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彼得離開后的幾周里,弘子極為痛苦。她在忙忙碌碌中度過每一天,她跟大家一起排隊,但很少吃東西。她清掃馬棚,幫助提水,水燒熱后,她就在禮子的幫助下洗澡。她和苔米一起玩,但是,她的心、她的靈魂、她的生活以及她的丈夫都已經飛走了。外人都不知道彼得是誰,他們認為他是他們家的朋友,是弘子的男朋友。禮子已經察覺到他們之間關係的變化,幾周來,她一直關注着他倆。她擔心弘子會因想彼得而生病。她讓弘子和她一起去醫院工作,想讓她有點事干,醫院也正好需要人手。一萬人中總有生病的,患喉炎、感冒、外傷、胃痛的病人很多,還有不時發生的如麻疹、百日咳等流行病,老年人常得的心臟病,胸膜炎,有時,一周里還有幾次緊急手術。藥品和醫療設備極為不足,但這兒有聖弗朗西斯科最好的醫生和護士,他們都是被遷居的日本人,他們是自願到醫院工作的。在這兒,弘子有事可做。
她收到過彼得的幾封來信,他目前正在迪克斯要塞受訓,但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多的消息。有兩封信幾乎都完全塗黑,她能看到的僅僅是“親愛的”和結尾處的“我愛你。彼得”,其他部分都被塗掉,她根本不知道信里的主要內容是什麼。她也給他寫過信,但不知道她的信是否會同她收到的一樣經過檢查和處理。
七月,是她來美國的一周年,她的生日也在這個月。住在下一排馬棚里的那個婦女所開闢的小菜園裏已經開始出現生機。有人組織了編織俱樂部和合唱隊,還有拳擊、相撲和幾個壘球隊,孩子們玩的遊戲種類更多。婦女們還成立了宗教小組。一次,弘子見到了為她和彼得秘密主持婚禮儀式的佛家老住持。她向他微笑,他向她鞠躬,但誰都沒有說話。
人們仍然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裏。他們聽說,在北加利福尼亞已經建立了一個名叫曼滋那的集中營,但大多數被遷到坦弗蘭的人們還留在這裏。
八月末,德國人包圍了斯大林格勒。這時,弘子得了流行性痢疾。她在醫院工作,但沒有足夠的藥品。她一周周地瘦下去,禮子很擔心,但她卻說自己感覺很好。肚子痛在這裏司空見慣,醫生們也不在意,禮子仍不放心。她臉色蒼白,明顯地感到難受,可禮子卻幫不上什麼忙。武雄身體也不好,他不止一次感到胸口疼痛。他很少跟別人說話,有一次,他痛得倒在馬棚里。彼得走後,他總是沉默寡言,情緒低落,他很孤獨,沒有可以交流的夥伴。他對參加各種數量不斷增多的俱樂部不感興趣,他總是自我封閉。但他似乎和弘子,而不是他的妻子,有更多的共同語言。
“你很想他,對嗎,孩子?”一天,他問她,她點點頭。自從六月份以來,她儘可能少出頭露面。沒有彼得,她覺得生命已失去了意義。她現在所能做的只是回憶往事和幻想未來。現實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很空虛。
十二月,彼得來信告訴弘子,他已被派往英國,人們都在傳說將有一次大的行動,他說他會及時告訴她他的新地址。集中營的管理部門將他的來信送進一個專用信箱。以後的幾周里,弘子收到的信就越來越少了。她害怕地胡思亂想,如果他們被再次遷移,也許就會再也收不到他的來信了。
弘子天天都去醫院工作,可單調和恐懼卻與日俱增。他們仍不知道全家人是否會被分開,孩子們會不會被單獨隔離。在目前等待的狀態下,一切似乎都還平安無事。
禮子有時還讓弘子幫着做些小手術。禮子的技術很好,醫生們都喜歡她。唯一的一次悲劇是一個十歲男孩在做闌尾手術時死去,原因是沒有專用的手術器械和藥品,禮子和弘子極為悲傷。第二天早晨,快到上班時間了,弘子說肚子很痛,不想去了。事實上,她忍受不了再看到另外一個孩子死去,或參加另外一次手術。
上午,她幫助苔米又做了個娃娃屋。她倆已經幹了好幾天了,在沒有材料和工具的情況下,她們的進展既困難又緩慢。苔米原來的娃娃屋是那麼漂亮,所以,她現在總是一臉不高興。
出於責任感,武雄答應下午照看苔米。弘子又回到醫院來幫助禮子,禮子見到她很高興。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呢。”她微笑着說,她知道對弘子來說昨天是個令人悲傷的日子。
“我不能再幫你做手術了。”弘子看上去很虛弱,吃的東西都沒能正常吸收。在這兒,很多人都經常生病,其原因多是食物中毒。還有些人患了胃潰瘍。
“別放在心上,你今天幫我們卷繃帶好不好?”禮子建議說,儘可能讓她多干點活。弘子很感激,她再也看不到令她傷心的事情了。
下班時,她們慢慢地走回馬棚,仍然穿着圍裙,戴着帽子。她們沒有專用制服,因為無法弄到,但她們戴的帽子表明了她們的身份,是醫生或是護士。回到馬棚后,弘子發現武雄的情況比早上更加糟糕。
“怎麼了?你感覺怎麼樣?”禮子馬上問他,害怕又是他的心臟病犯了。他還不到得這種病的年齡,但是自從四月以來,他的心臟病已發作了幾次。
“我們要走了。”他很平靜,可目光茫然、絕望。現在已是十二月末,他們在這兒已經住了五個月。
“什麼時候?”
“幾天之內,也可能更早。”
“你怎麼知道的?”她着急地問。謠傳的消息太多,很難令人相信哪條是真的。但在這兒住了五個月後,她害怕離開,他們至少對這兒有些熟悉了。
他默默地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寫着她和三個孩子的名字。
“我不明白,怎麼沒有你?”她恐懼地抬頭看着他,他點點頭,又拿出一張紙條。這上面有他的名字,但卻標明不同的離開時間和日期。他比他們晚一天離開。“這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她急了。
武雄嘆了口氣,“給我這張條的人說,這意味着我們將被送往不同的地點,否則名字就會寫在一起了。”
禮子木然地看着他,哭了起來。他伸出手去抱住她。其他人也聽到了同樣的消息,附近的馬棚已是哭聲一片。已婚的孩子和父母、小孩、叔叔、嬸嬸分開,政府才不在乎誰去哪兒。突然,禮子想起來沒有收到弘子的條子。
“他們根本就沒有給我。”武雄解釋道,他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弘子在恐懼中度過了這一個漫長的冬夜。她肯定會和他們分開的,她將被單獨送到一個什麼地方,那兒沒有親屬,沒有朋友,沒有丈夫。憂慮使她的病情在第二天更加嚴重。
過了不久,在準備去醫院上班時,她接到了通知。她將比別人更遲一天離開這裏,顯然是到不同的地方去。她比武雄還要晚一天被遷走。沒有時間去思考了。禮子和孩子們將在早上離開,將她和武雄留在原地。
當天下午,武雄和許多人一起去了管理處。他們的請求沒有得到批准,一切照舊,他仍是個日本國公民,比他妻子和孩子們的危險更大。當然,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是“非外國人”,是對公民這個詞的新解釋。他和弘子一樣,是敵人。除此之外,身為政治學教授,他引起了他們的特別注意,他將和其他有着相似或同樣問題的人一起接受審問。他們解釋說,他將被送到一個高度保密的地方,那兒是為“極為危險”的人準備的。他的妻子將會被送到一個不太保密的地方。他想知道他能否在以後和家人團圓,他們回答說,那得根據很多情況而定,但不知這些“很多情況”是什麼。至於弘子,她明顯是敵國外國人。她承認自己的家在日本,並有一個弟弟參加了空軍。他們毫不同情地對武雄說,對她的分類是“最危險的人”。他們還通過聯邦調查局了解到,她和一個具有高度政治性的白人有浪漫史。
“他不是具有高度政治性的人,我敢發誓。”武雄替彼得和弘子爭辯,“彼得是我在史丹福大學的助手。”
“先生,我們會很高興在審問時與你討論這個問題的。”他們直言不諱,“我們也要和她進行討論,我們有的是時間。”
晚上,武雄告訴禮子他得到的回答,他感到自己會被投入監獄,弘子可能也會有同樣的命運。她與日本之間的聯繫使她變得十分危險,她是個十九歲的女孩,是個學生,還和一個美國人戀愛,這似乎不構成死罪,但誰也不敢保證她不會被當作間諜槍斃。弘子聽着他的分析,參考其他人的情況,她覺得自己肯定會被當做間諜投入監獄,也可能被槍決。她極為恐懼,可還是強迫自己接受這個現實。
第二天,當她和武雄向禮子和孩子們說再見時,他倆都覺得他們永遠也不會再見面了。和苔米告別時,弘子壓抑不住自己的悲傷,多年來聽到的關於武士和他們尊嚴的故事在此時、在她的身上絲毫沒起作用。
“你必須和我們一起走,”苔米說,又穿上系有標籤的外衣。“我們不讓你留在這裏,弘子。”
“苔米君,我先去別的地方,也許不久就會去找你們。”弘子臉色蒼白,身體虛弱。她擁抱嬸嬸時,想到了自己的母親,覺得她再也見不到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了。他們將會被送往一個比武雄和弘子更安全、威脅性更小的集中營,所以他們可能會很安全。
車開動之前,很多人都來送行。不久,客車上的窗罩將被放下,防止車上的人看到行車路線。武雄和禮子擁抱了好長時間,孩子們默默地看着他倆。他吻過每一個孩子,感到了生離死別的痛苦,囑咐孩子們要照顧好他們的母親。他和兒子告別時尤為悲傷。他們沒有多說話,但他異常地悲傷。他們的周圍,別人家的情形都大致相同。
這是肯今天第二次痛苦的時刻,佩姬和她的家人那天早上就已被送往曼滋那。
最後,在斷腸般的悲痛中,禮子和孩子們上了車。窗罩已經放下,他們恐懼的面孔消失了。武雄和弘子眼睜睜地看着汽車顛簸着開向北方的某個未知的地方。
第二天的情形也同樣令人心碎,只有她自己一人來送武雄。他臉色土灰,非常疲勞,顯得比他五十一歲的實際年齡蒼老得多。可他幾個月前還是那麼年輕,幾個月來的變化使他經受了數不盡的壓力。像禮子一樣,弘子也認為這是他們的訣別,她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
“好好照顧自己。”他輕輕地說。他的心似乎因昨天愛妻和孩子們的離開已經失去了活力,但他仍為她擔心。她還年輕,有自己的生活和未來,但前提是,如果她不被處死。當然,他們可能會這麼乾的。他希望彼得會回來找她,他們之間的愛是真摯的。
“上帝保佑你們。”說完,武雄就徑直走上汽車,再沒回頭。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目送着汽車消失在滾滾塵土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到空蕩蕩的馬棚,等待明天的到來。
夜裏,她走到她和彼得曾經躺過的草地,靜靜地坐下,想着如果她再也走不出去會怎麼樣;如果她坐在這兒,死去,他們之後會找到她的屍體,那時會是什麼情形;要是她在明天不出現在汽車上會怎麼樣?他們掌握了她的名字,她的號碼,他們也知道她和彼得之間的事情。很明顯,聯邦調查局已給彼得建立了檔案,這全是因為她和他在史丹福大學的工作造成的。她告訴了他們,她弟弟已經參加了日本空軍。如果她不上車,如果她不合作,他們一定會來找她的,這會使彼得或他人陷入麻煩。她決定不這樣做。
她坐了好長時間,想念彼得,為他祈禱,想要他,然後,她慢慢地走回全家人曾經住過的馬棚。在路上,她看到一個似乎來自過去時代的幻影,他是那個上了歲數的佛家老住持。她向他微笑,不知道他能否認出自己。他向弘子鞠躬,然後叫住了她。
“我對你和你丈夫的祝福十分靈驗,”他輕輕地說,“慢慢走,和上帝同行。”他又鞠了一躬,然後走開,似乎他的思想又轉移到另外一個主題上去了。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弘子好像被賜予一種魔力,她感到堅強多了。
第二天,離開之前,她早早洗了個澡,然後將她的東西收進一隻小小的箱子裏。她在自己墊子邊的乾草里發現了一隻她為苔米折的紙鶴。它好像是苔米的化身,使她能夠記起她那張可愛的小臉蛋,想起她熱愛的人。她將小紙鶴拿在手中,另一隻手提起箱子,默默地走向汽車。她看見了薩莉的一個朋友,可那個女孩並沒有認出她來。她還見到了和禮子在醫院裏一起工作的一個醫生。當她走上汽車時,弘子突然感到陣陣寒氣流過全身,害怕無論她走到哪兒,他們都會給她以同樣的命運,但一切都無法改變。他們都走了,武雄、禮子、。孩子們和彼得……她什麼也改變不了,只能記住昨天夜裏那個老住持的話,和上帝同行……慢慢走……等着彼得回來。如果她死了,這非常可能,而且她也接受這種命運,死在他們手裏,那麼,她也感到無悔,因為彼得至少知道她是多麼愛他。
汽車很快就上滿了人。武裝士兵也和他們一起上了車。車上裝的都是女人,她們緊挨着坐在一起,沒有人說話,恐懼籠罩着她們。遮擋他們視線的窗罩已經放下,士兵們也各就各位,槍口對着他們。汽車在變速器齒輪的刺耳磨擦聲中駛向了她的宿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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