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瑞琦跪在花園裏猛力拔草,像是在復仇一樣。她用力扔掉草根上的土。在一畦畦的繡球花及萱草間,雜草及土堆,可說是屍橫遍野。自從楠恩一個月前離開之後,這些花草就乏人照顧。她的花園和她一樣,都被遺棄了。
到戶外工作是她療傷止痛的第一個有意識的活動。一直到一個星期前,她都還無法面對外面的花團錦簇。每當她看到窗外那曾經被悉心照顧的植物,她都會覺得像是某個不知從哪裏來的女人,一株一株,把它們辛勤培育起來的。
她剪斷一株凋謝的百合,用指尖將它扭成一團,丟到附近的雜草堆中。漫漫晨昏,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那些乾枯、不再有色彩的花朵。正當她用手腕撩起一撮滑落的頭髮,她聽見泰森在房內向黛芬叫喚着。
她的兒子是她活下去的理由。也因為泰森,她才不致像行屍走肉。她試着給泰森她僅有的快樂。還好泰森並不知道那曾經發生在母親及麥家人之間的風暴。她讓他們來看他,但堅持她一定要在場;他每次到牧場都有母親陪伴——她不想再失去他。他們也遵守她訂下的規矩,但每次來到瑞琦的住處,氣氛都很尷尬。
上周起,她開始穿花色的衣服,陰沉的黑色色調讓她覺得自己還處於楠恩離開的悲傷當中,實在沒有意義。她不需要黑色一再提醒自己還再懷念楠恩。
洛比被葬在牧場的家族墓園中,沒有蘿琳喜歡的那種壯麗及奢華。當時,報紙還刊載了許多有關惡名昭彰紳士大盜的槍戰及慘死。為了保持楠恩秘密探員的身份,報紙並未提及他是平克頓的人。雖然如此,警長還是讓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而且瑞琦在這個案子中,也有一份——這也解釋了那次綁架案的原因。她謝謝警長幫她洗清冤情。但每次她走在街上或是到其他商家,仍會招致他人奇怪的表情及竊竊私語。
瑞琦坐在泥土上想着所有要做的事。突然她聽見紗門關上的聲音,她抬起頭希望看到是泰森來和她作伴。但出現的是黛芬。她匆忙地沿着小徑向她走來。
"什麼事?"瑞琦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緊張地問。
"麥家的女僕瑪莎來了,說要和你談一下。她看起來很沮喪。"
瑞琦馬上警覺起來,急忙問:"泰森在哪裏?"
"在房裏,她帶了一個她自己做的玩具給他。"
瑞琦從土堆中站起來,脫下手套交給黛芬。
"把它們放到棚屋裏,然後到屋裏來,誰曉得麥家的人這回在玩什麼花樣。"
瑞琦抖掉方格裙上的塵土,匆忙向屋子走去。她看見瑪莎不安地站在客廳,腳邊放了一個鼓鼓的背包,她穿着一件不太相稱的橄欖色羊毛外衣,使她的面容看起來更加慘白。
"瑪莎,"瑞琦說,努力不讓自己露出焦慮的聲音。"啊,很高興見到你,怎麼會進城來呢?"
這位年輕的愛爾蘭女孩的藍色眼珠中,充滿了紅色的血絲及淚水。雖然她雙手緊握住腹部,但瑞琦還是看到它們不停地顫抖。瑞琦輕輕將瑪莎拉到沙發旁邊。
"哦,不,夫人,我不能,"瑪莎知道瑞琦要她坐下,顫抖地說。"我只要來向泰森道別,再看他一眼我就要走了。"
"你要離開麥家?"雖然她不感驚訝,但還是想知道她要去哪裏。
"是的,夫人,我要回波士頓。回到父母及未婚夫湯姆的身邊。"她低頭看着雙手,滿臉通紅。
"很好啊!瑪莎。這是好消息,恭喜你了。"
黛芬在此時進來,瑞琦招手要她過來,她繼續對瑪莎說:"你喜歡回去,對不對?但這不是你沮喪的原因吧,牧場那邊還好嗎?"
"洛比先生死後,還不都是老樣子。兩天前,瑪麗小姐和農場的工人跑了,她什麼東西也沒帶走,但她曾在事前告訴我,這將是她這輩子最精彩的大逃亡。"
瑞琦幾乎笑了出來,但瑪莎滿面愁容,讓她想繼續追問下去。"那是什麼事呢?你不想嫁給波士頓的這位先生嗎?"
瑪莎馬上抬頭,兩眼炯炯有神,讓瑞琦相信她的回答絕對是真心的。"哦,不,夫人,我很愛他,但他好像還需要一些時間。"她看了黛芬一眼,再將目光轉回瑞琦。"也許我該坐下。"她輕聲說。
泰森在一旁高興地玩着瑪莎用碎花布幫他做的馬,她對大人的談話沒有興趣。
"哦,請坐,"瑞琦說。"麥家的人是想要——"她看了泰森一眼。"你知道……"
"哦,不,夫人,不是這件事。對不起,我無意驚嚇你,是這樣的,我沒辦法不把那天你的男人和麥家發生的衝突告訴你就離開。"
瑞琦的心開始怦怦地跳着。"我的男人?你是說甘楠恩先生?"這是自從他走後,她第一次大聲說出他的名字。
"是的,夫人。那天,他和其他人來到的時候,我在樓下。我聽見一陣嘈雜的聲音,有些迷惑。我在那邊等了一下,想知道是否該幫泰森收拾衣物或什麼的。我聽到你的男人和麥篤華先生為了你的孩子在爭吵,他們一直吼叫,說著你的名聲及泰森的未來等等。"
"甘先生向麥老先生反駁,說麥家根本沒有名聲可言了,他們絕不可能保有泰森。"
瑞琦不難想像瑪莎所描述的情況,楠恩那種驕傲自信、雙眼充滿黑色怒火的挑釁行為。
"請你繼續說。"
"最後,麥先生說,他答應讓泰森回來,但有一個條件——甘先生在送回孩子之後,不能再和你及孩子有任何瓜葛。他說不然他會和你繼續纏訟下去。他要在這個殺了他兒子的人得到你及泰森之前,榨光交掏空你的每一分錢。他說他絕不會原諒那個人——或你——造成洛比的死。他願意放棄抗爭的唯一方法就是甘先生髮誓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所以楠恩同意了——"
"氣都沒吸一口就答應了,夫人。任何人都看得出,作這個承諾就像殺了他一樣,他一定愛你勝過他自己的生命。我就在那時候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個男人像他這樣的一半愛我,我會不顧一切地跟他走。然後,大概一個星期前,我的湯姆告訴我,如果我回去和他在一起,他要把月亮摘下來給我。"
瑞琦幾乎沒有聽到剩下的部分。她看着已將圍裙揉成一個死結的黛芬,整個人沉在椅子裏面。瑞琦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淚水已經沿着她的雙頰泉涌而下了。
瑪莎向她致歉。"我不是想要讓你難過,夫人。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想知道我的男人為什麼要離開我。我也想知道,他並不願離開,他這麼做,全都是為了愛,他這樣做,你才可以保有你的孩子。"她深深地吸一口氣。"我不能讓你以為他是不在乎你才離開這裏。"
瑞琦淚眼朦朧地向瑪莎伸出手,女僕緊緊握着她的手。"我沒辦法報答你今天為我所做的一切,瑪莎。但我可以給你一些回家的盤纏——"
"不,夫人,"瑪莎驕傲地說。"我不需要施捨。我存了些錢,也買了車票,但我還是謝謝我的好意。"她站了起來,說完事情的始末之後,先前的惶恐已經不復存在,她露出了笑容。"我要和泰森說聲再見,然後我就要出發了。"
瑪莎蹲下緊緊抱一下泰森後起身,瑞琦陪她走到門口。瑪莎在門前停了下來,將重重的背包換到另一隻手。
"你準備怎麼做呢,夫人?你會去找甘先生嗎?我想看到你們有一個快樂的結局。"
瑞琦笑了。過了這麼久的時間之後,她終於笑了。
"我希望如此,瑪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去找他。"她伸臂抱住瑪莎。
"祝你旅途愉快,瑪莎。"瑞琦說。
"祝你好運,夫人。"
瑞琦興奮地關上門,覺得地球好像又開始旋轉了。她轉着圈子跑回客廳。黛芬站了起來,還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眼淚。
"我就知道,"黛芬一面啜泣,得意地說。"我就知道甘楠恩不會就這樣走了。如果現在你公公在這裏,我會——"
"不要管他,黛芬,他不值得傷腦筋,現在我們必須決定下一步怎麼做。"
"我們?要決定什麼?你就寫信給江柏特及平克頓偵探社,請他們務必儘快把楠恩送回來——"
"他不會回來,黛芬。"瑞琦在桌子旁來回踱步,無神地調整桌上的相片及書籍。"楠恩向麥篤華保證不靠近我們,他一定會信守諾言。"
"那麼現在……"
"我從未向麥家作過任何承諾,楠恩當然也不會幫我向他們保證什麼。而且,麥篤華是用勒索的方式讓楠恩作了這個決定。"
"我不喜歡你這種眼神,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答案非常清楚,就像她當初丟棄黑色喪服的決心一樣。
"我要將房子賣掉。"
"什麼?"
瑞琦這回說得更大聲,她從未想過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我要將房子賣掉。賣給第一個買主,如果必要,賣給銀行也可以。"
"但你深愛這棟房子,它是你母親留下來的。"
"正是,我和母親都深愛這棟房子,我保留它,是因為我想在嫁給都華之後仍保有一些自主。但現在是該放掉了。現在回想起來,我知道在父母去世之後,我在這裏也從未快樂過,我只是依存着它。是該放掉的時候了。"
"那你要去哪裏?"
"楠恩在哪裏,我就去哪裏。"
"我不知道是否該說,但我覺得你應該先找到他,再賣房子。而且,你該看看他是不是……嗯,是不是還——"
"是不是還要我?"瑞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吐了出來。她走到壁爐旁,將燭台向右移了兩寸又走開。
"就算他的離開,除了對麥家的承諾之外還有別的原因,或是我們沒辦法天天見面,還是他根本不要我了,我都想要重新開始我的生活。我想重拾教鞭,我想在為時已晚之前,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那麼,我想我該開始打包了。"黛芬睜大眼睛,環視瑞琦的所有家當。
"只要裝些衣物及日常用品就好了。我的、泰森的,以及你的——如果你願意和我們一起走。"瑞琦等待黛芬的回答,她知道自己也許期望太高了。
黛芬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露出笑容。"在我老伴去世之後,我就決定讓命運之神隨處帶領我。而且,我還很想知道你們倆的結局會如何。"
泰森走向瑞琦,握着他的新玩具靠在母親身上。他抬頭看着母親說,"媽媽,我聽見你們在談論楠恩,他就要回來了嗎?"
過去幾個星期當中,他已經問過母親無數次,每次都撩起她無限的痛苦。但這次,卻為她帶來了希望。她摸着他的頭髮,輕捏他的臉頰。
"他不會來,泰森,但我們要去找他。"
"他在哪裏?"
"我不是很確定。但我知道有一個人可以幫助我們,我們先去丹佛找他。"
"我可以戴我的新帽子去嗎?"
"當然。我也要在出發前弄頂新帽子,"她告訴他。"還有黛芬也需要一頂。"
瑞琦停在十六街及柯提斯街口的磚造建筑前,這是平克頓偵探社所在。平靜的外表,掩飾了她內心的波濤洶湧,再過一會兒,她就會知道楠恩的下落。如果他工作的地點不遠,也許幾小時后他們就可以重逢了。
瑞琦扶正戴在髮髻上的帽子。離開飯店前,黛分足足花了一個小時幫她裝扮。一個淡紅色的領結打在頸前,為她全身的組合增色不少。棕色的及膝外套、墊肩、喇叭袖口及華麗的長裙,讓她多了幾許大都市上流社會的氣息。
瑞琦對自己的裝扮十分滿意。她急着要見江柏特。她穿過擁擠的長廊,在忙碌的職員、簿記員、會計師及速記員之間穿梭。她遵從一樓秘書的指示,走到長廊的盡頭,一扇門的玻璃上印着"主任室"。
瑞琦推開門,向一位面帶微笑的戴眼鏡男士詢問江主任是否有時間見她,這位秘書將她打量了一番、問了她的名字之後,請她稍候。兩分鐘后,她被帶入裏面的房間。
江柏特穿着一件格子外套,站在櫻桃木書桌前等她。他看起來比她在"最後機會鎮"見到的那個酒鬼裝扮的男人要胖一些。他親切地問候她,但她可以從他的目光中,看到許多的同情。她原本忐忑的心現在更加緊張了。
"多麼令人愉悅的驚喜啊,麥夫人。"他拉了一張椅子到桌子旁。"請坐,並告訴我是什麼風把你吹到丹佛來。"
瑞琦努力表現出鎮定的樣子。她將手提袋放在膝上,脫下手套放在提袋上。面帶微笑地應對。
"江先生,我想你有我想知道的事情。是這樣的,幾周前我得知楠恩突然離開,是因為我以前的公公要他結束……結束我們的交往,我才得以換回兒子。"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江柏特用手扶着下巴仔細聆聽,他給人一種父親慈祥和藹的感覺,使得她有勇氣繼續往下說。
"楠恩告訴我,平克頓派給他一個緊急任務,但我現在知道那不是他離開的全部原因。我非常確定如果不是因為麥家,他絕不會因此和我及泰森完全斷絕音訊。"
江柏物皺起眉頭,他用拇指摸着下巴,但仍然仔細聽她娓娓道來。但她看見了他的表情,有些擔心,特別是在他嘆了一口氣之後。
"你為什麼不先寫信過來,麥夫人?那可以節省你一些時間。"
"我恨不得馬上將過去拋諸腦後,如果你可以告訴我楠恩目前在哪裏,我會直接去找他。我發誓絕不會影響他的工作。我甚至不會與他接觸——如果那樣會危害到他的生命,但我至少要待在他的附近。"
"並不是這麼簡單,夫人。"他站了起來,厚重的鞋底,在木板地上重重地一拍。他走到窗邊,看着街道上繁忙的街景,搓着他的頸背。
瑞琦緊抓着她的提袋。"你是說,你不知道他在哪裏?你怎會不知道他的任務?"
"不,我真的不知道。"
他表情嚴肅,用哀傷的眼神看着她,她打了一陣寒顫,涼到心裏頭去了。
"他死了?"她輕聲地說。
"我沒有聽說。"
她原先期待他會直接否認,以掃除她的恐懼,但他卻誠實以對。
她的掌心開始冒汗。"你一直都沒有他的消息嗎?"
柏特沉沉地坐下來注視着她。"楠恩已不在這裏工作。在洛比的案件之後,我們不能繼續留他——"
"但洛比是一個小偷及強盜——"
"楠恩已被告誡多次。他在辦案的時候,必須要學會自製。上次的槍戰。他沒有先仔細思考,以至於你差點中彈。更別提麥洛比了。"
"我已竭盡一切所能想保住他的飯碗,但我還是要服從多數。在-最後機會鎮-時我已告訴他,我們不能再用他。目前我沒有他的下落,更別提如何與他聯絡。你遠道而來,實在很抱歉……"
瑞琦閉緊顫動的雙唇,低頭看着雙手。房子已經賣了,一切都要靠自己。
她儘力冷靜下來,她能感覺到柏特正看着她,也能感覺到他的憐憫,但她不需要。瑞琦抬頭挺胸,和他目光相對。他的嘴唇也在動,似乎想找尋適當的話說。
但她不需要他的同情,她需要他的專業。
"我想僱用你們,江先生,幫忙尋人是你們的服務項目,不是嗎?"
"是的,"他說,突然笑了起來。"在同業中最好的。"
"很好,那麼我要請你們幫我找到甘楠恩。"
一位金髮婦人推開了辦公室的外門,搖着雙臂,一路笑着進來。她仔細端詳瑞琦。
"我無意中聽到你在找甘楠恩,"她毫不客氣地說。"這次他做了什麼?"
柏特很快地打斷,介紹這位看起來三十好幾的女士。
"麥夫人,這是施席娜小姐。她是我們最優秀的探員之一,楠恩在受訓時就和她認識了。"
席娜仔細打量着瑞琦,後者此刻已滿面通紅。以女性的本能判斷,她馬上意識到,這位席娜小姐一定是楠恩的親密朋友。她幾乎可以確定是她席娜將楠恩從黑暗的生活中拉出,教他各種性愛的技巧。
瑞琦不知道此刻該謝她,還是將她濃密的金髮一根一根扯下來,但她兩者都沒有做。
"我在尋找楠恩,因為我愛他,施小姐。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他也愛着我。"
席娜並沒有震驚或憤怒的表情,反而是在臉上出現愉快的笑容。"如果他真的愛你,麥夫人,那麼你一定是個非常特別的人,恭喜你。"席娜笑着對柏特說:"我非常樂意接辦這個案子,讓我去找他。"
瑞琦鬆了一口氣,起身準備離去。"我不知像這種事該花費多少,但是——"
"這是一個特殊的案子,麥夫人,請不要擔心費用。在我們找到楠恩之前——如果找得到,你不需會一分一毫。我們目前只想知道如何與你聯繫。"江柏特說。
"我暫時住在溫莎飯店。"
"很好。"他扶着她的手肘,引她走向門口。"請不要擔心。只要我們有線索,一定會馬上和你聯絡。"
瑞琦向席娜道別,向門外走出去。她停了一下,轉身說:"謝謝你,江先生,楠恩一直很崇拜你。我相信你將他帶入偵探社,是再造了他的生命,我知道你一定會找到他。"
柏特皺着眉。"希望我們不致令你失望。"
深秋的驕陽照在愛達荷州西部這個以畜牛出名的小鎮上,長長的影子落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楠恩嘆了口氣。生活儘是無聊、孤獨與一成不變,他慢慢地等待陰影移到肉店及服飾店之間。他從皮套掏出手套,仔細檢查每一顆子彈,然後收起他的手槍。
"出來吧,姓甘的。"這挑釁有些熟悉,但他不確定是誰的聲音。
楠恩又嘆了一口氣,這才走出陰影,街上連只小貓也沒有,只有一些膽小的居民,躲在櫃枱及窗戶後面,想要一探究竟。
作個了結吧!
他努力不想任何事,不想那個朝朝暮暮出現在他腦海的女人身影。他想忘記瑞琦的影像,以及那雙藍色的、飽受傷害與背叛的雙眸。他試着不要猜測泰森又長高了多少,或是他問了多少次與自己有關的事。
此刻他不能相這些事,他必須專心去注意街頭另一端的陌生人,那個沒有名字、沒有靈魂的挑戰者,那個想以結束楠恩的生命來證明自己是最快槍手的人。
楠恩走到路中央,他拉低帽檐來遮住陽光。
我會告訴她我要像你一樣的黑色的帽子。
楠恩不確定泰森是不是這樣說,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種感覺。他閉上眼睛想拭去可怕的記憶,然後又張開。再不專心,他就要被街頭的那個槍手撂倒,那他的眼睛可能就要永遠閉上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楠恩。
楠恩的雙手離開身體兩側,計算着距離。
這樣也可以做嗎?
他看見瑞琦靠在牢房的牆上,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的腿跨在他的腰部,還有她柔潤的雙唇。
"他媽的。"
再三步,身旁的一灘水反射強烈的陽光,他眯着眼睛把視線移回槍手。
他感覺到瑞琦的柔荑從他的發間穿過。
出去之後你可以幫我修剪。
他還沒修剪他的頭髮,修不修已經不重要了。
還有兩步,他停了下來,彎曲他的右手,伸展他的手指。
他可以整天在這裏等着另一端的那個人先移動,反正他也沒有別的事。
直到遇見了你我才知道,自己只有一半活着。
而現在,我的瑞琦,我的生活如行屍走肉。
一陣暖風捲起了街道上的塵煙。一個小型的旋風,就在監獄邊的建筑前舞了起來,那個瘦高的混混穿了一件長長的帆布大衣。大衣因風而起起落落,楠恩很難判斷他的移動。
那槍手移動了一小步,可能只有毫釐之差。
愛過你我死而無憾。
他曾快樂過,一次,儘管十分短暫。
還不到一眨眼的工夫,楠恩的手指觸到了板機。他迅速掏出手槍,瞄準、發射——連續動作。
兩枝槍都射齣子彈。
一顆子彈飛過他的耳旁,彈到他後面理髮廳的柱子上。而那一頭的陌生人跪倒、掙扎了一會兒,趴到塵土上。楠恩不必檢查他的傷口,他知道他正中那人的心臟。
他將槍放回槍套,轉身背對圍繞屍體的人群。一切聽天由命,他走向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