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

第一章

一九一九年,密執安州的底特律是世界最成功的工業城市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然結束。底特律在協約國的勝利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它曾給協約國提供了坦克、卡車和飛機。現在,德國納粹分子的威脅已不復存在。汽車製造廠又可以把它們的能量用於改進汽車的生產上了。不久,工廠製造、組裝汽車的日產量已高達四千輛(包括運輸出廠)。於是,有專業的技術人員,沒技術的勞工,從世界各地向這裏雲集,都想在汽車行業里尋找工作。意大利人、愛爾蘭入、德國人——他們象潮水一般地湧來。

在新末的這些人中,有保爾·坦普拉豪斯和他的新娘弗莉達。保爾原在慕尼黑的一家屠宰場裏學過徒。他與弗莉達結婚時,得到了—筆賠嫁。他們帶着這筆賠嫁移民到紐約,開了一家肉鋪。肉鋪開張不久就賠了錢。於是他們又遷居到聖路易斯、波士頓,最後才想到底特律。在來到底特律之前,每到一個地方,他們就虧一大筆錢。

在商業繁榮的日子裏,人們生活日趨富足,意味着肉類的需求量也在增加。但是促爾·坦普拉豪斯經營的肉鋪,還總是賠錢。保爾算是個屠宰能手,但他卻毫無經營能力可言。實際上他最大的興趣是寫詩。對寫詩的熱衷遠遠甚於賺錢。他可以一連好幾個小時地構思他那些詩的韻律呀,意境呀,還會把那些“成果”寫在紙上,投給報刊或雜誌。但沒有人來理睬他。在保爾看來,金錢並不重要,誰都可以該他的錢。於是這樣的一句話很快就傳開了:“如果你沒有錢,還想吃肉,吃新鮮的肉,那你就去找保爾·坦普拉豪斯去好了。”

保爾的妻子弗莉達,是個模樣很醜的姑娘。在保爾遇上她並向她求婚——或者更確切地說,保爾向她父親提出要娶她之前,她可絲毫沒有與男子們打交道的經驗。弗莉達曾請求她的父親讓她接受保爾的求婚。而這位老人一點也用不着她去催促,因為他非常擔心到他晚年時,弗莉達仍嫁不出去。為此他甚至願出一筆數字可觀的賠嫁,以便讓弗莉達和她的丈夫離開德國前往新大陸。

弗莉達第一次見到她的丈夫時,便羞答答地愛上了他。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一位詩人。保爾有點知識分子的味道,但長得很瘦,一雙無神的近視眼,還有點禿頂。在他們交往了幾個月之後,弗莉達相信,這位漂亮的年青人已真正屬於她了。關於她自已的外表,她心裏很清楚。她的體型過於臃腫,象—頭生的大馬鈴薯。她五官中最好的要算那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那雙眼晴碧藍、碧藍的象龍膽一樣。至於面孔的其他部分就象都是別人的了:

鼻子像她的祖父,又大又圓;額頭像她的叔叔,長得很寄而傾斜着;下巴象她的父親,四四方方的,好像總是冷着臉子似的。看起來,上帝好像故意和她開個玩笑,賜給她這麼一副尊容與身段。實際上,弗莉達的內心非常善良而又純潔。當然,人們只能看到她那令人難以接受的外表。只有保爾例外,保爾是她的。不過,弗莉達也許從來沒有想過,她之吸引保爾,在於她的那筆嫁妝。保爾的觀點是:哪怕給他一副血淋淋的牛排骨或給他一個大豬頭,只要有這筆嫁妝,他只當視而不見就完了。保爾總夢想自已能作冶買賣,賺夠了錢,然後一心一意地從事他所喜愛的詩歌。

弗莉達和保爾到薩爾茲堡郊外的一家小旅店去度他們的蜜月,這是一個美麗的古堡,座落在秀麗的湖邊,周圍全是樹林和草坪。弗莉達對蜜月之夜的這一幕,心裏早已盤算了百八十遍了。她想,保爾將會把門扣上,擁抱着她。在為她脫去衣服時,嘴裏會喃喃地說些甜蜜的話。他的嘴會來親她的嘴,然後移向她那赤裸裸的身體。就像她偷偷地讀過的那些小綠書中所描寫的那樣。保爾還會把她抱到床上(如果他與她并行到床前,可能更安全一些),親切地把她放下,然後說,“親愛的弗莉達,我愛你的身子,你不象別些乾癟的小姑娘,你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實際上,她完全錯了。

在他們蜜月之後不久,弗莉達就開始用一種比較現實的眼光來看待保爾了。弗莉達是在日耳曼賢妻良母式的傳統習俗中長大起來的,因此,她可以毫無條件地服從她的丈夫。但是,她一點也不值。保爾在生活中只對他的詩感興趣;而且弗莉達開始體會到,他的那些詩並不怎麼樣。

當然對此她無可奈何。但她明顯地感覺出,保爾在她所能想到的任何一個方面,都做得很不理想。保爾事事猶豫不決;而弗莉達卻堅定果斷。保爾做買賣很不明智;弗莉達卻聰明幹練。一開始,弗莉達還只是坐在旁邊,默默地忍受着。但這位一家之主由於心腸太軟,簡直把她的那份上等的賠嫁都快糟蹋光了。於是在他們遷居底特律時,弗莉達再也無法忍受了。一天,她衝進她丈夫所開的肉鋪,把現金賬目接了過來。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掛上一塊“概不賒欠”的牌子。這下可把她的丈夫給嚇傻了。但這隻不過是個開頭。繼之弗莉達把肉價稍稍提高了一些,開始作廣告,向鄰近的地區散發小冊子。買賣一夜之間就擴大了。從那時起,作出重大決定的是弗莉達,保爾只能照章辦事。弗莉達由於頻頻失意變得專橫起來了。不過,她發現,她很有一種處理事物和駕御人的能力,並且具備足夠的意志力。於是弗莉達便做出了一系列的決定,諸如,他們應當怎樣投資,應當住在什麼地方,應當什麼時候度假。然後決定他們應該什麼時候有個小孩兒。

一天晚上,她向保爾正式宣佈了她的最後一項決定,並讓他按計劃去辦,直到這個可憐的人幾乎暈過去為止。

在他們開始這樣作的三個月之後,弗莉達告訴保爾,他可以休息一下了,她懷孕了。保爾想要一個小姑娘;而弗莉達則想要個個男孩。結果,嬰兒是個男孩,這沒有使他們的任何一個朋友感到驚訝。

在弗莉達的堅持下,嬰兒是請一位接生婆在家裏接生的。一切順利,嬰兒平安地呱呱落地了。但這時,站在床四周圍的所有人,卻都大吃一驚。新生嬰兒的各個方面都視平常,唯獨生殖器與一般人不同。嬰兒的生殖器特別大,象是一個膨脹了的特大型附肢似的,吊在天真嬰兒的兩條大腿之間。

他的父親生來可不是這樣,弗莉達十分驕傲地這樣想。

她給孩子起名叫托比阿斯,是按照住在附近的一位市政長官的名字命名的。

保爾告訴弗莉達,他將負責起孩子的教育工作。不管怎樣,把孩子養大是父親的職責。

弗莉達聽着,笑了一笑。她很少讓保爾接近孩子,把孩子養大的,是弗莉達。她用條頓族的拳頭管教孩子,絲毫不考慮濕柔的母愛方式。托比長到五歲,成了細高個兒。那副冷臉子,那雙明亮的龍膽色的藍眼晴,酷似他的母親。托比很崇拜他的母親,一切都聽憑她的意旨。他很願意讓他媽媽把他抱起來,抱在她那又粗又軟的大腿上,好讓他把頭深深地扎在她的懷裏。但是,弗莉達可沒有功夫干這些事,她在為這個家庭紡生活而忙碌。她很愛小托比,她下決心決不讓他長大后象他父親那樣軟弱無能。不論托比作什麼,弗莉達都要求他做得十全十美。托比開始上學了,她監督他的家庭作業,如果有的作業他不會作,她就鼓勵他,“來,孩子,好好乾!”她會站在他跟前,直到他解決了這個問題。弗莉達越是對孩子要求嚴格,孩子就越是愛弗莉達。如果托比辦了什麼事使她不高興,那他就會很害怕。她的責罰很及時,而表揚則來得較慢。但她感到這完全是為了托比好。從最初把孩子抱在懷裏時起,弗莉達就意識到,總有一天這個孩子會成為一位著名的要人的。儘管她並不知道怎樣成為或什麼時候能成為。

但她知道一定會這樣,就象上帝在她身邊小聲告訴了她似的。在她的兒子年紀尚小,聽不明白她所說的意思時,弗莉達就告訴他,他是個了不起的人,而且不停地這樣對他說。因此,托比長起來后,就知道他一定會出名。雖然並不知道怎樣出名和為什麼出名。但他知道,他的母親是從來不會錯的,當他坐在那間六廚房裏作他的作業,他的母親站在那個老式大火爐旁炒菜的時候,托比感到這是他是幸福的時刻了。母親會燒出噴香的濃黑豆湯,湯里有整根的豬、牛肉合制的香腸,還會烤出周圍有酥鬆的棕色花邊的馬鈴薯餅。有時她還會站在廚房中間那張切菜案子旁邊,用她那雙粗大有力的手和面,然後在麵糰上撒一些細粉,魔術般地把麵糰做成令人饞涎欲滴的梅子餅或林檎餅。托比常常走到他母親身旁,雙手摟住她那碩大的身軀,他的臉只能及到她的腰部。在廚房的氣味中總能聞到她身上那種女人所特有的刺鼻的麝香味,這時一種自發的性感會攪亂他的心。每當這個時刻,托比就會十分高興地依偎在她的身上。在他一生的其餘時間裏,只要聞到奶油炒新鮮菜果的氣味,他總會回想起他母親那生動的形影。

在托比十二歲時,有一天下午,隔壁一位饒舌女人杜爾金太太,來拜訪他們。杜爾金太太長了一張瘦馬臉,黑色的眼睛咄咄逼人,一張嘴從來不停地說。這位鄰居走了之後,托比模仿起她的動作,這使他母親大笑不止。在托比看來,他似乎第一次聽見他母親的大笑聲。從那以後,托比總是設法使他的母親愉快。他模仿來肉鋪買肉的顧客以及一些老師和同學的怪樣子,於是他的母親就會大笑。

托比終於找到了一個辦法,贏得了他母親的讚許了。

他爭取消一出學校戲,叫《不欠賬的大衛》。大家讓托比扮演主角。首演的那天晚上,他的母親坐在前排座位上,為她的兒子的成功演出叫好。就在這個時刻,弗莉達知道上帝的許諾將怎樣成為現實了。

這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初期。大蕭條剛剛開始。全國影、劇院千方百計地設法招攬顧客。為了使劇場、影院的空座位坐滿觀眾,他們開設音樂餐廳,開設疊紙牌和排五點的夜間賭場,並舉辦舞會,舞會上人們可以隨着樂隊的伴奏而歌唱。

有時候,他們還舉辦業餘比賽。弗莉達仔細閱讀報紙上有關戲劇的欄目,了解競賽究竟在什麼地方舉行。然後,她就會領着托比前往那裏。她坐在觀眾席上,觀看托比如何模仿艾爾·約爾森、詹姆斯·卡格尼以及艾迪·坎托爾等人,並且大聲嚷嚷着:“我的天哪!多麼有才幹的孩子!”

托比幾乎每次都贏得頭獎。

他已長高了一點,但仍然很瘦。他是一個誠懇、正直的孩子;天真無邪的臉上,長着一雙明亮的眼睛。每個人只要一看到他,立刻就會想到“純真”二字。人們看到托比,就想羽雙手擁抱一下他,保護他不受生活中的折磨。

他們喜歡他。當他在舞台上表演時,他們拚命為他叫好。托比第一次明白,命中注定他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了,他要成為一位明星。這首先是為了他的母親,其次才是為了上帝。

托比的性本能,在他十五歲時開始萌發了。他會在洗澡間裏手淫,在洗澡間裏他可以放心地干這事。但是,那還不夠,他決定,他得找一個姑娘。

一天晚上,托比一個同班同學的已婚姐姐,在托比去給他母親辦事時,用車子把托比送回家。這個女子叫克拉拉·康諾爾斯。她是一個美麗的白膚金髮碧眼的女子,胸脯很高。托出在她身上初次體驗到了性的愉快。

托比的同班同學中,有的是足球運動員,有的長的比他好看,有的很有錢——但是他們交女友都不成功。唯獨托比成功。他是那些姑娘們所見到的人中最有趣、最聰明的男人。姑娘們望着他那張天真的面孔和那雙渴望的眼睛,就壓根說不出一個“不”字。

托比十八歲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天他被叫到校長辦公室。托比的母親也在那裏,臉上帶着一副冷冷的表情。屋裏還有一個哭哭啼啼的十六歲的天主教的小姑娘,名叫艾林·海尼甘。還有這個姑娘的父親,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托比剛一走進屋,就明白他惹了大麻煩。

“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吧,托比,”校長說,“艾林,懷孕了,她說,你是她的孩子的父親。你同她發生關係了嗎?”托比的嘴巴突然乾澀了。他能想到的只是艾林當時曾多麼興奮,多麼貪歡,而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

“回答校長吧,你這個小狗娘養的!”艾林的父親咆哮地說,“你接觸過我的女兒嗎?”托比偷偷地看了他母親一眼。她坐在那裏親眼看着他名譽掃地,這是他最感狼狽的事。是他丟了他母親的臉,使她受辱。她將會因為他的過失而遭人憎恨。托比下定決心:如果上帝能創造奇迹,幫助他度過這一難關,那麼他難關,那麼他發誓,今生這一輩子再房不接觸其他女孩子了。他將徑直去找外科醫生作閹割術,以便對性慾一事壓根兒就不想了,而且,……

“托比……”他媽媽說道,聲音嚴肅而又冷酷。“你和這個女孩子睡覺了嗎?”托比忍氣吞聲,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嘟嚷着說,“睡了,媽媽。”“那麼,你要和她結婚,”她聲音中帶有一種不容爭辯的口氣。她看了看那個正在哭泣、眼都哭腫了的女孩子。“你是這樣想的嗎?”“是的,”艾林哭喊着說。“我愛托比。”她轉向托比,“他們非讓我說不可。我不願意把你的名字告訴他們。”女孩的父親、那位警官當著屋裏的人宣稱,“我的女兒只有十六歲,按照法律這是強姦。可以把他送進監獄,讓他一輩子待在監獄裏。可是,如果他要和我女兒結婚的話……”大家都瞧着托比。他又吞吞吐吐地說,“是的,先生。我——我很抱歉,出了這事。”在同他媽媽乘車回家的時候,誰也沒有講話。托比坐在他媽媽旁邊,心裏很難過,他知道他是多麼使她傷心。

現在,他不得不去找個工作養活艾林和那個小孩。說不定他得去肉鋪幹活兒了。現在他的一切夢想,對未來的一切計劃,只好置之腦後了。

當他們到家的時候,他母親對他說:“到樓上來。”托比隨母親上了樓,硬着頭皮準備挨訓。然而他看見他母親取出了一個小箱子,開始打點他的衣物。他看了看他母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您幹什麼呀,媽媽?”“我?我沒幹什麼。你乾的事。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裏。”她停下來不說了。然後面對着他說,“你以為我會讓你為了那個一文不值的女孩子糟蹋了你的一生嗎?你承認你和她睡了覺,而她馬上就要生孩子了。這證明了兩件事——第一,你是通人情的;而她純粹是個傻瓜!哦,不——誰也不能設圈套讓我的兒子結婚。上帝要你成為大人物,托比。你到紐約去吧!當你成為著名的明星的時候,你再來接我。”他眨眨眼,忍住了淚水,撲向她的懷裏。她把他摟在她那寬闊的懷裏。托比突然產生了一種失落感。當他想到要離開他的媽媽時,感到非常地害怕。但是,在他的內心裏同時又湧起一種希望,一種激勵,為即將步入新的生活而興奮不已。

他將從事表演行業。他一定要成為一顆明星;一定要出忍頭地。

他母親是這樣說的。

第二章

一九三九年,紐約城是戲劇界的聖地。大蕭條已經過去。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曾許諾悅,什麼也不可怕,只有恐懼本身才是可怕的,美國將成為地球上最繁榮的國家。實際情況也如此。每個人手裏都有錢花。百老匯一下就有三十種劇目在演出,而且每一個劇目都很轟動。

托比到達紐約時,口袋裏只有他媽媽給的一百美元。

但托比堅信他會發家的,他會成名的。到那時他要把他的媽媽接來,一起住在一間漂亮的頂樓房間裏。她每天晚上都可以到劇場去看觀眾為他鼓掌叫好。而眼前,他必須找一個工作,他到百老匯各家劇院的舞台門口,對人家講,他在業餘比賽中怎樣取勝以及他有多麼大的才能。但人家都把他推了出來:不予理踩,在托比四處找工作的那些星期里,他常常偷偷溜進劇場和夜總會,觀看一流表演家的表演,尤其那些喜劇演員的表演。他觀看了本·布穀、約·劉易斯和弗蘭克·菲伊的表演。托比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超過所有這些人。

他的錢用完了。的找到了一個洗碗的工作。每星期天的早晨,他都打電話給他的母親,那時電話費還比較便宜。

他母親告訴他,由於他的逃跑而掀起的軒然大波。

“你應該看看他們,”他母親說。“那個警察每天晚上都要坐着他的那輛警車到這裏來一趟。他們進來時的那股架勢,別人會認為我們都是土匪。他一再追問,你究竟到哪裏去了。”“您怎麼回答的?”托比焦急地問。

“實話實說,你象賊一樣在當天晚上就跑掉了。如果我能抓住你的話,我就要親自扭斷你的脖子。”托比一陣大笑。

到了夏天,托比設法找到一個工作,作一個魔術師的助手,這位魔術師有一副圓溜溜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個沒有什麼本事的江湖佬。他表演魔術時,用的名字是大麥爾林(大麥爾林在英國民間傳說中是一位會魔術術的王子·——譯註)。他們在卡茨基爾山裡一些二流旅館中表演,托比的主耍工作是把一些沉甸甸的常備道具,從麥爾林的車上搬下來,然後再裝上去。兼着看管一些活道具——六隻白兔、三隻金絲雀和兩隻倉鼠。由於麥爾林害怕這些道具“被吃掉”,托比不得不和它們同住在一起,住的屋子就象廚櫃那麼大。而且,在托比的記憶中,整個夏季都是在一種惡臭中度過的。搬抬沉重的箱籠已很吃力;箱籠還帶有變戲法用的夾層和底卸,那些“活道具”往往會乘機逃跑。這時托比就要不停地追這個、捕那個;累得他精疲力盡。他經常處於一種非常疲憊、寂寞與失意之中。有時候,他坐在那裏,盯着那座骯髒的小屋,竟然不明白他自己到底到這裏來幹什麼。而這種生活又怎樣能使他從事表演行業。於是,他開始對着鏡子練習他模仿來的那些動作,而他的觀眾就是麥爾林的那些有臭味的小動物。

夏天很快過去了。一個星期天,他往家裏打每周一次的電話。這一次是他父親接的。

“我是托比,爸爸,您好嗎?”半天沒有回答。

“喂,您在那兒嗎?”“我在這兒,托比。”他父親的聲音中含有某種使他不安的語調。

“媽媽在哪兒?”“昨天夜裏他們把她送進了醫院。”托比把聽筒抓得那麼緊,以至聽筒在他的拳頭中差一點給捏碎了。

“媽媽怎麼啦?”“大夫說是心臟病。”不,他的母親不會!“她就會好的,”托比企望地說。

“不是嗎?”他對着聽筒尖聲大叫。“告訴我,她就會好的,你這個該死的!”從萬里以外,他可以聽到他父親在哭。

“她——在幾個小時之前已經去世了。”這句話象熾熱的熔岩燒灼了他,燒傷了他,直到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着火。他父親在撒謊·她不能死·他和他母親早已有約在先。他就要出人頭地,而她就要出來和他住在一起了。一間漂亮的頂樓在等着她,而且還有轎車,有司機,有皮大衣,有鑽戒……他哭得那麼痛心,以至出不來氣。這時他聽見遙遠處有人在呼映他,“托比!托比!”

“我要回家去。葬禮在什麼時候?”“明天,”他父親說。“但是,你千萬不能回來·他們正在找你,托比。艾林馬上就要生孩子了·她父親想把你殺掉。他們會在葬禮上找到你的。”就這樣,對這位在世界上他唯一愛的人,他連說聲再見也不可能,就永遠見不到了。那一天,托比整個一天都躺在床上思念他的母親。母親的模樣彷彿就在他的眼前,還是那樣栩栩如生。好象她還在廚房裏,在做飯,並且告訴他:“托比,你一定會成為一個重要的人物。”她好象仍在劇院裏,坐在前排的座位上,高聲地叫嚷着:“我的天哪!多麼天才的孩子!”而且,每當他模仿別人的模樣和說些笑話時,她總會哈冶大笑起來……她給他收拾箱子。“等你成為一個明給他收拾箱子。

“等你成為丁個明星,你來接我。”托比躺在那兒,痛苦得全身都麻木了。

他想,我絕不會忘掉這一天。只要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就絕對忘不了。一九三九年,八月十四日,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天。

他說得很對。這不僅是因為他母親的去世;而且在一百五十英里之外,在德克薩斯州的奧德薩,這一天也發生了一件事。

這家醫院象普通的一所慈善機構。光禿禿的一幢四層樓,外面什麼牌子也沒掛。裏面卻是個大雜燴。密密麻麻地有許多房間。其中有門診的、有打各種預防針的、有急救的、有治療的,還有於脆動手術割了去或挖了去的手術室。這是一個醫療方面的超級市場,有求必應,一應俱全。

清晨四時,死一般的寂靜。人們還在睡覺。醫務人員也在稍事休息,以迎接新的戰鬥。

四號產房遇到了麻煩。開始本來是正常生產,不料卻突然發現異常。實際上,卡爾·津斯基太太的嬰兒直到出生前,一切還都是正常’的。津斯基太太年輕、健壯。她的年齡是生育的最好年齡。尤其她那農婦式的肥大的臀部,對產科醫生來說,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宮縮已經開始,事情在按正常情況進行。

“異常分娩,”產科醫生威爾遜宣佈。他的話沒有使誰吃驚,雖說只有百分之三的分娩中出現異常——嬰兒的下半身先探出來了——但這種異常分煥一般也能安全處理。異常分娩有三種情況:

母親還是可以自己生下來;必需依靠助產醫生的協助;剖腹,這就需要把嬰兒重新托回子宮。

威爾遜大夫滿意地表示,現在看來,母親還可以自己分娩,這是最簡單的一種了。他看到嬰兒雙腳先露出,接着露出兩條小腿。又經過一陣宮縮,嬰兒的兩條大腿也露出來了。

“行了,差不多了,”威爾汲大夫鼓勵着說道,“再使一次勁。”津斯基太太照辦了。但沒有奏效。

大夫皺了一下眉頭。“再使勁兒,再使大點勁兒。”仍沒有效果。

威爾遜大夫拿住嬰兒的兩條腿,很輕很輕地往外抽了一下。沒有抽動。這時他一隻手放在母親的腹部;另一隻手伸進入子宮,開始探查胎兒的胎位。他額頭上看出了汗珠。產科護士走近大夫,替他擦了擦眉毛上的汗水。

“現在有一個問題,”威爾遜大夫說,聲音很輕,津斯基太太聽到了,她問,“出了什麼事啦?”

“一切正常。”威爾遜一而回答,一面慢慢地試着把嬰兒往下推。嬰兒一動不動。他可以感到臍帶被擠在嬰兒身體與母親的骨盆之間。嬰兒的氧氣供應被切斷了。

“胎心聽診器!”

產科護士取來這種儀器,放在母親的腹部,靜聽嬰兒的心跳。“心動三十。”她作了報告。

“明顯心動減慢。”威爾遜大夫的手再次伸進母親的子官里,他的手就象他大腦的天線那樣,在探測、在尋找。

“聽不見胎兒的心跳了——”產科護士的聲音裏帶着驚惶的語調。

“陰性反應!”嬰兒要死在子宮裏了。如果他們能及時將要兒取出來,那麼嬰兒成活還有一線希望。但最遲必須在四分鐘之內,讓嬰兒產下來。下來后,馬上清除嬰兒口、鼻腔內的積液,心臟才能重新恢復跳動。如果過了四分鐘,嬰兒由於長時間供氧不足,大腦的損傷就會嚴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房間裏每一個人都本能地仰起臉來,看一下牆上的電鐘。電鐘正指在十二點的位置上,而那個紅色的長秒針卻已開始作第一周的運轉。

助產小組開始行動。氧氣瓶推到桌子旁。這時,威爾遜大夫在試着轉動胎位。

他開始推動胎兒的肩膀,想讓嬰兒側動一下,以便肩膀能順利通過產道。但沒有效果。

一位實習護士,這是她第一次參加助產工作。突然感到一陣頭暈,趕快走出了助產房。

產房門外,站着卡爾·津斯基。他那滿是老繭的大手,正在不斷地揉着他的帽子。這是他一生最幸福的一天了。

他是一個木匠。他相信早婚,並願意組織一個大家庭。這個嬰兒是他們頭生的孩子。他能作的一切,就是克制他的激動。他非常愛他的妻子·他知道,加果沒有她,他就不知道該千什麼了。他正在想他的妻子。這時他突然看到那位年輕的實習護士匆匆跑出產房,他叫住了這位護士,“她怎麼樣了?”

這位心神錯亂的年輕護士,一心還在那個胎兒上。她不加思索地大聲喊叫着“她死啦!她死啦!”

然後慌慌張張跑出去嘔吐。

津斯基先生的臉變白了。他抓住他的前胸,開始喘不過氣來·等有人把他抬進急診室,他已經無法醫治了。

產房內,威爾遜大夫仍在拚命搶救、爭分奪秒。他摸到了臍帶,並至感覺到臍帶對嬰兒的擠壓,但卻沒有辦法緩解這種情況·他滿心希望能用力把這個生出一半的胎兒拉出來,但是,他深知這對辦法生下來的嬰兒,會導致什麼後果。津斯基太太正在呻吟,這時她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

“忍着點,津斯基太太。再使點勁兒吧。來!”

沒有用處。威爾遜大夫瞥了一下鍾。寶貴的西分鐘已經過去了,胎兒的大腦中沒有血液通過。威爾遜大夫面臨另外—個問題:如果四分鐘過去后,嬰兒得救了,那又將意味着什麼呢?讓他活着,是個白痴?還是讓他沒有痛苦,就這樣很快死掉?他決心不再多想這些事了。他的動作加快起來。

他閉上眼睛,繼續探查胎位,並認真檢查這位婦女體內有無異樣情況。他開始試用毛利索—斯麥利—維特法——一種高難度的接生術:用來放鬆宮壓,減輕對胎兒的壓迫。奇迹突然出現了,胎兒開始動了。

“產鉗!”

產科護士趕快遞給了他。威爾遜大夫接過後,把它插般去,夾在胎兒的頭部。片刻之後,胎兒的頭露出來了。

嬰兒產下來了。

通常來說,這是—個光輝的時刻。奇迹般地又創造了一個新的生命。新生兒的臉一般都是紅紅的,一生下來就開始喊叫,似乎抱怨他所遭分的委屈。要知道,他是被迫從媽媽的肚子裏降到這個人什上來的。媽媽的肚子裏黑黑的,卻安寧極了;而現實世界呢——明亮卻冷酷。

這個剛產下來的嬰兒可不同。生下來,周身青白,一動不動。是個女性。鍾,只剩下一分半了。

現在,每個動作都是機械而迅速的,這是醫生長年臨床的經驗。纏上紗布的手指楷凈了嬰兒的喉頭部位,嬰兒的喉管可以看到了。然後戚爾遜大夫把嬰兒仰面平放在床上。產科護士遞給他一個小型喉頭鏡,鏡上連着一個電吸器。他把電吸器放好位置后,點了點頭。護士咔嗒一聲按了旋鈕。儀器有節妻的吸吮聲開始了。

威爾遜大夫仰面看了一下鍾。

剩二十秒了,心跳陰性。

十五秒……十四秒……心跳陰性。

決定性的時刻到了。可能防止頭腦損傷已為時過晚。

對這些事情,實際上誰也沒有把握了。威爾遜大夫看見過醫院病房裏住滿了那些可憐的植物人。

他們有成人的軀體,卻只有小孩的心。或者更糟。

十秒了。仍沒有脈搏。連一線希望也很少了。

五秒了。這時,他下定了決心。他希望上帝能理解他並原諒他。他要下決心把電吸器的插管拔下來了,宣佈這個孩子已保不住了。誰也不會對他的行為提出疑問的。他,再一次摸了一下嬰兒的身體。全身冰涼,皮膚粘糊糊的。三秒了。

他低頭看着嬰兒,不禁想哭。多麼可憐啊!一個漂亮的女嬰。她會長成一個美麗的女子的。他想像不出她的一生會是怎樣。她是不是也會結婚分娩呢?或者說,她會不會成為一位藝術家?一位教師?或一位商入?她會是貧窮呢還是富有呢?幸福呢還是不幸福呢?

剩一秒了。心跳仍是陰性。

零秒。

他把手伸向旋鈕。就在這一刻,嬰兒的心臟起搏了。

那是—種暫時的、不規則的顫動;又過了一陣,隨即穩下來。呈現出有力的、規則的跳動。屋裏出現了一陣自發的歡呼聲和祝賀聲。威爾遜大夫象沒有聽見一樣。

他正抬頭看着壁上的鐘。

嬰兒的媽媽給她取—名為約瑟芬,這是根據她在克拉科夫的祖母的名字起的。對德克薩斯州奧德薩市一個女裁縫的女兒來說,沒有必要再加一個中間的名字。

威爾遜大夫堅持,約瑟芬必須每六個星期抱回醫院複查一次。檢查的原因,津斯基太太並不明白。不過每次檢查的結果都是一樣:她看上去是正常的。

時間將說明一切。

第三章

在勞動節那天,卡茨基爾的夏季已經過去,大麥爾林失業了,跟麥爾林在一起的托比,就沒活兒幹了。托比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可是去哪兒呢?他一沒有家,二沒有活兒千,三沒有錢。這時,一位女客人給了他二十五美元,讓他負責把她和她的三個孩子從卡茨基爾送到芝加哥。於是,托比打定了主意。

托比連跟麥爾林和他那些臭烘烘的小動物道個別也沒有,就走了。

一九三九年,芝加哥是一個繁柴的、門戶大開的城市。那是一個處處講金錢的城市,任何人只要有辦法,就可以買到一切東西,從女人到傻瓜,以至政客。這裏有數以百計的夜總會,以迎合各種各樣人的口味。托比把這些地方都跑了一個遍,從那大而嘈雜的“在巴黎”,直到魯什大街上的小酒吧間,他都跑遍了。但答覆都是一個樣,誰也不願意花錢雇一個毛頭小夥子來當滑稽演員。

他真是走投無路了。可是他該開始實現他母親的夢想了。時間是不饒人的。

他差不多快滿十九歲了。

托比天天泡在那裏的那個俱樂部,名叫尼海俱樂部。

這裏搞歌舞娛樂的是三個過了時的人物。三個人合夥演出。一個是身體已搞垮了的中年滑稽演員,整天明得醉醒醒的;另兩個是脫衣舞女郎。一個叫麥麗,另一個叫潔麗。廣告上說她們倆人是一對妹妹——伯麗姐妹。實際上,很少有可能是親姐妹倆。她倆都是二十兒歲,都以俗氣而廉價的方式招彼顧客。有一天晚上,潔麗來到小酒吧間,坐在托出身旁。托比微笑了笑,很有禮貌地說,“我喜歡你的表演。”

潔麗轉臉看了看托比。那還是一個幼稚的小夥子。年紀太輕、穿着也很破舊,實在不夠引人注意。潔麗不在意地搖了搖頭,開始轉過臉去,這時托比站了起來。潔麗瞥見了他褲子裏那個泄露機密的凸出部分,然後,她又扭過臉來,抬頭看看那張孩子氣的、年輕的面孔。“我的天哪!”她說,“那整個都是嗎?”

他微笑了,“當然了,只有一種辦法能讓你知道。”

那天早晨三點,托比和這一對伯麗姐妹睡在了一起。

一切的一切都計劃得非常周密。演出前的一個小時,潔麗把這個俱樂部的滑稽演員——一個賭錢不要命的賭棍,——領到了迪弗爾夕大街的一家公寓裏。這裏正在擲骰子。當他看到了這種情況后,舔了舔嘴唇說,“我們在這裏稍稍待一會兒。”

三十分鐘后,潔麗偷偷溜走了。這位滑稽演員還在那裏一邊擲一邊象瘋子一樣地吼叫着,“老子豁出去啦!你這個狗娘養的!”他完全陷進賭局裏了。成功、當明星、發大財,都全憑這一擲了。

而在尼海俱樂部,托出己打扮得衣冠楚楚地坐在那裏靜等。

演出時間到了,滑稽演員還沒來。俱樂部主人開始發怒罵人。“你們聽見了嗎?那個狗雜種這回不來他就永遠甭想再沾我的俱樂部的邊兒啦!”

“這不怪你,”麥麗說,“可是你的運氣好。在酒吧間裏,現成坐着一位滑稽演員,他剛從紐約來。”

“什麼?在哪兒?”

俱樂部主人打貨了一下托比。“我的上帝呀,他的保姆在哪兒?他還是個小孩子呢!”

“他很了不起!”潔麗說。她確實認為是這樣的。

“試試看,”麥麗說。“你還有什麼怕的?”

“我怕得罪那幫該死的顧客!”但是,他還是聳了聳肩,走到了托比站的地方。

“這麼說,你是一個滑稽演員了,恩?”

“不錯,”托比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在卡茨基爾一個爵士音樂演奏會剛下來。”

俱樂部主人又把他打量了一下·“你多大了?”

“二十二歲了。”托比撒謊說。

“扯蛋。算了,去試試看吧。不過如果你給砸了鍋,你就甭想活到二十二。”

就這樣,托比·坦波爾的夢想終於變成了現實。他站在聚光燈下,樂隊在為他大吹大擂。觀眾,他的觀眾,坐在那裏等着看他出場,替他捧場,他感到一陣的激動。

,他的喉嚨里象堵了塊東西似的。他激動極了,現在他好象,已經和觀眾結成一起了;一根奇妙的、魔術般的繩於已經把他和觀眾拴在一塊兒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他希望,不管她在哪裏,都能看見他,看見他正在這裏登台演出。樂隊演奏停止。托比開始說開場白。

“各位幸運的觀眾,你們晚間好!我的名字叫托比·坦波爾。我猜想,你們各位也都知道你們自己的名字。”

一片安靜。

他接著說。“你們聽說芝加哥黑手黨的那個新頭目了嗎?他可是個冒脾貨,專搞同性戀。所以說,現在這幫人在吃頓飯、跳場舞的當中就能把人給毀了。”

沒有人發笑。他們都冷漠地、帶有敵意地注視着他。

這時,托比開始感到恐懼的利爪在抓他的肚皮。突然間,他通身冒汗,他與觀眾之間的那條奇妙的紐帶,斷掉了。

他繼續往下說:“我剛剛在緬因州的一家劇頓里履行了一項合同,這個劇場可遠了。遠極了。它座落在深山老林之中,經理是只大狗熊。”

一片寂靜。觀眾討厭他了。

“沒有人告訴我,說這是個聾啞會議。我覺得,我就象鐵達尼號上的一名社交指揮家。我站在這裏,如同走上了跳板,可前面並沒有船。”

觀眾開始噓起來。托比講話后的兩分鐘,俱樂部主人慌忙給演奏隊打了一個手勢,這些演奏人加大了音量,把托比的話淹沒下去了。他站在那兒,臉上帶着微笑,眼睛裏滿含着淚水。

他恨不得向他們大喊一聲。

正是那喊叫聲驚醒了津斯基太太。這喊叫聲又大又凶,在靜靜的夜晚很顯得有些怪。直到津斯基太太從她的床上坐起來,她才知道,那是約瑟芬的哭喊聲。她急忙趕到那間屋裏,在那裏她佈置了一同哺乳室。她把約瑟芬包裹得很緊,嬰兒因驚厭臉色發青。醫陀里的一位住院醫生給這個嬰兒開了靜脈注射的鎮靜刻,嬰兒才能安穩地睡眠了。不過給約瑟芬接生的威爾遜大夫對她又進行了一次全面檢查,沒有檢查出任何毛病。但是,他並不安心。他忘不了牆壁上的鐘。

第四章

雜耍藝術從一八八一年起在美國盛行起來,直到一九三二年皇宮戲院關門,它才壽終正寢。雜耍演出曾經是所有有志的青年滑稽演員的演習起點,也是他們面對懷有敵意而又喜愛嘲笑別人的觀眾,鍛煉才能的場所。有了成就的滑稽演員,既出了名,又發了財。如,艾迪·坎特爾和W·C·菲爾茲、喬森和本尼、艾伯特和斯泰羅、傑塞爾和伯恩斯,還有馬爾克斯兄弟以及其他幾十位,都是當時盛極一時的人物。

的確,雜耍演出在當時是一項很愜意的行業,它能大把大把地賺錢。但後來雜耍不靈了,落後了。滑稽演員們不得不另謀出路。名氣大的被電台邀請進行個人表演或播音;有時候他們也到全國務地的大夜總會裏去演出。象托比這樣的正在奮鬥的青年滑稽演員,景況就更差了。他們也到夜總會中表演。但那是什麼夜總會呀,人們把托比他們叫作盥洗室輪迴演出。這種說法還算是比較客氣而又文明的稱呼。他們演出的場所包括全國最骯髒的沙龍。在那些地方,低級、庸俗的下層觀眾擠得滿滿的。這些人把啤酒灌足后,就會開始對着脫衣舞女郎打酒唱,然後耍弄、糟蹋這些滑稽演員們。化妝室臭氣整天,有廁所味兒,腐爛的食物味兒、溢得滿地的飲料味兒、小便以及廉價香水,什麼味兒都有,最難聞的要算是酸臭的汗味兒了。廁所太髒了,女演員們就在化妝室的水池子裏小便。報酬也各有不同。從一頓不堪入口的飯到五美元、十美元,或者有時可高到十五美元。每天晚上,主要看觀眾的反應如何來決定報酬。

托比·坦波爾在所有這些夜總會裏表演,這些地方成了他的學校。城鎮的名字各不相同,但表演的場所卻是一模一樣。不但氣味一樣,連帶有敵意的觀眾的反映也是一樣。如果觀眾不喜歡某個演員的演出,他們就會向他扔啤酒瓶子,在他演出的過程中大聲質問他,或者乾脆吹哨亂叫,把他噓走。這是一個難熬的學校;但又是一個嚴酷的學校,因為,它教會了托比生存下去的能力。

他學會了怎樣應付喝醉酒的夢遊者,怎樣對付清醒的惡棍,而且從來不會把兩者混淆起來。他學會了怎樣認出一個準備向他質問的人,他會以敬他一杯酒或用餐巾揩拭一下他的眉頭等辦法,使他平靜下來。

托比在一些地方找到了工作。比如,凱亞梅沙湖、沙旺加小店和阿文等地。此外他還在維德伍德、新澤西洲、布奈布利特、意大利猶太人聚集地和摩斯廳演出。

他不停地學。

托比的表演,包括模仿通俗歌曲的演唱,模仿蓋博、格蘭特、勃加特、卡格尼等大明星的表演以及剽竊一些大名鼎鼎的滑稽演員(這些名演員可以付作家高額報酬)的演出本。當時所有正在奮鬥的滑稽演員都偷名角的戲本,並以此炫耀自己:“我學的是傑利·萊斯特”。(意思是說,他採用了傑利·萊斯特的演出本和技巧)——“可我會比他演得更好”。“我學的是米爾頓·伯爾利”,“你們都應當看看我怎樣表演萊德·斯凱爾頓”。

由於材料是關鍵,他們只偷那最好的。

托比什麼都要試—試。他用他那雙會說話的藍眼睛把那些全然不感興趣、緊繃著臉的觀眾搞得無可奈何。他會說,“你們看見過愛斯基摩人撒尿嗎?”他會把他的雙手往他那前襟處一放,冰塊就會化開淌下水來。

他會裹上一塊纏頭巾,用被單把自己包起來。“阿布都爾,這條蛇美人,”他會吟誦起來。然後吹起長笛,一條眼鏡蛇就會從一個柳條籃子裏出現,並隨着托比的音樂而有節奏地起舞(眼鏡蛇只是一個灌洗袋子,它的頭是個噴嘴)。於是惹得觀眾笑了起來。

托比模仿中等身材的人、矮胖子和瘦高個兒時,也會使你感到又滑稽又逼真。

他能表演幾十種滑稽場面。他作好了一切準備。在卑酒瓶子開始飛舞之前,他一定會從這一個場面過渡到另一個場面。

但是不管他在什麼地方表演,在他表演的時候。總是有一種嘩啦嘩啦的便池流水聲。

托比乘坐公共汽車橫穿整個美國。當他到達一個新城鎮的時候,他就會找最便宜的客店或供應膳食的寄宿店,並且估量一下那裏的夜總會、酒吧間和賽馬廳。他的鞋底上墊了一塊硬紙板;用白灰把襯衫領子弄白,以節省洗衣費。城鎮一般都是偏僻而冷清的,飲食也很差;但是最使他難以您受的是,一個親人也沒有。世界這麼大,關心他生死的沒有一個人。他常常給他父親寫信,但那僅僅出於一種責任感,而不是出於愛,托比急需有個人與他說話,急慣有個人瑰解他,分享他的夢想。

托比看見那些成功的藝人離開大俱樂部的時候,總隨身帶着他們的許多隨行人員,包括他們的那些美麗的、時髦的姑娘,乘坐高級轎車飛馳而去。他很羨慕他們。總有一天……

最糟糕的時刻,是當他遭到挫折的時候,當他在演出當中聽到叫倒好的時候,當他還沒有贏得表演的機會便被趕下台的時候。每當這個時候,托比便分痛恨觀眾里的那些人;他想殺死他們。這不僅僅因為他失敗了,而是因為偉失敗到了家了。他常常有無路可走,山窮水盡的感覺。每當這時他就會躲在小店裏痛哭流涕。他請求上帝不要再管他,他請求上帝清除他頭腦中的一切雜念,不要讓他再站到觀眾面前。因為他想使觀眾愉快的願望已經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他會祈禱,上帝啊!讓我作一個賣鞋的人或者一個賣肉的人吧!我做什麼都可以,只是不要再干這個行業啦!

我的母親全錯了。上帝啊!您並無意使我成為超群絕倫的人。我也不會聲震環宇。明天,我將另外尋找工作,申請當一名白領機關的職員,象普通人一樣過一輩子。

但是,次日,托比又照樣登台演出了。他模仿,他說笑話,他拚命力爭在觀眾對他發動攻擊之前,把他們征服過來。

他會天真地微笑着對觀眾說,“有一個人愛上了他的鴨子。—天晚上,他帶着鴨子去看電影。收票員說:‘鴨子不得入內!’干是這個人就走到一個牆角,把鴨子塞到他的褲擋的前部了。然後買了一張票走了進去。鴨子被擠得難受,開始亂動起來。這個人就把他褲檔的鈕扣解開,讓鴨子的頭鑽出來。這個人旁邊坐的是一位婦女和她的丈夫。這位婦女轉臉對她丈夫說:‘拉爾夫,我身旁坐的這個人把他的那傢伙弄出來了。’拉爾夫說,‘跟你搗亂了嗎?’,我身旁坐的這個人把他的那傢伙弄出來了。’拉爾夫說,‘跟你搗亂了嗎?’‘沒有,’她回答。‘好吧,那就忘了它,自管看電影吧。’又過了幾分鐘,這位夫人又用胳膊輕輕推了推她的丈夫。‘拉爾夫,他的——’她的丈夫說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別管它。’於是她說道,‘我不能不管——它正在吃我的爆玉米花呢!’”他一個人在三藩市的三、六、五,在紐約魯迪的瑞爾,在托利多的金瓦羅等地做通宵達旦地演出。有時也在小喇叭的集會上,在猶太男人成人禮上或在施捨快餐的地方表演。

他學到了不少東西。

他在小劇場中一天連演四五場。這些小劇場都是象傑姆、奧迪翁、帝國和明星等那類的劇場。

他學到了不少東西。

如果不是一件重大的事件在此刻爆發,從而破壞了人民傳統的生活秩序的話。托比·坦波爾大概也就認了命了。他以為,這一輩子也就是這樣默默無聞地搞這種盥洗室的輪迴演出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初的一個寒冷的星期天下午,托比以每天五美無的工資,在紐約第十四大街杜威劇院演出。節目單上共列出八場戲。托比除了有自已的戲以外,他還擔任“劇外人”的工作。

每場戲他都要介紹幾句。第一場進行得很順利;而在第二場演出過程中,當托比介紹日本雜技世家金澤一家時,觀眾哄了起來。托比退回後台。“真見鬼!外面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

“我的耶穌,難道你還沒有聽說?幾個鐘頭前,日本偷襲了珍珠港。”舞台經理告訴他說。

“怎麼著?”托比問。“瞧那幫人好象還真了不起似的!”

下一場,日本戲班子該上場了。托比走向前台,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我榮幸地向各位貢獻菲律賓飛人這一節目!這一節目是在馬尼拉取得成功后新到此上演的。”觀眾一看還是日本戲班子的人馬,立即是一片喧囂聲。這一天的其它場次里,托比把日本戲班子一會兒說成是歡樂的夏威夷人,一會兒說成是有才幹的蒙古人,最後成了滿場飛的愛斯基摩人。但是,他沒能救了他們;而且,事實證明,他也沒能救他自己。

那天晚上,當他給他父親打電話的時候,托比知道了,家中有一封信正等着他去拆。信的開頭是“您好!”,署名是總統。六個星期之後,托比參軍入伍了。在他入伍的那一天,他的頭疼得非常利害,以至他只能支撐着勉強宜了誓。

小約瑟芬的頭經常疼。她的頭一疼起來,就象有兩隻大巴掌擠壓在她兩側的太陽穴上。為了不打擾她的媽媽,她總是強忍着不哭。津斯基太太很迷信。她一直暗地裏認為,她和她的小女兒從某一方面講,對她丈夫的死是負有責任的。一天下午,她漫步走進一個信仰復興會的會場,牧師正大聲喊叫着:“你們全是周身充滿罪惡的人。上帝憎惡你們,將你們放在地獄深淵之上,如同將可厭的小蟲放在火上。你們罪孽深重,命如懸絲,如不悔改,必遭上帝憤怒冶火焰燒為灰燼。”

津斯基太太聽了這話,頓時感到輕鬆了,因為她認為,她聽到了上帝的聖言。

“這是上帝給我們的一種懲罰,因為我們害死了你的父親,”她的母親會這樣告訴約瑟芬。但是,這時約瑟芬還太小,不理解媽媽在說什麼。但她知道,她一定作了錯事·但她很想知道,她作錯了什麼事,以便她能夠對她媽媽說,她很抱歉。

第五章

一開始,戰爭對托比·坦波爾來說,簡直是一種夢魘。

在軍隊裏,他完全是個無名小卒。不僅如此,他和其他成千上萬的士兵一樣,只是穿着制服的一個號碼。什麼頭銜也沒有。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成了“黑人”了。

他被送往喬治亞州的新兵訓練營。接受訓練后,即乘船派往英國。在英國,他的部隊受命駐紮在薩塞克斯的一所兵營里。托比對中士說,他想見一見指揮的將軍。他只見到了一位上尉。這個上尉的名字叫薩姆·溫特斯。他三十齣頭,臉色黝黑,外表看來很象個知識分子。

“你找我有什麼事,兵士?”

“是這樣,上尉,”托比開始說。“我是個滑稽演員。每天總表演個什麼的。沒入伍前,我就干這個。”

溫特斯上尉見他很實在,微笑了一下。“那究竟表演什麼呢?”他問。

“什麼都演一點,”托比回答。“我,比方說,模仿個什麼人,嘲弄諷刺,還有……”他看見上尉的表情,馬上把話中斷了。“也就這麼回半。”

“你在哪兒表演?”托出剛要開口說,但停了下來。沒什麼希望了。這位上尉可能只對組約和荷里活這樣的地方感興趣。“這些地方你都沒有聽說過,”托比回答。他知道,他現在是在浪費時間。

溫特斯上尉說:“權力不在我這兒,不過我可以看看我能作點什麼。”“當然,”托比說。“非常感謝,上尉。”他敬個禮,退出來了。,托出走了之後好大一會,薩姆·溫特斯上尉還坐在他的辦公桌旁,思索着這個青年。薩姆·溫特斯之所以入伍,是因為他認為,這場戰爭必須打,而且必須獲勝。但是他又痛恨這場戰乎,因為戰爭將會給托比·坦波爾這樣的青年人帶來災難。而旦如果托比真有才能的話,他遲早總會成功。因為才能就象盤石下滋長出來的柔弱的花草,它們會輕輕地、靜靜地生長,誰也阻擋不了它們吐露芬芳。薩姆·溫特斯原是荷里活電影製片人之一。如今他放棄了他那美好的職業,參軍入伍。他曾為泛太平洋影片公司攝製了好幾部成功之作,並且看見過幾十個象托比·坦波爾這樣年青有為的青年。最低限度他們也應該得到一次機會。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上尉把托比·坦波爾的情況告訴了比奇上校。“我認為,我們應該讓特勒署來試試他,”溫特斯上尉說。“我有一種預感,也許他真不錯。上帝知道,這些士兵們也該得到一些娛樂了,當然是在可能的情況下。”

比奇上校向溫特斯上尉看了一眼,冷冷地說,“好吧,上尉,給我寫個備忘錄吧。”然後他目送着溫特斯上尉走出了門。

比奇上校是個職業軍人。西點軍校畢業。他瞧不起一初文職軍官。在他看來,溫特斯上尉就是那麼一個文官。

只不過穿上了一身軍裝,戴上軍帽,佩帶上上尉的軍銜而已。實際上,他認為,這並不能使一個人真正成為一名軍人。當比奇上校收到溫特斯上尉關於托出的備忘錄時,他瞥了一眼備忘錄,蠻橫地毫不加思索地在上面劃了一道橫杠,“該請求不妥”,並以他名字的編寫字母在後面鑒上了名。

他感到一陣輕鬆。

托比最苦惱的是缺乏觀眾。他需要憑籍觀眾來鍛煉他的分寸感與技巧。他一有機會就說笑話,掏一些模仿或進行一些常規表演。他不管他的聽眾是誰,或在什麼情況下。兩個和他一起在寂靜的郊外值班的士兵也行;坐在開往城鎮去的公共汽車上的滿滿一車的士兵也行;或者只是只是一個幫廚的士兵,一個洗碗的士兵都行。托比就是要讓他們發笑,讓他們為他鼓掌。

有一天,托比在文娛廳正進行他的一項常規表演,薩姆·溫特斯上尉看也了。過後,他走近托比,說道,“坦波爾,我很抱歉,你的調動沒有成功。我認為,你是有才能的。戰爭結束后,如果你到荷里活去,可以來找我。”接着他笑了笑說,“如果我在那裏仍有工作的話。”

到下一個禮拜,托比所在的這個營,開拔到了前線。

在後來的歲月中,當托出回憶起這場戰爭的時候,他記起的不是那些戰役,而是他自己的故事。

在聖洛,他給平·克勞斯貝的唱片作同步表演,獲得巨大的成功。在亞驟,他偷偷溜進醫院,給傷員足足講了兩個鐘頭的笑話,最後被護士趕了出來。他還得意地記得一個士兵在一陣大笑后,把他傷口上所有的縫線都崩開了。不過在梅斯他可沒受到歡迎。但托比認為,那是因為,納粹飛機一直在頭上飛,聽眾的神經實在過於緊張了。

托比所經歷的戰鬥微不足道。當他抓獲德國一個傳令乒時,他曾以英勇無畏而受到表揚。實際上,當時托比並不知道,他碰到了什麼事。當時他正扮演約翰·威恩,正演得入迷,以致他還沒來得及感到害怕,事情就辦完了。

在托比看來,使人快樂才是重要的。在法國瑟堡,他和他的兩個朋友逛一家妓院。那兩個朋友上了樓,托比卻留在起居室里為老極娘和另外兩個姑娘說起笑話來。說完之後,這位老闆娘送他上了樓,免費招待。

這就是托比的戰爭。總而言之,這並不是一場很壞的戰爭。時間過得很快。戰爭結束時,已經是一九四五年,托比已經快二十五歲了。就外表而言,就象他一天也沒過一樣,還是那麼一張甜甜的面孔、一雙誘惑人的藍眼睛,和那副改不了的天真的神情。

人人都在談論回家的問題。有人在堪薩斯城有新娘子在等待;有的在貝榮有父母在等待;或者在聖路易有企業在等待。但托比什麼也沒有。只有聲譽,聲帶在等待着他。

他決定到荷里活去。這是上帝實現他的許諾的時候“你們可知道上帝嗎?可曾見過耶低的面?我見到過耶穌,這位兄弟姐妹,我還聽到過他的聲音,不過只有跪在他面前承認自己罪惡的人,耶穌才對他們講話。上帝痛恨不知悔改的人。上帝已經拉起懲罰的神弓,他那帶着義、憤火焰的箭對準了你們罪惡的心。他會隨時發射,讓報復之箭射穿你們的心!抬頭看看上帝吧,勿使過晚!”

約瑟芬抬頭望着帳篷的篷頂,心裏十分害怕。她唯恐看到那熾熱的燃燒着的箭朝地射來。她緊緊抓住她的媽媽的手,但她的媽媽一點也沒有理會。約瑟芬的臉通紅,雙眼明亮而熱情。

“讚美耶穌!”大會在喊着。

在奧德薩郊區,信仰復興會在一個巨大的帳篷里開會,津斯基太太帶着女兒約瑟芬,參加了所有的集會。牧師佈道的講道壇,是用木頭搭的平台,高出地面六英尺。

緊靠着講壇前面的是那榮耀圈。有罪的人被領到此處千悔,從而改邪歸正。榮耀圈外邊擺着一排排硬的木長凳,上面擠滿了唱着讚美詩、狂熱尋求拯救的信徒。地獄和永遠受苦的威脅使他們滿心畏懼。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這是可怖的。福音傳教士是原教旨主義者、宗教狂熱信徒、聖靈降臨主義者、衛理公會教徒和耶穌再生論者的總稱。他們都講說著地獄之人和上帝的懲罰。

“跪下來,你們這些罪惡的人啊,在耶和華的威力前發抖吧!你們罪惡的行徑已經傷透了耶舒基督的心,為此你們將受到天父憤怒的懲罰!看看周圍這些年輕孩子們的臉吧,他們是在貪慾中孕育出來的,並且充滿罪惡。”

小約瑟芬深感羞恥,她覺得每個人都在看着她。在她的頭疼起來的時候,約瑟芬知道,這種頭疼是上帝給予的懲罰。每天晚上,她都祈禱這種頭疼病會消除,從而使她知道上帝已經饒恕了她。

她很希望知道,她作的哪些事情是不好的。

“我要歡呼阿利路亞,你要歡呼阿利路亞,當我們回到家中的時候,我們都要歡呼阿利路亞。”

“酒是魔鬼的血,煙是魔鬼的呼吸,通姦是魔鬼的歡樂。你是否有和魔鬼來往的罪過,那就該永遠沉入地獄,用烈火燒身,萬劫不復,因為魔鬼要來把你帶去!”

約瑟芬顫兢兢地向四下張望,使勁抓住木長凳,以便魔鬼不能把她帶走。

他們唱着:“我想進入天堂,找那長期追求的安祥。”但是,小約瑟芬聽錯了,她唱道,“我想進入天堂,穿着我那長長的短衣裳。”

雷鳴般的佈道之後,奇迹接着將會出現·約瑟芬會恐懼而又好奇地看到,一行行殘廢的男人和女人,一病一拐地、或一爬一爬地、或坐在輪椅上,向榮耀圈走去。在這裏,牧師用手撫摸他們,並將天父的力量賦予他們,以給予他們治療。於是,他們扔掉了他們的手杖和雙拐,其中有些人還會用奇怪的音調歇斯底里地說些胡話,這一切會把約瑟芬嚇得畏縮成一團。

信仰復興會結束時,總是要讓大家傳遞一個收錢的籃子,“耶穌在看着你——他恨的是吝嗇鬼。”

復興會結束了,但,約瑟芬心中的恐懼,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在一九四六年的對侯,德克薩斯州奧德薩城的人喜歡暗褐色。在很早以前,印地安人住在那裏的時候,那時人們喜歡的是炒漠的沙子。現在人們喜歡的是石油。

在奧德薩,一共有兩種人:一種是石油行業里的人:

另一對是石油行業以外的人,石油行業里的人並不小看其他那些人——他們只是對其他人沒能從事這一行業感到遺憾。因為可以肯定,上帝願意使人們幸福,使他們擁有私人飛機、名牌汽車、游泳池,並且有錢召開上百人的香檳酒會。正是上帝賜給了德克薩斯州石油。

約瑟芬·津斯基可不知道她就是石油行業之外這其他人中的一員。剛六歲,約瑟芬·津斯基就是一個美麗的小姑娘了。頭髮烏黑髮亮,—雙深棟色眼睛和一張招人喜歡的瓜子臉蛋兒。

約瑟芬的母親是一個有技術的女裁縫,她為城鎮中的富人工作,她把成匹的上等布料做成極漂亮的晚禮服。她讓那些石油夫人們試衣服時,總是帶上約瑟芬。那些石油行業里的人很喜歡約瑟芬,因為她是一個很懂禮貌,對人很親熱的孩子。而且,由於喜歡這個小女孩,使得他們感到欣慰。

因為,他們認為,他們能讓這個城鎮裏那一邊的里那一邊的一個窮苦的孩子,與他們的子女們在一起交往,那是他們民主精神的一秒錶現。約瑟芬是波蘭人,但她的外貌並不象波蘭入。儘管她決不可能成為那個俱樂部的成員,但他們很高興邀請她去參加一些活動。他們允許約瑟芬與那些石油行業里的子女們一起玩耍,玩他們的自行車、小矮馬和價值上百元美元的洋娃娃。所以,她從小就過着一種雙重的生活。她的家是用隔牆板隔起來的小茅屋,傢具很破舊。自來水管在門外,房門也扭曲變形了。這是她的家。

另外,她卻時常進出大庄園裏那些華麗的殖民時期的大宅第。如果約瑟芬在薩塞·托平家或者在林迪·福格森家住一夜,她就能獨自享有一間寬大的住房,早飯也有男女佣人伺候。約瑟芬喜歡在半夜裏人人都熟睡的時候起來,看一看室內那些漂分的擺設,美麗的繪畫、專門訂製的沉重的銀器以及經歷時代與歷史磨洗的文物。她會仔細研究這些東西,撫摸這些東西,並且心裏暗暗地想,總有一天她將擁有這一切。總有一天她也會住在一所大宅第里,周圍擺滿了這些好東西。

但是,約瑟芬儘管在兩種生活中生活,卻感到十分寂寞。她不敢同她母親談起她的頭疼症和她對上帝的恐懼。

因為,她母親已經越來越變成一個狂熱的虔誠的教徒了,似乎對上帝的懲罰已着了魔;甚至歡迎這種懲罰的降臨。約瑟芬也不願意同那些石油行業里的孩子們談起她的恐懼。因為,他們期望她也能象她們那樣,開朗而快活。因此,約瑟芬只能把恐懼藏在內心裏,深深地埋下。

約瑟芬七歲生日的那一天,布魯貝克爾百貨商店舉辦了一個奧德薩最美麗兒童攝影競賽活動,報名競賽的孩子的照片必須由這家百貨商店的攝影部拍照。獎品是一個刻有優勝者名字的金杯。這個金杯放在這家百貨商店的櫥窗里。約瑟芬每天都要走到櫥窗前看看這個獎盃。她渴望得到這個獎盃的心情,超過她一生中對任何東西的渴望。外瑟芬的母親不同意她參加這次競賽——“虛榮是魔鬼的鏡子”,她這樣說——但是可油行業那邊有一個婦女很喜歡約瑟芬,她願意替她出照像錢。從那以後,約瑟芬肯定,那個金杯就是她的了,她想像,那隻金杯已放在她的梳妝枱上。她每天都會仔加地去擦拭一遍。當約瑟芬即將參加決賽時,她激動得連上學都無心了。她整天躺在床上,頭腦里反覆想着這件事。她的幸福感簡直使她的心包容不下了。要知道,這是她第一次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最美麗的東西。

但是第二天,約瑟芬知道了,本次競賽由蒂娜·哈德遜取勝。蒂娜·哈德遜是石油行業里的兒童。蒂娜長得遠不如約瑟芬美。但是,蒂娜的父親碰巧是這京百貨商店董事會的一名成員。

約瑟芬聽到這個消息后,頭立刻疼了起來。疼得她想大哭—場。但她怕上帝知道。那個美麗的金杯對始意味着多麼珍貴的東西,但是上帝一定知道了,因為她的頭繼續在疼。夜裏,她抱着枕頭哭泣,為了使她的母親聽不到她的哭聲。

過了幾天,競賽結束了,約瑟芬被邀請到蒂娜家去度周末。那個金杯外面罩着一層薄紗,放在蒂娜的屋裏。約瑟芬久久地注視着那個金杯。

約瑟芬把那隻金杯帶回到家后,藏在她每天睡覺用的小箱子裏。蒂娜的母親專門為此而登門時,金杯還在箱子裏面,蒂娜的母親把金杯拿走了。

約瑟芬地的媽媽用一根綠色的長樹枝,狠狠地竹了她一頓。但是,約瑟芬並不怨恨她的媽媽。

美麗的金杯在她手中玩了幾分鐘;這幾分鐘抵得上她所有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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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裏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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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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