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相信我,每個國家必須有它的政策:
王國有敕令.城市有規章,
哪怕桀驁不馴的強盜在他們的山林里,
也得保持一定的公共紀律;
因為自從亞當穿上青草的圍裙,
人與人就得在一起共同生活,
只有法律才能維護社會的穩固。
古戲劇
曙光照到了櫟樹林中的空地上。綠油油的枝樹還掛滿閃光的露珠。牝鹿帶着它的孩子鑽出茂密的樹叢,來到了比較空曠的草地上,公鹿率領着它帶角的家族在林中自在倘徉,暫時還不必擔心獵人的窺伺和襲擊。
強盜們全都到了,聚集在哈特山林區的約會樹周圍;經過攻打城堡的戰鬥,他們累了,在那裏休息和過夜——有的喝酒,有的睡覺,也有不少人在回顧和敘述白天的經歷,估計着那一堆堆勝利果實的價值,等待着首領的分配。
戰利品確實不少,因為儘管許多東西已化為灰燼,大量的金銀器皿、貴重的盔甲和豪華的衣飾,還是被那些無所畏懼的強盜搶救了出來,在這樣的收穫面前,他們是任何危險都嚇不倒的。然而團體的紀律是嚴格的,沒有人敢冒大不匙,私自吞沒任何一件東西,現在它們全都彙集在這兒,聽候首領的處置。
集合地點是在一棵老櫟樹周圍,但不是這故事以前提到過的,洛克斯利帶葛四和汪人去過的那個地方,而是在一片森林環抱的盆地中央,離他們摧毀的托奎爾斯通城堡不到半英里。洛克斯利坐在大櫟樹的綠蔭下,一個草皮覆蓋的土墩上,他的部下集合在他的周圍。他讓黑甲騎士坐在他的右邊,塞德里克坐在他的左邊。
“請原諒我的無禮,尊貴的先生們,”他說,“但是在這些草坪上我是國王,它們是我的王國;要是我在我的國土上,把我的位置讓給別人,我那些粗野的臣民就會藐視我的權威。現在,各位,誰看到過我們的隨軍教士啦?我們那位不修邊幅的修士跑哪兒去啦?在基督徒中間,忙碌的一天開始以前,最好先做一次祈禱。”沒有人看到科普曼赫斯特的教士。“但願不要出事!”頭領說,“我相信,快活的教士一定找到了酒,捨不得走開了。攻下城堡以後,誰見到過他?”
“我見到過他,”磨坊掌柜說,“他正忙着要打開地窖的門,還搬出了曆書上每個聖徒的名字發誓,說他非得嘗嘗牛面將軍藏的名酒不可。”
“好吧,但願那麼多的聖徒都能保護他,”首領說,“別讓他醉得不省人事,給坍下的城堡壓死卜快去,磨坊老闆,馬上帶幾個人到你最後看到他的地方,用壕溝里的水澆滅還在燃燒的廢墟;哪怕把石頭一塊塊搬開,也得找到我們那位胡鬧的修士。”
儘管分配戰利品是人人關心的事,它即將開始,許多人還是自告奮勇,願意去執行這任務,他們匆匆走了,由此可見,神父的安全在大家心目中多麼重要。
“現在我們繼續開會,”洛克斯利說,“因為這次大膽的行動傳到外邊,德布拉西的部隊,馬爾沃辛的部隊,還有牛面將軍的其他狐群狗黨,馬上都會出動,攻打我們,為了防備萬一,我們得儘快撤出這一帶地方。尊貴的塞德里克,”他轉身向撒克遜人說,“你手下不少人與我們一起參加了這次軍事行動,現在我們把戰利品分成兩部分,隨你挑選你認為合適的一份,用它犒勞你的那些人。”
“我的好莊戶人,”塞德里克說,“現在我心亂如麻,十分沉重。科寧斯堡的尊貴的阿特爾斯坦去世了,神聖的懺悔者已經沒有後代!我們的希望也隨着他一去不復返了!火種被他的血澆滅了,任何人也不能使它重新燃燒了。我的人,除了現在身邊的這幾個,都在等我,要把他的遺體運回他家的墳地。羅文娜小姐也急於返回羅瑟伍德,得有足夠的力量護送她。因此我早應該離開這兒了,我還待在這兒,不是為了分戰利品,因為蒙上帝和聖維索爾特保佑,不論我和我手下的人都不需要這些財富——我留下是為了向你和你的勇敢戰士,表示我的謝意,因為是你們挽救了我的生命和榮譽。”
“不成,”首領說道,“這件事我們至多只有一半功勞,把戰利品拿去,你可以用它們犒賞你的鄉親和部下。”
“我有足夠的錢,可以用我的財物犒勞他們,”塞德里克答道。
“我們有些人相當聰明,”汪八插嘴道,“他們早已犒勞過自己了,他們不會空着雙手回去。我們不全是穿綵衣的傻瓜。”
“那很好,”洛克斯利說,“我們的規矩只約束我們自己人。”
“啊,我可憐的奴僕,”塞德里克轉過身去擁抱小丑,“我應該怎麼報答你才好呀,你不顧自己的性命,套上鎖鏈,願意替我去死;我失去了一切希望,但是你,可憐的孩子,你仍對我那麼忠心!”
在他講的時候,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睛,這個粗魯的莊主表現的這種感傷情緒,是連阿特爾斯坦的死也沒有引起的;他的小丑那種一半出自本能的對他的依戀,深深感動了他,它喚起的不僅僅是悲傷。
“別這樣,”小丑說,掙脫了主人的懷抱,“如果你用眼淚報答我,我只得陪你一道啼哭了,這跟我小丑的身分怎麼相稱呢?不過,老爺子,如果你真的要讓我高興,那麼我求你饒恕了我的夥伴葛四吧,他從你身邊溜走了一個星期,只是為了去侍候你的兒子。”
“饒恕他!”塞德里克大聲說道,“我不僅要饒恕他,還要酬謝他呢。跪下吧,葛四,”放豬的馬上跪到了主人的腳邊。“從現在起你不再是奴隸和家僕,”塞德里克說,用一根棒作為權標按在他的身上,“不論在鎮上和鎮外,在森林中和田野上,你都是自由民,一個獨立的人。我把我沃爾布魯姆領地上的一塊土地授予你,它永遠歸你所有。誰反對的話,讓上帝懲罰他吧!”
不再是奴隸,而是自由人和土地的所有人,這使葛四高興得跳了起來,跳得幾乎比他本人還高。
“鐵匠和挫刀,”他嚷道,“把這頸圈從自由人的脖子上拿走!高貴的主人,你的禮物使我的力氣增加了一倍,我要加倍地為你戰鬥!我的身體裏有了一個自由的靈魂,對我自己和我周圍的一切說來,我都變了。哈,方斯!”他繼續道,因為那隻忠誠的狗看到它的主人這麼高興,撲到了他身上,表示它的同情,“你還認識你的主人嗎?”
“對,”汪八說道,“方斯和我還認識你,葛四,儘管我們還得套着頸圈;除非你才會忘記我們和你自己。”
“確實,除非我忘記了自己,我才會忘記你,我的好朋友,”葛四說。“不過,只要你想得到自由,汪八,主人是不會不讓你得到它的。”
“不,”汪八說,“別以為我是在羨慕你,葛四老哥;奴隸坐在大廳里烤火的時候,自由人卻得上戰場打仗。馬姆斯伯里的奧爾德海姆[注]也是那麼說的,他說:與其做一個聰明人去打仗,不如做一個傻瓜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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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奧爾德海姆(約639—709),英國教士,以學識淵博聞名,一生著作甚多,馬姆斯伯里隱修院的創建人。
這時傳來了一陣馬蹄聲,羅文娜小姐出現了,幾個騎馬的人和一大群步行的人跟隨着她,大家興高采烈,為她的獲得自由揮動着長槍和鐵叉。她自己也穿得雍容華貴,騎在一匹深栗色馬上,恢復了原來的莊嚴神態,只是臉色比平時蒼白一些,顯示了她這幾天的苦難經歷。她的可愛容貌雖有些憂鬱,但那神色說明,她對未來重又萌發了希望,對最近的得救也充滿了衷心的感激。她知道艾文荷安然無恙,她也知道阿特爾斯坦死了。第一個消息使她從心底里感到慶幸,第二個消息也許不能使她完全高興,但是她意識到,在她和她的監護人塞德里克之間引起分歧的那個問題,終於消失了,她不必再為它耿耿於懷,那麼這種如釋重負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羅文娜把馬騎向洛克斯利的座位,勇敢的莊戶人和他的全體部下馬上站起來迎接她,彷彿這種禮貌是他們的本能。她向他們揮手致意,又低低俯下身去,以致那美麗和鬆散的鬈髮一時間幾乎碰到了飄拂的馬鬃毛;在她講話時,紅暈湧上了她的面頰,她的話簡單扼要,表達了對洛克斯利和一切搭救她的人的感激和謝忱,最後她說:“上帝保佑你們,勇士們;你們為被迫害者出生入死的英勇行為,會得到上帝和聖母的酬報!你們中間的任何人在飢餓的時候,別忘記羅文娜這裏有食物,在口渴的時候,別忘記她這裏有大桶大桶的酒,在諾曼人把你們趕出這些森林的時候,別忘記羅文娜有她自己的森林,搭救她的勇士可以在那裏自由來去,沒有人會指責他們用箭射死了那裏的鹿。”
“我感謝你,好心的小姐,”洛克斯利說,“也代表我的朋友們感謝你。其實搭救你對我們說來,只是一種補償。我們這些生活在森林中的人,干過許多越軌的行動,搭救羅文娜小姐可以算作是將功補過。”
羅文娜在馬上俯首答禮,然後轉身離開,但又停了一會,等塞德里克告辭后與她同行;這時她突然發現,俘虜德布拉西就在她的附近。他站在一棵樹下,正合抱着雙手,在低頭沉思;羅文娜本想不讓他看到,便走過去。然而他抬起了頭,發現她在他面前,於是羞澀的紅暈佈滿了他那張漂亮的臉。他猶豫了一會,然後向前走來,拉住她的馬韁繩,跪下了一條腿。
“羅文娜小姐願意看一眼被俘的騎士,一個可恥的戰士嗎?”
“騎士閣下,”羅文娜答道,“對於你們乾的那些勾當說來,失敗並不可恥,成功才是可恥的。”
“小姐,勝利可以使人心腸變軟,”德布拉西答道,“我不知道,羅文娜小姐是否能寬恕我一時感情用事犯下的錯誤,但她不久就會明白,德布拉西是知道怎麼用更高尚的方式對待她的。”
“我原諒你,騎士閣下,”羅文娜說,“作為一個基督徒原諒你。”
“那是說,她根本沒有原諒他,”汪八在旁邊插嘴道。
“但是我決不能寬恕你們的暴行所造成的災難和禍害,”羅文娜繼續道。
“鬆開你的手,不要拉住韁繩,”塞德里克走上前來說道。“憑天上明亮的太陽起誓,要不是不值得與你計較,我會用梭鏢把你釘死在地上;但是你要記住,莫里斯·德布拉西,你插手的這樁骯髒勾當,遲早會使你得到報應。”
“恐嚇俘虜是威脅他的安全,”德布拉西說,“什麼時候撒克遜人才能懂得一點禮貌呢?”
於是他退後兩步,讓羅文娜通過了。
塞德里克在離開以前,特地向黑甲騎士表示了他的感謝,真誠地要求他與他一同前往羅瑟伍德。
“我知道,”他說,“你們漫遊各地的騎士指望靠槍尖開拓自己的命運,不把土地和財富放在眼裏;但戰爭是一位變化莫測的情人,哪怕是一個到處流浪的勇士,有時也會需要一個家。你在羅瑟伍德莊園上已贏得了一個家,尊貴的騎士。塞德里克有足夠的財富,可以醫治命運給你的創傷,他的一切也就是他的搭救者的。因此,請你到羅瑟伍德來吧,不是作為客人,是作為一個兒子或者弟兄到我家中來。”
“塞德里克已使我變得富裕了,”騎士說,“他讓我知道了撒克遜人的高尚品質的價值。我會到羅瑟伍德來的,勇敢的撒克遜人,而且是在不久的將來;但是目前,許多急待進行的事,使我不能立刻前去拜訪。也許到那時,我向你要求的恩惠,甚至對你的慷慨也是一種考驗呢。”
“我答應你,不論那是什麼,”塞德里克說,立刻把手接到了黑甲騎士戴鐵手套的掌心中,“我一定照辦,哪怕這要犧牲我的一半家產。”
“不要輕易許諾,”那位用鐐銬作標誌的騎士說道,“當然,我希望我要求的恩惠能如願以償。現在,再見吧。”
“我還有一句話,”塞德里克又道,“在高貴的阿特爾斯坦的葬禮期間,我要前往科寧斯堡,作為一個客人暫時住在他的莊園上。它對一切人公開,凡是願意參加喪宴的都可以去;現在我以故世親王的母親,尊貴的伊迪絲的名義邀請你,我相信,為了從諾曼人的鐵鏈和諾曼人的刀槍下拯救阿特爾斯坦而英勇戰鬥的人,儘管他沒有成功,也一定會受到歡迎的。”
“對,對,”汪八說,他又來到了主人身邊,“到時候一定有許多山珍海味,只可惜阿特爾斯坦大人不能親自品嘗了。不過,”小丑繼續道,莊嚴地望着天空,“他現在一定在天上喝酒,吃得津津有味呢。”
“別亂講,快走,”塞德里克說,他對這不合時宜的玩笑十分惱火,但想到汪八最近的貢獻,剋制了憤怒。羅文娜向黑甲騎士揮手告別,撒克遜人也祝他得到上帝的保佑,然後他們走出了森林中的這片草地。
他們剛離開不久,一隊人突然從樹林中徐徐出現,繞過圓形盆地,朝着羅文娜等人的方向走去。原來塞德里克向附近一所修道院許諾了豐厚的布施,或者安魂彌撒費,因此它的教士全部出動了,跟在阿特爾斯坦的櫃車後面,用悲哀而迂緩的調子唱着讚美詩;柩車由阿特爾斯坦的侍從們護衛,正要送往他的城堡科寧斯堡,然後埋葬在他的祖先亨吉斯特家族的墓地上。聽到他的死訊,他的許多藩臣都來了,他們跟在靈樞後面,至少都保持着憂傷和哀悼的外表。強盜們又都站了起來,向死者表示了簡單而自然的敬意,就像剛才向那位美女表示的一樣。教士的低沉歌聲和哀傷步態,從他們心頭喚回了對昨天戰鬥中倒下的夥伴們的思念。但是對於這些生活在危險和廝殺中的人們,那樣的回憶是不可能維持多久的,輓歌的聲音還沒隨着微風飄散,他們又忙於分配戰利品了。
“勇敢的騎士,”洛克斯利向黑甲騎士說道,“沒有你的好心和大力幫助,我們這次行動便不可能成功,現在請你從這大量戰利品中任意挑選,喜歡什麼就拿什麼,這也是為我們在這棵約會樹下的合作留個紀念。”
“你們的好意是坦率的,我也坦率地表示接受,”騎士說,“我希望你們把處置莫里斯·德布拉西的權利交給我。”
“他已經屬於你了,”洛克斯利說,“這是他的幸運!否則這個惡霸早給吊在這棵櫟樹的最高一根樹枝上了,他的自由團隊中凡是落到我們手中的人,都得像槲果一樣,吊在他周圍的樹枝上,但他是你的俘虜,他安全了,儘管他殺死過我的父親。”
“德布拉西,”騎士說道,“你自由了,走吧。俘虜你的人不想用低劣的報復手段對待過去的事。但是今後請你當心,別讓更壞的事落到你的身上。莫里斯·德布拉西,聽清楚了:當心!”
德布拉西向他深深鞠躬,沒有說話;他正要離開,老鄉們突然爆發了一陣咒罵和冷笑。傲慢的騎士頓時站住了,轉過身來,合抱着雙手,挺起胸膛嚷道:“住口,你們這些吠叫的惡狗!在圍攻鹿的時候,你們卻不敢上前,現在叫喊什麼。德布拉西不在乎你們的責備,也瞧不起你們的讚美。回你們的狗洞和樹林吧,你們這些亡命之徒!不論騎士和貴族談論什麼,你們還是躲在洞裏別作聲的好。”
這不合時宜的挑釁,要不是首領及時而嚴厲的干預,便可能使德布拉西成為一陣飛箭的目標。當時草坪周圍縛着幾匹馬,這是從牛面將軍的馬廄中取得的,它們構成了戰利品中貴重的一部分,現在德布拉西便抓住一匹馬的韁繩,翻身一躍而上,朝樹林中飛馳而去了。
等這件小事造成的緊張氣氛平靜之後,首領從脖子上取下了珍貴的號角和肩帶,就是他在阿什貝的射箭比賽中贏得的那份獎品。
“尊貴的騎士,”他對黑甲騎士說道,“如果你肯賞臉,接受一個英國庄稼人贏得的這隻號角,我會感到很光榮;希望你把它保存着,作為這次英勇行動的紀念。你作為一個武士,隨時可能遇到困難,到那時,如果你是在特倫特河和提茲河之間的任何森林中,你只要在這號角上這麼吹三聲:‘哇——沙——嗬!’馬上會有人來幫助你,搭救你。”
然後他對着號角,吹了幾次他所描述的那個調子,直到騎士掌握了這些音符為止。
“多謝你的禮物,勇敢的老鄉,”騎士說。“在我最需要的時候,能得到你和你的夥伴的幫助,實在太好了。”於是他也吹起了這調子,號音在整個森林中回蕩。
“吹得很好,很清楚,”莊戶人說,“我相信,你不僅熟悉戰爭,也熟悉森林中的活動!看來你當初一定是打鹿的好獵手。夥計們,別忘記這三聲暗號,它表示黑甲騎士在叫你們;凡是聽到這聲音,不趕快去幫助他的,我非得用他自己的弓弦抽打他,把他趕出我們的隊伍不可。”
“我們的首領萬歲!”莊稼漢們喊道,“戴鐐銬的黑甲騎士萬歲!但願他不久以後便需要我們的幫助,他就知道我們這些人多麼可靠了。”
現在洛克斯利開始分配戰利品,這事他辦得非常公正,令人欽佩。他先從全部物品中分出十分之一,留給教會和作祈禱的費用;其次又分出二份,作為公共的儲備,還有一份劃歸戰死者留下的孤兒寡婦,也為沒有留下家屬的死者舉辦安魂彌撒等等。其餘的一切便由大家按等級和功勞分配;每逢遇到疑難問題,首領總能以充分的理由提出自己的看法質而大家無不心悅誠服。黑甲騎士不免感到詫異,這些人儘管無法無天,在他們內部一切卻井井有條,公平合理;他目睹的一切增強了他的信念,覺得這位首領確實是一個是非分明、公正無私的人。
每個人都拿到自己的一份以後,劃歸公有的那份,便由四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送往一個地方儲藏或保管,分給教會的那份仍留在原地沒動。
“我真想打聽一下,我們那位快活的隨軍教士究竟怎麼啦,”首領說,“每逢吃肉或者分配戰利品的時候,他是從不缺席的;這十分之一的勝利果實,應該由他保管,這是他的職責。說不定他藉此機會,去幹什麼違反教規的勾當了。另外,我們還抓到了一個教士,現在扣押在離此不遠的地方,我得找修士幫忙,用合適的辦法對付他。我非常擔心,我們那個魯莽的傢伙有沒有遇到危險。”
“我也非常焦急呢,”鐐銬騎士說,“因為我還欠他一份人情,蒙他在他的小屋中款待我,讓我度過了愉快的一夜。我們不如到城堡的廢墟中找找他,也許能發現一些線索。”
大家正在這麼議論時,莊戶人中間突然發出了歡呼聲,這說明他們所擔心的那個人回來了,因為修士的洪亮嗓音是大家所熟悉的,它總是在他的肥大身軀出現之前先行到達。
“讓開,快活的小夥子們!”他喊道,“快給你們的神父和他的俘虜讓路。再喊一次歡迎。我來了,尊貴的首領,我像一隻鷹,爪子上還帶來了一名俘虜。”在一片鬨笑聲中,他擠過一圈人群,像凱旋而歸的將軍一般出現在眾人面前,一隻手提着一把大戟,另一隻手拉着一根繩索,繩索的另一頭便縛在倒霉的約克的以撒的脖子上,以撒俯下了頭,又傷心又害怕,教士卻得意揚揚,牽着他大聲嚷嚷。“阿倫阿代爾在哪兒?他得把我寫進歌謠中,至少也得編成一首短詩。憑聖赫曼吉爾德起誓,每逢有一個歌頌勇士的合適題材出現,總是找不到這個叮叮咚咚的琴師!”
“修士,別胡鬧,”首領說,“你今天不做禮拜,卻一早就跑去喝酒。我以聖尼古拉的名義問你,你帶來的是什麼人?”
“我刀下的俘虜,我槍下的囚徒,高貴的首領,”科普曼赫斯特的教士回答,“也就是說,向我的弓和朝投誠的一個小子;不過實際是我救了他.免得他繼續當魔鬼的俘虜。猶太佬,你說,我有沒有替你從撒旦那裏贖身?我有沒有教你念使徒信經,念主禱文,念萬福馬利亞?我有沒有化了一夜工夫,一邊喝酒,一邊給你講解教義?”
“上帝保佑吧!”可憐的猶太人呼叫道,“沒有人能救我,讓我脫離這個瘋……這個神父嗎?”
“怎麼回事,猶太佬?”修士說,露出了威嚇的架勢,“你反悔了,猶太佬?你可得仔細想想,要是你三心兩意,再信邪教,儘管你的肉不像小豬那麼嫩,也不見得會老得煮不爛,我非把你一口吞下不可!還是皈依基督吧,以撒,跟着我念,萬福馬利亞!……”
“不成,我們不允許褻讀神靈,瘋修士,”洛克斯利說。“你還是講講,你是在哪裏弄到這個俘虜的?”
“憑聖鄧斯坦起誓,”修士答道,“我是在尋找更合適的用具時,偶然碰到他的!我走進地窖,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搶救的,因為對我說來,一杯煮熱的酒加上香料,這就夠了,哪怕皇帝喝的也不過如此;要是讓這麼多好酒一下子全都煮熱,未免太浪費了,於是我抓起一小桶葡萄酒,要找人幫忙打開它,可是那些懶蟲,有好差使給他們干,偏偏找不到他們。正在這時,我發現了一扇大鐵門,我想:‘哼,原來最好的酒藏在這個秘密的所在,幸好管地窖的混蛋要緊逃命,把鑰匙忘在門上了。’於是我走了進去,發現那裏啥也沒有,只有一堆生鏽的鎖鏈和這隻猶太狗,他馬上向我無條件投降,當了我的俘虜。我跟這個不信基督的傢伙蘑菇了半天,實在累了,這才喝了一杯葡萄酒,正打算帶着我的俘虜回來,忽然屋子裏轟隆轟隆大響起來,震得天搖地動,火光燭天,原來外面的塔樓坍了——那些混蛋真該死,不把房子造得牢固一些!——它堵住了過道。塔樓一個接一個倒坍,跟打雷似的。我已經不再抱生還的希望,但想起要與一個猶太佬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對我的職業未免是奇恥大辱,於是我舉起戰斧,想先把他送往地獄,但看到他的滿頭白髮,我又心軟了,覺得最好還是放下戰斧,用我的宗教武器開導他皈依我們。確實,多虧聖鄧斯坦的保佑,我的播種還有些收穫;只是為了開導他,我忙了一整夜,什麼吃的也沒有,只喝了幾口葡萄酒提提神,這根本算不得什麼,可是我的腦袋不知怎麼昏昏沉沉的,一定是我太累了。吉爾伯特和威伯爾特知道,他們找到我時,我是什麼樣子。我確確實實是累壞了。”
“我可以證明,”吉爾伯特說,“我們清除了磚瓦,靠聖鄧斯坦的幫助,見到地窖的樓梯后,發現那桶葡萄酒已只剩了一半,猶太人嚇得半死,修士迷迷糊糊的,甚至超過了半死——用他的話說,那是累壞了。”
“你們這些混蛋,胡說八道!”修士氣急敗壞地反駁道,“是你們和你們那些貪嘴的夥伴把葡萄酒喝光的,還說這是你們早上的第一頓酒呢。我是要把它留給首領嘗嘗的,如果這不是實話,我就是個異教徒。但是這算得什麼?猶太人皈依了我們,明白了我講的一切,即使不像我那麼完全明白,至少差不多了。”
“猶太人,”首領說道,“這是真的嗎?你改變了信仰,不再不信基督?”
“但願我能得到您的寬恕,”猶太人說,“這位神父在可怕的一夜中對我講的話,我實在一句也不懂。唉!我當時心裏又難過,又悲傷,又害怕,哪裏有心思聽他的,那時哪怕我們的老祖宗亞伯拉罕來向我說教,也只是對牛彈琴,我一句也不會懂得。”
“你撒謊,猶太佬,你知道你是在撒謊,”修士說,“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那是我們談話時你親口許的願,你說你決定把全部財產捐給我們的教會。”
“我的天,這是從何說起呀,各位老爺,”以撒說,顯得比剛才更加惶恐了,“我的嘴從來沒有講過這樣的話!哎喲!我又老又窮,已經傾家蕩產——恐怕連孩子也沒有了;可憐可憐我,放我走吧。”
“不行,”修士說,“那是你向神聖的教會許的願,現在想賴賬,非得懲罰你不可。”
他一邊說,一邊舉起那把大戟,正要把它的柄朝猶太人的肩上狠狠打去,但給黑甲騎士擋開了,這樣,修士把一腔怒火發泄到了他身上。
“憑肯特的聖托馬斯起誓,”他嚷道,“要是我穿着盔甲,懶惰的朋友,我非得教訓你一頓不可,讓你別管閑事,儘管你頭上套着那隻鐵籮筐我也不怕!”
“嗨晦,別發脾氣呀,”騎士說,“要知道,我們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呢。”
“我不認識你這種朋友,”修士答道,“你是個愛管閑事的花花公子,我非教訓你不可。”
“算了,”騎士說,好像存心要作弄這位以前款待過他的主人,拿他逗樂似的,“你難道忘了,你曾經為了我——當然也是為了那壇酒和那個大餡餅,連齋也不守,經也不念的那回事嗎?”
“告訴你,老弟,”修士說,攥緊了他的大拳頭,“我非得請你嘗嘗我的手勁不可。”
“但我不想白嘗,”騎士答道[注],“那就算我欠了你一筆賬,不過你得讓我加倍奉還,給你一巴掌,就像你這位俘虜乾的高利貸買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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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見作者附註七。——原注
“那就當場試試,看究竟誰厲害,”修士說。
“別胡鬧!”首領喝道,“你要幹什麼,瘋修士——要在約會樹下打架不成?”
“不是打架,”騎士說,“這只是禮尚往來的友好較量。修士,你先打吧,我挨你一拳,你也得挨我一巴掌。”
“你佔了便宜,頭上戴着那個鐵籮筐,”教士說,“不過我不怕你。哪怕你是迦特的歌利亞[注]戴上了鋼盔,我也得把你打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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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聖經》中提到的大力士,見本書第16章。《撒母耳記上》第17章第4節說:“歌利亞是迦特人……頭戴銅盔,身穿鎧甲……”
修士撩起衣袖,把粗壯的胳臂露出了大半截,使出渾身力氣,朝騎士打去,那是可以把一頭公牛打翻在地的一拳。但是對方卻像一塊磐石,一動不動。周圍的老鄉全都大聲喝起彩來,因為教士的拳頭在他們中間是有口皆碑的,不論真打還是假打,都有不少人嘗過它的味道。
“修士,”騎士說,拉下了鐵臂銷,“我的腦袋佔了便宜,我不想讓我的胳膊也佔便宜;現在請你站穩了,擺出真正的人樣來。”
“來,朝着我的面頰狠狠地打——我把整個臉全伸給你啦,”教士說,“只要你能叫我晃動一步,我就把猶太人的贖金全部讓給你。”
這個粗壯的大漢一邊這麼說,一邊擺好姿勢,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氣。可是誰能對抗命運呢?騎士那一巴掌雖然並無惡意,力量卻那麼大,修士馬上摔了個倒栽蔥,撲到了地上,把觀看的人全都驚呆了。但他站起身來,既沒發怒,也沒泄氣。
“老弟,”他對騎士說道,“你力氣這麼大,可得手下留情吶。要是你把我的牙床骨打斷了,叫我咋辦,要知道掉了下巴頦就念不成經了。好吧,這是我的手,我們講和了,今後也不再跟你比力氣,這次我認輸了。讓我們言歸於好。現在得給猶太人的贖金定個價錢了,因為豹子身上不會沒有斑點,猶太人也永遠是猶太人。”
“我們的教士挨了那一巴掌,才明白猶太人是不會皈依我們的,”克萊門特說。
“去你的,渾小子,你懂什麼皈依不皈依?怎麼,連禮貌也不要了,上下尊卑也不顧了?告訴你,小夥子,剛才騎士老弟那一拳打來的時候,我正好有些頭暈,要不然我哪能摔倒。要是你再多嘴,我就得讓你知道,我的拳頭也不是好惹的。”
“大家安靜!”首領說。“猶太人,你考慮一下你的贖金吧;不用我說,想必你也明白,在基督徒社會裏,你這個民族總是受到鄙視的,老實說,我們不能容許你待在我們中間。因此,你得考慮願意付多少錢,現在我要審問另一類型的俘虜了。”
“牛面將軍的人,抓到的多嗎?”黑甲騎士問。
“沒有什麼頭面人物,都夠不上付贖金的資格,”首領答道,“那些下賤傢伙已給我們打發走了,讓他們各自去投奔新主人吧;我們報了仇,得到了好處,這就夠了,這些傢伙分文不值。我講的俘虜是一個有名堂的腳色——一個尋歡作樂的教士,照他那身打扮和馬上的華麗裝飾看,他是騎了馬去會他的情婦的。瞧,我們這位長老來了,多麼神氣活現,跟只喜鵲似的。”兩個莊戶人把一個教士押到了首領的座位前面,原來這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老朋友,茹爾沃修道院的艾默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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