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十五
“科斯佳,你知道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誰同車來的?”多莉說,她給孩子們分了黃瓜和蜂蜜。“和弗龍斯基!他到塞爾維亞去呢。”
“是的,而且還不是一個人,他自己出錢帶去一個騎兵連!”卡塔瓦索夫說。
“這倒像他的作風,”列文說。“難道真的還有志願兵們去嗎?”他望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眼,補充說。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回答,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從盛着楔形白蜂巢的碗裏把一隻落在流動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挑出來。
“我也這麼想!要是您看見昨天車站上的那種情景就好了!”卡塔瓦索夫說,大聲地嚼着一根黃瓜。
“哦,這該如何看法呢?看在基督份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您解釋給我聽聽,這些志願兵都到哪裏去,他們在和誰打仗呢?”老公爵說,顯然是在繼續談列文不在的時候談開的話題。
“和土耳其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鎮靜地微笑着,他把那隻被蜂蜜弄得身上發黑的,爪子無力地亂動着的蜜蜂挑出來,把它從刀子上移到一片堅實的白楊樹葉上。
“但是誰向土耳其人宣戰了?是伊萬·伊萬諾維奇·拉戈佐夫和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以及施塔爾夫人嗎?”
“沒有人宣過戰,但是人民同情他們的受苦受難的鄰邦,想要支援他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但是公爵不是在談支援,”列文來袒護他岳父說。“而是談戰爭!他是說,個人不經政府許可是不能參戰的。”
“科斯佳,當心,這裏有一隻蜜蜂!真的,我們要挨蜇了!”
多莉說,揮走了一隻黃蜂。
“不過那不是蜜蜂,是黃蜂,”列文說。
“哦,好了,依着您的理論呢?”卡塔瓦索夫微笑着對列文說,分明想挑他爭論起來。
“為什麼個人就沒有權力呢?”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一方面,戰爭是那樣沒有人性的、殘酷的、可怕的事情,沒有一個人,更不用說一個基督徒了,能夠以個人的資格擔負起開戰的責任;只有負着這種責任,而且不可避免地捲入戰爭的政府才能夠如此。另一方面,根據科學和常識,在國家大事上,特別是戰爭的事情上,公民得放棄個人的意志。”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準備好反駁的話,異口同聲地講起來。
“問題就在這裏,老弟,當政府不能實現公民的意志的時候,那時社會就來宣告自己的意志,於是就發生了這種情形,”
卡塔瓦索夫說。
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顯然並不贊成這種回答。聽了卡塔瓦索夫的話他皺了皺眉,說了一些不同的話。
“你這樣說法毫無道理。這裏根本沒有宣戰的問題,只不過是人道的、基督徒的感情的表現罷了。我們的同種和信奉同一宗教的弟兄們遭到屠殺。哦,就假定他們不是我們的弟兄和同一教派的人,只是一些兒童、婦女和老人,也不能見死不救呀;大家的情緒激昂起來,俄羅斯人趕去支援,好制止這種恐怖行為。你想一想,如果你走在大街上,看見一個醉漢毆打婦女或者小孩,我想你不會停下來考慮有沒有對這個人宣戰,就會撲到他身上,去保護被欺負的人!”
“但是我不會打死那個人的,”列文說。
“不,你會打死他的。”
“我不知道。要是我看見這種事情,我可能憑着一時的感情衝動行事;事先可很難說。但是在斯拉夫人受壓迫的事情上卻沒有,而且也不能有這樣的感情衝動。”
“對於你可能沒有;但是對於別人卻是有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不滿意地皺着眉頭。“在人們中間還流傳着希臘正教徒在‘不聖潔的回教徒’的桎梏下受罪的傳說。人們聽到自己弟兄們的苦難,就發言了。”
“也許是這樣,”列文搪塞說,“但是我可看不出來。我自己也是人民,可是我卻沒有感覺到這一點。”
“我也沒有,”公爵說。“我住在國外,並且看到報紙,可是我得承認,直到保加利亞慘案以前,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俄國人突然之間這樣愛起他們的斯拉夫弟兄來,而我對他們卻沒有絲毫的感情。我非常傷心,認為我是一個怪物,再不然就是卡爾斯巴德的泉水在我身上發生了影響!但是回來以後我就放下心來,我看到只關心俄國,卻不關心他們的斯拉夫弟兄的,除了我還有別人。康斯坦丁就是一個!”
“在這種事情上,個人的意見算不了什麼,”謝爾蓋·伊萬內奇說。“當全俄國——全體人民——表示了願望的時候,那就不是個人意見的問題了。”
“不過請原諒,我沒有看出這一點來。人民也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公爵說。
“不,爸爸!……怎麼不知道?上星期日在教堂里不是還講過嗎?”多莉說,她一直聽着這場談話。“請遞給我一塊毛巾,”她對帶着微笑望着孩子們的老人說。“不可能所有的人都……”
“但是星期日教堂里講過又有什麼呢?牧師是奉命宣讀的。他宣讀了。他們卻什麼都不明白,像往常傳道的時候那樣嘆着氣,”公爵接著說下去。“後來有人對他們說,為了拯救靈魂,教堂要募捐,於是他們就每人掏出一個戈比獻上去。
但是為了什麼,他們就不知道了!”
“人民不能不知道的;人民總是意識到自己的命運的,像目前這種時候,這種意識就會表現出來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肯定地說,瞥了那個養蜂的老頭一眼。
這個漂亮的老頭,長着花白鬍子和濃密的銀髮,手裏端着一碗蜂蜜動也不動地站着,挺着魁偉的身軀和善而寧靜地俯瞰着這些紳士,顯然他什麼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想弄明白。
“事情就是這樣,”他說,聽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話他意味深長地搖了一下頭。
“是的,你最好問問他。他什麼都不知道,而且什麼也不想,”列文說。“你聽說戰爭的事了嗎,米哈伊雷奇?”他對那個老頭說。“他們在教堂里講了些什麼?你覺得怎麼樣?我們應該為基督教徒打仗嗎?”
“何必要我們來想?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皇上都替我們考慮到了,一切事情他都會替我們想的。他比我們看得清楚。我再拿點麵包來嗎?再給這小男孩一點嗎?”他對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指着吃完了麵包皮的格里沙。
“我用不着問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我們看見過,現在還看見成千成百的人犧牲一切來為正義效勞,這些從俄國各個角落來的人坦率而清楚地表明了他們的思想和目的。他們捐獻了自己的一點錢,或者是親自去,而且爽快地講明了他們為什麼這樣做。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這就是說,照我看來,”列文說,開始激動起來,“在擁有八千萬人口的國家裏永遠可以找到不是千百個,像現在這樣,而是千千萬萬失去社會地位和不顧一切的人,他們哪裏都樂意去——加入普加喬夫①一夥,或者到基輔,或者到塞爾維亞去……”——
①普加喬夫(約1742—1775),葉卡捷琳娜二世時農民起義的領袖。
“我告訴你,不是千百個,也不是不顧一切的人,而是人民中最優秀的代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惱怒得好像他在保護最後一點財產似的。“還有捐款呢?在這上面無論如何全體人民已經直接表示了自己的意志。”
“‘人民’這個字眼太不明確了,”列文說。“地方上的文書、教師和千分之一的農民,也許都還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八千萬人中其餘的,像米哈伊雷奇一樣,不但沒有表示自己的意志,而且絲毫也不了解什麼事情要他們表示意志呢!那麼我們有什麼權利說這是人民的意志?”
十六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辯論是有經驗的,他沒有反駁,卻立刻把話題轉移到問題的另一面去了。
“噢,如果你想通過數學的方法來測驗國民精神,這當然是難以辦到的!我們的國家裏還沒有採用投票方式,所以不能採用,就是因為它不代表民意;但是還有其他的方法。這在氣氛里可以感覺到的,人的心可以感覺到這點,且撇開不提那種在靜止的人海中流動的、對於每個不抱成見的人都是明顯的潛流;我們且狹義地看看社會吧!知識界各式各樣的團體,以前互相仇視得那麼厲害,現在全都融合成一片了。一切分歧都結束了,所有的社會機構異口同聲說的都是這事情,所有的人都感覺到有一種自發的力量擒住了他們,帶着他們走向一個方向。”
“是的,所有的報刊說的都是一件事情,”公爵說,“這倒是真的。不過這就越像暴風雨前的青蛙了!它們鼓噪得什麼都聽不見了。”
“青蛙也好,不是青蛙也好,我並不辦報紙,也不想替他們辯護;可是我談的是知識界的意見一致,”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向他的弟弟說。
列文想回答,但是老公爵打斷了他。
“提到意見一致,還有些事可以說說,”公爵接過去說。
“我的女婿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你們都認識他。他現在當了一個什麼委員會的委員,名字我不記得了。總之,那裏無事可做——喂,多莉,這不是秘密!——而薪俸卻有八千盧布。你們且問問他,他的職務有沒有用處,而他就會證明給你聽這是萬分需要的!他是一個誠實的人,可是人不能不相信這八千盧布的用處。”
“是的,他托我轉告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已經獲得了這個差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不滿意地說,他認為公爵說的話是文不對題。
“報刊上的一致意見也是這樣的。它曾經向我解釋說:只要一開戰,他們的收入就要加倍。他們怎麼能不考慮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運……和這一切呢?”
“有好多報刊是我不喜歡的,但是這話說得未免太不公平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只提出一個條件,”公爵繼續說下去。“在同普魯士開戰以前,AlphonseKarr①有幾句話寫得妙極了。‘您認為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嗎?那麼好!誰要鼓吹戰爭,那就讓他到特種先鋒隊裏,走在大家前頭,帶頭去衝鋒陷陣!’”——
①法語:阿里芬斯·卡爾。
“這樣一來那些編輯可就好看了!”卡塔瓦索夫說,放聲大笑起來,心裏想像着他所熟識的編輯們在這支精選部隊中的情景。
“噢,不過他們會臨陣脫逃的,”多莉說,“結果只會礙事!”
“要是他們逃跑的話,那麼就用霰彈和拿着馬鞭的哥薩克放在他們後面押陣!”公爵說。
“這是開玩笑,請原諒,公爵,而且是個不高明的玩笑,”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可不覺得這是開玩笑,這……”列文開口說,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斷了他的話。
“社會上每個成員都接到做份內工作的號召,”他說。“而腦力勞動者是以表達輿論來盡自己的職責的。輿論的一致而充分的表示是新聞界的職責,同時這也是一種可喜的現象。二十年前我們是會沉默的,但是現在我們聽見了俄國人民的聲音,他們準備團結一致地站起來,為了他們受壓迫的弟兄們準備流血犧牲,這是一種偉大的舉動,是力量的象徵!”
“但是這不單是犧牲生命的問題,而是殺死土耳其人,”列文畏怯地說。“人民流血犧牲,或者準備流血犧牲,是為了他們的靈魂,而不是為了殺人,”他補充說,不知不覺地就把這場談話和他專心考慮的思想聯繫起來。
“什麼,為了他們的靈魂?您要知道,這種說法對於一個自然科學家是很難理解的。靈魂到底是什麼?”卡塔瓦索夫含着微笑追問。
“噢,您知道的!”
“不,我敢對天起誓,我一點也不知道!”卡塔瓦索夫說,大笑起來。
“‘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基督說,”謝爾蓋·伊萬內奇從他那方面反駁說,他從《福音書》裏很隨便地引用了好像是最容易理解的那段話,而列文總覺得那是最費解的。
“一點也不錯,正是這樣!”老頭重複了一句,他就站在附近,回答偶爾投向他的目光。
“不,老弟,您被打敗了,被打敗了,完全被打敗了!”卡塔瓦索夫興高采烈地喊着說。
列文氣惱得漲紅了臉,倒不是因為他被打敗了,而是因為他忍不住又爭論起來。
“不,我不能和他們爭執,”他想。“他們穿着刀槍不入的盔甲,而我卻是赤膊的。”
他看出要說服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是不可能的,而且還看出要使自己和他們的意見一致是更不可能的。他們所宣傳的正是險些兒把他毀了的智力上的自豪感。他不能夠承認,根據幾百個開到京城裏來的、會說大話的志願兵的話,於是幾十個人,他哥哥也在內,就有權利說他們和報刊表達了人民的意志和思想,何況這種思想是表現在復仇和屠殺上。他不能夠承認這一點,因為在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民中間他看不出這種思想的表現,而在他自己身上(他不能不認為自己是組成俄國人民的一分子)也找不出這種思想。而他之所以不能同意,最主要的是因為他,還有人民,都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什麼是公共福利,但卻確切地知道,只有嚴格地遵守展現在每個人面前的善的法則,這種公共福利才能取得,因此無論為了什麼目的他都不願意發生戰爭,也不鼓吹戰爭。
他和米哈伊雷奇以及傳說中邀請北歐民族來為王的人民一樣,都表示:“來做我們的王公,統治我們吧!我們情願唯命是從。一切勞役、一切屈辱、一切犧牲我們都承擔下來;但是我們既不評判,也不決定!”可是現在,按照謝爾蓋·伊萬內奇的說法,人民已經放棄了他們用那麼高的代價取得的特權。
他本來還想問一聲,如果輿論是絕對正確的評判人,那麼為什麼革命和公社不像支援斯拉夫人的運動那麼合法呢?但是這只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想法而已。但是有一件事是無容置疑的,就是這場爭論這時已惹惱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因此再爭論下去是不好的,所以列文就默不作聲了,他讓客人們注意烏雲聚攏來了,最好趁着還沒下雨趕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