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一匹馬的死

08 一匹馬的死

“愛同飯店比蓬巴達酒家好。”瑟芬叫着說。

“我喜歡蓬巴達勝過愛同,”勃拉什維爾說,“這裏來得闊綽些,有些亞洲味兒。你們看下面的那間大廳,四面牆上都有鏡子。”

“我只注意盤子裏的東西。”寵兒說。

勃拉什維爾一再堅持說:

“你們瞧這些刀子。在蓬巴達酒家裏刀柄是銀的,在愛同店裏是骨頭的。銀子當然比骨頭貴重些。”

“對那些裝了銀下巴的人來說,這話卻不對。”多羅米埃說。

這時他從蓬巴達的窗口望着殘廢軍人院的圓屋頂。

大家寂靜下來。

“多羅米埃,”法梅依叫道,“剛才李士多里和我辯論了一番。”

“辯論固然好,相罵更加妙。”多羅米埃回答。

“我們辯論哲學問題。”

“哼。”

“你喜歡笛卡兒還是斯賓諾莎①?”

①斯賓諾莎(Spinosa),十八世紀荷蘭唯物主義哲學家。

“我喜歡德佐吉埃①。”多羅米埃說。

下了那判詞以後,他又喝酒,接著說:

“活在世上,我是同意的。世界上並不是一切都完蛋了的,既然我們還可以胡思亂想。因此我感謝永生的眾神。我們說謊,但我們會發笑,我們一面肯定,但我們一面也懷疑。三段論里常出岔子。有趣。這世上究竟還有一些人能洋洋得意地從那些與眾不同的見解中拿出一些特別玩意兒。諸位女士,你們安安靜靜喝着的那些東西是從馬德拉②來的酒,你們應當知道,是古拉爾-達-弗萊拉斯地方的產品,那裏超出海面三百十七個脫阿斯③!喝酒時你們應當注意這三百十七個脫阿斯!而那位漂亮的飯店老闆蓬巴達憑着這三百十七個脫阿斯,卻只賣你們四法郎五十生丁④!”

法梅依重行把話打斷了:

“多羅米埃,你的意見等於法律。哪一個作家是你所最欣賞的?”

“貝爾……。”

“貝爾坎⑤!”

“不對,貝爾舒⑥。”

①德佐吉埃(Desaugiers),當時歌手。

②馬德拉群島(Madère),在大西詳,葡萄牙殖民地。

③脫阿斯(toise),約等於二公尺。

④生丁(centime),法國輔幣名,等於百分之一法郎,又譯“分”。

⑤貝爾坎(Berquin,1747-1791),法國文學家。

⑥貝爾舒Berchoux,十九世紀法國一個食譜作者。

多羅米埃又接下去說:

光榮屬於蓬巴達!假使他能為我招來一個埃及舞女,他就可以和艾勒芳達的繆諾菲斯媲美;假使他能為我送來一個希臘名妓,他就可以和喀洛內的迪瑞琳媲美了!因為,呵,女士們,希臘和埃及,也有過蓬巴達呢。那是阿普列烏斯①告訴我們的。可惜世界永遠是老一套,絕沒有什麼新東西。在造物主的創作里,再也沒有什麼未發表的東西,所羅門說過:‘在太陽下面沒有新奇的事物。’維吉爾②說過:‘各人的愛全是一樣的。’今天的男學生和女學生走上聖克魯的篷船,正和從前亞斯巴昔和伯利克里③乘艦隊去薩摩斯一樣。最後一句話。諸位女士,你們知道亞斯巴昔是什麼人嗎?她雖然生在女子還沒有靈魂的時代,她卻是一個靈魂,是一個紫紅色的比火更燦爛、比朝暾更鮮艷的靈魂。亞斯巴昔是個兼有女性兩個極端性的人兒,她是一個神妓,是蘇格拉底④和曼儂-列斯戈⑤的混合體。亞斯巴昔是為了普羅米修斯⑥需要一個尤物的原故而生的。”

①阿普列烏斯(Apulée,約123-約180),羅馬作家,哲學家,《變形記》和《金驢》的作者。

②維吉爾(Virgile,前70-19),傑出的羅馬詩人。③伯利克里(Périclès,約前490一429),雅典政治家,亞斯巴昔是他的妻子。薩摩斯是他征服的一個島。

④蘇格拉底(Socrate,約前469-399),古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奴隸主貴族思想家。

⑤曼儂-列斯戈ManonLescaut,十八世紀法國作家普萊服所作小說《曼儂-列斯戈》中的女主角。

⑥普羅米修斯Prométhée,希臘神話中竊火給人類的神。

假使當時沒有一匹馬倒在河沿上,高談闊論的多羅米埃是難於住嘴的。由於那一衝擊,那輛車子和這位高談闊論者都一齊停下來了。一匹又老又瘦只配送給屠夫的博斯母馬,拉着一輛很重的車子。那頭精疲力竭的牲口走到蓬巴達的門前,不肯再走了。這件意外的事引來不少觀眾。一面咒罵、一面生氣的車夫舉起鞭子,對準目標,狠狠一鞭下去,同時嘴裏罵著“賤畜牲”時,那匹老馬已倒在地上永不再起了。在行人轟動聲中多羅米埃的那些愉快的聽眾全掉轉頭去看了,多羅米埃趁這機會念了這樣一節憂傷的詩來結束他的演講:

在這世界上,

小車和大車,

命運都一樣;

它是匹劣馬,

活得象老狗,

所以和其他劣馬一樣。①

“怪可憐的馬。”芳汀嘆着說。

於是大麗叫起來了:

①有這樣一首悼念幼女夭亡的古詩:

Maiselleétaitdumondeoùlesplusbellescnoses

Ontlepiredestin,

Et,roseellavécucequeviventlesroses,

L-espaced-unmatin

詩的大意是:在這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命運也最壞,她是一朵玫瑰,所以和玫瑰一樣,只活了一個早晨。多羅米埃把這首詩改動了幾個字,用來悼念那匹死馬,主要是以“駑馬”rosse代“玫瑰”rose,“惡狗”(matin)代“早晨”(matin),結果這詩的內容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們瞧芳汀,她為那些馬也叫屈了!有這樣蠢的人!”

這時寵兒交叉起兩條胳膊,仰着頭,定睛望着多羅米埃說:

“夠了夠了!還有那古怪玩意兒呢?”

“正是呵。時候已經到了,”多羅米埃回答說,“諸位先生,送各位女士一件古怪玩意兒的時候已經到了。諸位女士,請等一會兒。”

“先親一個嘴。”勃拉什維爾說。

“親額。”多羅米埃加上一句。

每個人在他情婦的額上鄭重地吻了一下,四個男人魚貫而出,都把一個手指放在嘴上。

寵兒鼓着掌,送他們出去。

“已經很有意思了。”她說。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低聲說,“我們等着你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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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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