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輸血
科斯托格洛托夫坐在花園長椅下面的一塊石頭上曬太陽,兩條穿靴子的腿笨拙地盤着,膝蓋幾乎碰到地。兩隻胳膊像鞭子似的垂到地上。沒戴帽子的腦袋耷拉着。他就那麼坐着曬太陽,身穿灰色的病號長衫,敞着衣襟——他一動不動、折彎腰似的樣子就像這塊灰色的石頭。他的一頭黑髮和背部已被烤得發燙,可是他依然坐在那裏,動也不動,接受陽春3月的溫暖——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他可以這樣莫名其妙地坐上很久,從陽光中補充他過去在麵包和菜湯中所得不到的東西。
從旁邊來看,甚至看不出他的肩膀還隨着呼吸一起一伏。然而,他的身子也不向哪一邊傾斜,似乎保持着平衡。
樓下的一個胖護理員,就是當初要把他從走廊里攆走以免破壞無菌狀態的那個高大的女人,特別喜歡嗑葵花籽兒,此時在小徑上悠閑自在地嗑了幾顆,走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跟前,用市場上招待顧客似的熱情聲調招呼他:
“喂,他大叔!你聽見了嗎,他大叔!”
科斯托格洛托夫抬起頭來,迎着陽光臉上堆起了皺紋,他帶着扭曲了的眉頭眯縫着眼睛打量着她。
“到換藥室去,大夫叫你。”
他是那麼習慣地坐在那裏,像一塊曬熱了的化石,沒有一點想動彈的願望,實在不想站起來,彷彿是被叫去做他所痛恨的苦工。
“哪個大夫?”他嘟噥了一句。
“哪個要你去,哪個才叫你!”護理員抬高了聲音。“我可沒有義務在園子裏到處找你。就是說,走吧。”
“我並不需要換什麼葯。肯定不是叫我,”科斯托格洛托夫還是賴着不走。
“是叫你,是叫你!”說話之間護理員嗑了幾顆瓜籽兒。“像你這樣的長腳仙鶴還能跟誰搞錯了?這樣的寶貝,我們這裏就你一個。”
科斯托格洛托夫嘆了口氣,伸直了兩腿,隨後支撐着身子,一邊呻吟一邊站起來。
護理員不以為然地瞧着他:
“老是走來走去,不注意保養精神。得好好躺着才是。”
“哎喲,你可真是個阿姨,”科斯托格洛托夫嘆了口氣。
他沿着小徑蹣跚地走去。腰上沒束皮帶,駝着個背,沒有半點軍人的儀錶。
他朝換藥室走去,準備迎接一件什麼新的不愉快的事情,並把它頂回去,至於是什麼事情,他自己也還不知道。
在換藥室里等他的不是10天前就接替了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的埃拉-拉法伊洛夫娜,而是一個年輕的胖乎乎的女人。說這個女人面色紅潤還遠遠不夠,她的面頰簡直是火紅的,顯得那麼健康。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第一次見到她。
“您姓什麼?”科斯托格洛托夫剛到門口,她就衝著他問。
雖然陽光已不直射眼睛,但科斯托格洛托夫還是那麼眯縫着眼睛瞧人,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他急於了解和判斷的是究竟要幹什麼,而不是忙着回答。有時候需要隱姓埋名,有時候還需要撒謊。他還不知道這會兒該採取什麼對策。
“嗯?您姓什麼?”胳膊圓鼓鼓的那個女醫生又問了一遍。
“科斯托格洛托夫,”他勉強承認了。
“您跑到哪兒去了?快脫衣服!到這邊來,躺到檯子上!”
科斯托格洛托夫這會兒才一下子全想起、全看見、全明白了:原來是要給他輸血!他忘了這是在換藥室里進行的。但是,第一,他仍然堅持原則:別人的血不要,自己的血不給!第二,對這個精力充沛的小姐兒們他信不過,她本人就好像喝足了獻血者的血。滾加走了。又是新醫生,而新醫生有另一套習慣,會出新的差錯,誰會相信這種沒有任何常規的、走馬燈式的鬼名堂?
他繃著臉脫去病號長衫,想找個地方掛起來(護士指給他看掛到哪兒),其實心裏在找借口拒絕輸血。長衫掛好了。上衣也脫下來掛好了。靴子推到角落裏(在樓下這裏有時候也可以穿着鞋)。他光着腳在鋪着乾淨漆布的地板上走過去,躺在一張高高的、鋪得比較軟的檯子上。他還想不出借口來,但他知道馬上就能想出來。
檯子上方亮閃閃的不鏽鋼支架上掛着輸血器械:橡皮管和玻璃管,其中一隻玻璃管里有水。這個支架上有好幾個可以用來插各種容量的玻璃瓶子的圈:有500毫升的,有250毫升的,有125毫升的。一隻125毫升的瓶插在圈中,裏面略帶褐色的血漿一部分被寫着血型、獻血者姓名和獻血日期的標籤遮住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眼睛習慣於捕捉不該看的一切,他利用爬上檯子的那一會兒工夫,已經把標籤上寫的什麼都看清楚了。這時他並不把頭靠到潤頭的地方,卻馬上就此做起文章來:
“畸——嘿!2月28號!是陳血。不能輸。”
“您是怎麼考慮的?”女醫生惱怒了:“什麼陳血新血的,您對於血液保藏懂得什麼?血液可以保存一個月以上!”
她一生氣,使本來就已很紅的臉變成了紫紅色。裸露到肘彎的胳膊豐腴而白裏透紅,但皮膚上有一些粉刺粒兒,不是由於寒冷引起的雞皮疙瘩,而是天生就有的。不知為什麼正是這些粉刺粒兒使科斯托格洛托夫拿定了主意,決心不讓輸血。
“把袖子卷上去,手臂放鬆!”女醫生向他下令。
她已經幹了一年多的輸血工作,不記得還有哪個病人不是多疑的:每個人都擺出那種架式,彷彿他是伯爵血統,生怕被別人的血搞混。病人們必定會眼睛瞅着瓶子,聲稱顏色不正,血型不對,日期太久,是不是大涼或太熱,是否凝結,而有的乾脆說:“你們要給我輸的是壞血吧?”——“為什麼說是壞血?”——“那上面明明寫着,‘切勿動用’。”——“那是因為原先已經指定給一個人輸的,後來沒有必要再輸了。”即使病人勉強同意輸血了,嘴裏還在嘀咕:“反正這血的質量不好。”全憑堅強的毅力她才得以摧毀這些愚蠢的疑慮。何況,她總是得抓緊時間,因為一天要在好幾個地方輸血,給她規定的工作量相當大。
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這所醫院裏已經看到過因輸血而造成的胳膊血腫,也看到過輸血之後造成的惡寒顫慄,因此,無論如何也不願信賴這對不耐煩的、長着粉刺粒兒的淡紅色的豐滿手臂。對他來說,自己的血,縱使遭到愛克斯光的破壞變成滯緩的病血,也畢竟比補充進來的新血更寶貴。自己的血將來總會復元。如果由於血液情況不好,院方提前停止治療,那就更好。
“不,”他陰鬱地表示拒絕,既不把袖子捲起來,也不使手臂放鬆。“你們那是陳血,而我今天也不大舒服。”
他明明知道任何時候都不該一下子提出兩條理由,而是只提一條,可他卻兩條理由同時脫口而出。
一現在就給您量血壓,”醫生沒有被難倒,護士也已經把血壓計給她拿來了。
這位女醫生是新來的,護士則是這兒換藥室的,不過奧列格跟她沒打過交道。護土可說是個小姑娘,但個子挺高,膚色有點兒黑,眼睛的輪廓有點像日本人。她的頭髮梳成一種極其複雜的樣式,護士帽也罷,甚至三角巾也罷,都無法將這髮型遮住,因此,這座發塔上的每一道飛檐,每一終捲髮都被耐心地用一條條綢帶綳了起來,這就是說,她大約需要提前15分鐘上班才來得及纏好。
這一切跟奧列格全不相干,但他頗有興趣地端詳她那白色冠冕,竭力想像這姑娘除去了綳纏的綢帶髮式是什麼樣兒。這裏的主要人物就是這位女醫生,必須跟她斗,毫不遲疑地提出異議,找借口推託,可他卻在打量眼睛輪廓像日本人的姑娘,耽誤時間。跟任何年輕女子一樣,僅憑年輕這一點,她身上就包含着一個謎,每一走步都帶有這個謎,每一回首都意識到這個謎。
其時科斯托格洛托夫的手臂已被一條黑蛇似的橡皮管紮緊,測量的結果表明,血壓是適宜的。
他正欲開口說出不同意輸血的下一個理由,忽然門口有人來叫女醫生去接電話。
她愣了一下,走了出去。護士把黑色的橡皮管裝進了匣子,而奧列格還是那麼臉朝上躺着。
“這醫生是從哪兒來的,嗯?”他問。
這姑娘聲音的旋律也都跟她內涵的謎有關,她也感覺到這一點,所以一邊傾聽自己的聲音一邊說:
“從輸血站來的。”
“可她為什麼把陳血拿來?”奧列格想從這姑娘那裏哪怕是探探口氣。
“這不是陳血,”姑娘平穩地轉過頭去,頂着冠冕在室內走。
這姑娘完全有把握地認為,凡是她需要知道的她都知道。
也許,這的確是如此。
太陽已轉到換藥室這一邊。雖然陽光並不直接射到這裏來,但兩扇窗子被照得十分明亮,還有一部分天花板被投上了不知由於什麼東西而反射過來的一大片光影。屋子裏很亮堂,而且整潔、安靜。
呆在這屋子裏倒是不錯。
奧列格看不見的那扇門開了,但進來的是另一個人,不是剛才的那個女醫生。
來者幾乎沒有發出囊囊的腳步聲,沒有用鞋跟跺地的輕重會顯示自己的個性。
不過,奧列格卻猜到了。
除她以外,沒有別人這樣走路。這屋子裏就缺少她,只缺她一個人。
感加!
是的,是她。她進入了他的視野。她是那麼自然地走了進來,彷彿剛從這裏出去了一會兒。
“您這是到哪兒去了,感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奧列格露出了笑容。
他沒有大聲嚷嚷,而是輕輕地、高興地問了這麼一句。他也沒有試圖坐起來,雖然沒有被縛在檯子上。
屋子裏變得徹底明亮、整潔、安靜了。
薇加自有自己的問題要問,也是笑眯眯地說:
“您在造反?”
但此時奧列格反抗的意圖已經消失了,反而為躺在這檯子上感到自在,你還不大容易把他就那麼趕走呢,他回答說:
“我?……不,該造的反已經反過了……您到哪兒去了?一個多星期了。”
她站在他身邊,一個字一個字地分開來說,彷彿在向一個頭腦遲鈍的學生口述不習慣的生字:
“我去建立了幾個腫瘤防治站。從事抗癌宣傳。”
“是什麼下基層嗎?”
“是的。”
“以後還要去嗎?”
“暫時不去。您是覺得不舒服嗎?”
這雙眼睛裏洋溢着什麼呢?從容不迫的神情。關懷的神情。尚未得到證實之前最初的憂慮神情。總之,這是一雙醫生的眼睛。
但除了這一切,這雙眼睛還是淡咖啡色的。就是一杯咖啡里兌進兩指深的牛奶后的那種顏色。不過,奧列格很久沒有喝過咖啡了,連顏色也不記得了,可這雙友好的眼睛卻怎麼也不會忘!可以說,這是老朋友的眼睛!
“不,沒什麼,不要緊。大概是我曬太陽曬過頭了。坐着坐着,差點兒睡著了。”
“您怎麼能夠曬太陽呢!腫瘤切忌加溫,難道您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我以為指的是不能用熱水袋呢。”
“可是更不能曬太陽。”
“這就是說,黑海的海濱浴場是不准我去的接?”
她點了點頭。
“生活啊…哪怕把流放換成去諾里爾斯克也行。”
她聳了聳肩膀。這不僅超出了她的能力所及,而且也超出了她的理解所及的範圍。
這會兒就該問她:為什麼您說已經出嫁了…難道沒有丈夫——是一種屈辱嗎?
然而他問的是:
“您為什麼改變了主意?”
“什麼?”
“為什麼不遵守我們的協議。您答應過,要親自給我輸血,不交給任何實習生來做。”
“她不是實習生,相反,她是專家。專家們來的時候,我們沒有資格插手。不過她已經走了。”
“怎麼走了?”
“給叫去了。”
懊,走馬燈!要擺脫走馬燈,還得靠走馬燈。
“這麼說,現在由您來管了?”
‘堤的。不過您說的陳血是怎麼回事?”
他一擺腦袋指給她看。
“這血不是陳血。但這不是要給您輸的。您要輸250毫升。這才是給您的。”蔽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從另一張小桌子上取來一隻瓶子讓他看。“您看上面的標籤,仔細檢查一下。”
“說真的,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是可惡的生活把我搞成這樣的:對誰也不相信,對什麼都要自己檢查。可是您以為,在不需要檢查的時候我不高興嗎?”
他說這話時是那麼疲勞,似乎已奄奄一息。然而,他不能完全不讓他那善於觀察的眼睛去核實一下。結果他看到標籤上寫着:“A型——伊-列-雅羅斯拉夫采娃——3月5日。”
“噢!3月5日——這非常合適!”奧列格振奮了起來。“這很有好處。”
“您總算明白了這對您有好處。可您爭辯了多少次!”
其實是她不明白。賠,算了。
於是他把內衣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讓右臂放鬆,擱在身旁。
的確,對於他這樣老是存着戒心處處留神的人來說,最大的輕鬆就在於把自己交給信得過的人。現在他知道,這個態度和藹、幾乎同空氣一樣輕盈的女人,每一個動作都經過深思熟慮,都輕手輕腳,決不會出什麼差錯。
所以他躺在那裏,彷彿是在休息。
天花板上一大塊淡淡的、像花邊似的光影,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圓圈。就連這個不知由什麼反射過來的光影,此刻也使他感到親切,為這一整潔、安靜的房間增添了一種裝飾。
而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卻循詐地從他靜脈里抽出了幾毫升的血,搖動離心機,倒在分成四格的盤子裏。
“為什麼要分成4格?”他問這話僅僅由於一輩子都習慣於到處問長問短。其實,此時此刻他甚至懶得弄清楚到底是為什麼。
“一格是為了確定相容性,3格是為了核對血型。以防萬
“如果血型符合,何必還要確定相容性?”
“那是要看病人的血清同獻血者的血會不會凝結。這種情形很少,但是不等於沒有。”
“原來如此。可為什麼要轉動呢?”
“為了剔除紅血球。您倒是什麼都想知道。”
當然,不知道也可以。奧列格望着天花板上漸漸變得隱約可見的光影。世上的事不可能全知道。無論怎樣,到死的時候還是個傻瓜。
頂着白色冠冕的護士把3月5日的那瓶血漿倒過來固定在架子的夾錯上。之後她把一個小枕頭墊在奧列格的胳膊肘底下,用一條紅色的橡皮止血帶扎在他臂肘的上方並開始繞緊,一邊以日本式的眼睛注視着,看緊到什麼程度算是夠了。
奇怪,他剛才怎麼會覺得這姑娘身上有什麼謎。其實什麼謎也沒有,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姑娘罷了。
漢加爾特拿着注射器走了過來。注射器是一般的那種,裏邊裝有透明的液體,然而針頭卻不尋常:它不是針,而是一根細管子,末端呈三角形。當然呷,管子本身倒沒什麼,只要不把它往你身上插。
“您的靜脈可以看得很清楚,”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對他說話,其實卻顫動着一邊的眉毛在尋找。接着,她使勁把那可怕的針頭插了過去,似乎可以聽到皮膚破裂的聲音。“瞧,已經好了。”
這裏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為什麼用橡皮帶繞在臂肘上方?為什麼注射器里有水一樣的液體?可以提出來問,也可以自己動動腦筋想:大概是為了不讓空氣衝進靜脈,也為了不讓血液衝進注射器。
其時針頭還留在他的靜脈里,止血帶由放鬆到解除,注射器被巧妙地拔去,護士把輸血裝置的端頭在小盤上面甩了幾下,把最初的幾滴血甩掉,於是漢加爾特就把這個端頭代替注射器接在針頭上,就這樣一手按住,一手將上面的螺絲稍稍旋松。
在這個裝置稍粗的一截玻璃管里,一個接一個的氣泡開始慢慢地穿過透明的液體升起。
隨着氣泡的上升,問題也一個接一個地冒出:為什麼用這樣寬的針頭?為什麼把血甩掉?這些氣泡又說明什麼?然而,只有傻瓜才會提出這麼多問題,叫一百個聰明人也來不及回答。
如果要問,他倒是想問問別的事情。
房間裏的一切都似乎呈現齣節目的歡快,天花板上的這個淡淡的光影尤其如此。
針頭得一直那麼插很久。瓶子裏血液的水平幾乎看不出在降低。一點也沒降低。
“您還有事情要我做嗎,我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日本姑娘模樣的護土婉轉地問,同時又注意聽自己的聲音。
“沒有了,沒有事情要做,”漢加爾特輕輕答道。
“那我這會兒想出去一下……半個小時,可以嗎?”
“我倒是沒有事情要您做了。”
於是這護士頂着白色的冠冕一溜煙似地跑了出去。
屋裏剩下了他們倆。
氣泡緩緩地上升。但該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碰了一下螺絲,氣泡也就不再升起來了。一個也沒有了。
“您把它關了?”
“是的。”
“為什麼關上了?”
“怎麼,您又想知道?”她微微一笑。但這笑帶有鼓勵的意思。
換藥室里非常安靜——老式建築的牆壁,門也厚實。說話只須略高於耳語聲就行了,簡直可以把話像呼氣一樣不費力地吐出去。他們就是想這樣交談。
“是啊,都怨這可惡的性格。老是想知道得更多,超過限度。”
“只要還想知道,那就不錯了……”她說。她的嘴唇對於說出的話從來都不是無動於衷的。它們以極其微小的動作——以左右兩邊不一樣地扭曲,以稍稍撅起、微微牽動去加強並進一步闡發所要表達的思想。“在輸了最初的25毫升以後,應當暫停一段時間,觀察一下病人的感覺。”她的一隻手依然按着緊挨針頭的那個端頭。她帶着微微綻開的笑容,和藹地彎身俯視他的眼睛,仔細檢查:“您自己感覺怎麼樣?”
“眼前這個時候覺得很好。”
“說‘很好’是不是過分了?”
“不,的確很好。比‘好’還好得多呢。”
“有沒有覺得發冷,嘴裏不是滋味?”
“沒有。”
瓶子、針頭和輸血——這是使他們連接在一起的共同工作,工作對象似乎是第三者,他倆正在同心協力地對其治療,並且想把他治好。
“那不是眼前這個時候呢?”
“不是眼前這個時候?”在有合法權利的時候就這樣久久地彼此眼睛望着眼睛,無須移開視線,那可是太好了。“總的說來很糟糕。”
“究竟糟在哪裏?您指的是什麼地方?……”
就像一個朋友,她懷着同情和憂慮問他。但得到的將是當頭一律。奧列格已感覺到,她馬上就會挨上這一棒了。不管這淡咖啡色的眼睛裏怎樣充滿了柔情,這一律是怎麼也避不開的。
“精神上糟透了。糟就糟在我意識到自己為生命付出的代價太高了。而且,連您也助紂為虐,對我進行欺騙。”
“我??”
當人們彼此凝視着對方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一種完全陌生的特性就會顯示出來:你會驚奇地看到目光一掠而過時所發現不了的東西。眼睛彷彿失去了那層有色的保護膜,用不着說話也會使真情進發,怎麼也抑制不住。
“您怎麼能那樣苦苦勸我相信打針是必要的,而且說我反正不能理解打那種針的意義?可那有什麼不能理解的?不就是激素療法嗎,有什麼不能理解的?”
當然,像這樣對毫無戒備的眼睛搞突然襲擊,是不誠實的。但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問出點名堂來。她的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她惶然不知所措了。
於是,漢加爾特醫生——不,是藏加——把視線移開了。
就好像還沒被徹底擊潰的一個連隊從戰場上撤退了下來。
她看了看瓶子,但那有什麼可看的,血豈不是被關住了?她又看了看氣泡,但氣泡已不再上升。
於是她旋開螺絲。氣泡升起來了。大概到時候了。
她摸了摸從裝置垂向針頭的那一截橡皮管,似乎在幫助排除管子裏滯留的什麼。還往端頭下面墊了點棉花,使管子不致有一點點彎曲。這時她又用手中的橡皮膏把端頭貼在他胳膊上。還把橡皮管從他這隻手的像鉤子一般隨意翹着的指頭中間穿過,這樣也就使管子自然而然地固定住了。
現在薇加沒有必要再拿住橡皮管,也不必站在他身旁,不必望着他的眼睛了。
她臉色陰沉、嚴肅地調整了一下輸血裝置,使氣泡上升得稍微快些,接著說道:
“就這樣,別動彈。”
說完,她走開了。
她沒有走出房間,只是走出了他眼睛這個鏡頭所能捕捉的畫面。由於他不能動彈,他的視野里只剩下:一隻帶各種裝置的支架,一瓶褐色的血漿,煙煙閃亮的氣泡,陽光照耀的窗子頂端,每扇6格的窗子映在毛玻璃燈罩上的倒影,再就是有一個隱約可見的淡淡光影的整個天花板。
而薇加不見了。
但是他問的話沒有下文了,像一件什麼東西由於手腳不靈而沒有傳遞好。
所以她沒有接住。
奧列格還得繼續在這上面花工夫。
凝視着天花板,他開始慢條斯理地喃喃自語:
“要知道,我本來就已經失去了全部生活。既然直到骨髓里我都記得自己是個永久的囚犯永久的罪人,既然命運不會為我帶來任何較好的前景,而且還要有意識地、人為地扼殺我身上的這種能力,那麼,何必去拯救這樣一條命呢?為了什麼?”
這話薇加全都聽見了,但她是在鏡頭之外。也許這樣更好:話比較容易說出口。
“先是剝奪了找的個人生活,現在還要剝奪我……傳種的權利。那我活着還有什麼用,誰還需要我?……豈不是廢物中的廢物!供人憐憫嗎?……去接受施捨嗎?……”
薇加沉默不語。
天花板上的那個光影,不知為什麼偶爾會顫動:莫非是邊緣在收攏,還是有一道皺紋掠過,似乎它也百思而不得其解。過後它又不動了。
透明的氣泡歡快地發出咕嘟聲。瓶子裏的血漿漸漸下降了。已經輸了四分之一。是女人的血。伊琳娜-雅羅斯拉夫采娃的血。這人是個姑娘?還是老太婆?大學生?還是小商販?
“施捨-”
突然,仍在鏡頭之外的藏加說話了,她簡直不是反駁,而是在什麼地方要全身掙脫開來似的:
“要知道,這不是事實…您難道真的那麼想嗎?我不相信這是您的想法…您不妨捫心自問!您是受了別人的影響,否則您不會有這種思想情緒!”
他從來沒有聽到過她這樣激烈地說話。他沒有料到,她的話會這樣一針見血。
她驟然中止了自己的話頭,默不做聲了。
“那該怎麼想呢?”奧列格試圖小心地引導她繼續說下去。
噢,多麼靜啊!就連氣泡在密封瓶子裏的咕嘟聲也聽得見。
她感到說話很困難!她試圖越過這道鴻溝,可是力不從心,氣喘吁吁。
“總有人不是這樣想!哪怕為數不多,只是極少數,但畢竟不是這樣想的!要是全都這樣想.那還有什麼人可能相處?有什麼意思?……再說,那還活得下去么…”
這最後一句話她又是絕望似地喊了出來——她終於越過了鴻溝。她似乎以自己的喊聲將他猛促了一下。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將他推了一下,為的是把他那守舊的笨重身軀推向誰一可以得救的彼岸。
於是,就像頑童用葵花稈做的投石器(其作用是加長胳膀)甩出去的一顆石子,甚至像戰爭最後一年長筒炮里射出去的一發炮彈(先是轟隆一聲,咬咬地嘯叫,接着在高空中撲味撲味地響),奧列格騰空而起,按一條瘋狂的拋物線飛行,掙脫了固有的束縛,掃除一切障礙,掠過自己一生的第一片荒漠和第二片荒漠,飛到一個闊別多年的地方。
那是童年度過的地方!他一時竟沒認出來。但當他眨巴着還有點模糊的眼睛認出來以後,立即感到十分羞愧,因為他還是個毛孩子的時候就曾經那麼想過,可現在不是由他告訴薇拉,而是由薇拉作為一大發現首先告訴他。
記憶里似乎還有一件事與此有關,得趕快想起來,快點想想,對了,他想起來了!
他很快就想起來了,但說起來卻十分審慎,不留什麼把柄:
“對年代有一個姓弗里德蘭德的醫生,是個性病專家,他的著作曾轟動過我國。當時人們認為讓群眾和青年人打開眼界是很有益處的。這像是宣傳衛生常識,談的都是些最不便於談的問題。總的說來,這大概是必要的,比假惺惺地保持沉默好得多。有一本書是《在關着的房門裏邊》,還有一本是《論愛情的苦惱》。您……沒有機會讀過這些書吧?至少,作為醫生,您讀過嗎?”
氣泡偶爾發出咕嘟的聲音。也許還有呼吸的聲音從鏡頭畫面之外傳來。
“我承認,我很早就讀過了,當時大概才12歲。不消說,是瞞着大人偷偷讀的。讀了以後感到震驚,但也感到空虛。感受么……可說簡直不想活了……”
“我——讀過,”忽然,一個淡漠的聲音回答他。
“是嗎?是嗎?您也讀過?”奧列格喜出望外。他說“您也讀過?”這話的時候,彷彿此刻仍是他首先涉及這個問題。“擺在面前的是如此徹底的、符合邏輯的、無可辯駁的唯物主義,試問…循着還有什麼意思?這裏有精確的統計數字:用百分比表示出有多少女人什麼也感受不到,有多少女人感受到狂喜。這些不平常的事情,比如說女人為了……探索自己,從一個範疇轉到另一個範疇……”在不斷回憶起新的內容的同時,他倒抽了一口氣,好像碰痛了或燙痛了什麼地方似的。“作者無情地斷言,夫婦關係中任何心理因素都是第二性的,任何所謂的‘性格不合’都可以用生理學去加以解釋。這,您大概都還記得。您是什麼時候讀的?”
她沒有回答。
本來是不應該追問的。總而言之,他大概太粗魯,而且直來直去地把什麼都說出來了。他一點也不懂得跟女人談話的技巧。
天花板上那奇異的淡淡的光影忽然起了漣漪,某處一些銀色的點子炯炯閃亮,向前浮動。根據這一浮動的漣漪,根據這些極其微小的波紋,奧列格終於明白了:天花板上那團有如高空星雲般神秘的迷霧,只不過是窗外牆角下一潭積水的反照,一個尚未乾涸的水窪的映像。而此刻,起了微風。
薇加默不做聲。
“請您原諒!”奧列格表示歉意。他覺得向她道歉是件愉快的、甚至是甜蜜的事情。“我似乎沒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好……”他試圖把頭朝她扭過去,但還是看不見她。“要知道,這將毀掉世上一切有人性的東西。要是成為這種觀念的俘虜,要是接受這一切……”現在他懷着喜悅的心情回到自己原來的信念,並且力圖說服她!
這時,我加回來了!她進入了畫面——臉上根本沒有剛才他聽出來的那種絕望和激憤的表情,而是只有平時那種和善的笑意。
“我正是希望您不要接受這一點。而且,我相信您不會接受的。”
她甚至容光煥發。“這正是他童年的那個小夥伴,一起上學的那個小姑娘,他怎麼會沒認出她呢!
他很想說句普通的、親昵的話,例如“把你的小手伸出來!”很想跟她握握手,說:“賭,我們談得多麼投機,真是太好了!”
但他的右臂插着針頭。
真想直呼其名——薇加!或者——薇拉!
但是沒有可能。
瓶子裏的血漿這時已降低了一半。前幾天,這血還在別人的體內流動,那人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思想,可現在正把紅褐色的健康注入他的體內。此外,它當真什麼也沒有帶來么?
奧列格注視着薇加那輕盈移動的一雙手,看她怎樣把肘下的小枕頭墊子,怎樣把端頭下面墊上棉花,手指怎樣去摸橡皮管子,怎樣把支架可以移動的上半部分連同瓶子一起稍稍抬高些。
他不只是想握一握她的手,甚至想吻一吻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