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第44節

第二天是星期天。作晨禱的鐘聲不是驚醒了拉夫烈茨基,——他一夜都沒合眼,——可是使他回想起了另一個星期天,那時他曾按照莉莎的願望去了教堂。他急忙起來了。他不聲不響地從家裏出來,吩咐告訴還在睡着的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他午飯前回來,於是邁開大步,往單調,憂傷的鐘聲正在召喚他的地方走去。他到得很早:教堂里幾乎還一個人也沒有;有個教堂執事在唱詩班的席位上念經;他那偶爾被咳嗽打斷的誦經聲一會兒低,一會兒高,很有節奏。拉夫烈茨基站在離入口處不遠的地方。祈禱的人一個一個地進來,站住,畫十字,朝四面八方躬身行禮;在空曠和寂靜的教堂里,他們的腳步聲聽起來很響,在拱頂下發出清晰的回聲。一個老態龍鐘的小老太婆,穿一件帶風帽的破舊外衣,跪在拉夫烈茨基旁邊,全神貫注地祈禱着;她那已經沒有牙齒、佈滿皺紋的黃臉上流露出特別感動的神情;一雙發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上望着,望着聖像壁上的聖像;一隻骨瘦如柴的手不斷地從外衣里伸出來,緩慢而有力地從肩到腰畫著十字。一個留着濃密的大鬍子、愁眉苦臉、頭髮蓬亂、無精打採的農人走進教堂,一下子就雙膝跪倒,立刻匆匆忙忙地畫起十字來,每次磕頭以後都把頭往後一仰,搖晃一下。在他臉上,在他的一舉一動中,都顯示出那麼悲傷、痛苦的神情,以致拉夫烈茨基決定走到他跟前去,問他出了什麼事。那人膽怯而又冷淡地急忙躲開,看了看他……“兒子死了,”他很快地說,說罷又磕起頭來……“對於他們來說,有什麼能代替教堂的安慰呢?”拉夫烈茨基想,於是他自己也想要祈禱了;可是他心情沉重,他的心已經變得冷酷無情,他的思想也不在這裏。他一直在等着莉莎,——可是莉莎沒有來。教堂里開始擠滿了人;卻一直看不到她。晨禱開始了;教堂執事已經念過了福音書,響起了祈禱的鐘聲;拉夫烈茨基稍微往前挪動了一下——突然看到了莉莎。她比他來得還早,可是他沒發現她;她緊縮在唱詩班席位和牆壁之間的空隙里,從不左顧右盼,而且一動不動。直到晨禱結束,拉夫烈茨基沒有讓自己的視線離開過她:他是在和她告別。人開始散了,她卻仍然站在那裏;似乎她是等着拉夫烈茨基出去。終於她最後一次畫了個十字,走了,沒有回過頭來;有一個使女跟她在一起。拉夫烈茨基跟在她後面走出教堂,在街上追上了她;

她走得很快,低着頭,放下面紗,遮住了臉。

“您好,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他迫不得已放肆地高聲說,“能送送您嗎?”

她什麼也沒說;他走上前去,和她並排走着。

“您對我滿意了嗎?”他壓低聲音問。“昨天發生的事,您已經聽到了吧?”

“是的,是的,”她喃喃地說,“這就好。”

於是她走得更快了。

“您滿意了嗎?”

莉莎只是點了點頭。

“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她用平靜、然而微弱的聲音說,“我想請求您:不要再到我們家去了,您快點兒走吧;我們可以在以後什麼時候見面,一年以後。可現在請為了我這樣做吧;請實現我的請求,看在上帝份上。”

“您所說的一切我都願意服從,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不過難道我們應該這樣分手:難道您連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嗎?……”

“費奧多爾·伊萬內奇,瞧,您現在就在我身邊走着……可是您離我已經那麼遙遠,那麼遙遠。而且不僅是您一個人,而是……”

“請您把話說完,我請求您!”拉夫烈茨基激動地說,“您想要說什麼?”

“也許,您將會聽到……不過,不管怎樣,請您忘記……

不,不要忘記我,請您記住我。”

“要我忘記您……”

“夠了,別了。請不要跟着我。”

“莉莎,”拉夫烈茨基剛一開口……

“別了,別了!”她一再重複說,隨即把面紗拉得更低,幾乎是跑着往前面去了。

拉夫烈茨基望了望她的背影,低下頭,順着街道往回走去。他碰到了也在路上走着的列姆,列姆把帽子拉到了鼻子上,眼睛看着自己腳底下。

他們默默地互相對望了一眼。

“喂,有什麼話要說嗎?”最後拉夫烈茨基說。

“我會說什麼呢?”列姆憂鬱地反問。“我什麼也不會說。一切都死了,我們也死了(Allesisttot,undwirsindtot)①。

您往右去,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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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語,意思是:“一切都死了,我們也死了”。

“往右。”

“我呢,往左。別了。”

第二天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和妻子一同動身去拉夫里基。她帶着阿達和茹斯京娜乘轎式馬車在前邊走;他在後面——坐在一輛四輪馬車上。可愛的小姑娘一路上都沒離開轎式馬車的車窗;她對一切都感到驚奇:鄉下人,鄉下女人,農舍,水井,馬頭上的軛,車鈴,還有那麼多的白嘴鴉;茹斯京娜也分享她的驚奇;對她們的談話和驚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只是笑笑。她心情很好;離開O市之前她和丈夫之間進行過一次解釋性的談話。

“我理解您的處境,”她對他說,——根據她那雙聰明的眼睛的表情,他也可以得出結論,她完全理解他的處境,“可是您至少也要在這一點上對我公道些,那就是:和我在一起生活並不難;我不會硬纏着您,不會讓您感到不方便;我想保障阿達的未來生活;此外我再不需要什麼旁的了。”

“是啊,您已經達到了您的一切目的,”費奧多爾·伊萬內奇說。

“現在我只夢想着一點:終生隱居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我將永遠記住您的恩惠……”

“呸!夠了,”他打斷了她。

“而且會尊重您的獨立和您的安寧,”她說完了自己已經準備好的話。

拉夫烈茨基向她深深地鞠了個躬。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明白,丈夫是從內心裏感謝她。

第二天傍晚他們到達拉夫里基;一星期後,拉夫烈茨基動身去莫斯科,給妻子留下五千盧布作生活費,而在拉夫烈茨基走後的第二天,潘申就來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曾請求潘申,在她幽居的時候,不要忘了她。她對他的接待真是好到了不能再好的程度,直到深夜,這幢宅邸高大的房屋和花園裏都響徹了樂曲聲、歌聲和愉快的法語談話聲。潘申在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這兒做客,住了三天;與她告別時,他緊緊握着她美麗的雙手,答應很快就會回來——而且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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