡直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他怎麼會幹出那種事來的。”
“不,他懂得的,他懂得的!”多莉插嘴說,“但是我……
你忘了我……這能寬我的心嗎?”
“且慢。當他告訴我的時候,我得承認我並沒有覺察到你處境的可怕。我只看到他那方面,只看到家庭破裂了;我為他難過,但是和你談話以後,我作為一個女人,看法就完全不同了。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真說不出我是多麼為你難過!但是,多莉,親愛的,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件事我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裏對他還有多少愛情。這隻有你知道——是不是還夠你饒恕他的。要是那樣,就饒恕了他吧!”
“不,”多莉開口說,但是安娜打斷了她,又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更懂人情世故,”她說。“我懂得像斯季瓦那樣的男子對於這類事情是怎樣看法的。你說他曾和她一道議論你。那是決不會的。這類男子也許是不忠實的,但是他們把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卻看得很神聖。他們對這些女人總還是輕視的,她們破壞不了他們家庭的感情。他們在她們和自己家庭之間畫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我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但事實是這樣的。”
“是的,但是他和她親了嘴……”
“多莉,別這麼說,親愛的。斯季瓦和你戀愛的時候我也看到的。我記得那時候他跑到我面前來,哭着,談着你,在他的心目中你是那樣富有詩意和崇高,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生活得越久,你在他眼中就變得越崇高了。你記得我們常笑他每說一句話一定要夾進一句:‘多莉真是一個難得的女子呢。’你在他看來一直像神一樣,現在也還是這樣,他這回對你不忠實也並非出於本心……”
“但是假如再那樣呢?”
“那是不會的,我想……”
“是的,可是假使是你的話,你能夠饒恕吧?”
“我不知道,我不能判斷……是的,我能夠,”安娜想了一會說。她在心裏想像了一下這情形,在內心的天平上衡量了一下,補充說:“是的,我能夠,我能夠,我能夠。是的,我會饒恕的。我不能再跟從前一樣了,不;但是我會饒恕的,而且好像從來不曾發生過這事一樣地饒恕的……”
“啊,自然,”多莉趕緊插嘴,好像在說她想了不止一次的話一樣,“否則就說不上饒恕。如果饒恕就應當完完全全饒恕。哦,我們走吧,我帶你到你的房間裏去,”她站起身來說,在路上她擁抱着安娜。“我的親愛的,你來了我多麼高興呀。
我覺得好過一些,好過多了。”
二十
那一整天,安娜都在家裏,就是說,在奧市隆斯基家裏,沒有接見任何人,雖然已經有幾個認識她的人聽說她到了,當天就來拜訪她。安娜整個早晨都跟多莉和小孩們在一起。她僅僅送了個字條給她哥哥,叫他一定回來吃午飯。“來吧,上帝是慈悲的,”她寫着。
奧布隆斯基在家裏吃午飯,談的話是一般的,他的妻子和他說話的時候叫起他“斯季瓦”來了,她好些日子沒有這樣稱呼過了。夫妻之間還有隔閡,但是現在已不再講什麼分離的話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出來有解釋同和解的可能。
剛用過飯,基蒂就來了。她認得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但不很熟,她現在到她姐姐這裏來,不免有幾分恐懼,不知道這位人人稱道的彼得堡社交界的貴婦人會怎樣接待她。但是她卻博得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歡喜——這一點她立刻看出來了。安娜顯然很嘆賞她的美麗和年輕;基蒂還沒有定下神來,就感到自己不但受到安娜的影響,而且愛慕她,就像一般年輕姑娘往往愛慕年長的已婚婦人一樣。安娜不像社交界的貴婦人,也不像有了八歲的孩子的母親。如果不是她眼神里有一種使基蒂驚異而又傾倒的、非常嚴肅、有時甚至憂愁的神情,憑着她的舉動的靈活,精神的飽滿,以及她臉上那種時而在她的微笑里,時而在她的眼睜里流露出來的蓬勃的生氣,她看上去很像一個二十來歲的女郎。基蒂感覺到安娜十分單純而毫無隱瞞,但她心中卻存在着另一個複雜的、富有詩意的更崇高的境界,那境界是基蒂所望塵莫及的。
飯後,當多莉走到自己房裏去了的時候,安娜迅速地站起身來,走到她哥哥面前,他正在點燃一支雪茄煙。
“斯季瓦,”她對他說,快活地使着眼色,一邊替他畫十字,一邊目示着門邊。“去吧,上帝保佑你。”
他扔下雪茄,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走到門外去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後,她又回到沙發那裏,她原來坐在沙發上,被孩子們團團圍住。不知道是因為孩子們看出來他們的母親喜歡這位姑母呢,還是因為他們自己在她身上感到了特殊的魅力,兩個大點的孩子,而且像孩子們常有的情形一樣,小的孩子們跟在大的後面,從用餐前就一直纏住他們新來的姑母,不肯離開她身邊。坐得挨近姑母,撫摸她,握住她的纖細的手,吻她,玩弄她的指環,或者至少摸一摸她的裙襞,這在他們中間成了一種遊戲了。
“來,來,像我們剛才那樣坐,”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說,在她原來的地方坐下。
於是格里沙又把他的小臉伸進她的腋下,偎在她的衣服上,顯出驕傲和幸福的神色。
“你們的舞會什麼時候舉行呢?”她問基蒂。
“下星期,而且是一個盛大的舞會呢。那是一種什麼時候都使人愉快的舞會。”
“哦,有什麼時候都使人愉快的舞會嗎?”安娜含着柔和的譏刺說。
“這是奇怪的,但是的確有。在博布里謝夫家裏,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愉快的,在尼基京家裏也是一樣,而在梅日科夫家裏就總是沉悶得很。您沒有注意到嗎?”
“不,我的親愛的,對我說已經沒有什麼使人愉快的舞會了,”安娜說,基蒂在她的眼睛裏探出了沒有向她開放的那神秘的世界。“我所覺得的,就是有些舞會比較不大沉悶,不大叫人厭倦而已。”
“您怎麼會在舞會上感到沉悶呢?”
“我怎麼不會在舞會上感到沉悶呢?”安娜問。
基蒂覺察出來安娜知道會得到什麼回答。
“因為您什麼時候都比旁的人美麗呀。”
安娜是善於紅臉的。她微微泛上紅暈說:
“第一,從來也沒有這種事;第二,即使這樣,那對於我又有什麼用呢?”
“您來參加這次舞會嗎?”基蒂問。
“我想免不了要去的。拿去吧,”她對塔尼婭說,她正在想把那寬鬆的戒指從她姑母的雪白的、纖細的手指上拉下。
“我真高興您去呀。我真想在舞會上看見您呢。”
“那麼,要是我一定得去的話,我想到這會使您快樂,也就可以聊以自慰了……格里沙,別揪我的頭髮,它已經夠亂了呢,”她說,理了理格里沙正在玩弄着的一綹散亂了的頭髮。
“我想像您赴舞會是穿淡紫色的衣裳吧?”
“為什麼一定穿淡紫色?”安娜微笑着問。“哦,孩子們,快去,快去。你們聽見了沒有?古里小姐在叫你們去喝茶哩,”
她說,把小孩們從她身邊拉開,打發他們到餐室去了。
“不過我知道您為什麼想拉我去參加舞會。您對於這次舞會抱着很大的期望,您要所有人都在場,所有人都去參與呢。”
“您怎麼知道的?是呀。”
“啊!您正在一個多麼幸福的年齡,”安娜繼續說。“我記得而且知道那像瑞士群山上的霧一般的蔚藍色煙靄,那煙靄遮蔽了童年剛要終結的那幸福時代的一切,那幸福和歡樂的廣闊世界漸漸變成了一條越來越窄的道路,而走進這條窄路是又快樂又驚惶的,雖然它好像輝煌燦爛……誰沒有經過這個呢?”
基蒂微笑着,默不做聲。“但是她是怎樣經過這個的呢?我真願意知道她的全部戀愛史啊!”基蒂想着,記起了她丈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那副俗氣的容貌。
“我知道一件事。斯季瓦告訴我了,我祝賀您。我非常喜歡他呢,”安娜繼續說。“我在火車站遇見了弗龍斯基。”
“啊,他到了那裏嗎?”基蒂問,臉漲紅了。“斯季瓦對您說了些什麼?”
“斯季瓦全說給我聽了。我真高興……我昨天是和弗龍斯基的母親同車來的,”她繼續說:“他母親不停地講着他。他是她的嬌子哩。我知道母親們有多麼偏心,但是……”
“她母親對您說了些什麼?”
“啊,多得很呢!我知道他是她的嬌子,但還是可以看出他是多麼俠義呀……比方說,她告訴我他要把他的全部財產都讓給他哥哥,他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就做出了驚人的事,他從水裏救起了一個女人。總而言之,他簡直是一位英雄呢,”
安娜說,微笑着,想起他在火車站上給人的兩百盧布。
但是她沒有提起那兩百盧布。不知怎的,她想起這個來就不愉快。她總覺得那好像和她有點什麼關係,那是不應當發生的。
“她再三要我去看她,”安娜繼續說。“我也很高興明天去看看這位老夫人呢。斯季瓦在多莉房裏待了這麼久,謝謝上帝,”安娜補充說,改變了話題,就立起身來,在基蒂看來,她心中好像有什麼不快似的。
“不,我第一!不,我!”孩子們叫嚷着,他們剛喝完了茶,又跑回他們的安娜姑母這裏來了。
“大家一起!”安娜說,於是她笑着跑上去迎接他們,抱起這一群歡天喜地叫着、鬧着的小孩,把他們一起摔倒在地上。
二十一
多莉在大人們用茶的時候才走出房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出來。他一定是從另外一扇門走出了妻子的房間。
“我怕你住在樓上冷,”多莉向安娜說,“我要把你搬到樓下來,這樣我們就更挨近了。”
“啊,請不要為了我麻煩吧,”安娜回答,凝視着多莉的面孔,竭力想要弄清有沒有和解。
“你住在這兒,光線太亮了一點哩,”她的嫂嫂回答。
“我敢對你說,我無論在什麼地方總是睡得像土撥鼠一樣呢。”
“在談什麼問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從他書房裏走出來,這樣問他妻子。
由他的聲調,基蒂和安娜兩人都聽出來已經和解了。
“我要把安娜搬到樓下來,但是必須掛上窗帘。誰也不會做,我還得親自動手,”多莉向他回答。
“天曉得,他們完全和好了沒有呢,”安娜聽了那種冷淡安靜的聲調,這樣想。
“啊,得了,多莉,總是自找麻煩,”她丈夫回答。“哦,要是你願意的話,一切都由我去做好了……”
“是的,他們一定和好了,”安娜想。
“我知道你是怎樣做法的,”多莉回答。“你吩咐馬特維去辦那辦不到的事,自己倒跑開去了,而他會弄得一團糟,”多莉這麼說的時候,她的嘴唇翹上去,露出她素常那種譏諷的微笑。
“完完全全和解了,完完全全,”安娜想,“謝謝上帝!”於是慶幸着和解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走到多莉面前,吻了吻她。
“沒有那麼回事。你為什麼老瞧不起我和馬特維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含着輕微的笑意向他妻子說。
那一整晚,多莉,像平常一樣,對她丈夫說話時聲調里總帶點譏諷,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滿足和快活的,但也不至於看上去好像他得到饒恕以後就忘掉了他的罪過。
在九點半鐘,奧布隆斯基家裏圍着茶桌進行的特別歡樂和愉快的家庭談話,被一樁表面看來很簡單、但不知怎的卻使大家都覺得奇怪的事情所擾亂了。談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時,安娜急忙立起身來。
“我的照片簿里有她的照片,”她說;“我也順便讓你們看看我的謝廖沙,”她補充說,露出母性的誇耀的微笑。
近十點鐘,她在平時正和她兒子道晚安,並且常在赴舞會之前先去親自招呼他睡了,現在她竟離開他這麼遠,她感覺得難過;不論他們在談什麼,她的心總飛回到她的一頭鬈髮的謝廖沙那裏。她渴望着看看他的照片,談談他。抓住第一個口實,她站起身來,邁着輕快的、穩定的步伐去拿照片簿。通到她房間的樓梯正對着大門的溫暖的大樓梯口。
恰巧在她離開客廳的時候,鈴聲從門廊傳來。
“這會是什麼人呢?”多莉說。
“來接我還嫌早,來看旁的人又太遲了,”基蒂說。
“一定是什麼人送公文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插嘴說。當安娜走過樓梯頂的時候,一個僕人跑來通報有客人來,而客人本人就站在燈光下。安娜朝下面一望,立刻認出來弗龍斯基,一種驚喜交集的奇異感情使她的心微微一動。他站定了,沒有脫下外衣,從口袋裏掏出一件什麼東西來。恰好在她走到樓梯當中的一剎那,他抬起眼睛,看見了她,他面部的表情罩上了一層困惑和驚惶的神色。她微微點了點頭,就走過去,聽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她背後大聲叫他進來,以及弗龍斯基用平靜的、柔和的、沉着的聲調謝絕。
安娜拿着照片簿轉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告訴他們,他是來問他們明天請一位剛到的名人吃飯的事的。
“他怎樣也不肯進來。他真是一個怪人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補充說。
基蒂漲紅了臉。她以為只有她才知道他為什麼來這裏,又為什麼不肯進來。“他到了我家裏,”她想,“沒有遇到我,猜想我一定在這裏,但是他又不肯進來,因為他覺得太晚了,而且安娜又在。”
大家交換了眼色,沒有說什麼話,開始觀看安娜的照片簿。
一個男子在九點半鐘去拜訪朋友,詢問關於計劃中的宴會的細目,沒有進來,這本來沒有什麼特別和奇怪的;但是他們卻都覺得奇怪。尤其安娜覺得奇怪和蹊蹺。
二十二
當基蒂和她母親走上那燈火輝煌的,兩旁佈滿鮮花,站立着穿紅上衣、搽了發粉的僕人的大樓梯的時候,舞會剛開始。從舞廳里傳來了好像是從蜂房傳來的、不絕的、不疾不徐的究n聲;當她們站在兩旁擺着花木的梯頂上,在鏡子面前最後整理她們的頭髮和服裝的時候,她們聽到舞廳里樂隊開始奏第一場華爾茲舞時小提琴的準確的、清晰的音調。一個穿便服的矮小老人,在另一面鏡子前理了理他兩鬢的白髮,身上散發著香水的氣味,在樓梯上碰見她們,讓開了路,顯然是在嘆賞他所不認識的基蒂。一個沒有鬍髭的青年,一個謝爾巴茨基老公爵稱為“花花公子”的社交青年,穿着敞開的背心,邊走邊整理他的雪白領帶,向她們鞠躬,走過去了之後又迴轉來請求和基蒂跳一場卡德里爾舞①。因為第一場卡德里爾舞她已經答應了弗龍斯基,所以她答應和這位青年跳第二場。一個軍官,扣上他的手套,在門邊讓開路,一面撫摸着鬍髭,一面在嘆賞玫瑰色的基蒂——
①卡德里爾舞是一種四人組成二對,包含六個舞式的舞蹈。
雖然基蒂的服裝、髮式和一切赴舞會的準備花了她許多勞力和苦心,但是現在她穿了一身套在淡紅襯裙上面罩上網紗的講究衣裳,這麼輕飄這麼隨便地走進舞廳,彷彿一切玫瑰花結和花邊,她的裝飾的一切細節,都沒有費過她或者她家庭片刻的注意,彷彿她生來就帶着網紗和花邊,頭梳得高高的,頭上有一朵帶着兩片葉子的玫瑰花。
在走進舞廳之前,老公爵夫人,想要替她理好絲帶的皺褶的時候,基蒂稍稍閃開去。她覺得她身上的一切都該是生來完美的、優雅的、無須乎整理。
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沒有一處不合身,她的花邊披肩沒有軃下一點,她的玫瑰花結也沒有被揉皺或是扯掉,她的淡紅色高跟鞋並不夾腳,而只使她愉快。金色的假髻密密層層地覆在她的小小的頭上,宛如是她自己的頭髮一樣。她的長手套上的三顆鈕扣通通扣上了,一個都沒有鬆開,那長手套裹住了她的手,卻沒有改變它的輪廓。她的圓形領飾的黑天鵝絨帶特別柔軟地纏繞着她的頸項。那天鵝絨帶是美麗的;在家裏,對鏡照着她的脖頸的時候,基蒂感覺得那天鵝絨簡直是栩栩如生的。別的東西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但那天鵝絨卻的確是美麗的。在這舞廳里,當基蒂又在鏡子裏看到它的時候,她微笑起來了。她的赤裸的肩膊和手臂給予了基蒂一種冷澈的大理石的感覺,一種她特別喜歡的感覺。她的眼睛閃耀着,她的玫瑰色的嘴唇因為意識到她自己的嫵媚而不禁微笑了。當她還沒有跨進舞廳,走近那群滿身是網紗、絲帶、花邊和花朵,等待別人來請求伴舞的婦人——基蒂從來不屬於那群婦人——的時候,就有人來請求和她跳華爾茲舞,而且是一個最好的舞伴,跳舞界的泰斗,有名的舞蹈指導,標緻魁梧的已婚男子,葉戈魯什卡·科爾孫斯基。他剛離開巴寧伯爵夫人,他是和她跳了第一場華爾茲舞的,於是,觀察着他的王國——就是說,已開始跳舞的幾對男女——他看見了剛走進來的基蒂,就邁着舞蹈指導所獨有的那種特殊的、輕飄的步子飛奔到她面前,連問都沒有問她願不願意跳,他就伸出手臂抱住她的纖細腰肢。她朝周圍望望,想把扇子交給什麼人,於是他們的女主人向她微笑着,接了扇子。
“您準時來到了,多麼好啊,”他對她說,抱住了她的腰,“遲到真是一種壞習氣。”
彎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頭上,她那雙穿着淡紅皮鞋的小腳開始敏捷地、輕飄地、有節奏地合著音樂的拍子在光滑的鑲花地板上移動。
“和您跳華爾茲舞簡直是一種休息呢,”他對她說,當他們跳華爾茲舞開頭的慢步的時候。“妙極了——多麼輕快,多麼précision①。”他向她說了他差不多對所有他熟識的舞伴都說過的話——
①法語:準確。
聽了他的稱讚她笑了笑,越過他的肩頭繼續環顧着舞廳。她不像一個彷彿覺得舞廳里一切面孔都溶成了仙境般幻影的那樣初次跳舞的少女;她也不是一個舞得太多以致把舞廳里一切面孔都看熟了而且膩煩了的少女。她是介於兩者之間,她很興奮,但她也能夠沉着冷靜地去觀察周圍的一切。在舞廳的左角她看見社交界的精華聚在一起。那裏有胸頸赤裸到不能再赤裸的美人麗姬,科爾孫斯基的妻子;有女主人;有克里溫的禿頭閃耀着,凡是有上流人的地方總可以找到他;青年人向那個方向眺望着,卻不敢走近前去;在那裏,她的眼睛也看見了斯季瓦,看見了穿着黑天鵝絨衣裳的安娜的優美身姿和頭部。他也在那裏。基蒂自從拒絕列文以後,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他。用她的遠視眼光,她立刻認出了他,甚至還覺察到他在看她。
“再跳一回嗎?您不疲倦吧?”科爾孫斯基說,微微有些氣喘了。
“不,謝謝您!”
“我送您到哪裏去呢?”
“卡列寧夫人來了,我想……送我到她那裏去吧。”
“遵命。”
於是科爾孫斯基放慢腳步跳着華爾茲舞一直向左角的人群舞去,一面不斷地在說:“Pardon,mesdames,pardon,parBdon,mesdames.”①於是穿過花邊、網紗和絲帶的海洋航行着,沒有觸動一根羽毛,他急劇地旋轉着他的舞伴,以致她那穿着薄薄的、透明長襪的纖柔腳踝露了出來,而把她的裙裾展成扇形,遮蓋了克里溫的兩膝。科爾孫斯基鞠着躬,整了他的敞開的襯衣胸襟,就挽着她到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那裏去。基蒂滿臉漲紅,把她的裙裾從克里溫的膝上拉開,於是,微微有點暈眩地向周圍望着,尋找安娜。安娜並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希望的,而是穿着黑色的、敞胸的天鵝絨衣裳,她那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長着細嫩小手的圓圈的臂膀全露在外面。衣裳上鑲滿威尼斯的花邊。在她頭上,在她那烏黑的頭髮——全是她自己的,沒有攙一點兒假——中間,有一個小小的三色紫羅蘭花環,在白色花邊之間的黑緞帶上也有着同樣的花。她的髮式並不惹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常常披散在頸上和鬢邊的她那小小的執拗的發鬈,那增添了她的嫵媚。在她那美好的、結實的脖頸上圍着一串珍珠——
①法語:對不起,太太們,對不起,對不起,太太們。
基蒂每天看見安娜;她愛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衣服的模樣,但是現在看見她穿着黑色衣裳,她才感覺到她從前並沒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她現在用一種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現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衣服,她的魅力就在於她的人總是蓋過服裝,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決不會惹人注目。她那鑲着華麗花邊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並不醒目;這不過是一個框架罷了,令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單純、自然、優美、同時又快活又有生氣。
她站着,像平常一樣把身子挺得筆直,而當基蒂走進這一群的時候,她正在跟主人說話,她的頭微微轉向他。
“不,我不苛責,”她答覆某個問題說,“雖然我還不大清楚那件事,”她繼續說,聳了聳肩膀,就立刻浮上溫柔的庇護的微笑轉向基蒂。用急速的、女性的瞥視,她打量着基蒂的服裝,把頭點了一點——輕微到差不多看不見,但是基蒂卻理會到了——對她的裝飾和容貌表示讚許之意。“你跳到這房間裏來了,”她補充說。
“這是我最忠實的助手,”科爾孫斯基說,向他以前還未曾見過面的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鞠躬。“公爵小姐使舞會生色不少呢。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跳一場華爾茲舞吧。”他說,彎了彎腰。
“哦,你們認識嗎?”他們的主人問。
“有什麼人我們不認識呢?我妻子和我像白狼一樣,人人都認識我們呢,”科爾孫斯基回答。“跳一場華爾茲舞吧,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
“如果可能不跳的話,我還是不跳吧,”她說。
“但是今晚是不可能的,”科爾孫斯基回答。
正在那一瞬間,弗龍斯基走上前來。
“哦,今晚既然不能不跳,那麼我們就開始吧,”她說,不理睬弗龍斯基在向她鞠躬,她急速地把她的手搭在科爾孫斯基的肩上。
“她為什麼不滿意他呢?”基蒂想,看出了安娜是存心不向弗龍斯基回禮。弗龍斯基走到基蒂面前去,向她提起第一場卡德里爾舞的事,而且表示他這麼久沒有去看她,覺得很抱歉。基蒂一邊讚賞地注視着安娜跳華爾茲,一邊在聽他的話。她期望他要求和她跳華爾茲,但是他竟沒有這樣做,她驚異地望着他。他微微紅了臉,連忙請求和她跳華爾茲,但是他剛把手挽住她的腰,邁出第一步的時候,音樂就突然停止了。基蒂凝視着他那和她挨得那麼近的臉,這沒有得到他反應的情意綿綿的凝視,在以後好久——好幾年以後——還使她為了這場痛苦的羞辱而傷心。
“Pardon,Pardon!①華爾茲,華爾茲!”科爾孫斯基從這房間的另一端叫着,抓住了他最先碰到的一位年輕小姐,就開始跳起舞來——
①法語: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