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的兩章

開頭的兩章

第一章於蘇斯

1

於蘇斯和奧莫是很親密的朋友。於蘇斯是人,而奧莫是狼。他們倆稱得上是情投意合的朋友。人給狼取了個名字,也許人的名字也是自己取的;既然他覺得“於蘇斯”①對自己挺合適,所以也覺得“奧莫”②對這個畜生很合適了。由於人們喜歡聽無聊的廢話,喜歡買狗皮膏藥,人和狼便在市集上,廟會上,行人集中的街角上合夥做起生意來了。這條狼很馴良,是個恭順的部下,觀眾很喜歡它。看見一頭馴服的野獸是一件有趣的事。看見各式各樣豢養的動物在我們面前走過,是我們莫大的快樂。怪不得御林軍開過的時候,有那麼多看熱鬧的人。

①拉丁文ursus(於蘇斯),意思是熊。

②拉丁文homo(奧莫),意思是人。

於蘇斯和奧莫從這個路口到那個路口,從阿伯臘斯特威思廣場到傑德伯勒廣場,從這一州到那一州、從這一郡到那一郡,從這座城到那座城,到處流浪。一個市集上沒有生意了,他們便到另外一個市集去。於蘇斯住在一輛小篷車裏,奧莫受過相當的訓練,白天拉車,夜晚看車。遇到壞路,上坡路,車轍溝太多或者泥濘太深的地方,這人便套上車套,親密地和狼並肩拉車子。他們就這樣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一遇到一片空地,樹林中的空地、岔路口、村口、寨門口、菜市、公共散步場、公園旁邊或者教堂門口的廣場,他們便隨隨便便住下。車子一停在市集的場子上,有些女人就張着嘴巴跑過來,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個圈子,於蘇斯於是開始大聲演說,奧莫就在旁邊捧場。狼嘴裏銜着一隻盆子,很有禮貌地向觀眾收錢。他們的日子就是這樣混過來的。狼有學問,人也有學問。狼會玩各種各樣的把戲,增加了不少的收入。它這套本事如果不是這個人訓練出來的,就是它自己學會的。它的朋友常常對它說:“你千萬不要墮落成人。”

狼從來不咬人,人卻偶爾要咬一下。至少於蘇斯有咬人的企圖。於蘇斯是個厭世者,他就是為了發泄他對人生的仇恨,才吃變把戲這行飯的。當然也是為了餬口,因為肚子可不許你討價還價。此外,這個厭世的玩把戲的人,也許是表示自己並不簡單,也許是表示自己多才多藝,還操着醫生的行業。做醫生也不算什麼,他還會口技呢。他的嘴唇一動也不動,可是你可以聽見他在說話。任何人的聲調和發音經他一模仿,准能把你矇混住。他模仿的聲音是那麼像,你簡直相信是被模仿的人在講話。他一個人能發出一群人的聲音。“口技專家”這個頭銜,他實在可以受之無愧。其實他早就用這個頭銜稱呼自己了。他能學各種鳥叫:像畫眉、鷦鷯、雲雀(也叫吱吱鳥)、白胸脯的燕八哥,以及像他一樣過流浪生活的各種候鳥。所以有時候他如果高興,就能讓你聽見廣場上嘈雜的人聲,或者草地上牲口的叫聲:一會兒千頭萬緒,好像狂風暴雨,一會兒清新寧靜,好像東方的黎明。這種雜技雖然很稀罕,可是確實存在。上世紀有個叫圖澤爾的人,能模仿人獸雜處的鬧聲和各種野獸的叫聲,後來在布封①門下做食客,專管獅吼狼叫的職司。於蘇斯很機靈,花樣百出,性情古怪,能順口詢一套怪誕不經的謊話,簡直跟一篇神話似的。看樣子他似乎相信這些東西,這種厚臉皮的做法也正是他狡猾的手法之一,他替人看手相,隨便翻翻書本,便斷言這人結局如何如何;給人家算命,告訴人家說,遇到黑牝馬不吉利;又說出門旅行,如果聽見有不知道你上哪兒去的人喊你,那就更加凶多吉少。他說自己是“販賣迷信的商人”。他常說:“我得承認我和坎特伯雷大主教有所不同。”有一天大主教正在生氣,就把他叫了去;可是於蘇斯巧妙地把自己編的聖誕節的講道詞背了一遍,大主教聽了很高興,暗暗把它記在心裏,在講壇上當作自己的講詞當眾講了一遍。於是大主教便饒了於蘇斯。

①布封(17O7-1788),法國自然學家,作家。

作為一個醫生,於蘇斯好歹也治好過幾個病人。他使用香料;熟悉各種藥草,知道利用人家不注意的許多植物的潛在力量,像果核啦,白楊啦,接骨木啦,莢艹迷啦,柞櫟啦,忍冬啦,鼠李啦,等等。他用毛氈苔治肺癆;至於蓖麻,他從底下采瀉藥,從梢上采催吐劑。他用一種叫做“猶太人的耳朵”的木瘤治喉痛。他知道哪種燈心草治牛瘟,哪種薄荷治馬瘟。他熟悉曼陀羅華的性能和各種妙處,誰都知道這種草有陰陽兩性。他有很多單方,他用火蛇①毛治燙傷,據普林尼②說,尼祿③的餐巾就是火蛇毛織的。於蘇斯有一隻曲頸蒸餾器和一隻長頸瓶,這是用來改變物質性能的器皿。他賣萬應膏,有人說他以前在培德郎的監獄裏待過一個短時期,因為人家說他是個瘋子,後來發現他不過是一個詩人,便把他放了。這一段故事也許不確實,因為我們都吃過這種流言蜚語的虧。

①傳說中的妖怪。

②普林尼(23-79),羅馬自然學家。

③羅馬暴君。

事實上,於蘇斯是個半瓶醋,挺有風趣,同時還是一位老拉丁詩人,他跟依波克拉特①和品達羅斯②是同行,在醫學和抒情詩方面確實有點根底。在詞藻堆砌方面,他可以和拉屏③與維達④匹敵。他寫悲劇也不見得比鮑⑤神父差多少。由於他對古代莊嚴的詩歌格律很熟悉,所以開口就是詞章典故。一位母親領着兩個女兒走路,他說這是dactyle⑥詩體;一位父親跟着兩個兒子走路,他說這是anapeste⑦詩體;一個小孩夾在祖父母中間走路,他說這是amphimacre⑧詩體。有了這麼多的學問,結果卻落得成天挨餓。薩勒諾⑨派常說,“要少吃,要常吃”。於蘇斯吃得很少,但是不常吃,所以他對這個箴言是遵守了這一半,忘記了那一半;不過這是群眾的錯兒,因為他們既不到他那兒去,也不買他的東西。於蘇斯常說:“說一句話就會輕鬆一些。狼叫一聲,羊長了羊毛,樹林有了雀子,女人有了愛情,哲學家說了一句警世醒言,都會輕鬆一些。”到了緊急的當口,於蘇斯就編一出喜劇,自導自演,幫助推銷藥品。在他的著作中,有一篇歌頌英勇的休-彌得爾登爵士的牧歌,這位爵士在一六○八年把一條河引到倫敦。這條河本來在赫得福州,離倫敦六十英里。休-彌得爾登爵士佔有了這條河,率領六百人帶着鐵鍬和丁字鎬,開始挖掘,這兒掘土,那兒築堤,堤有時候有二十多尺高,挖的溝有時候有三十多尺深。空中架起了木製的導水管;各處造了八百座石橋、磚橋和木橋。有一天早上河就流人了缺乏水道的倫敦。於蘇斯運用這個平淡的故事編成了泰晤士河和塞旁廳河一篇美麗的牧歌,泰晤士河請這條河到自己家裏來,並且把自己的床讓給它說:“我老了,侍候不了這些娘兒們,不過我有的是錢,可以供她們揮霍。”這出喜劇安排得又巧妙,又微妙,說明休-彌得爾登怎樣用自己的錢來完成這項工程。

①依波克拉特(約公元前460-375),古希臘名醫。

②品達羅斯(公元前521-441),古希臘抒情詩人。

③拉屏(1621-1687),耶穌會士、詩人。

④維達(1480-1556),意大利主教、詩人。

⑤鮑歐(1628-1702),耶穌會士。

⑥一長兩短的詩體。

⑦兩短一長的詩體。

⑧一長一短一長的詩體。

⑨意大利那波利東南的一個小城。為古代醫學中心。

於蘇斯喜歡獨語。天生的喜歡離群索居,而又能說會道,一方面不願與人交接,另方面又巴不得找個人談談天,結果就只好對自己瞎聊了。凡是過慣孤獨生活的人都懂得獨語是很自然的事情。心裏的話非發泄一下不可。對着空間大聲講話,便是一個發泄的辦法。一個人獨個兒高聲講話,就是和心裏的神道交談。大家都知道蘇格拉底①就有這個習慣,他常常對自己高談闊論。路德②也是這樣。於蘇斯學了這些偉人的樣。他有兩重身份,也就是說,他自己做自己的聽眾。他自問自答,自褒自貶。你在街上就能聽見他在車子裏自言自語。路人對聰明人有他們自己的看法,他們說:“這是個傻子。”正像我們上面說過的那樣,他有時候罵自己,有時候又替自己伸冤。有一天人家聽見他在對自己演說的時候喊道:“我研究過草木的奧妙。什麼莖呀,芽呀,萼呀,花瓣呀,雄蕊呀,雄蕊葉呀,胚珠呀,芽胞呀,胞子囊呀,八裂子果呀,我都研究過。我對色素、滲透和乳糜,也就是說,色、香、味的形成,都有極深的造詣。”當然,於蘇斯的這番自我表白難免有點誇張,那就讓研究過色素、滲透和乳糜的人指摘去吧。

①蘇格拉底(公元前470-399),古希臘大哲學家。

②路德(1483-1546),德國神學家,宗教改革的領頭人。

幸虧於蘇斯從來沒有到荷蘭去過。荷蘭人一定要稱稱他的重量,看看他的重量是不是正常,如果過重或者過輕,他就是男巫。在荷蘭,這種重量是由法律加以慎重規定的。再也沒有比這更簡單而巧妙的了。這是一個審查的標準。他們把你放在天平的盤子上,如果兩隻盤子不平,一眼就看出來了。太重了要絞死;太輕了要燒死。直到今天這種稱巫人的天平在奧得渥拖還看得到;不過現在用來稱奶酪罷了。宗教退化得多麼厲害呀!於蘇斯如果碰上了這種天平,那就有理也說不清了。他流浪的時候,總是避開荷蘭,這一點他是做對了。再說,我們相信他從來就沒有走出過大不列顛的邊境。

不管怎樣,他實在窮得要命,而且脾氣古怪;在樹林裏結識奧莫以後,他便想過一下流浪生活,他跟這條狼合夥,帶着它一起流浪,在露天過着聽天由命的生活。他多才多藝,而且又謹慎小心,關於治病、動手術,使病人恢復健康,他樣樣都熟悉,而且還妙手回春,治好了幾個病人。大家認為他是個好樣的走江湖的,是個了不起的醫生。他當然也可以算是一個魔術家;不過只有這麼一點點兒;因為在那些日子,跟魔鬼做朋友是不高尚的。說實在的,於蘇斯喜歡採藥,愛好各種植物,確實引起人家的懷疑,因為他常常到魯西弗爾①的生菜地——崎嶇不平的叢林裏去採藥草,參事德-蘭克兒證明說;在這種地方,夜霧蒙蒙,你會遇到一個“瞎一隻右眼,不穿斗篷,腰裏掛着一把劍,赤着腳穿一雙涼鞋”的人從地里鑽出來。再說,於蘇斯的舉動和脾氣雖然很古怪,但是還是個正派人,不願意呼風喚雨,變鬼臉,用魔法使人跳舞跳得累死,也不願意讓人做好夢,做充滿恐怖的惡夢,或者讓公雞長四個翅膀。他不耍這種惡作劇。有些醜事他是做不出的。比方德國話,希伯來話,或者希臘話吧,沒有學而就去說,這就是一種應該詛咒的罪惡或病態心理造成的天然殘疾的表現。要是說於蘇斯也說拉丁話,那是因為他懂這種話。他不許自己說敘利亞話,因為他不懂這種話。除此以外,敘利亞話是休息日半夜會鬼的行話②。在醫學方面,他很公正,對格林③比卡爾丹④喜歡得多,卡爾丹雖然博學多才,可是跟格林一比,就顯得像一條蚯蚓了。

①地獄裏的魔王。

②歐洲民間流傳着一種迷信;會魔法的人在休息日半夜裏聚在一起開會,會議由魔鬼主持。

③格林(約130一約200),希臘名醫。

④卡爾丹(1501-1576),意大利數學家,哲學家。

總之,於蘇斯不是受警察局注意的人物。他的篷車又長又闊,他寬寬舒舒地睡在一隻箱子上,裏面放着他那些不很華麗的衣服。他有一隻風燈、幾套假髮和一些掛在釘子上的日常用具,其中還有些樂器。除此以外,他還有一張熊皮,逢到盛大的演出日子,他把熊皮里在身上。他管這個叫大禮服。他炫耀他的熊皮說:“我有兩張皮,這一張才是真皮。”這座有輪子的小屋是屬於於蘇斯和狼的。除了小屋、曲頸蒸餾器和狼以外,他還有一支笛子和一架“梵哦爾①”,這兩種樂器他玩起來很好聽。他自己泡製藥酒。他用盡自己的智慧,有時候也能找到燒湯喝的東西。篷車頂上有一個洞,鐵爐的煙囪就插在洞裏,爐子離箱子太近,箱子的木板都烤焦了。這隻爐子分成兩格;於蘇斯在這個格子上實驗鍊金術,在另外一個格子上煮土豆。狼夜晚睡在篷車底下,鬆鬆的系在一條鏈子上。奧莫的毛是黑的。於蘇斯的頭髮是灰白的。於蘇斯五十歲,要不然就是六十歲。他安於天命已經達到了這樣的程度。我們剛才看見,他居然吃起土豆來了,這種不值錢的東西,在當時是餵豬或者給囚犯吃的。他無可奈何地吃着土豆,心裏很生氣。他個子不高,可是顯得很長。他身子傴樓着,愁眉不展。老年人彎腰折背,這是生命力衰退的結果。造物者替他安排的是一個悲哀的命運。他難得微笑,又從來不會哭;因此他既得不到哭后的安慰,也得不到片刻的快樂。人一上了年紀,就變成一個有思想的廢物,於蘇斯就是這樣的廢物。走江湖的大言不慚,預言家瘦得皮包骨頭,一隻裝了火藥的地雷一觸即發,於蘇斯就是這樣的人。他年輕的時候曾經以哲學家的身份在一個貴族門下做過食客。

①中世紀的一種提琴,有撐腳,為小提琴的前身。

這是一百八十年前的事,那時候人比現在更像狼。

現在已經不那麼像了。

2

奧莫不是一條尋常的狼。它喜歡吃批把和蘋果,好像牧羊犬;渾身黑毛,好像“花狼”①;嗥聲跟狗叫差不多,又好像智利狗。可是誰也沒有檢查過智利狗的眼球,看看是不是狐狸;奧莫卻道道地地是一條狼。這條狼身長五尺,就是在立陶宛,也算是一條大狼;它長得很結實;總是斜着眼睛看人,不過這不是它的錯誤;它有時候舔舔於蘇斯,舌頭很柔和,背上的毛很短,好像一條狹長的刷子,瘦得皮包骨頭,還是森林野獸的本色。在它認識於蘇斯,替他拉車子以前,一夜能輕而易舉地跑上四十法里。於蘇斯是在叢林裏一條潺潺的小溪旁邊碰見它的,看見它捉起蝦來那麼持重機靈,頗為器重,認為這是一條真正的純種戈派拉狼,這種狼也叫食蟹狗。

①非洲一種哺乳類食肉動物。

於蘇斯覺得奧莫拉車子比驢子好。他不喜歡驢子拉他的小屋,他認為驢子不應該干這種小事。而且他還注意到,每次哲學家胡說八道,驢子——人類不大了解的這位四腳思想家總是不安地豎起耳朵。從生活上說,我們,我們的思想,再加上一匹驢子,那麼驢子就是第三者,有第三者存在總是一件受拘束的事情。於蘇斯覺得跟奧莫交朋友比狗好,因為跟狼交上了朋友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怪不得於蘇斯有了奧莫就心滿意足了。奧莫不但是於蘇斯的夥伴,而且還是於蘇斯第二。於蘇斯常常拍着這條狼的骨瘦如柴的肋骨說:“我找到第二個我了!”

他又說:“我死了以後,誰要想知道我的為人,只要研究研究奧莫就行了。它是我撇在世上的於蘇斯第二。”

英國的法律對森林裏的野獸是不大客氣的,它準會找這條狼的麻煩,指責它竟敢那麼肆無忌憚,隨隨便便在大街上走過;可是奧莫可以引用愛德華四世頒佈的關於“僕役”的法令來保護自己。“僕役可以跟隨主人自由行動。”除此以外,法律現在對於狼已經有點放鬆了,因為在斯圖亞特王朝最近幾位君主的宮廷里,貴婦們中間都流行着一種風氣:不玩狗,而玩起“小柯薩柯”狼來了,這種狼也叫“孫底弗”狼,跟貓差不多大小,是花了很多錢從亞洲運來的。

於蘇斯把自己的本事教給奧莫一部分,他教它怎樣用後腿站起來,怎樣把憤怒變成憂鬱,怎樣把狼嗥變成低吼等等;另一方面,狼也把它會的東西教給了於蘇斯,它教他怎樣在露天裏生活,怎樣不吃麵包,不烤火,寧願在樹林裏挨餓也不在宮廷里當奴隸。

這部篷車,也就是說這部有四個輪子的小屋,走了許多的路程,可是從來沒離開英格蘭和蘇格蘭,車子上有一根狼拉車用的車轅和人用的一根橫木。橫木是在遇到壞路的時候用的。車子雖然是用薄木板做的,好像一架鴿子棚,可是很結實。前面有一扇玻璃門,還有一個小陽台,陽台好像一座小講台,這是演說用的。後面有一扇格子門,下面有鉸鏈,門后釘了三級踏板,打開門就可以從踏板上走進小屋裏去,晚上把門閂好,再用鎖鎖上。雨和雪落在車上,年深日久,車上的漆已經看不出什麼顏色了,季節的變換,對篷車來說,跟大臣遇到改朝換代一樣。從外面看過去,車子前面有一塊好像木匾似的東西,白底上面本來寫着幾行黑字,現在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

黃金的體積每年要磨去一千四百分之一。這就是所謂“損耗”。因此

全世界流通的十四億金子每年要損耗一百萬。這一百萬黃金化作灰塵,飛

揚飄蕩,變成輕得能夠吸入呼出的原子,這種吸入劑象重擔一樣,壓在良

心上,跟靈魂起了化學作用,使富人變得傲慢,窮人變得兇狠。

幸虧匾上題的這幾行字已經被雨水和上天的美意給擦掉了,看不清楚了,因為這段關於吸入黃金塵的哲言,似隱似露,大概不會討好州長、市長和其他吃法律飯的大人先生們。在那些日子裏,英國的法律一步也不放鬆。平頭小百姓一不小心就變成了罪犯。官吏殘忍兇狠,由來已久。宗教法庭里的法官多得數不清。傑弗理①可謂後繼有人了。

①傑弗理(1648-1689),在查理二世及詹姆士二世時代曾任英國首相,以殘忍着稱。

3

篷車裏面另外有兩處題銘。在石灰水刷過的箱板上,用墨水寫着下面這段話:

應該知道的事情:

英國的貴族男爵,頭戴六顆珍珠的帽子。

子爵以上應該戴冕。

子爵所戴的珠冕,珍珠的數目並不限制。伯爵所戴之冕,珍珠應綴在

冕頂,中間飾莓葉,毒葉應在珍珠之下。侯爵所戴之冕,珍珠應與毒葉並

列。普通公爵戴花形冕,無珠飾。皇族公爵戴十字冠,飾以百合花。威爾

士親王所戴之冠與國王同,唯中間應留一縫。

公爵是“最高最有權威的親王”。侯爵與伯爵是“最尊貴最有權威的

老爺”。子爵是“尊貴的有權威的老爺”。男爵是“真正的老爺”。

對公爵應稱“殿下”。對其他爵士應稱“閣下”。

爵士的人身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貴族院與法院(conciliumetcuria)悉由爵士組成,掌理立法與司

法事宜。

“最可敬的①”比“可

①原文是英文mosthonourable,系對侯爵或巴斯爵士的尊稱。

敬的①”地位高。

①原文是英文righthonourable,系對伯爵以下的貴族的尊稱。

對爵士稱老爺,是“正統的老爺”。對沒有爵位的貴族稱老爺,只是

尊稱;只有爵士才是老爺。

對國王與法院,爵士不須起誓,只說“憑我的人格”就夠了。

眾議員自人民中選出,眾議員被傳到貴族院時,應脫帽,態度謙恭,

爵士不應脫帽。

眾議院如有議案交貴族院,應由眾議員四十人送去,交議案時應深深

三鞠躬。

貴族院如有議案交眾議院,可派書記一人送交。

兩院意見不同時,同在彩色大廳協商,貴族院議員們坐着,不脫帽,

眾議院議員應脫帽侍立。

根據愛德華六世頒佈的法律規定,爵爺有無故殺人的特權,爵爺只要

不預謀殺人,即不問罪。

男爵與主教的地位相同。

要做一個英國貴族男爵,必須從國王那兒得到一塊采地,perbaroni

amintegram,也就是說,完整的男爵采地。

完整的男爵采地包括十三又四分之一塊貴族領地,每一塊貴族領地值

二十鎊,摺合四百馬克。

男爵采地的中心,caputbaronie,是一個像英國本身一樣的世襲宮堡;

也就是說,沒有兒子才能傳給女兒,在這種情況下,傳給大女兒,coeter

isfiliabusaliundesatisfactis①。

①拉丁文:儘可能照顧到其他女兒。(於蘇斯注,在牆邊。)——原注

男爵稱爵爺,撒克遜話叫作“拉福爾”,純粹的拉丁話叫作dominus

①,拉丁土話叫作“拉爾都斯”。

①拉丁文:主人。

子爵和男爵的兒子是帝國第一流的紳士。

爵士的長於有優先獲得嘉德騎士勛爵的權利,幼子不得享受。

子爵的長子的地位,在男爵和准男爵之間。

爵士的女兒稱“夫人”,其它的姑娘稱“小姐”。

所有的審判官都比爵士的地位低。執達吏穿羔皮披肩;審判官穿“千

張子”de

minutovario,也就是說是用各種白色的小皮拼起來的,但不能用銀鼠皮。

只有爵士和國王能用銀鼠皮。

對爵士不得簽發supplicavit①。

①拉丁文:拘捕狀。

不得拘束爵士的人身自由。除非犯了蹲倫敦塔的案子。

被國王召見的爵士有權在御園裏殺一兩隻鹿。

爵士可以在自己的城堡設立爵士法庭。

爵士不得只穿大氅,帶兩個跟班上街。必須有大群家丁衛護。

貴族院議員列隊乘車赴議會;眾議院議員不得乘用。有幾個爵士可以

乘四輪轎車入西敏寺。轎車和大馬車飾着紋章和冠飾。這種式樣的車子只

有有爵位的人可以使用,表示他們的尊貴。

只有爵士可以對爵士罰款,罰款水遠不得超過五先令,只有對公爵可

以罰十先令。

爵士家裏可以收留六個外國人,普通的英國人只能收留四個。

爵士可以有八桶酒不納稅,普通英國人只有四桶。

只有爵士可以不受出逃的州長的傳喚。

爵士不納民兵稅。

爵士如果高興,可以招募一支軍隊獻給國王;亞索爾公爵、漢密登公

爵和諾誠勃蘭公爵殿下都獻過軍隊。

爵士只受爵士的管轄。

要是陪審官裏面連一個騎士也沒有的話,爵士可以對民事案件要求停

審。

爵士可以指定自己的牧師。

男爵指定三個牧師,子爵四個,伯爵和侯爵五個,公爵六個。

爵士即使犯了叛逆罪,也不能被送上拷問台。

爵士手上不能打烙印。

爵士是一個學者,儘管他不識字。因為在法律上他算是識字的。

只要國王不在場,公爵在任何地方可以用華蓋。子爵可以在自己家裏

用。男爵可以使用一種象徵性的華蓋,只在喝酒的時候可以放在酒杯底下。

男爵夫人有權在子爵夫人面前用一個男子來給她曳裙據。

八十六位爵士或爵士的長子主持着每天在王宮裏舉行的八十六桌宴席,

每桌有五百人參加,費用由王宮周圍的地區負擔。

平民打了爵士,就要割掉一隻手。

爵士差不多就是國王。

國王差不多就是上帝。

大地是爵士的領土。

怪不得英國人稱上帝為“我的爵爺”。

這篇題詞對面的地方另外還有一篇,抄錄如下:

一無所有的人應該滿意的事情:

格蘭塹伯爵亨利-奧佛古格在貴族院裏,坐在由爾賽伯爵和格林威治

伯爵中間,每年有十萬英鎊的收入。格蘭塹草坪宮堡就是這位伯爵閣下的

產業,宮堡全部是大理石造的,迴廊曲折離奇,好像一座迷宮,遠近聞名,

實在是一所奇妙的建築物,裏面有薩蘭古嶺大理石鮮紅色走廊;阿斯屈拉

根貝殼大理石棕色走廊;拉尼大理石白色走廊;阿拉班達大理石黑色走廊;

斯達雷麻大理石灰色走廊;赫斯大理石黃色走廊;蒂落大理石綠色走廊;

波希米亞花斑石和古渡伐貝殼大理石造的紅色走廊;熱那亞白紋藍大理石

藍色走廊;噶答尤尼亞花崗石紫色走廊;摩維得羅黑白條紋的石板造的黑

色走廊;阿爾卑斯大理石粉紅色走廊;拿乃達貝殼大理石的珍珠走廊;還

有一條各種顏色的走廊,也叫作“讒臣廊”。

朗斯台爾子爵理查-蘆斯在西茂蘭有一所壯麗的盧斯宮堡,一層層的

石階,好像在恭候國王御駕似的。

斯加波洛伯爵,龍萊子爵及男爵,愛爾蘭華得福子爵,諾城勃蘭州和

道亨州的州長,海軍中將理查,有新舊兩座斯坦斯蒂特宮堡,一座在城裏,

一座在州里,那兒有一座半圓形的華麗的欄杆,令人嘆賞不置,欄杆拱圍

着一個水池子,中央是一個天下無雙的噴泉。他另外還有一所龍萊城堡。

賀特納斯伯爵、羅伯特-達賽的領地在賀特納斯,那兒有一個個男爵

塔和一片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法國式花園,他坐着一輛六匹馬拉的大馬車在

花園溜達溜達,前面還要有兩個騎馬的侍衛帶路,這樣才像英國上議員的

氣派。

聖亞爾班公爵,蒲福伯爵,海廷頓男爵,英國豢鷹大臣①查理士-

①歐洲中世紀貴族酷愛養獵鷹,所以宮廷里的豢鷹大臣是個體面的官職。

蒲克柳克在溫莎有一所住宅,可以和王宮媲美。

洛伯茨爵士,脫羅露男爵,包特明子爵查理-包特斐爾,在劍橋州有

一座溫普爾宮堡,那是由三座宮殿組成的,一座宮殿的大門是拱形,另外

兩座是三角形。宮堡進口處有四行大樹。

卡狄夫男爵,蒙高茂利伯爵,潘勃洛克伯爵,坎道爾,馬勉翁、聖關

丁和休蘭的上議員和領主,康威爾和台連兩州的錫礦監督,耶穌大學的世

襲視察,“最尊貴、最有權威”的費力潑-賀伯特爵爺,在威爾頓有一所

奇妙的花園,兩個帶噴泉的水池修得比篤信天主教的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

還要講究。

森摩賽特公爵查理-西摩,在泰晤士河上有一座森摩賽特廬,跟羅馬

的潘費理別墅差不了多少。壁爐上兩個元朝的瓷器在法國能值五十萬。

在約克州,衣格蘭姆爵士、渦筠子爵阿塞有一座牛森聖殿,入口處是

一座凱旋門,門上的平頂象摩爾人的平屋頂。

恰特萊、泡夫和羅范的費雷爵士羅伯特,在利斯德州有斯查頓一哈洛

特廬,花園是按照幾何圖形設計的,完全仿照神廟的式樣,正面造得特別

考究;池水旁邊的一座有四方形鐘樓的教堂也是這位爵爺的產業。

在諾城頓州,森圖蘭伯爵,樞密大臣查理-斯密賽,有一座亞索潑宮

堡,門口一溜兒四根圓柱,上面有許多大理石雕像。

洛傑斯特伯爵勞倫斯-海依德,在蘇萊有一座新園,雕刻的群獸,綠

樹拱圍的圓形草地和森林,都非常壯麗,森林盡頭有一座小山,用人工弄

得圓圓的,山頂上聳立着一棵大橡樹,老遠就可以看到。

極司斐爾伯爵費力浦-斯丹賀,在杜皮州有一座勃萊特皮宮堡,有富

麗堂皇的鐘樓、放鷹台、飼兔場和一片片美麗的小湖,有長方的,有四方

的,也有橢圓的,其中一個圓湖好像一面鏡子,有兩個噴泉,水噴得很高。

阿衣伯爵康華理爵士,有一座勃龍府,是十四世紀的王宮。

毛爾登子爵,愛賽克司伯爵,最高貴的亞爾傑依-加培爾,在賀得福

州有一座工字形的加休培壘宮堡,那兒野獸繁多,是個打獵的好地方。

查理-奧蘇爾登爵士,在密特爾賽克司有達恩雷別墅,門口是意大利

式的花園。

薩利斯堡伯爵詹姆士-賽西爾、在離倫敦七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哈脫費

宮,四座軒昂的敞亭,中間是一座鐘樓,院子裏鋪着黑白相間的石板,象

日耳曼的石板地一樣,宮邸正面寬二百七十二尺,是英國財政部長,也就

是說現在的伯爵的曾祖父在詹姆士一世時代建築的。在那兒還可以看到一

位薩利斯堡伯爵夫人的床,這是一件無價之寶,完全用巴西木料造的,它

是醫治蛇咬的萬應葯,叫作milhombres,意思是“一千個人”。床上鏤着

幾個金字:“往壞處想的人該受廷辱”。

華威克與荷蘭伯爵愛多亞-利治,是華威克城堡的主人,那兒的壁爐

可以燒整棵的橡樹。

在七橡樹教區,白克赫司脫男爵,克蘭斐爾特子爵,陶賽脫和密特爾

賽克司伯爵查理-賽克維爾,是諾爾宮邸的主人,宮邸大得像一個城市一

樣,由三座平行的宮殿組成,一座挨着一座,好像一隊步兵。正面一溜兒

十個三角形的護梯牆,當中有一座炮樓,底下是大門,四角是四座角塔。

惠茂士子爵,華敏司脫伯爵湯麥司-丁痕,有一座朗理脫宮堡,那兒

的壁爐、燈塔、亭子、-望塔、水閣和角塔,簡直跟法國國王的香堡城堡

一樣多。

塞福克伯爵亨利-豪華德,在離倫敦十二法里的愛賽克斯有一座奧得

林宮,在宏偉壯麗方面,並不比西班牙國王的愛斯鳩理爾宮差多少。

培福特州有一座面積很大的雷司特園,周圍是護城河和寨牆,裏面有

樹林、小河和丘陵。這是耿特侯爵亨利的產業。

希埃福德州的漢潑頓城堡有一座堅固的城垛堡樓,花園和森林中間隔

着一條河。這是孔寧司培爵士湯麥司的產業。

林肯州有一座格林索潑城堡,正面很長,中間插了幾個尖尖的角塔;

有花園、魚塘、雉場、羊欄、牧場、滾球場、整齊的人造林、散步場、灌

木林,花床花團錦簇,有的成方格形和斜格形,好像一塊塊的大地毯;還

有跑馬場和一條壯麗的環形大道,馬車必須順着這條大道轉一個彎,才能

駛進城堡。這是林特賽伯爵,華沙森林的世襲爵士羅伯特的莊園。

在塞賽克司有一座叫做上園的四方形城堡,院子兩邊有兩個對稱的鐘

樓敞亭。可敬的葛雷爵士,葛蘭台爾子爵,坦可維爾伯爵福特,就是這座

城堡的所有人。

華威克州有一個紐痕漢伯獨克司庄,裏面有兩個四方形的魚塘,一堵

三角形的牆上有一個有四面玻璃的鋼窗。莊主是丹牌埃伯爵(他是德國的

馮冷費登伯爵)。

蒲克州有一個威遜亞姆庄,裏面有一個法國式的花園,修了四個亭子,

一個高大的城雉塔,旁邊有兩個很高的好像軍艦的建築物,作戰時可以支

援城雉塔。這是阿並鄧伯爵,蒙太格爵士的產業,他另外還有一個萊以閣

特庄,這是他的男爵領地,大門上寫着這麼一句箴言:Virtusarietefo

rtior①。

①拉丁文:美德比攻城車更有力量。

德馮州公爵威廉-喀文狄希有六座宮堡,恰茨威司便是其中之一,這

是一座最華麗的希臘式三層樓建築。公爵在倫敦另外有一處華麗的住宅,

裏面有個屁股對着王宮的獅子像。

金納末基子爵,愛爾蘭的考克伯爵,是畢加第萊蒲林頓田莊的所有人,

寬廣的花園一直伸延到倫敦郊外;他也是乞司威克田莊的所有人,那兒有

九所宏偉的房子;在故宮旁邊,他還有一所新蓋的龍台斯堡大廈。

巴福特公爵擁有一處叫做顯爾西的產業,包括兩座哥德式宮堡和一座

佛羅棱斯式宮堡;他在格羅斯特城還有一處叫做巴特敏登的產業,這是一

所矗立在叉路口中心的大住宅,好像一顆光芒四射的金星。這位最高貴最

有權威的亨利親王,巴福特公爵,同時也是華司特侯爵,華司特伯爵,拉

格蘭男爵,葛威爾男爵,歇潑司拖的賀保男爵。

紐格斯爾公爵,克萊埃侯爵約翰-賀爾,有一處叫做巴爾司哇佛的住

宅,裏面有一座四方形的炮樓,非常雄壯;在諾丁漢州另外還有一處叫做

豪登的別墅,池塘中間有一個高聳入雲的圓塔,是仿照巴別塔造的①。

①見《聖經》《創世記》第十一章:洪水以後,諾亞的子孫越來越多,他們要造一座城和一個高與天齊的高塔,耶和華使他們口音變亂,工程遂停了下來。

漢姆司台特男爵威廉-克萊文爵士,在華威克州有一處叫做孔亞培的

住宅,在那兒可以看到英國最美麗的噴水池,在蒲克州還有兩塊男爵領地,

一塊叫做漢姆司台特-馬歇爾,正面造了五個哥德式燈塔,另外一塊叫做

亞希公園,那是一所別墅,坐落在森林裏兩條大路交叉的地方。

克朗查理男爵,洪可斐爾男爵,西西里島的科爾龍侯爵林諾-克朗查

理爵士(他的上議員資格就是從克朗查理堡來的,這座宮堡是老愛德華國

王在九一四年抵抗丹麥時建築的),在倫敦有一座洪可斐爾大廈,那是一

座宮殿,在溫莎有一座叫做科爾龍行宮的宮殿,八個城堡,一個在特倫特

河上的蒲登,對石膏採石場有課稅權,其餘的七個叫做公台士、亨勃爾、

麻理坎伯、屈羅華特萊士、赫爾一開拖(那兒有一口奇異的水井)、費林

茂埃(沼澤里產泥炭)、雷古佛(離乏葛尼克古城不遠)、范苛頓(在摩

爾恩里山上);另外還有他派有主管的十九個村鎮和活雷卡士全境。所有

這些產業每年可以給這位爵爺帶來四萬英鎊的收入。

詹姆士二世治下的一百七十二位爵士,每年的收入達一百二十七萬二

千英鎊,合英國國家收入的十一分之一。

最後一個名字(林諾-克朗查理爵士)旁邊的一行字是於蘇斯的筆跡:

“叛逆者,流亡國外,所有財產、房屋和土地全部扣押。大快人心。”

4

於蘇斯很佩服奧莫。人總是佩服跟自己親近的人。這有一定的道理。

於蘇斯心裏怒氣難消,所以表現在外面的是惡聲惡氣。於蘇斯對造物不滿。他天生要反抗一切。對宇宙間的事事物物,他總是往壞處想。不管對什麼人,或是什麼事,他總是一百個不滿意。蜜蜂雖然能釀蜜,可是抵不了螫人的過失;太陽雖然能使玫瑰花盛開,可是抵償不了它傳播黃熱病和黑熱病的罪過。於蘇斯心裏可能對老天爺也有不少的意見。他說:“魔鬼身上有發條,老天爺不該放開發條上的保險鉤。”除了國工們以外,他對什麼人都不大讚成,不過他喝彩的方式跟別人不同。有一天,詹姆士二世向愛爾蘭天主堂的聖母獻了一盞沉甸甸的金燈,於蘇斯和奧莫(它對這種事情更不關心)從那兒經過,在人叢里大聲喝彩,說:“當然嘍,聖母對金燈的需要,比這些赤腳的孩子對鞋子的需要更大。”

官家所以不干涉他的流浪生活,容許他和狼交朋友,可能跟他這種“忠君報國”的證據和敬重當局的表現,有很大關係。有的時候出於一時的溺愛,他夜裏把奧莫鬆開,讓它伸伸懶腰,自由自在的圍着車子溜達溜達。狼不辜負朋友的信任,它愛“群居”,也就是說生活在人類中間,跟鬈毛狗一樣謙虛。不過,要是碰到了脾氣不好的官吏,照樣會引出一場麻煩;因此,於蘇斯老是把這條聽話的狼盡量鎖起來。從政治觀點上來說,車子前面那段關於黃金的題詞本來就很費解,現在只剩下一點殘墨,看不清楚了,別人自然抓不着他的把柄。就在詹姆士二世以後,在威廉和瑪利的“文雅統治”下,還可以看到他的篷車在英國各鄉鎮裏安安靜靜地來來去去。他從大不列顛這一端到那一端,自由自在地旅行,一面和他的狼合作,演江湖郎中的滑稽戲,一面兜售春藥和小瓶葯。當時為了搜捕流浪的匪幫,特別是為了消滅。comprachicos①,英國全國法網密佈。於蘇斯就這樣毫不費力地在法網的網眼裏穿過。

①西班牙文:兒童販子。

再說,這也是天公地道。於蘇斯沒有參加過什麼幫會。於蘇斯只跟自己共秘密,自己跟自己促膝密談,只有這條狼文文雅雅地參加這種秘密會議。於蘇斯有做加利比人①的野心,既然事實上辦不到,他只好一個人單獨生活。其實孤獨的人就是文明的國家容許的一種變相野蠻人。流浪的人就是孤單的人。因為孤獨,他才不斷的換地點。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他便會覺得好像被人同化了似的。他過的是流浪生活。一看到城市,他就特別懷念荊棘叢、叢林、帶刺的矮樹叢和岩洞。森林才是他的家。他在廣場上嘈雜的人聲中間,倒沒有身在異鄉的感覺,因為嗡嗡的人聲好像樹林的絮語。人群多少能滿足一些我們對曠野的愛好。他最痛恨的是篷車的門和窗子,因為有了門窗,車子就像一幢房子了。要是能把岩洞安上四個輪子,坐在洞穴里旅行,才合乎他的理想呢。

①美洲的土人。這兒指野人。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於蘇斯難得微笑,可是他卻有時候大笑,甚至常常大笑;這是一種苦笑。微笑表示同意,可是大笑卻往往是拒絕的表示。

他最主要的事情是恨人類。簡直可以說這是一種不共戴天的仇恨。因為看到了人間的種種災難,國王騎在百姓頭上,戰爭壓在國王頭上,瘟疫比戰爭更狠,飢荒比瘟疫更毒辣,總而言之,愚蠢掩蓋了一切;他因為注意到生活就是一系列的懲罰;因為體會到死亡才是解脫;所以他認為人生是一件可怕的事;因此,只要有病人來求醫,他就治好他們的病。他有補藥,有延年益壽的藥水。他治好瘸子的腿,就挖苦他說:“你又能站起來了,好吧,在‘涕泣之谷’①里多走些路吧!”他看到快要餓死的窮人,就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他,一面嘟囔着說:“活下去吧,可憐蟲!吃吧!活下去吧!我不來縮短你的苦役。”接着他就搓搓手,說:“我做盡了壞事。”

①指塵世。

從後面的小窗洞裏,路人可以看到篷車的天花板上用木炭寫的幾個大字:“哲學家於蘇斯。”

第二章兒童販子

1

誰見過comprachicos這個字?誰知道是什麼意思?

Comprachicos或者comprapequenos,是流浪行業的一個千丑百怪的分支,十七世紀曾風行一時,到十八世紀就被人忘了,現在我們已經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了。comprachicos像“連珠炮”一樣,是古代社會的一個不斷出現的社會特徵,是人類醜史的一部分。從歷史的全局觀點來看,comprachicos跟流行最廣的奴隸制度有密切關係。約瑟①被他的哥哥們賣掉,這是這個行業歷史的一章。西班牙和英國的刑法里也有他們的痕迹。你在雜亂無章的英國法律中可以找到鎮壓這類駭人聽聞的事實的跡象,就跟你在樹林裏可以找到野人的腳印一樣。

①事見《聖經》:約瑟被他的哥哥賣給埃及人,而約瑟卻因禍得福,做了埃及的宰相。

Comprachicos或者comprapequenos,是一個西班牙語複合詞,意思是“買小孩的”。

買進然後賣出。

他們不拐孩子,拐孩子是另外一種行業。

他們要這些兒童做什麼?

要把他們做成怪物。

要怪物做什麼?

來引人笑。

人民群眾需要笑;國王也是一樣。街口上少不了跑江湖的,羅浮宮①也少不了滑稽人物,街口上的叫做“都呂般②”,王宮裏的叫做“特里卜來③”。

①法故宮。

②法國十七世紀的一位滑稽藝人的藝名。這裏指小丑。

③法國路易十二及弗朗索瓦一世養的一個小丑。這裏指宮廷小丑。

人類對娛樂所作的努力,有的時候實在值得哲學家注意。

我們在開頭這幾頁里究竟描寫些什麼?這是一本最可怕的書的一章,書名可以叫作《幸福的人剝削不幸的人》。

2

拿兒童當玩具的事情,過去有過(現在還有)。在純樸而野蠻的時代,做這種事的人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行業。十七世紀,也叫作偉大的世紀,就是這樣的時代。這是一個拜占廷式的世紀。它把腐敗的樸素和巧妙的殘忍結合起來,這是人類文明的一種奇怪的現象。像笑容可掬的老虎一樣。德-塞維涅夫人①一談到火刑和碟刑,措詞就非常婉轉。那一世紀在兒童身上做了不少的買賣。歌頌這個世紀的歷史家把這個創傷隱藏起來。可是卻在醫治社會創傷的芬遜-得-保爾②身上露了馬腳。

①德-塞維涅夫人(1626-1696),法國女作家。

②芬遜-得-保爾(1581-1660),是個收容孤兒的神父。

想讓“玩具人”獲得成功,必須很早下手。侏儒必須從兒童時代開始。我們喜歡玩小孩子。可是長得像樣的兒童不怎麼好玩;駝背才有趣呢。

於是就產生了一種藝術。產生了訓練“玩具人”的人。他們把正常的人變成奇形怪狀的人,把正常人的臉變成牛頭馬面。阻礙兒童的發育,重新製造一個面貌。這種人工畸形術也有一定的規則。這是一門完善的科學。你只消從整形學的反面推測一下,就能知道一個大概了。一對好好的眼睛,被這些藝術家弄成斜白眼。天生和諧的地方,被弄得奇形怪狀。完美的圖案,被他們改成漫畫。不過在賞鑒家眼裏,只有漫畫是完美的。對於動物也有人加過工;他們發明了一種虎斑馬。屠倫①騎的就是虎斑馬。我們現在不是都把狗染成藍色或綠色么?大自然就是我們的畫布。人總是想在天生的東西上加一點玩意兒。人在生靈萬物上加加工,有時候加好了,有時候卻加壞了。宮廷里的小丑不過是想把人變成猴子的一種試驗,沒有別的。這是向後退。退化的傑作。同時真有一些人打算創造“猴人”。克理扶蘭公爵夫人和掃桑波敦伯爵夫人芭爾布,用狨猴做侍從。達特雷男爵夫人,第八個有男爵爵位的夫人法蘭蘇阿斯-薩頓,用一隻穿上綉金緞衣服的狒拂侍候她喝茶,這位夫人把它叫作“我的黑人”。陶迄斯脫伯爵夫人加賽琳-賽特萊,坐着有紋章的馬車到國會去,車後站着三個翹着鼻子、穿制服的趾高氣揚的猴子。有一個麥地那一西里公爵夫人,在她梳妝的時候,紅衣主教保羅斯看見她用猩猩替她穿襪子。這些被主人提拔起來的猴子就跟被視為禽獸的人分庭抗禮了。貴人喜歡人獸不分,侏儒和狗的例子特別顯著。侏儒總是離不開狗,狗比它還大些;狗是侏儒的伴侶。彷彿是用一對頸圈鎖起來的兩頭動物。這種人獸並列的現象有大堆本國文物足以證明;最著名的是傑弗雷-赫遜的畫像,他是法國的亨利埃特(亨利四世的女兒,查理一世的妻子)的侏儒。

①屠倫(1611-1675),法國將軍。

要使人退化就得把他變成畸形的人。破了相以後才算完成了退化人的工作。那時的活體解剖家巧妙的把神聖的形象從人的臉上抹掉。亞門-司屈利學院的董事和倫敦化學商店的司法檢察官康貴司博士,用拉丁文寫了一本關於倒行逆施的外科手術的書,描寫了各種手術的步驟。如果加力克一弗格司的傑司答司的話靠得住,這種外科手術的發明人是一個姓亞議-摩爾的隱修士,這個姓是愛爾蘭字,意思是“大河”。

選帝侯蒲蓋奧,有一個侏儒,這個侏儒的形象——或者說魔鬼的形象——是赫特爾堡山洞的魔術箱的產品,這是這種科學得到廣泛應用的一個值得注意的標本。

這種科學把人類生存的規律簡化到可怕的程度:一方面讓你受盡人間的苦痛,另一方面卻又命令你作樂。

3

那時候,畸形人的製造正在大規模的進行,而且花色品種繁多。

蘇丹需要他們;教皇也需要。這一位用他們來看守后宮裏的婦女,那一位用他們來誦經。這是特別的一種,他們不會傳宗接代了。這種簡直不成其為人的人對肉慾之樂有用,對宗教也有用。蘇丹的後宮和教皇的教堂里用的雖然是同一種類的畸形人,但是後宮是殘忍的,教堂是溫和的。

當時能夠製造的,現在已經不製造了;他們的技能到了我們手裏已經失傳了,怪不得有些才子大嚷大叫,說我們走了下坡路。現在已經不知道怎樣在人皮上刻花了,因為折磨人的藝術已經失傳。從前,這方面的藝術很精通,現在已經不行了;這種藝術簡單化了,也許不久就會完全消失。早年間,他們砍掉活人的四肢,剖開他們的肚子,挖他們的腸子,當場研究各種現象,獲得不少的新發現。現在呢,我們不得不放棄這種嘗試,因而也無法應用從死刑執行人那兒得來的外科技術。

從前的活體解剖並不限於替廣場上的群眾製造畸形人,替宮廷製造滑稽人(其實這種人不過比脅肩餡笑的大臣稍微誇張一些罷了),替蘇丹和教皇製造閹人。它製造的花色品種可多着哪。替英國國王製造的“雞鳴人”,就是它的得意之作。

英國王宮裏有一種風俗,一定要用一個會學公雞打鳴的人打更。大家都睡着的時候,更夫在宮裏蕩來蕩去,每一個鐘頭都要學一陣子雞叫,代替時鐘盡報時的職責。雞鳴人從小在喉頭裏動過一次手術。這是康貴司博士所描寫的藝術的一部分。在查理二世時代,雞鳴人動手術的地方常常淌口水,樸茨茅夫公爵夫人看了很討厭,為了不讓英國的王冠受到損害,這個職位就暫時閑起來了;不過他們後來找到了一個不殘廢的人來代替雞鳴人。這個光榮職務的人選通常是一位退職的軍官,在詹姆士二世時代,擔任這個職務的人是雞鳴人威廉-詹柏遜,公雞打鳴的報酬是每年九鎊二先令六便士①。

①見張伯倫博士一六八八年出版的《英國現狀》第一卷第十三章第一七九頁——原注

卡德林二世的回憶錄告訴我們:在聖彼得堡(離現在還不到一百年呢),沙皇或王后在不滿意一個俄國親王的時候,便命令他蹲坐在王宮的接待室里,要一連幾天保持蹲的姿勢,還得裝貓叫,或者裝孵卵的母雞叫,並且在地上用嘴吃東西。

這種風氣現在已經消失了;不過消失得不像大家所想像的那樣乾淨。現在的大臣奉承君王的聲調不過稍微改變一點兒罷了。他們吃的東西還不如地上的食物呢——我們不願意說他們是從泥污里找食吃。

幸虧國王是不會錯的。這樣一來,他們中間的矛盾也就不會讓我們傷腦筋了。人越是對什麼事情都贊成,越覺得自己做得對,也就越覺得心安理得。路易十四不喜歡在凡爾賽宮看到一個學雞叫的軍官,也不喜歡看見一個學火雞啄食的親王。英國和俄國認為可以提高皇家或帝國的尊嚴的東西,在偉大的路易看來是和聖路易的王冠不相稱的。大家都知道,為了亨利埃特夫人有一天夜裏夢見一隻母雞,他曾經大發脾氣。因為這對於王宮裏的一位貴婦來說,實在有失體統。宮裏的人原不應該夢見下賤的事情。大家都記得波胥埃①對於這件事跟路易十四是一樣的看法。

①波胥埃(1627-1704),法國主教,演說家。

4

前面已經說過,十七世紀的兒童販子已經變成一種專業。兒童販子以販賣兒童為業。他們買進之後,在原材料上加一些工,重新賣出。

出賣兒童的人是各種各樣的:從想減輕家庭負擔的貧苦的父親起,到經營奴隸場的場主為止。賣人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在我們這時代還為了維持這個權利而打起來呢。我們記得離現在還不到一百年,海斯的選帝侯把自己食邑里的百姓賣給英國國王,因為國王需要二批人到美洲去送死。到海斯的選帝侯那兒去,跟我們到肉店裏去買肉一樣。選帝侯有大批供製炮灰的人肉。這位親王好像把百姓掛在肉店裏,叫喚說:“進來講價錢吧!這裏有人肉出賣!”在孟茂司①的悲慘事件以後,英國在傑弗理統治之下有很多的爵爺和紳士受到了斬首或者分屍的刑罰。詹姆士二世把死者的妻女贈給王后。王后把這些貴婦賣給威廉-潘恩。可能國王抽百分之幾的成頭。最奇怪的是詹姆士二世並沒有賣過貴婦,而是威廉-潘恩把她們買去的。

①孟茂司(1649-1685),英國的公爵,新教領袖,在詹姆士二世執政時代,於一六八五年被斬首。

潘恩做這宗買賣的借口或託詞是這樣的:他有一片曠野,需要一批女人替那兒的男人傳宗接代。婦女是他要用的一部分工具。

王后從這些貴婦身上弄了很大一筆錢。年輕的賣得價錢很好。我們一想到這件不名譽的事情就會覺得不安:潘恩大概沒有花幾個大錢就把那些伯爵夫人買下來了。

兒童販子也叫做“舍拉”,這是個印度字,意思是拐孩子的。

販賣兒童的行業經過很長的時間一直若隱若現。有的時候,社會組織對這些不正當的行業稍微有點寬容,他們馬上就猖獗起來。到現在我們還可以在西班牙看到一個叫雷芒-賽爾的惡棍領導一個類似的行業,使瓦朗西亞、亞力坎特和摩西亞三省從一八三四年到一八六六年三十多年裏恐怖不安。

在斯圖亞特王朝,兒童販子在朝廷上的名譽並不壞。在需要的時候,他們還替國家的利益服務呢。對詹姆士二世來說,他們差不多可以說是一種instrumentumregni①。因為當時有許多名門世家,需要消除一部分不聽話的或者累贅的人,需要斷絕子嗣,或者需要突然取消繼承權。有的時候,這一房的人需要掠奪另一房的利益。兒童販子的破相的技能,使他們跟國家的政策拉上了關係。破相比殺生好。當然,你可以給他戴上一個鐵面具,不過這樣做太笨了。你不能弄得歐洲到處都是戴鐵面具的人呀,而破了相的人走南闖北,誰也不會注意。再說,鐵面具能夠除掉,肉面具無法除掉。你得一輩子戴着你自己的臉做的面具,沒有比這更聰明的了。兒童販子在人身上做的功夫,就跟中國人用小村做盆景一樣。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他們有他們的秘訣,不過這種藝術現在已經失傳了。他們的手能使小樹長得小巧玲瓏。很特別,也很有意思。他們可以在小孩身上下一番奇妙的功夫,連小孩的父親也認不出來。正像拉辛②用一句有語病的法文說的:“連父親的眼睛也認他不出了。”有時候,他們讓背脊保存筆直的姿勢,卻改造了面孔。他們除掉兒童面部的特徵,像我們揭掉手帕上的商標一樣。

①拉丁文:統治的工具。

②拉辛(1639-1699),法國戲劇家。

如果想讓小孩要把戲,他們就用一種巧妙的方法使小孩的骨節個個脫臼。練起把戲來,簡直可以說柔若無骨。柔軟運動家就是這樣的。

兒童販子不但能消滅了孩子的面貌,還能消滅孩子的記憶。至少能夠消滅他們消滅得掉的一小部分。小孩子不記得自己怎樣變成了殘廢。這種駭人聽聞的手術在孩子的臉上留下痕迹,可是在心裏卻沒有留下創傷。他頂多只記得有一天人家抓住他,後來他就睡著了,再後來,他又被人家治好了。治好什麼呢?不知道。硫黃燒的和刀割的傷口,他一點也記不得。在動手術的時候,兒童販子用一種奇妙的藥粉使小病人入睡,這種藥粉像魔法一樣,使人喪失疼痛的感覺。這種藥粉在中國很早就發現了,現在還在應用。像印刷、大炮、氣球和麻醉藥這些發明,中國人都比我們早。可是有一個區別,在歐洲,一有一種發明,馬上就生氣勃勃地發展成為一種奇妙的東西,而在中國卻依舊停滯在胚胎狀態,無聲無嗅。中國真是一個保存胎兒的酒精瓶。

既然到了中國,我們不妨再在那兒多待一會兒。中國自古以來,在用模型塑造活人的藝術上,就有一種獨到的匠心。他們把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放在一個形狀奇怪的罈子裏,上面有一個口,下面沒有底,好讓頭和腳都伸出壇外。罈子白天直放,晚上橫放,好讓這個孩子睡覺。因此這孩子只長大而不長高,壓縮的肌肉和彎曲的骨骼慢慢的塞滿壇於鼓出來的地方。這樣在罈子裏要過好幾年。到了一定的時候就無法恢復原狀了。等到他們認為罈子已經長滿、怪人已經造成了的時候,便把罈子打碎。孩子出來了,看呀,那就是圓壇怪人。

這個方法很簡單。不管你願意要什麼樣的侏儒,都可以預訂。

5

詹姆士二世對兒童販子很寬容。主要是因為他利用過他們。而且不止利用過一次。對於我們看不起的東西,我們不見得一輩子不高興理睬。一種叫做政治的上等行業,有時為了權宜之計,也利用一下下等行業,所以上等人雖然有意地看不起他們,卻也不得去迫害他們。儘管有點兒注意,但是井不監視他們的行動。因為說不定用得着他們。法律閉上了這隻眼,國王卻睜着另一隻。

有時候國王甚至於承認他跟這種下等人發生過合作關係。這是君主恐怖統治的狂妄。破了相的人臉上有一顆百合花烙印;人家除去他臉上天生的特徵,打上國王的烙印。在梅爾頓准男爵,諾福克郡警察廳長雅各-亞司特雷爵士家裏,有一個買來的孩子,賣主在孩子的額角上用燒紅的烙鐵打了一個百合花烙印。有時候,賣主不管因為什麼緣故,如果一定要知道這個孩子是從皇家來的,他們就用這個辦法。多承英國人看得起我們,他們在處理私人事務的時候,總喜歡用我們的百合花國徽。

販賣兒童這個行業,有點宗教狂的色彩,跟印度的“勒人教①”差不了多少,好像不是一個特別的行業。他們成群結隊地在一起生活,也耍要把戲,其實耍把戲不過是個幌子,為的是行動方便罷了。他們在這兒那兒住下來,又嚴肅,又虔誠,跟普通的游牧民族沒有一點相同的地方,他們從來不偷東西。老百姓不了解真相,一直認為他們是西班牙的摩爾人,或者中國的摩爾人。其實西班牙的摩爾人造偽幣;而中國的摩爾人是騙子。兒童販子不幹這種混帳事。他們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不管你信不信,他們有時候倒還誠懇而又嚴肅。一點沒有不規矩的地方。

①印度的一個教派。

幹這一行的各國人都有。comprachicos(兒童販子)這個詞彙把英國人、法國人、卡斯蒂利亞人、德國人、意大利人聯合在一起。同樣的思想、同樣的迷信和他們從事的同一職業,把他們組織在一起。在這個兄弟般的幫會裏,從出太陽的地方來的人代表東方,從落太陽的地方來的人代表西方。許多巴斯克人和許多愛爾蘭人在一起談話,巴斯克人和愛爾蘭人能夠聽懂對方的話,因為他們講的是古迦太基土話。除了這個以外,他們還有愛爾蘭天主教和西班牙天主教的密切關係(就因為這種關係,愛爾蘭國王——威爾斯人勃朗尼爵士——雖然差點兒沒在倫敦的絞刑架上送了命,萊特林郡卻從此併入了英國的版圖)。

兒童販子與其說是一個部落,不如說是一個社團,與其說是一個社團,不如說是人類的一群殘渣。他們是以犯罪為職業的人渣。這個行業好像是一個穿着一件干補百袖的破衣裳的小丑。多一個人等於又補上一塊破布。

兒童販子的生存規律是到處流浪,忽隱忽現。人家捏着鼻子容忍你,你能盡賴在這兒不走嗎?在必要的時候,有的宮廷也需要這種行業維護王權,即使在這樣的國家裏,他們有時候也會突然受到虐待。國王利用了他們的藝術,卻把藝術家送到苦役營里去。君王反覆無常居然到了這種程度。“朕高興如此做嘛!”

滾動的石頭不生苔,遊盪的行業不聚財。兒童販子都窮得要命。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衣衫襤褸的巫婆,望着火刑場的火說:“唉!大火不及蠟燭!”他們也應該說這句話。他們的頭兒——那些藏在幕後的大批販賣兒童的人——說不定,甚至很可能已經發了財。不過事情隔了兩個世紀,也就沒法弄明白了。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這是一種幫會組織。他們有幫規,誓言,切口,甚至還有一套玄妙的道理。讀者如果想了解得更詳細一點,只要到畢司加野或加利西亞去一趟就行了。那兒有許多巴斯克人,在那些山套里到現在還可以聽到關於他們的傳說。在烏野宗、歐別斯湯堵、雷沙和亞司的加拉加,據說現在還有兒童販子。那地方的母親到現在還拿這句話來嚇唬孩子:Aguardate,nlno,quevoyallamaralcomprachicos!①

①西班牙文:“不要吵,要不我就去叫兒童販子!”

兒童販子跟茨岡人和吉卜賽人一樣,經常在指定的地點聚會。他們的領袖時常聚在一起,商量幫會的事情。在十七世紀,主要的集會地點有四個:一處是西班牙的潘苛波山隘。一處是德國一個叫做“臭娘們兒”的林中空地,那兒離狄可許不遠,有兩個奇怪的浮雕,雕的是一個有頭的女人和一個沒有頭的男人。一處是法國古包佛一土蒙那聖林的士山,那兒離布爾朋一勒一班很近,有一座馬蘇一拉一普羅梅絲巨像。最後一處在英國約克州的克里扶蘭,吉絲堡的威廉-賈隆努騎士的花園牆後面,這邊是一個方塔,那邊是一個三角形的高牆,牆腳有一個拱門。

6

英國取締遊民的法律一直是很嚴厲的。英國中古時代的立法顯然受到了Homoerransferaerrantepejor①這一原則的影響。特別治罪條例里有一條說:無家可歸的人“比毒蛇、龍、山貓和毒眼蛇還要危險”(atrocioraspide,dracone,lynceetbasilico)。很多年來,英國一直對吉卜賽人不放心,打算像驅逐狼一樣,把他們驅除出去。

①拉丁文:流浪的百姓比轉來轉去的野獸更壞。

在這方面,愛爾蘭人就跟英國人不同了:他們見了狼喊“大叔”,並且祈求聖者,保佑它身體健康。

儘管如此,我們前面已經看到,英國的法律既然容忍了這條養熟了的類似家犬的狼,也就容忍這個好像順民的老牌流浪漢。英國法律對走江湖的,流浪的理髮匠,江湖郎中,貨郎和吃四方的學士一律都放心,因為他們有餬口的行業,除了這些人以外,法律對其他遊手好閒的流浪漢就要擔心害怕了。一個過路的人可能就是公眾的敵人。當時還不了解什麼叫做“無所事事”,可是知道什麼叫做“無業游民”。一個人只要“形跡可疑”(這個字眼很難解釋,雖然好像大家都知道,可是誰也不會給他下個定義),人家就可以抓住他的領子問他:“你住在哪兒?靠什麼生活?”要是他答不上來,嚴苛的刑罰便隨之而來,鐵和火是法典上早就規定好了的。法律用烙鐵來對付無業游民。

這麼一來,在英國整個的國土上,就施行了一種專門對付無業游民的“嫌疑法”,我們必須承認,這種人隨時隨地都會作姦犯科,特別是吉卜賽人。英國驅逐吉卜賽人,不應該跟西班牙驅逐猶太人、摩爾人和法國驅逐新教徒相提並論。我們對於驅逐野獸和迫害人是不會混為一談的。

我們再說一遍,兒童販子和吉卜賽人沒有一點相同的地方。吉卜賽人是一個民族;而兒童販子是各個民族的混合體,我們已經說過,是人類的殘渣,是一隻盛滿髒水的可怕的水盆。吉卜賽人有自己的方言,他們沒有;他們的切口是各種方言拼湊起來的;他們的語言是各種語言混合起來的;他們日常說的就是這種“雜拌兒”。到未了,他們也跟吉卜賽人一樣,變成一個民族,在其他的民族中間鑽來鑽去;不過把他們聯在一起的是幫會關係,而不是種族關係。在歷史上每一個時代,我們都能看到人類的洪流里有幾股細細的人流,一面在旁邊悄悄地流着,一面向周圍分泌毒素。吉卜賽是一個大家庭;兒童販子是一種類似互濟會①的秘密幫會;這個幫會沒有什麼崇高的目的,不過是一個令人憎恨的行業。最後的區別是宗教。吉卜賽人是邪教徒,兒童販子是基督教徒,而且還是好基督教徒,雖然各國人都有,他們的幫會卻是在聖地西班牙誕生的。

①一種秘密社會組織。

他們不但是基督教徒,還是天主教徒;不但是天主教徒,還是羅馬派教徒;他們對信仰很虔誠,很純潔,所以不肯和培治州的匈牙利游牧民族來往。這些匈牙利人的酋長是個老頭兒,酋長的權杖是頭上裝着一顆銀球的手杖,銀球上站着一隻有兩個頭的奧地利鷹。說實在的,這些匈牙利人是分裂派,他們居然把聖母升天節改在八月二十七日舉行①,實在可惡。

①天主教的聖母升天節是八月十五日。

在英國,在斯圖亞特王朝統治時代,兒童販子的幫會差不多可以說是受到保護的,我們上面已經提過,他們所以受到保護,是因為詹姆士二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迫害猶太人,蹂躪吉卜賽人,可是對待兒童販子卻是個“好皇上”。我們已經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兒童販子是買主,國王是商人。讓一個人失蹤是兒童販子的拿手好戲。國家的利益有時需要讓某些人失蹤。一個討厭的有繼承權的孩子落到他們手裏,就會喪失原來的模樣。這就便利了財產的沒收。要把爵位移轉給得寵的人就方便得多了。再說,兒童販子很慎重,守口如瓶。他們答應你保守秘密,並且很守信用,這對國家大事來說是很重要的。很難找到一個他們曾經泄漏過國王秘密的例子。說實在的,這樣做對他們是有好處的;因為國王一旦不信任他們,他們可就危險了。所以可以說他們很有政治手腕。此外,這些藝術家還替聖父①供應一批唱經的人才。兒童販子對亞萊葛利的《天主矜憐我》等禱文也有用處。他們特別尊敬聖母馬利亞。所有這一切都迎合斯圖亞特王朝崇拜教皇的精神。對於製造一批閹人來尊敬聖母的人,詹姆士二世當然是不會有惡感的。一六八八年英國換了朝代:奧蘭治繼承了斯圖亞特家的王位。也就是說威廉三世代替了詹姆士二世。

①指羅馬教皇。

詹姆士二世在國外流亡期間逝世;他的墳墓曾經多次顯靈。他的遺骨治好了奧東主教的痔瘺,這對這位虔誠的國王的德行來說,是一種很好的報償。

威廉的思想和政策都與詹姆士不同,他對待兒童販子很嚴厲。他想盡辦法要撲滅這種害蟲。

威廉和瑪利統治初期,頒佈了一項法令,嚴厲取締兒童販子的幫會。兒童販子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從那個時候起他們的組織就粉碎了。法令明文規定:這個幫會的參加者被捕並且證實以後,應於肩上烙一R,這是rogue的縮寫,意思是惡棍;左手上烙一T字,這是thief的縮寫,意思是:小偷兒;右手上烙一個M,意思是殺人犯。幫會頭目“雖貌似乞丐,但視為富人”,應處以枷刑,並在額上烙一P字,財產全部沒收,他們樹林裏的樹木亦應連根拔除。知情不舉,應以隱匿罪論處,“沒收其財產並處以終身監禁”。如果在男子中間發現婦女,就用cuckingstool來處罰她們,這是一種用槓桿上下移動的椅子,這個字是法文的coquine(臭娘們兒)和德文的stuhl(婊子坐的椅子)湊成的。英國法律的效力特別長久,直到現在英國還用這個辦法懲罰“好吵架的女人”。人們把cuckingstool架在河上或者池塘上,讓受罰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然後把椅子浸在水裏,過了一會再拉上來,這樣重複三次。詮注家張伯倫說:“好讓她頭腦冷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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