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坐進了單送她們回宅邸的四輪馬拉轎車后,她覺得自己一下子定了心,好像她剛才度過了一場怕人的危機似的。她呼吸得自由些了,對着那些房子微笑,高高興興地重溫這個城市景色,這是那些真正巴黎人在心上和眼睛裏都記得的家常細節。每見到一家店鋪就能知道在下面順着大道排列的其他店鋪,猜得出經常從玻璃櫃窗里看到的商品價格。她覺得鬆了口氣!什麼氣?放心了!為什麼?有信心了!什麼問題?
車子停到了馬車大門的穹門下。她輕快地下來,走進去,逃似的溜到了樓梯的陰影里,而後到客廳的陰暗地方,最後到達她房間的陰暗地方。於是她略停了一會兒,暗自高興安安全全到了這兒,到了這個白天也霧沉沉的巴黎。它很少晴朗,事物一半是看到的,一半是靠猜的。在這兒,人們可以顯示他喜歡的,藏起他想藏起的。在她心裏的無端的回憶中,浸透了燦爛光輝的鄉村卻仍然留下了無限痛苦的印象。
當她下樓去吃飯時,剛回家來的丈夫熱情地擁抱她,微笑着說。
“啊哈!我很清楚,我。貝爾坦會把您領回來,我讓他去接您真是高招。”
安耐特用她開玩笑時不笑的特別嗓子板著臉說:
“啊!真是糟糕。媽媽自己打不定主意。”
伯爵夫人什麼也沒有說,有點兒發窘。
這晚上沒有任何人來,門關上了。第二天紀葉羅阿伯爵夫人整天花在各個商場裏選購她要的一切東西。她從年輕時起,甚至幾乎從童年時起就愛在大裁縫師傅的鏡子前面久久地試衣服。一走進那座房子,進到巴黎婦女們的生活內幕,想到那種仔仔細細反反覆復的詳細過程她就覺得高興。她喜歡那些圍着她轉的“小姐”們衣裳的聲音,她們的微笑,她們的建議,她們的問題;而那些女裁縫師傅或者帽子師傅她覺得特別有本領,當她說出她的想法以便徵詢意見時,她將這些人當作藝術家對待。她更喜愛那些替她穿衣脫衣的年輕姑娘輕巧的手對她的觸摸,讓她對着鏡子裏的優雅形象款款轉身。她們的手指輕輕地順着她的皮膚,在她頸上或者在她頭髮里滑過時的震顫是她作為漂亮女性生活中最高最適意的微妙享受之一。
然而這天她是抱着極端煩惱的心情,不戴帽子也不戴面紗去面對忠實的鏡子的。她首先去的女帽店使她定了心。她選中的三頂帽子對她再合適不過,對此她毫無猶豫。而當那個女商人信誓旦旦地對她說“啊!伯爵夫人,金髮配喪服再好不過”時,她滿心高興地走了出來,信心十足地走進了別的供應店。
後來她在家裏見到了一張公爵夫人來看過她的短箋,還說她黃昏時再來。她接着寫了些信。最後她高興了一陣;覺得奇怪,怎麼簡單地換換地方就會讓幾乎使她心碎的大不幸消退到了彷彿遙遠的往事之中。她甚至無法讓自己相信是昨天才從隆西愛回來的。她回到巴黎以後心理狀態改變了這麼多,彷彿這小小的轉移癒合了她的傷痕。
吃飯的時候,貝爾坦來了。在看見她時他叫道:
“今兒晚上您真容光煥發。”
這一喊和她心裏幸福的暖潮正相呼應。
離開餐桌時,愛打彈子的伯爵邀貝爾坦和他玩一局,那兩位婦女也陪着他們坐在彈子房裏,咖啡也是在那裏喝的。
公爵夫人到的時候,那些男人還在打彈子,於是全都回到客廳里。高爾貝勒太太和她的丈夫也在這時出現了,說話聲音像充滿了眼淚。有幾分鐘時間,誰都是帶着悲傷的聲音,以致大家都想哭了;可是在慰藉和問訊了一陣之後,話題轉到了別的思路上,於是聲調一下子就變得清朗了。人們開始談論自如,好像使大家全都黯然的不幸陰影也同時一下子消散了。
貝爾坦站起來,一隻手拉着安耐特,把她引到她母親的肖像下站在反射燈的光束里問大家:
“這是不是叫人驚訝?”
公爵夫人如此詫異,幾乎不能自持,重複說:
“天哪!竟能這樣!天哪!竟能這樣!這是轉世再生!而我進來時竟沒有看出來。啊!我的小安妮,我這個對您那麼熟悉的人就像又看見您穿上了您的第一次穿的女喪服,不,您那套是第二次服喪的,因為您父親已經去世了!啊!這個安耐特,穿着這樣一身黑,然而這真是她的母親重新在地球上長出來了!真是奇迹!沒有這張畫像,人們不會看出來!您的女兒仍舊很像您,實在的,然而她更酷似這幅畫!”
繆塞基歐聽說紀葉羅阿夫人回來,也跑來了,決心讓自己屬於那些首先向她呈獻悲痛悼辭的人。
當看到那位年輕姑娘站在畫框前面活像畫中人的姊妹時,他中斷了他的致詞,驚叫道:
“呀!瞧瞧,這可真屬於我見過的最叫人驚奇的事!”
於是輪到那兩位永遠讓自己的信念跟着現成輿論走的高口勒用更為審慎的熱情來表達他們的驚異。
伯爵夫人的心收緊了,而且跟着所有這些人的驚嘆表示來越緊,簡直像它們使她心痛。她一句話不說,看着在她畫旁邊的女兒,感到一陣神經緊張。她想喊出來:“你們安靜點兒!我很清楚她像我!”
那天晚會上她一直鬱抑到終了,又重新喪失了她昨夜才復的信心。
當通報法朗達侯爵到達的時候,貝爾坦正在同她談話。位畫家看到他進門朝房子的女主人走過來時,站了起來將他的圍椅拉到後面,一面喃喃說:“瞧,真好!這個大傻瓜這會兒到了。”而後轉了一圈,走到門口就離開了。
伯爵夫人在接受新來客的客套話以後,到處看奧利維埃,想重新接續她關心的談話。找不到他后,她問道:
“怎麼!那位大人物走啦?”
她的丈夫回答說:
“我想是的,親愛的,我剛看到他用英國人的方式①走了。”
她有點吃驚,想了一會兒,接着就開始和侯爵談天。
①法國人的俗話,指不辭而別。
然而那些熟人很快就審慎地走了,因為她喪事剛完,這次只是非正式地接待他們。
等到她躺到床上的時候,在鄉下曾打擾過她的煩惱又重來了,而且顯得更厲害了。她歸納得十分乾脆明確,她覺得自己老了!
這晚上,她頭一次明白,在這個迄今為止只有她受到崇拜受到恭維、歡迎、愛慕的這間客廳里,另一個女人,她的女兒在取代她的位置。她是在感到所有的讚頌言論都朝着安耐特時,明白了這一點的。在這個王國——一個漂亮女人的房子裏——對她的愛戴從不受任何干擾。從這裏她曾審慎而堅決地清除了任何令人生畏的對手,只在為了使之臣服時她才允許能匹敵的對手進來。而現在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女兒即將成為這個王國的統治者。當所有的眼睛都轉到了貝爾坦抓着手站在她畫像前的安耐特身上時,那一陣揪心真是多麼不同一般。她覺得自己一下子完結了,被剝奪了,退位了。所有的人都看着安耐特,誰也沒有再轉過頭來看她!她已經太慣於聽恭維話和頌揚話,每次人們仰慕她的畫像時,她對那些頌揚詞句是如此確信,雖然根本不當一回事,但心中仍然覺得痒痒的,以至這次的被捨棄,這次未曾料到的被挫敗,這種讚歎的範圍一下子全歸到她女兒名下,使她感受到的激動、震驚和痛苦比由任何對手在任何場合所能造成的都更嚴重。
可是由於她有一種天性;就是在任何危機情況下經受初次挫折后就自省、就鬥爭,並能找到些自我安慰的理由。於是她就想,一旦她親愛的女兒結了婚,不再住在同一個房子裏,她就無需承受這種沒完沒了的比較。在她朋友們目光下的這種比較開始對她變得太難熬了。
然而,這個打擊對她太厲害了。她激動不安而且難以入睡。
早晨醒來時她很累而且腰酸背痛。於是產生了一種想得到支持、得到幫助的迫切要求,想得一個能治療她所有這些痛苦,所有這些精神上和肉體上的苦難的人的幫忙。
她感到自己確實太難受、太虛弱,因此她起意要找醫生商量。她說不定會變成重病,連續幾小時處在這種痛苦和平靜交遞的情況是反常的。因此她讓人趕快去請他,自己等着。
大約十一點的時候醫生到了。這是一個上流社會裏的大醫生,他的勳章和街頭保證了他的才幹。他的本領至少等於常識,他說話的技巧比藥劑更能擊中女人的痛苦。
他進來行過禮,看了看他的病人,於是帶着微笑說:
“瞧,這不嚴重。有您這對眼睛的,從不會病重。”
她立刻對他的這種開場白表示感謝,並向他說明她的虛弱,她的神經緊張、憂鬱,最後輕描淡寫地指出使她不安的壞氣色。他在用一種注意的神氣聽完了她說的以後;除了胃口以外沒有再問別的事情,看來他很清楚這類女人病痛的奧秘性質。他對她作了聽診,觀察了她,用手指撳撳她肩上的肉,抬抬她的胳膊。無疑他摸到了她的思路,而且以職業醫生能揭開一切借口的精明,懂得她之找他顧問主要是為了她的美貌,其次才是健康。他說:
“是的,有點貧血,有些神經性煩惱。這沒有什麼可怪的,既然您剛經歷了一場重喪。我來給您開點兒葯,它就能治好這。可是最重要的是吃些補品,喝些肉汁,不要喝水,但是可以喝啤酒。別讓您熬夜勞累自己,但要盡量多走動走動。多睡,長胖一點。這是我能給您的全部勸告,夫人和美麗的顧客。”
她熱忱關注地聽他說,努力猜出話里的話。
她抓住了最後一句要緊話。
“是的,我瘦了。我一度曾太胖了一點,而我可能是開始節食把我弄虛弱了。”
“肯定是的。要是一直都瘦的話這不礙事,但是有意減肥,常會對某些方面有礙。這點,很幸運地也很容易恢復。再見,夫人。”
她已經覺得好了些,輕鬆些了。於是她叫人到總賣店裏去找他指定的啤酒供午餐時喝,那兒能有新鮮些的。
當貝爾坦被引進來時,她正從桌旁站起來。
“又是我,”他說,“老是我。我來問問您。您一會兒有事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為什麼?”
“那麼,安耐特呢?”
“也什麼都沒有。”
“那麼,四點鐘的時候你們能去我那兒嗎?”
“可以,可是幹什麼?”
“我在為我的《夢幻》起草,我曾在問您能否讓您的女兒花點時候擺個樣子時提到這張畫。要是今天能為我安排上一個小時,那會幫我大忙。”
伯爵夫人對此有些猶豫,不知道為什麼還有點煩惱。但她還是回答說:
“明白了,我的朋友,我們四點鐘會到您那兒。”
“謝謝,您就是善心。”
於是他回去準備畫布,研究主題免得讓那位模特兒有丁點兒疲倦。
伯爵夫人接着就獨自走出去完成她的採購工作。她走到了中心區的那些大馬路而後到馬萊斯埃伯大道,慢步走着,因為她覺得腳都快要斷了。當她走過聖-奧古斯坦教堂時,她突然打定主意到教堂里去,並且到那兒休息一會。她推開了有軟墊的大門,舒暢地吸了一口教堂大殿裏的清涼空氣,找到一張椅子坐下。
她和許多巴黎的婦女們一樣是信教的。她們毫不懷疑地信仰上帝,沒法相信宇宙能沒有一位創造者而能存在。但是和所有的人一樣,同時都對那位神只賦以她看見過的被創造物的特徵,她將她的永生上帝按她對他的作品所知加以人格化,而對這位神秘的創造主的實際能否存在並沒有很清晰的概念。
她對之信念堅定。理論上是崇拜它的,卻又隱隱對他有些害怕,因為她心中全然不知他的目的和意志。對那些教士,她的信任有限;她將他們一律看成違抗兵役的鄉下人的兒子。她的父親是巴黎的中產階級,曾未給她灌輸過任何有關信仰的教旨。直到她結婚為止,她一直對此漫不經心。
從此,她的新地位給她更嚴格地規定了對教堂的表面義務,她對這種輕鬆的約束嚴格遵守。
她是許多託兒所的女施主而且是十分慷慨的。星期天的彌撒她從不缺席一小時,自己直接作布施,並且在社會上通過她的堂區教士,一位副神甫布施。
她經常當作一種任務做祈禱,就像士兵作為一種任務在將軍的門口站崗一樣。有時因為心中悲哀,尤其當她害怕被奧利維埃拋棄的時候,她也來祈禱。然而她也和對待她的丈夫一樣用同樣簡單的虛偽來對待上帝,不敢告訴上天她懇求的原因,只向他祈求援助。以前為了她父親去世,接着最近為了她母親去世,她曾有過一些強烈虔敬的高潮和熱情充沛的懇求,曾對守護我們,安慰我們的上帝感情澎湃。
而碰到了今天,在這座她偶然走進來的教堂里,她遽然感到由衷的祈禱要求。不為什麼事也不為了誰祈禱,就是為她,為她自己。以往在她母親的墳前那天,她已經這樣做過。她需要從某個角度來的幫助,她現在祈求上帝就像她當天早上邀請醫生一樣。
她久久地跪着,偶而有一陣腳步聲打破了教堂的靜寂。後來好像在她心裏有一座鐘在報點,使她從回憶中醒了過來。摸出表,看到已經快到四點時她心中一驚,於是趕緊就去帶她的女兒,奧利維埃已經在等了。
在畫室里她們找到了畫家,他正在畫布上研究《夢幻》的姿勢。他想精確地表達在孟梭公園和安耐特一同散步時見到的情景:一個在夢幻中的窮女孩子,膝頭上放着一本書。他猶豫了很久,他應當把她畫美還是畫丑呢?丑些,她就更具有個性,能揭示出更多的思索,更多的感情,會含有更多的哲理。漂亮呢,她會更吸引人,擴散更多的魅力,更悅目。
他想為這個小朋友作一幅草圖的願望替他作出了決定。《夢幻》應當漂亮,從而有朝一日她的詩意的夢可以實現,而丑的人物將命定在無端已無望的夢想之中。
等到兩位女客進來時,奧利維埃拍着手說:
“好啦,娜尼小姐,我們要一同工作了。”
伯爵夫人像是憂心忡忡。她坐在一張圍椅里,看着奧利維埃在所選定的陽光里放上一張公園裏的鐵管椅子。而後打開了他的書櫃想找本書出來,疑遲了一會兒以後說:
“您的女兒讀些什麼?”
“老天,隨您願意吧。給她一本雨果的書。”
“《世紀的傳說》①?”
①雨果的重要詩選集。其中如:《良心》、《羅蘭婚禮》,《加利斯小王》,《盔之鷹》等多篇。均為法國文學之瑰寶。
“我很同意。”
“小朋友,你坐在那兒拿上這本詩選。翻到這頁……第336頁,你在那兒會找到一篇題為《窮人們》的詩。細細咀嚼這篇詩,就像品味佳釀,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讓你入迷,讓你心動,細聽你的心聲。而後合上這本老書,抬起眼睛,沉思入迷……我,我就準備好工作用具。”
他走到一個角落裏調和他的色板。在朝那方細木板上擠鉛軟管,從中扭扭曲曲擠出來一些細蛇樣的顏料,他時刻回頭看看那個全神貫注在書中的年輕姑娘。
他的心變得緊張,手指發抖,不知道在做什麼,將那些小堆顏色調和得亂七八糟。突然之間他在這同一地點,時隔十二年之後出現的這個幻像,這個再現的活人面前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感情衝動。
現在她已經讀完了書,朝她前面看。走近后,他看到她的眼睛裏兩滴晶瑩的淚分別流到她的面腮上。這時,在一陣使一個男人不能自己的衝動下他發著顫,一面在轉身向伯爵夫人喃喃說:
“天哪,她多美!”
可是他面對着伯爵夫人蒼白痙攣的臉呆住了。
在她那對大眼睛裏充滿了一種恐懼,她凝視着他們:她的女兒和他。他走過去,緊張不安地問道:
“您怎麼啦?”
“我要和您談談。”
她站起來很快地對安耐特說:
“你等一分鐘,我的孩子,我有句話和貝爾坦先生說。”
她於是很快走到他常讓來客等着的相鄰小客廳里。等到只有他們單獨在一起時,她抓住了他的雙手,結結巴巴地說;
“奧利維埃,奧利維埃,我求您,別再讓她擺姿勢了。”
他不高興地呶呶說:
“那是為什麼?”
她用一種急促的聲音說;
“為什麼?為什麼?是‘他’在問嗎?那麼您沒有感覺到,您,為什麼?啊,我該早一點猜出來,我,可是我是剛才才發現的……我現在什麼也不能對您說……一點兒也不行……去找我的女兒,告訴她我覺得難過。您去找輛轎車來。過一小時以後來聽我的消息。我將單獨接待您!”
“可是究竟您怎樣啦?”
她像是快要卷進一陣神經發作。
“讓我走。我不願意在這兒說。去找我的女兒,叫一輛轎車來。”
他只能照辦,回到了畫室里。安耐特沒有懷疑,又開始讀書了,心裏為了悲慘的詩意的故事充滿悲哀。奧利維埃對她說:
“你母親感到不舒服。她走到小客廳去的時候差點兒犯病了。你到她身邊去。我去拿點兒醚來。”
他出去,跑到他房間裏拿了一個瓶子回來。
他發現她們抱着哭在一起。安耐特讓《窮人們》弄得心腸發軟,放肆着感情的流淌,而那位伯爵夫人感到讓她的痛苦和這種溫情的悲哀混在一起,讓她的眼淚和女兒的眼淚混在一起時能減輕些。
他等了一會兒,不敢說話也不敢看她們,他自己也受到一種不能理解的傷感壓力。
他終於說:
“那麼,您好些了嗎?”
那位伯爵夫人回答說:
“是的,好點兒。不會有什麼事。您要車了嗎?”
“是的,您馬上就會有。”
“謝謝,我的朋友,沒有事。這一段時間我的傷心事太多了。”
不一會兒一個僕人來報告說:“車來了。”
於是貝爾坦滿心難受,將面色蒼白仍然不舒服的女朋友扶到了門口,他能感到她胸衣下面心臟的跳動。
當他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他想:“她有什麼事呢?怎麼有這趟子事?”於是他開始探索,繞着實際情況迂迴,下不了決心捅破。最後他接近了,對自己說:“瞧,難道她以為我追求她的女兒,那太過份了。”他用一些機智公正的論點抨擊這種猜想的觀點,並且對她能有片刻將他這種健康的、近似父愛的感情,歸之於任何類似風流的想法感到憤慨。他漸漸地對伯爵夫人感到氣憤,決不允許她敢於懷疑他會這樣卑鄙,這樣品質惡劣下流,並且打算一會兒回答她時毫不斟酌他反駁中的用詞。
他馬上出發到她家裏去,迫不及待地要為自己辯解。他一路走,一路為自己準備辯護的理由和用詞,也要為自己遭受到的這種懷疑報復;氣憤在一路走一路上升。
他找到她時,她倚在長椅子上,痛苦得臉色都變了。
他用生澀的口氣對她說:“好吧,給我解釋一下,我親愛的朋友,剛才那場怪劇是怎麼回事?”
她用疲倦極了的聲音說:
“怎麼,您還沒有明白?”
“沒有,我承認。”
“瞧,奧利維埃,您好好問問您的心。”
“我的心?”
“是的,您心的深處。”
“我不明白!好點兒給我解釋。”
“您從心底里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對您也對我危險的東西。”
“我對您再說一遍;我不明白。我猜想您有點兒什麼想像中的東西,可是憑我的良心,我什麼也看不到。”
“我沒有給您談您的良心,我是說您的心靈。”
“我不會猜謎。我請您說明白點兒。”
於是她慢慢地舉起了雙手,握住了畫家的手不放,而後一字一字心酸地說;
“您小心,我的朋友,您會要迷上我的女兒了。”
他猛然抽走了雙手,抱着一個無辜者遭到可恥的成見時為自己辯護的激動神情。姿態激昂,氣憤增長,為自己申辯的同時也指控她竟然對自己有這種懷疑。
她讓他說了很久,固執不信,堅信她曾說過的。後來她說:
“然而我沒有懷疑您,我的朋友,您不了解現在您心裏想的就像我自己今天早晨也不明白我一樣。您對待我就像我在控告您想引誘安耐特一樣。啊!不,啊!不。我知道您是多麼坦誠的人,值得任何尊重,一切信任。我只請求您,我求您看看您的心靈深處是不是您的愛情已經不顧您而在萌發了,對我的女兒說來,不管和誰的關係都不會不同於普通朋友。”
他氣憤,而且越來越激動.重新又開始訴說他的忠誠老實,按照來時在路上獨自打定的主意辦。
她等他說完,而後不生氣但也不被他的信心折服,而是臉色蒼白得怕人,她喃喃說:
“奧利維埃,您說的這些我全都很清楚,我也是這樣想您的。可是我肯定自己沒有錯。我的女兒太像我了,她太像我過去那個樣,那時您剛開始愛我。聽聽,想想,理解吧,免得您也開始愛她。”
“呀!”他叫道,“您竟然敢在這樣一個簡單的假定下,正面朝我扔出這種話和這種可笑的推理:他愛我,我的女兒太像我——因此他會要愛她。”
可是看到伯爵夫人的臉色越來越壞,他用溫和一點兒的聲音繼續說:
“瞧,我親愛的安妮,但正是因為我從她身上找到您,因此這小姑娘讓我如此歡喜。也是您!當我看她的時候愛的只是您。”
“是的,正是為此我開始如此痛苦,擔心得如此厲害的。您一點沒有弄清您感到的,過些時間您就不會再騙自己了。”
“安妮,我向您保證是您糊塗了。”
“您願意要證明嗎?”
“是。”
“您有三年不顧我的懇求,沒有再回過隆西愛了。可是當人家要您去找我們的時候,您就趕忙去了。”
“呀!真行!您怪我在知道您病了,在您母親去世后不讓您獨自呆在那兒。”
“也行!我不堅持。可是再瞧這:您心中再見安耐特的要求如此迫切,以致今天一天都不能過,必須用擺姿勢的借口要我今天就把她領到您家裏去。”
“而您不認為我是要去找您見面嗎?”
“這會兒您在和您自己辯論,您在想辦法要說服自己,您騙不了我。再聽聽。為什麼前晚上您突然在法朗達侯爵進來的時候走了?您知道嗎?”
他十分吃驚、十分擔心,被這種觀察解除武裝了,變得猶豫起來。後來,他慢慢說:
“不過……我不知道……我太困了……最後坦率地說,這傻瓜使我惱火。”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一直就是。”
“對不起,我聽到過您誇他,他以前使您高興。請完全老實說吧,奧利維埃。”
他想了一會.而後找話說:
“是的,可能我對您的深情厚意足以使我喜歡您的親友,使我沖淡了對這個笨蛋的評論。我不在乎時不時地碰見他。可是幾乎每天在您家裏碰見他就使我火了。”
“我女兒的家將來個會是我的家。這就夠了。我知道您心地的正直。我知道您會好好思考我剛才對您說的那些話的。等到您考慮過了。您將懂得我給您指出了一個重大危險,這樣您就還有足夠時間從中拔腳。於是您會留心。我們談談別的,您願意嗎?”
他不再堅持一他現在心中不安,不大清楚該想什麼,而事實上又將想想。在隨便談了一刻鐘以後他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