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死生未卜
國王靜靜地躺着,憂心如焚。
《亨利四世》第二部分
四十名武士分別手執刀劍和熊熊的火炬護送着或更恰當地說是押送着路易王從佩隆市政廳來到城堡。當他一走進城堡陰暗的氛圍中,耳朵里就彷彿聽見一下尖細的聲音,傳來了弗洛倫廷在地獄的大門上寫過的一句話:“扔下你的一切希望!”
假若路易王此刻想到,曾有成千上萬的人僅因為輕微的嫌疑(有的甚至完全無辜),不幸被他投入深淵般的地牢,失去恢復自由的希望,甚至憎惡僅由於動物本能才不肯捨棄的生命,也許他心頭會掠過某種內疚的感覺。
火炬耀眼的光輝使得那蒼白的月亮不敢露面,所以今晚月色比昨夜的顯得更為朦朧。火炬在古老的建築物周圍散佈的煙霧和瀰漫的紅光使得那稱之為“赫伯特伯爵高塔”的巨大主樓比其餘的建築籠罩着更濃的陰影。這正是前晚路易帶着不安的預感注視過的那個塔樓。而如今他已註定要成為這個塔樓的居民,任隨他那性格暴戾、勢力強大的藩屬在這專橫統治的秘密巢穴中對他施加一切可能的暴力威脅。
彷彿是為了加深路易王的這種痛苦感覺,當他走過庭院時,看見幾具屍首,上面草草地蓋着軍大衣。很快他就認出這是被殺害的蘇格蘭衛士的屍體。克雷維格伯爵告訴他,由於衛士們對撤掉國王卧室附近崗哨的命令表示不服,他們和公爵的瓦龍衛隊發生了爭執,而雙方官員還沒有來得及調解,已經有好幾個人喪命。
“我忠實的蘇格蘭衛士!”國王望着這令人痛心的場面憂傷地說道,“要是你們能單個地拼打,整個弗蘭德加上勃艮第也找不出人做你們的對手。”
“說得對,”緊跟着國王的巴拉弗雷說道,“我還想告訴陛下,刈草靠技術,殺人憑功夫——很少有人能同時對付兩三個人。除非我在執行特殊任務,顧不得站在一邊點好人數再打,否則我也不介意同時對付三個。”
“是你在後面嗎,老相識?”國王口過頭來說道,“這麼說,我還有一個忠實的部下跟着我。”
“還有一個給您出主意,照顧您御體的忠實的臣子。”奧利弗·丹輕聲說道。
“我們大家都很忠實,”特里斯頓·勒爾米特粗聲粗氣地說道,“因為,要是他們殺害了陛下,即使我們有誰想活,他們也不會讓我們活下來。”
“嘿,這正是我所說的為保證效忠君王進行人身連環保的好辦法。”勒格洛里爾說道。正如上面提到過的,由於他那不堅定的頭腦所特有的好動性格,他早已跨身於他們的行列。
這時,在匆忙之中,叫來的城堡管事正在使勁地扭動着一把沉重的鑰匙,想打開那巨大的哥德式主塔里那扇難開的大門。最後他只得求助於克雷維格的一名隨從。他們兩人終於把大門打開,六個人擎着火炬走了進去,帶着他們穿過一個窄狹而曲折的通道。這一通道受到後面的地下室和窗扉內以及厚厚的牆壁內設立的射擊孔的嚴密控制。通道的末端是一個粗糙的石階,它是由粗劈出來的巨大石塊堆砌而成的。登上石階之後,通過一道堅實的鐵鎖大門,進入了城堡的主塔大廳。這裏,即使白天光線也很暗淡,因為牆壁太厚,窗孔看來很小——與其說是窗子,不如說更像縫隙。而此刻,要不是火炬的照耀,幾乎一片漆黑。一兩隻蝙蝠和另外的不祥之鳥被這異常的亮光驚醒之後,都撲了過來,大有撲滅火炬之勢。城堡總管拘謹地向國王道歉說,由於通知他過於匆忙,他還沒來得及整理好國務大廳。他又補充說,那個大廳實際上已經有二十年沒用過了。據他所知,打從“單純的查爾斯”死後也很少用過。
“單純的查爾斯!”路易應和着說道,“現在我知道這個塔樓的歷史了。根據編年史的記載,他就是在這兒遭到奸臣維爾曼伯爵赫伯特謀害的。我原先就明白這佩隆城堡有點什麼東西老在我心裏嘀咕,但我總想不起這個情況——這麼說來,我的老前輩就是在這兒被殺害的?”
“不是這兒,不完全是這兒。我可以告訴陛下,”年老的總管帶着領客人參觀名勝古迹的導遊者常見的急切心情慌忙說道,“不是這兒,而是稍往上去的一間側室。陛下的卧室正好與它相通。”
他趕緊打開大廳上端那道通向卧室的邊門,這間卧室也和古老建築物里的其他房間一樣,面積很小,但正因為如此,要比他們剛走過的空蕩蕩的大廳舒適得多。為了準備給國王居住,房間已經過一番匆忙的佈置。牆上掛着掛毯,在久已不用的生鏽的壁爐里生好了一爐火。地上鋪着草席,好讓按當時的慣例得在國王卧室里過夜的紳士們有個睡處。
“我們會給您其他的隨從在大廳里鋪設床位,”那愛嘮叨的老年人說道,“請陛下原諒,我們剛接到通知不久——假如陛下高興的話,請看這掛毯後面有道邊門,通向牆壁裏面開出的一個年代久遠的密室。這就是查爾斯遇害的地方。底下有個秘密的通道,殺害他的兇手就是沿着通道走進去的。陛下目光想必比我的敏銳,您可以看到橡木地板上的血跡,儘管這已經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他邊說邊摸索着去打開他提到的那道後門。國王阻止他說:“老年人,等一等——等不多久你就可以找到新的談話材料,也會發現牆上有新濺的鮮血,可以指點給別人看了。克雷維格伯爵,你有什麼要說的?”
“陛下,我只能回答說,您滿可以像在自己的普萊西宮一樣自由使用裏面的兩個房間,而我將守護在外面。您放心,我克雷維格還從沒有讓陰謀暗害這種罪行玷污過自己的名聲。”
“不過,那老人剛提到過的通往密室的暗道呢?”路易王一隻手緊握着克雷維格的胳膊,另一隻手指着旁門,焦急地低聲問道。
“這一定是摩爾納說的夢話,”克雷維格說道,“要不就是這個地方的一個古老而荒誕的傳說——就讓我們去親眼瞧瞧吧。”
看到他要打開密室的門,路易阻止他說:“不用了,克雷維格,以你的榮譽作保證就夠了。不過,克雷維格,公爵究竟打算怎樣對待我呢?他總不能指望長時期地囚禁我吧?況且——總之,我想請你談談你的看法。”
“我的陛下,”伯爵說道,“勃艮第公爵對他的近親和盟友慘遭殺害所感到的憤怒,陛下自己完全可以判斷。至於他能根據什麼理由認為這事是您的特使煽動的結果,那也只有您自己知道。不過,我主人品格高尚,而且,正因為他感情強烈,所以根本不可能幹出任何見不得人的勾當。不管他怎麼做,總是會當著兩國人民的面做得光明正大。我只能補充說,他周圍的每個謀臣——也許只有一個例外——都希望他在這個事件上表現得寬宏大量,有節制,合乎正義。”
“唉!克雷維格,”路易握着他的手說道,似乎有某種痛苦的回憶使他深受感動,“一個君王能得到他周圍的謀士們幫助,避免憤怒帶來的後果,這該有多麼的幸福!後人讀到他這個朝代的歷史時,肯定會用金字把這些謀士們的名字大書特書。高貴的克雷維格,但願我有幸能有你這樣的人在我周圍做我的幕僚!”
“要是果真如此,陛下又會想方設法儘快把他們除掉。”勒格洛里爾說道。
“唉!智慧先生,是你在這兒嗎?”路易轉過身來對他說道。他馬上改變了他剛才對克雷維格講話時的感傷語調,而很自然地轉換成帶有欣喜味道的腔調。“你也跟我們到這兒來了嗎?”
“是的,先生,”勒格洛里爾回答道,“穿紫袍的愚人前面引路,穿雜色衣的智者後面跟隨。”
“所羅門先生,我該如何理解你的話呢?”路易回答道,“你願意和我交換地位嗎?”
“即使你倒貼給我五十克朗,我也決不願意。”勒格洛里爾說道。
“那是什麼道理呢?我知道一般的君王是個什麼樣子,所以,要是能有你這樣一個人做我的國王,我已經十分滿意。”
“陛下,您說得真好,”勒格洛里爾說道,“不過,問題是陛下竟聰明到了使自己陷入囹圄的地步,那麼我得考慮,要是我真有您這麼一個愚蠢的弄臣,我是否該為此感到害羞。”
“奴才閉嘴!”克雷維格伯爵說道,“你的舌頭太放肆了。”
“讓他去吧,”國王說道,“我知道,不該干出蠢事的人干出了蠢事,是最叫人嘲笑的。喂,聰明的朋友,我給你一袋子金幣,同時還給你這麼一個勸告:永遠不要自認為比別人更聰明,這樣會使自己成為一個可悲的大傻瓜。求你幫我個忙打聽一下我的占星術家馬蒂阿斯·伽利奧提在什麼地方,叫他馬上到我這兒來。”
“陛下,我一定照辦。”那弄臣回答道,“我有把握在簡·多波特爾那裏找到他,因為哲學家也和傻瓜一樣知道什麼地方出售名酒。”
“克雷維格伯爵,我求你關照你的看守人員,准許這位學者到我這裏來。”路易說道。
“這沒問題,”伯爵回答說,“不過,我不得不遺憾地作一個補充:我接到的命令不准許我讓任何人離開陛下的卧室——我祝陛下晚安,”他接着又說,“我將在外面的大廳里作出安排,好讓該在那裏住宿的紳士們睡得更舒服一點。”
“伯爵先生,別為他們費神了,”國王回答說,“他們都是慣於藐視艱苦生活的男子漢。而且說實話,除開想見見伽利奧提以外,我也想按你接到的指示辦,今晚儘可能不再和外面接觸。”
“我接到的指示是,”克雷維格回答說,“陛下在卧室內享有完全的自由。這是我主人指示的原話。”
“克雷維格,你的主人——可能也稱得上我的主人——是個賢明的君主。如今我的領域只剩下一個古老的大廳和一個卧室,範圍是縮小了一點。不過,對於我目前還擁有的臣民來說,我的版圖仍然是很大的。”
克雷維格伯爵告辭離去。不久,裏面的人就聽到前來站崗的哨兵傳來的嘈雜聲,以及長官發出的口令聲和下崗的衛兵匆匆離去的腳步聲。最後,一切歸於沉寂。夜空中剩下來的惟一聲音就是那深沉渾濁的索姆河在城堡下面緩緩流過時發出的潺潺水聲。
“你們去大廳休息吧,好夥計,”路易對隨從說道,“不過,你們別躺下睡覺,得隨時準備行動。今晚還有事要干,而且非常緊急。”
奧利弗和特里斯頓遵命回到大廳。他們看到巴拉弗雷和軍法總監手下的兩名軍官在大廳里守衛。這三個人是在別人都進入國王卧室時留下來的。奧利弗和特里斯頓發現外面的三個人已經在火爐里添滿了燒柴,以便能達到取暖和照明的雙重目的。他們三人正裹着披風坐在地板上,以不同的姿勢表現出他們內心的沮喪和不安。奧利弗和特里斯頓感到百無聊賴,也只得效法他們的榜樣。他們在宮廷走運時並不十分友好,碰到命運這一奇異的突然轉折,他們也同樣不願互相信賴,因此全都懷着沮喪的心情默默坐着。
他們的主人這時正在他那僻靜的卧室里經歷着一場痛苦的折磨。這也許能抵償由於他的發號施令給別人造成的某些痛苦。他以急促不勻的步履在房裏踱來踱去,經常停下來,把兩隻手握在一起。總之,他是在盡情流露他在公開場合曾經有效地抑制住的激動感情。最後他又停住,握握手,終於在那道旁門——也就是年老的摩爾納說是通向他的前輩遇難現場的那道旁門——對面站了下來,用斷斷續續的獨白盡情發泄他的感情。
“‘單純的查爾斯!’——‘單純的查爾斯!’——後人又將如何來稱呼也許很快就會以鮮血來刷新你的血跡的路易十一呢?愚不可及的路易?胡說八道的路易?昏庸不堪的路易?我看這些稱號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極端痴愚!想想看,竟以為那些規叛亂為家常便飯的、頭腦發熱的列舊人會按兵不動!竟幻想‘阿登內斯野豬’會停歇他那血腥野蠻的暴行!竟以為我對勃艮第查爾斯施展說理和辯論的手段能取得成效!我真是個傻瓜,雙料的傻瓜!不過,馬蒂阿斯那壞東西也休想逃脫——是他搞鬼,是他和那可惡的巴盧主教一起搞的鬼。①要是這次我能脫險,我將把他那紅衣主教的帽子扯下來,哪怕是連他的頭髮一起扯下來!好在另外這個奸賊還沒逃出我的手掌心。我還有足夠的君權、足夠的地盤來懲罰這個既把我變成了囚徒,又把我變成了傻瓜的騙子——這販賣狗皮膏藥,望星星,編造謊話的江湖騙子!星宿的際遇——好一個際遇——他盡說些連三歲小孩也騙不了的胡話,而我卻硬要愚蠢地自以為懂得他的胡話!我們很快就會明白這個‘際遇’究竟是預兆個什麼結局。不過,先還是讓我做做禱告。”
①路易經常責任紅衣主教巴盧把他出賣給勃艮第。最後他還是實現了對他進行報復的誓言。回到法國以後,他命令把他過去的這個寵臣關在羅歇監獄的鐵籠裏面。這些可怕的鐵籠做得很巧妙,一般個子的人在裏面既站不直也躺不下。有人認為這可怕的裝置是巴盧本人設計的。不管怎麼說,反正他被關在這籠子裏長達十一年之久,直至他病死也沒把他釋放出來。——原注
也許是為了紀念秘室里發生的那件弒君案,小門上設有一個粗糙的神龕,裏面裝有一個石砌的十字。國王眼睛凝視着這個十字架,正要下跪,但忽然又停住,彷彿他打算把世俗政治的原則應用於聖像,將未經受寵愛的聖徒私下說情而直接向聖像求情看作是一種輕率的行為。因此他把目光從十字架上移開,彷彿自己沒有注視它的資格。然後他從我們經常提到的那頂帽子周圍裝飾着的聖像當中挑出克列里聖母像,跪在它面前,作了一次不同尋常的禱告。從這禱告當中我們可以看出,他那粗鄙的迷信使得他在某種程度上把克列里聖母和他所寵愛的、經常許願的昂布倫聖母看作是兩個人。
“親愛的克列里聖母,”他緊握雙手,捶胸頓足地大聲說道,“得福的仁慈聖母,萬能的上帝使得你萬能。請你可憐可憐我這罪人吧!我承認我因為偏愛你的妹妹昂布倫,而有點疏忽了你。不過,我是國王,我有很大的權力、無窮的財富。即便不是這樣,我就是對我的臣民多徵收一倍的鹽稅,也決不致賴掉對二位的欠債。求你打開鐵門,填平可怕的護城河,像母親領着幼兒一樣領着我逃脫這迫在眉睫的危險吧!假如我把布洛涅縣永遠劃歸你的妹妹,難道我就不能對你也表表忠心?我要把那寬闊而富饒的香檳省划給你。香檳的葡萄園將把它們豐盛的葡萄奉獻給你的寺院。我曾把這個省份許給我的兄弟查爾斯。但你知道,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已被聖約翰·當熱利寺院的歹毒住持毒死了。假如我能活着,我將懲罰他!——在此之前我已許過這個願,但這回我會叫它兌現的。如果說在這個罪行上我曾與聞其事,親愛的聖母呀,請相信,這是因為我沒有別的好辦法來平息國內的不滿。啊,今天請你別和我算這筆舊賬吧!請你像過去一貫表現的那樣,對我仁慈寬厚,易於接受我的懇求吧!最親愛的聖母呀,請你說服你的兒子,饒恕我過去的罪過以及——我今晚得乾的一件小事吧!——最親愛的克列里聖母,這不是什麼罪過——不是罪過,而是私下乾的一種正義行動,因為這個壞蛋是曾經向君主耳朵里灌過謊言的最大的騙子。此外他還熱衷於醜惡的希臘異端邪說。他不值得你保護。把他交給我吧。請把我除掉他看作是給這世界辦了一件好事,因為這傢伙是個巫師,是個關亡術者,值不得你關心照顧——他這條狗,在你眼睛裏,打死它應該像踩滅油燈掉下的火花或爐里冒出的火星那樣無足輕重。最溫柔、最仁慈的聖母呀,請別為這件小事介意,而只考慮如何最有效地幫助我擺脫困境吧!我謹把我的御印束在你的偶像上,以表示我將兌現我就香檳郡許的願,並保證,鑒於你十分仁慈、溫柔、善良,今後不再在帶有血腥氣味的事情上麻煩你了。”
在和他敬愛的神靈簽訂了這一特殊合同之後,路易貌似虔誠地念了七段懺悔用的拉丁文讚美詩,以及七段專用於聖母禱告的頌歌和禱文,然後站起來,對他獲得了他所祈禱的這位聖母為他說情的許諾深感滿意。特別是因為這位狡黠的老人自以為他過去求她說情的罪過大多數都屬於不同的性質,因此克列里的聖母不致像他經常對之坦白兇殺罪行的其他聖徒那樣,認為他是個估惡不俊、嗜血成性的殺人魔王。
路易工消除了良心的不安——或者更恰當地說,把良心當作墳墓粉刷之後——便把頭伸出門去,把坐在大廳里的巴拉弗雷召進他的卧室。“我的好衛士,’他說道,“你長期為我服役,但沒得到過提升。我目前的處境是生死未卜。但我不願作為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死去。只要聖徒降福,使我有這個權力,我也不願在臨死之際不給朋友報答,不給敵人懲罰。我有個朋友需要報答,這正是你自己。我也有個敵人需要給以罪有應得的懲罰,這就是那卑鄙、陰險的惡棍馬蒂阿斯·伽利奧提。他通過他的欺騙和動聽的謊言使我陷進了我的死敵的牢籠。其堅定不移的目的就是要像屠夫宰割他那趕往屠場的畜牲一樣把我幹掉。”
“他膽敢如此,我非向他挑戰不可。人們說他很會武藝,儘管看起來很笨拙。”巴拉弗雷說道,一我相信,勃艮第公爵既然十分讚賞尚武精神,他一定會給我們提供一個面積合適的空間作為公平比武的場地。只要陛下這次能長命百歲,重享自由,您會看到我為您揮戈上陣,對這個哲學家進行您所希望的報復。”
“我很讚賞你的勇敢和你對我的忠誠,”國王說道,“但這個陰險的惡棍武藝高強。我不願故意拿我一個勇敢的衛士的生命去進行冒險。”
“陛下請原諒,”巴拉弗雷說道,“要是我不敢對付一個甚至比他還厲害的人,那我就算不上一個勇敢的衛士。像我這樣一個既不能讀也不能寫的粗人竟懼怕一個一輩子只讀讀寫寫的懶鬼,那我就太不像話了。”
“巴拉弗雷,”國王說道,“我不願讓你如此冒險。我已下令把這奸賊叫來。我想叫你一有機會便馬上躍到他跟前,在第五根肋骨下面給他一個猛擊——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當然,當然,”巴拉弗雷說道,“不過,陛下請原諒,這種事可完全超出了我平常的行動範圍。我要給您殺條狗,也得看它是否在襲擊或追趕陛下,或不聽警告等等。”
“想必你不是在假裝慈悲吧!”國王說道,“要知道,你攻城掠地向來是一馬當先的。並且,人們告訴我,你最熱衷於依靠自己心狠手狠,趁這種機會多撈到一些快樂和好處哩!”
“陛下,”巴拉弗雷對答說,“我從沒懼怕過您那些手持武器的敵人,也沒有饒過他們的命。進攻是一種拚命的玩意,所冒的危險能使人熱血沸騰——聖安德魯在上,簡直一兩個小時都還平靜不下來。由於這個緣故,我認為攻陷城池之後搶劫一番倒也公平合理,未嘗不可。求上帝憐憫我們這些可憐的丘八:我們先是被危險刺激得發狂、以後又被勝利刺激得更為發狂。我曾聽說有個軍團完全由聖徒組成。我想,那是因為得麻煩他們全都為戴羽毛、披甲胄、手持大刀的軍人進行禱告,向上帝說情才能解決問題。陛下提出的事的確超出了我平常的行動範圍,儘管我決不否認這個範圍是十分寬闊的。至於那位占星術家,要是他真是個奸賊,那就把他作為一個奸賊處死好了——我既不干涉也不插手。陛下的軍法總監和他兩名部下就坐在外面,他們和我這種出身和地位的蘇格蘭紳士比起來,更適合和他打交道。”
“你說得很好,”國王講道,“不過,至少你有責任防止他人阻撓,並保護我執行這個最合乎正義的判決。”
“即使全佩隆的人傾巢出動,我也照辦。”巴拉弗雷說道,“只要事情使我良心過得去,陛下不必懷疑我的忠誠。老實說,為了我自己的方便,也為了向陛下效忠,我這個良心容得下的東西是很多的。至少,我知道我為陛下幹了許多我決不會為別人乾的事——我寧可吞下自己的匕首也決不幹的事。”
“別多說了,”國王講道,“你聽着——你看見伽利奧提進來,門一關上,你就得進行戒備,守住通往內室的人口。別讓任何人撞進來——我要求你的就這些。現在你去把軍法總監給我叫來。”
巴拉弗雷遵命離開了國王的卧室。很快特里斯頓·勒爾米特就從大廳走了進來。
“歡迎你,老夥計,”國王說,“你認為我們現在是個什麼處境?”
“像是被判了死刑,”軍法總監說道,“除非公爵下令赦免。”
“赦免不赦免,反正那誘騙我們陷入這個圈套的人得充當我們的先行官,先去陰間給我們安排好住處。”國王帶着猙獰可怕的微笑說道,“特里斯頓,你已經幹了許多勇敢的執法行動——finis——我應當說funis—coronatopus①。你可得和我同生共死,直到最後一刻。”
①拉丁文,可譯作:絞索——王權之所需。
“陛下,我會的,”特里斯頓說道,“我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但我是知道感恩的。無論在這個卧室之內或在別的地方我都將盡我的職責。只要我還活着,陛下就可以像過去坐在國王寶座上那樣,一聲喊斬,便叫人頭落地。就讓他們馬上來和我算賬好了——我不在乎。”
“我的好夥計,這正是我希望於你的,”路易說道,“不過你有好的幫手嗎?——那奸賊身體強壯,肯定會喊救命的。那蘇格蘭人只答應守門,我用了一番花言巧語才幸好使他答應了下來。奧利弗是個飯桶,只知道撒謊,拍馬屁,出一些危險的主意。該死的畜生!我看終歸有一天他會自己上絞架,而不是把絞索套在別人頭上。你看,你有足夠的人手和手段能既快又猛地幹掉他嗎?”
“特羅瓦—艾歇爾和小安德烈在我身邊,”他說道,“他們干這行可是能手,可以把三個人當中某一個悄悄弔死,而另外兩個還毫無察覺。我們一定和陛下同生死,因為我們都知道,您一死我們也只能像我們的犯人那樣落得個絞索套着喘不過氣來的下場——請問陛下,我們目前的對象是誰?我想先認準是哪個人。正如陛下有時好意提醒我的,我有時會把罪犯搞錯,使一個沒冒犯陛下的老實人成了替死鬼。”
“你說得很對,”國王說,“我告訴你吧,特里斯頓,要處死的正是馬蒂阿斯·伽利奧提——你吃了一驚。但我說的是真話。這個壞蛋用花言巧語把我們大夥都套到了這兒,好使我們一個個束手無策地落到勃艮第公爵手上。”
“他不得好死!”特里斯頓說道,“即使這是我一生乾的最後一件事,我也要像一隻快死的黃蜂那樣把他一直叮進地獄——哪怕我自己轉眼就會被踩得粉碎!”
“我知道你忠心耿耿,”國王說道,“而且也和我的其他好部下一樣,你的確是以履行職責為樂事——因為正如學者們說的那樣,良好的品德本身就是報酬。你去叫牧師作好準備吧。那該死的傢伙就要來了。”
“陛下,我想讓您親眼看見這個人在您面前處死,好嗎?”特里斯頓問道。
路易謝絕了這個建議,但他吩咐軍法總監說,一當那位占星術家離開了他的卧室,他就得準備嚴格執行命令。“我想再見見這個惡棍,”國王說道,“看他如何對待被他引進圈套的主人。我很想看看死亡臨近的恐怖如何使他那紅潤的面頰頓然失色,並使他那一邊撒謊一邊含笑的眼睛黯淡無光。啊,是主教的鬼點子唆使他作出了那個不幸的預言。但願他和這占卜家一道來我這裏!不過,要是我能活下來的話,主教大人,你可得當心你的紅袍!羅馬教廷也休想保護你——願聖彼得和得福的大慈大悲的克列里的聖母保佑我這麼說。你還在磨蹭什麼?去叫你的手下人準備好。這壞蛋馬上就會到來。我禱告上帝,千萬別讓他因為害怕而不敢來!否則就糟糕了。去吧,特里斯頓,我從沒見你到了該辦事的時候還這麼慢騰騰的。”
“要是陛下不見怪的話,您可是經常說我辦事太性急,往往誤解您的意圖,殺錯了人。請陛下在和伽利奧提分手的時候,給我一個暗號,說明是否按原計劃辦,因為就我所知,陛下曾有一兩次改變主意,反而埋怨我動手太快。”①
①瓦里雅斯曾在一本有關路易十一的歷史書中提到,軍法總監在處決要犯時經常倉促行事,錯殺了不該殺的人。結果往往造成兩人先後挨斬的現象:因為路易決不會因為有人替死而平息對該死者的憤怒和復仇慾望。——原注
“你這愛多心的傢伙,”國王對答道,“告訴你,我不會改變主意。不過,為了讓你沒話好說,你聽着,假如分手時我說‘皇天在上’,那就按原計劃辦;假如我說‘慢走’,你就得明白,我已經改變主意。”
“我這腦袋幾乎是我這幫人當中最鈍的一個。”特里斯頓·勒爾米特說道,“慢點,讓我複習複習——假如您要他‘慢走’,我就得幹掉他嗎?”
“不對,不對——你真是個白痴!”國王說道,“要是我那麼講,你就放他過去。要是我說‘皇天在上’,那你就把他吊起來,讓他離他十分通曉的星宿更靠近一兩碼的距離。”
“干這事我可希望有件好工具。”
“那麼,吊起來或者扔下去,兩者都可以。”國王獰笑着回答道。
“屍首怎麼處理?”軍法總監問道。
“讓我考慮一下吧!”國王說,“大廳的窗子太窄。但那兀窗卻很寬。我們在他胸前貼一張紙,寫上‘此人被國王刑之以法,應免稅通行’,然後把他從窗口扔進索姆河。要是公爵的軍官們膽子大,就讓他們抓住他要他交稅好了。”
軍法總監離開路易的卧室,把他兩名助手叫到大廳一個大而斜的窗口跟前商量起來。特羅瓦·艾歇爾把一支火炬插在牆上用作照明。他們輕聲地談着,沮喪的奧利弗和酣睡着的巴拉弗雷自然沒聽到他們談些什麼。
“夥計們,”軍法總監對兩個劊子手說道,“也許你們以為我們的差事已經完了,或至少可以說,我們更有可能成為別人執法的對象,而自己無事可幹了吧。夥計們,鼓起勇氣吧!我們賢明的君主給我們留下了表演我們這個行道的大好機會,我們必須出色地表演一番,來它個青史留名。”
“我猜出是怎麼回事了,”特羅瓦—艾歇爾說道,“我們的主子就像古羅馬的皇帝,當陷入絕境,或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便從自己的行刑官當中挑選一個有經驗的人來了結自己的生命,以免使御體遭到我們這個深奧的行道中一些新手或笨漢的拙劣技術的摧殘。這可是人類的一種好習慣。不過,要對這樣一個最講基督之道的國王下手,我作為一個善良的天主教徒,可真下不了這個手。”
“老兄,你顧慮太多了,”小安德烈說,“要是他下令處決他自己,我看沒有什麼理由提出異議。住在羅馬的人必須服從教皇。軍法總監的部下必須服從主人的命令,而他們的主人又必須服從國王的命令。”
“住嘴,你們這些蠢東西!”軍法總監說道,“這事並不關係到國王,而只是關係到那懂希臘文的異教徒、穆罕默德的巫師馬蒂阿斯·伽利奧提。”
“伽利奧提!”小安德烈應答道,“這就對了。我知道這些玩魔術的傢伙一生都像在走鋼絲,有朝一日會在某一條鋼絲繩的盡頭摔跟斗的!”
“我惟一不安的是,”特羅瓦—艾歇爾抬起頭說道,“那傢伙還來不及懺悔就會被處死。”
“得了,得了!”軍法總監回答說,“他是個臭名昭著的異教徒和關亡術家——幾十個牧師聚在一起為他禱告也休想使他避免他應得的下場。再說,假如他幻想能升天堂,那麼艾歇爾,你也有這個資格充當他的神父。不過,夥計們,更重要的是我擔心你們得使用大刀,因為你們缺乏干你們這個行道的適合工具。”
“要叫我執行國王的命令而缺乏必要的工具,”特羅瓦—艾歇爾說道,“那巴黎島的聖母也不會同意!我經常把聖方濟繩索在身上繞上四圈,端頭上還有個漂亮的圈套。我是聖方濟僧派的,必要時我可以戴上聖方濟的僧帽——我得感謝上帝和梭繆爾的好神父。”
“至於我哩,”小安德烈說,“我經常在皮包里裝有一個人們稱之為滑輪的玩意,使用起來很方便,外帶一個堅固的鐵栓,可以把它們固定在任何需要的地方,以免樹木稀少、枝椏離地很高時無法吊絞索。我感到這東西的確很實用。”
“現在也正用得着,”軍法總監說,“你只消把滑輪旋進那門上的梁木,再把繩子繞在上面。我將和那個傢伙在近旁多聊聊,一等你們把絞索套在他脖子上,就——”
“就把索子拉起來,”小安德烈說道,“嘿!我們的占星術家雖然腳離地面,可離天堂還遠着呢。”
“那兩位紳士,”特羅瓦—艾歇爾朝壁爐方向望望,然後說道,“能幫幫忙,嘗嘗我們這個行道的滋味嗎?”
“哼!他們才不會哩!”軍法總監回答說,“那剃頭匠只會出鬼點子,然後叫別人去干。至於那個蘇格蘭人么,我們乾的時候他守住大門,因為他已沒有精力和幹勁來積极參与這個事。好,各就各位吧。”
軍法總監手下這兩名可敬的劊子手感到一種能使他們目前自身難保的處境變得較為愉快的職業性的樂趣,十分靈巧地料理着繩子和滑輪,以便執行被囚禁的國王對伽利奧提作出的判決。看到他們一生最後的行動與他們過去所做的竟是如此一致,似乎覺得很痛快,很欣慰。特里斯頓·勒爾米特帶着某種滿意的心情注視着他們的動作。奧利弗絲毫不為所動。而盧多維克·萊斯利被他們吵醒后,即使看他們一眼,也認為他們乾的事與他的職務根本不相干,不必為此承擔任何責任。”①
①作者曾竭力使這可惜的特里斯頓·勒爾米特顯得對路易工表現出一種類似狗對主人的頑強忠心。這人固然具有可惡的殘暴性格,但的確英勇善戰。年輕時曾在弗隆薩克攻城戰中和其他年輕貴族一道被杜諾瓦的父親——查爾斯第五統治時期的著名英雄——封為騎士。——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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