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我緊跟孩子後面奔跑。
“不要獨自一人過馬路!小心汽車!”
“告訴阿爾瑪·瑪蒂爾,叫她往我們的答錄機里講幾句話!”埃諾跟在我們身後喊着。
我們——孩子們和我手拉手穿過馬路。
阿爾瑪·瑪蒂爾很高興。“孩子們,你們終於又過來了!”
“您能對我們的答錄機講幾句話嗎?”我氣喘吁吁地說。
“啊!”阿爾瑪·瑪蒂爾笑着說,“為什麼?您本人不是就在這裏嘛!您上電視我太高興了,我還沒有來得及跟您說呢!”
我打斷了阿爾瑪·瑪蒂爾的話,問她能否把她要講的話往答錄機里講。
可阿爾瑪·瑪蒂爾沒有聽懂我的解釋,她已經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
我當時顯得又迷人又可愛,表現非常自然。她毫不受影響地繼續說道:連老愛說“哎呀,孩子都長這麼大了”的八號女服務員也這麼認為。超級市場肉食櫃枱旁那位常把“要粗肝腸還是細肝腸”這句話掛在嘴邊的女售貨員也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另外還有特勞琴姑媽,要是她還能看到我在電視上的表現,也一定會高興萬分!多謝,多謝。我謙恭地向四周鞠了幾個躬,然後就跑回到埃諾身邊。
“對不起,阿爾瑪·瑪蒂爾不想對答錄機說話。”
“是呀,”埃諾說,“她有時候乾脆拒絕合作。不過至少你不反對我的計劃吧,這期間我已親自對答錄機說過話了。”
那肯定是些最最基礎的東西。我注視着他一臉神秘的表情,他顯然在賣關子。
埃諾在桌上擦了一下,騰出半平方米的地方,把他喜愛的大哥大放在裝着菠菜的兩台餵食器之問。
“這可是只有巴掌大吧?”他用一種好像在觀察新生兒的語氣問。
“是很小,”我說,“但長得像孩子爸爸。”
“弗蘭西絲卡,”埃諾說,“我覺得你不太嚴肅。”
“沒有的事!”我保證說,同時把餵食器放進洗碗機刷洗。
然後,埃諾讓我看他整整一晚上都在期待的讓人難以置信的成果:大哥大發出蜂鳴聲!
“拿起來,你把它拿起來!”
“怎麼拿呀?上面沒有話筒!”
我圍着食品櫃走來走去,兩手在胸前擦拭着。
“這裏!上面畫著話筒的小按鈕!”
“兩個按鈕上都畫有話筒!”
“一個是接電話用的,另一個是表示消除不聽的!你稍微動動腦子嘛!”
我用顫抖的手指按了一下一個話筒上沒有打叉的小按鈕,氣喘吁吁地把無線電話拿到耳邊,只聽到電話里發出咔咔聲和沙沙聲。
接着,我聽到的是一陣類似口琴的雜音。
“喂?”我心情緊張地喊。
“噢咿噢蛜噢咿……”大哥大發出怪聲。喏!是太空人的聲音,他一定是叫我去參加座談會呢!
“我一點也聽不懂!”我急切地喊了起來。
埃諾跳起來,從我手上搶過電話。
他緊張地聽着,接着看了看顯示窗。
“上面顯示着:正在搜尋發話器!很神秘,是嗎?廚房這兒接收效果不好!大哥大馬上就會發覺的。來,我們到卧室那邊去,它呆一會兒會自動通報的!”埃諾異常興奮。
我把另一台餵食器收拾好,跟他走到旁邊的房問。還沒有等我們走進去,那個寶貝蜂鳴器又響了起來。
“來了!你的電話!按一下話筒按鈕!”
“啊,天哪,怎麼可能呢?從伊斯坦布爾來的電話!他們已經把我的書譯成土耳其語了!”
我又興奮地按了一下按鈕。現在我已經完全掌握了這種極其靈便的大哥大的使用方法了!
我又聽到了太空人發出的口琴聲!
“噢咿噢咿噢咿……”
我很內行地看了看顯示窗。
“搜尋發話器!”我的這個小朋友告訴我。
埃諾打開了平台門。
“外面肯定能行!”
我們站在草地中央。
大哥大發出了信號。
我們對視了一下。
“按一下耳機鈕!你的電話!仔細聽!送話質量你一定滿意!”
我看了看顯示屏,裏面又出現“尋找發話器”的字樣。埃諾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叢杜鵑花的後面。
“就在這裏!現在!按一下耳機鈕!快!”
我摁了一下按鈕,把這寶貝舉到耳邊。杜鵑花的枝杈刺得我的脖子痒痒的。
“您好,親愛的用戶!”一個清脆的女聲在說話。
“喂,”我高興地說,“成功了,行了!”
“您已經接在D1網路上了!”
“真的嗎?”我問道。
埃諾的臉緊貼在我的臉上,他的一雙眼睛從來沒有這麼明亮過。我們互相緊挨在一起。
“無線電話接通了!”
“真的?”我叫起來,“把電話接過來!”
現在,埃諾,就現在!
隨即聽到了信號。
我閉上眼睛,仔細聽着。
這是埃諾的聲音……有點刺耳和陌生,但的的確確是埃諾的聲音!儘管他就站在我的身邊!
“一,二,三,這是一種試驗!三,二,一,結束!”
“真有你的。”我佩服地說。
“現在你把大哥大關了。”埃諾說,“目前收費還相當昂貴,國內每分鐘一馬克七十七芬尼。”
我按了一下表示耳機消除的按鈕。
我們從杜鵑花叢後面爬了出來,互相對視了一會兒,他的臉緊挨着我的臉。
“怎麼樣?”
“真棒!”我說。
“我送給你。”埃諾說。
我深受感動,把這個貴重的寶物貼在胸口。
“埃諾!你為什麼總是送我這樣的東西!”
“因為你是超級女人。”埃諾說著摟住了我。
我們互相親吻起來。
我決定訂製一根金鏈子,把手機日夜掛在胸前。可惜,把它當項鏈墜佩戴就稍嫌笨重,不過埃諾以後肯定還會送我一個小得多的。
我覺得像剛剛訂婚似的,簡直太美了。
不過有些日子,我這個無比幸福的超級女人也有着數不清的煩惱,我經常會因想念帕拉、孩子、埃諾、阿爾瑪·瑪蒂爾和其他我所愛的人而不由自主地失聲痛哭。
當我來到一個燈光昏暗得使人厭倦的地方,見到人們靠在放着仙人球的窗戶邊,不是在讀弗蘭卡·西絲的書,而是在干別的事情時;晚上,圖書室里坐着八到十二個臉色灰白的家庭婦女和兩個隨同她們一起來的男人,而我在勞累了一天後,才得以在塌陷的臉頰上向她們微微露出些笑容時,我就會懷疑,獨身幸福的說法是不是在自欺欺人!當地唯一的旅館往往就是充滿發霉空氣的住處。在這裏,你看到的都是些穿着條紋汗衫、背帶拉鬆了的煙民,他們毫無表情地坐在床上,前臂袒露,鬍子拉碴地盯着面前的小電視機。
就在這些日子裏,我妒忌世界上所有的家庭婦女。
有一天,又是個星期五,我坐市郊車去厄德。這個地方稍微偏僻了點,不具有我所認為的那種德國式的舒適環境。零星的紅磚農舍在車窗前掠過,四周霧氣騰騰。
我穿着珠母襪和半高跟鞋,感到很冷,這時真想穿上厚襪子和橡膠靴。大哥大躺在手提包里派不上用場,時間一長就變得很重了。
郊區火車車廂里,除了我以外,一個乘客也沒有。我感到不舒服,我還沒有從今晚的舉辦人那裏拿到書面協議。是呀,更為丟人的是,我連合同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因為他在電話上——要是埃諾知道我忘記了怎麼用大哥大,他一定會氣得嗷嗷叫的——只報了個“埃爾溫”的名字。我們——埃爾溫和我以你相稱,儘管我的經紀人、我終身幸福的監護人埃諾·溫克爾博士不會對此表示熱忱的。
列車徐徐駛入車站,可帶着無線電話的親愛的埃諾卻離得很遠。我苦思冥想着埃諾的那組十位數密碼。
站台上死一般寂靜,四周並不見手拿銀蓮花的埃爾溫。
我思忖着去找誰問呢,一時又見不到紅十字救護站。
我提着小獵皮箱,匆匆向出口處走去。出口處總有幾個無業游民,手裏拿着啤酒瓶,色迷迷地盯着我,在那裏轉來轉去。我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們,看看埃爾溫是不是就在他們中間,然後很自信地、噔噔地走向銹跡斑斑的自行車架,裝出突然想起一件重要公務的樣子,抓起大哥大,又急匆匆地往回走。
始終不見那個看起來像愛讀現代婦女文學的人或者那個叫埃爾溫的人。
車站小食攤前有幾個滿身油污的好色之徒嬉皮笑臉地盯着我的短裙。
埃爾溫終於開車來了,我從他那輛並不因他肥胖超重而有解體危險的、開起來搖搖晃晃的老爺車認出了他。埃爾溫像老朋友似地向我招手,弄得老爺車嘎吱嘎吱作響。他張開雙臂向我迎來,披肩長發在風中飄曳。
我的情緒一落千丈,要不是他那毛茸茸的、刺着花紋的雙臂在最後一秒鐘將我攔住的話,我真想從這位邋裏邋遢、大腹便便的埃爾溫身旁逃走。
“你好,弗蘭卡。”埃爾溫友好地說。他的鬍子長得快到肚臍眼了。他的肚臍眼從黑色T恤衫外隱約可見,大約有茶杯大小。“車上好吧?”
“很好。”我說著,咽了口唾沫。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被文身的恐龍怪物劫持過呢。
啤酒肚埃爾溫殷勤地接過我手裏的箱子。
“路上還順利吧?”他問,恩賜似地注視着敝人。
“一切順利。”我說。
然後我們登上了他那輛老爺車。
啊,弗蘭西絲卡,我自忖,這就是你現在的生活,還挺瀟洒。不過,要讓你繼續參與社會活動,你的智商還差點兒。當你自願坐上那樣一位怪物的破車,而事先沒有給你的律師和孩子留下這個人的姓名和地址,責任在你自己。今晚上不會有人來找你的,不會有人的,連愛德華·齊默爾曼也不會來的。我已經想像到電視台播放的《懸案XY》中那個有趣的節目,開頭的畫面是幾個小夥子在冷飲廳前喝啤酒,接着是愛德華的聲音……冷飲廳前的幾個酒徒是最後見過她的人……
唉,弗蘭卡!該死的手機你又不會用,埃諾跟你說十位數的密碼時,你又不好好聽。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你就沒有學會,女人就是傻。
一路上,我們駛過了幾個平坦的荒涼村落。天下着雨,路邊上一些嚇鳥的稻草人淋透了雨。
“書店到底在哪裏?”我不安地問。心想,這個文身的怪物會把我劫持到哪個穀倉去呢?
“沒有。”埃爾溫說著,推了下變速桿。“沒有書店!這裏沒有這玩意兒。”
“那麼圖書館呢?業餘大學、文化中心都沒有嗎?”
我極其恐懼地抓住了車把。
“沒有。”埃爾溫說著,把車拐上了一條田間小路。
“那我寧可先去飯店,”我結結巴巴地說,“先稍稍休息一下。”
“有你休息的。”埃爾溫說著,高興地看了我一眼。
壞了,我暗想。我連遺囑還沒有立呢!所有的事情都得讓埃諾親自去辦。希望他會想到:房子留給帕拉和兩個孩子,所有其他與插座有關的電器和電池之類的東西全歸埃諾。
我清了清嗓子,堅決地說:“請先送我去飯店!”
“不,沒有飯店,就睡在我家裏!”埃爾溫獰笑說。
現在我終於肯定,我永遠也見不着我的親人了。奇怪,這時內心的恐懼反倒沒有了,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感激的心情油然而生:弗蘭西絲卡,你有過美好的生活,還指望什麼呢?
有人會在我的墓碑上鐫刻:她死於厭世。
埃爾溫從旁邊看着我。“你覺得合適嗎?先看一下房間,要是不合適,我再送你去飯店。由你定。”
“好吧!”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我的要求不高。”
“我就知道嘛,請吧!”埃爾溫說。
汽車停在一幢陰暗的農舍前,四周是雨水泡軟的黏土地,眼前呈現的都是些諸如生鏽的兒童三輪車、又臟又濕的砂箱等熟悉的東西,圍牆已剝蝕風化,晾在木頭支架上的衣服在雨中飄拂。
“你就住在這兒?”我謹慎地問。
“是的。”埃爾溫自豪地說。
我們下車走進屋子。我跨過一塊鋪在泥地上的木板,走進過道就聞到一股酸牛奶味、熏香腸味及鄉間寒冷的空氣味。
埃爾溫把車鑰匙扔到支架上,自豪地帶我走進廚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張也許與廚房毫不相稱的桌球桌,桌下躺着一條無精打採的雜種狗,前爪打着石膏,在啃一根擊球棍,顯得沒有一點兒生氣。一台舊煤氣灶旁的擱板上堆滿了沒有洗過的餐具,留在煤氣灶上黏糊糊的咖啡殘液上聚集着無數小蒼蠅。一些不知哪裏生產的老式廚具躺在控水架上,已經銹跡斑斑。在一張搖搖晃晃的餐桌上放着我的那本《獨身幸福》,書的一角折了起來。書旁是一段吃剩的肝腸、一瓶自製的果醬、一塊切開的麵包和一瓶已經變味的牛奶。霎時間我感覺到像在家裏一樣。
“喏,”埃爾溫說著,提起書的一角,又放到了肝腸的旁邊,“你看看,別認為我在要什麼詭計。”
“不,不,”我趕快說,“你怎麼會想到這上面去呢?”
“看你那麼緊張。”埃爾溫說,“你需要我,這裏沒有吃人的妖怪。”他心滿意足地從油膩的后褲兜里抽出一包煙絲,然後一屁股坐到餐桌上,開始自捲紙煙。我注視着他正在舔煙紙的舌尖。也許這位威斯特法倫地區的長得像果醬餡油煎餅似的怪物根本沒有什麼惡意?
這時小屋裏出現了女主人,她穿着一身有點不得體的灰色法蘭絨睡衣,臉上塗了厚厚一層雪花膏,身後牽着一個也搽了雪花膏的孩子。
“你好。”她說,“你回來了?”
“這是弗蘭卡!”埃爾溫用手指着我說。
“你好。”穿睡衣的女主人說。我對自己不得體的衣着打扮感到羞愧,垂下了眼瞼。
“英肯,說你好!”女主人要求她的孩子說。
英肯不願問好,她躲到母親身後,把嘴角的果醬都擦到了母親臀部的法蘭絨褲子上,正用疑惑的目光向外張望。我倒真想躲到埃爾溫的身後,把我那傻乎乎的多餘的唇膏擦到他的屁股上。不知怎麼的,最後十分鐘我對他產生了信任感。
“海德瑪莉沒有來?”
“不知道。”
“埃姆瑪莉也沒有來?”
“不知道。”
“那我也走了!”
她像來的時候一樣,說走就走。
“這是伊爾莎瑪莉。”埃爾溫自豪地說,“英肯是她的女兒。”
“很可愛。”
然後誰也不再說話。埃爾溫自己坐到餐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舒坦地吸起煙來。
“你怎麼會想到邀請我的?”我問,只是無話找話說。
“想讓我的女人們高興高興。”埃爾溫回答,“要咖啡嗎?”
我無力地點了點頭。埃爾溫唉聲嘆氣地站起身,從煤氣灶上找來一把多處摔癟的咖啡壺,搖了搖。“壺裏還有點兒。”
“很好!”我說。
埃爾溫從咖啡壺裏給我倒了剛夠一口的微溫液體。他從控水架上揀出的杯子沒有把兒,黏糊糊的,杯子裏還殘留着牛奶和糖液。
“今晚我到底在哪裏朗讀呢?”我問。
“這裏。”埃爾溫說著,指了指廚房的桌子。“如果有人感興趣的話。”
我疑惑地看着他。
“這本書不一定適合每個人的口味。”埃爾溫說著,輕蔑地打量着我。
我相信他沒有細看就買下了書,所以我的書還沒有完全為他的穿法蘭絨衣服的伊爾莎瑪莉所接受。
“可你為什麼要邀請我呢?”
“我覺得書名很刺激。”
埃爾溫隨後向我解釋說,他和三個女人——埃姆瑪莉、海德瑪莉和剛才見過的伊爾莎瑪莉一起住在這所房子裏。伊爾莎瑪莉有個女兒叫英肯,就是剛才見過的,這個孩子當然不是他的,是不久前搬走的那個人的。這個人的房間今晚可以歸我使用。
這四個人在一起,都沒有正式結婚,不過大家相處很好。他只不過忽發奇想,邀請我這個作家親自來參加朗誦會。
“你是想說,你沒有讀過我的書?”
“沒錯,我本人從來不看書。我請作家來把她們雞毛蒜皮的瑣事讀給我聽聽,完了大家一起喝點酒。我們沒有電視機,窮鄉僻壤的,電影院也沒有。”
我提醒埃爾溫,為我的朗誦他得支付四位數的酬金,他作為組織者還得承擔住宿費、車旅費和增值稅。
“知道。”埃爾溫說著,抬起屁股坐到了台角上。“你不是在電話上都說過了嘛!”
一點兒不錯,就是我們說好的數字。
“收據我不要。”埃爾溫說,“你可以不交稅,純收入。好了,現在我帶你看看你的房問。如果不滿意,我送你去最近的飯店,離這裏只有三十公里。”
英肯生父的房間在閣樓上,出人意料地剛剛整修過,室內還散發著油漆味和糊牆紙的糨糊味,地板甚至是鑲木的。法國式的床上鋪着沒有經過熨燙、帶有灰綠色斑點的海狸皮床罩。很顯然,這是整幢房子裏最好的一個角落。在這裏受胎的伊爾莎瑪莉就不懂得珍惜!當埃爾溫去開窗時,我悄悄地聞了聞被褥,顯然是用洗衣機洗好后直接拿過未的。再進一步觀察,我發現屋頂斜面有一團網球般大小的灰塵網,被穿堂風吹得在打旋。唉,反正都一樣,我暗自思忖。我待會兒悄悄地都扔到窗外去。也許我在什麼地方能找到一塊抹布,不過我首先得瞧瞧伊爾莎瑪莉的內衣櫃!以後再去撣灰塵。不過再擦一次也沒有什麼壞處,理智些總不會錯,弗蘭卡!
頂樓的這個房間還單獨設有洗澡間,而且也是剛剛修整過,連一根毛毛都沒有發現,既沒有埃爾溫·洛特貝克的,也沒有那孩子生父的。有人——也許是女主人——甚至替我準備了一條本色的毛巾,放了一瓶全家用的沐浴液。澡盆上方的擱板上放着梳子和衛生巾,我覺得主人想得很周到,唯一不足的是衛生間的門。不過在這兒就住一夜,大概不會有什麼問題。
晚上八點鐘,我來到髒兮兮的廚房參加朗誦會,沒有花費時間去化妝。廚房裏除了埃爾溫以外,還有兩個穿皮夾克的人,他們騎摩托車用的頭盔放在餐桌上;幾個人在打桌球。
原來提到的幾位女士一個也沒有見到。
“要啤酒嗎?”埃爾溫問。他叼着煙屁股,挺着大肚子,正趴在桌球桌上,讓我想起博多·安布羅修斯的那幅傑作:《井畔的瑪爾塔》。
其他兩個人並沒有回頭看我。
我從冰箱裏拿了一瓶啤酒,對着瓶嘴喝了一口。因為沒人跟我說話,我只得同那條目光無神、懶洋洋地趴在地上的雜種狗說點什麼。狗的前腿打着石膏,看上去挺讓人同情的。
大約過了三刻鐘——似乎是專門選擇學校用的時間——我的聽眾來了!幾位女士一起走進了煙霧騰騰的廚房。海德瑪莉穿着淺藍色的緊身外衣,兩條白胖的胳膊看上去非常相稱,胳肢窩露出了濃密的腋毛。她的髮型兩面並不對稱:右面是散亂的硬短髮,左面則是長達下顎、至少會擋住她左眼視線的長發,看上去好像理髮師在見到她的腋毛時突然忘記了工作。埃姆瑪莉穿着寬鬆的運動服,一頭油膩的淺黃色短髮,不管怎麼說,理髮師在她頭上還是完成了任務。她手上抱着一隻看上去和她非常相配的貓,身上的毛也是亂蓬蓬的。身穿法蘭絨睡衣的伊爾莎瑪莉我已見過,她沒有穿晚禮服,否則,在這些很隨便的來人中很可能會引起鬨堂大笑的。她端了一盆黏糊糊的略帶紅色的草莓醬放在面前,臉上因抹了天然油脂而有些發亮。那個嘴角上殘留着果醬的孩子抓着一個破洋娃娃的頭髮拖在身後,膽怯地看着大家。
“各位,大家都坐下,弗蘭卡要開始朗讀了。”埃爾溫說著,眯起眼睛瞄準一隻桌球。女人們匆匆向我瞥了一眼,然後都慢慢地坐到靠牆的一隻舊長沙發上。那個叫英肯的孩子從桌上抓起那瓶已經有些酸味的牛奶,坐到桌球桌下狗的旁邊。穿法蘭絨的伊爾莎瑪莉則時而攪拌一下髒兮兮的、能把人嚇跑的草莓醬。埃姆瑪莉和海德瑪莉在用心地給一隻生疥癬的貓抓虱子,她們用這種方式給自己安排了一個有獨創性的夜晚。
“那麼好吧,”我輕輕咳嗽了一下開始說,“這本書講的是一位年輕婦女的故事,她結婚五年後要求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沒有任何反應。女人們在貓的身上翻找着虱子,男人們在打桌球,英肯和那條狗躺在桌子下面,她吮吸着奶瓶上的橡皮奶嘴,慢慢地進入了夢鄉。我知道,在場的人中沒有一個對我那位查洛蒂·克萊貝格的命運有絲毫興趣。
看在報酬的分上我整整讀了一個小時。一開始對這種不愉快的場面還深感失望,讀着讀着就慢慢投入進去,越來越陷入難以抑制的興奮中。每當我從書邊上往前看時,眼前就是一張張毫無表情的冷漠的面孔。就像“荒漠中死神的眼睛”,我在想,這可是一部恐怖小說的好書名呢。第一章可取名“沼澤中的死亡”,第二章的標題是“貓認識兇手”。埃爾溫·洛特貝克將成為我小說中的藍鬍子國王,他的特性是經常揮金如土,誘騙陌生姑娘進入他的水獺洞。長得丑的就讓她們活着,長得美的就把她們埋在閣樓新整修的鑲木地板下面,只有塵埃在她們的屍體上飛揚……
讀最後一章時,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我多次裝作想要咳嗽的樣子。
這中間唯一打斷我朗讀的噪音就是桌球互相碰撞的聲音。伊爾莎瑪莉漠不關心地在用匙子吃着草莓醬,海德瑪莉在編織一件藍灰色的衣服,而埃姆瑪莉則懶洋洋地看着那一堆臟餐具。桌底下的英肯和前爪打着石膏的雜種狗已經睡著了。
當我朗讀結束時,唯一無精打采地抬了一下頭的就是那條狗。
我神情沮喪地走進連門也沒有的頂樓房間時,我在想,唉,埃諾,要是我能熟練掌握大哥大的十位密碼的話,我該講些什麼呢?至少我可以和你聊聊天吧!
其實我根本不是什麼超級女人。
真遺憾!
我在電視上的首次亮相引起轟動后,幾家私人電視台迅即表示興趣。他們都在電視上看到了我的表現,並且認為我在他們的節目中肯定也會大受歡迎的。
除了橘紅色的套裝外,我還添置了藍色的、黑色的和紫醬色的套裝,還買了和衣服配套的鞋子。我成了拉羅髮廊受歡迎的常客,只要我一到,他們就會讓正在做頭髮的女士坐到烘乾器下去,馬上給我做。
我去一些演播室里坐滿了退休人員的電視台,他們都是電視台派大轎車接來並被招待着吃飽了糕點的觀眾。有些主持人口頭上對我表示熱烈歡迎,而另外一些人卻並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學習着不斷以同樣的熱情說同樣的話。埃爾溫式的集體生活曾經給了我最為嚴酷的教訓,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都不會再失去自製。我找到了成為媒體良好形象的最佳方法,而且覺得參加這類活動是一種極大的樂趣。
《女性》雜誌的一位女士來電話詢問,她們在發表有關保養良好、身材修長的成功女性的文章時,是否能刊登我的照片,以便報導我的日常飲食以及採用何種體育鍛煉方式保持良好的身體狀況。我問了兩遍,還搖晃了幾下話筒,好像這樣就可以把誤會搞清楚似的。
“我們在電視上看到您和戈特瓦爾德談家常,發現您的照片非常適合配發我們的報告文學,我們也刊登過烏希·格拉斯和戴妃的照片。”
我跌坐在床沿上。半年多前我在拉羅髮廊見過這兩位令我驚異的女士,而我本人也一下子和她們齊名了?我突然感到兩眼發黑。
“我沒有特別的飲食方案。”我結結巴巴地說。
“但是她們去健身房。”《女性》雜誌的婦女激勵我說。
“我可沒去!我發誓!”
“那您是怎麼保持健康的呢?”《女性》雜誌的婦女刨根問底。
“我每晚喝啤酒。”我無奈地對《女性》雜誌的婦女說,“就是這麼回事!”
《女性》雜誌的婦女笑了起來。
“這真是您的獨創說法。不過現在說真的,您為什麼那麼精力充沛?”
“我有兩個小孩兒,”我無奈地說,“我一直帶着他們去市郊森林!您知道,我在那裏有一輛自行車掛斗車,我把兩個孩子放進去,然後推着他們走幾公里路。沒有特殊情況的話,每天都繞小湖轉上一圈……”
“噢,這我就找到答案了!”《女性》雜誌的婦女打斷了我,“這是最佳的鍛煉方法。孩子使人保持健康!烏希·格拉斯有三個孩子呢!”
“真不簡單。”我說,“他們三個名叫本亞明、尤麗婭和亞歷山大。”
“可能是。”該婦女說,“不過,她的飲食中還加吃葡萄柚,她還常去健身房。”
“真不簡單。”我又說了一句,“那她肯定是自我剋制的典範!”
該雜誌的婦女開懷大笑,她對這次有意思的談話表示感謝。在八月份的那一期《女性》上,我會讀到有關的文章,報道我、烏希·格拉斯、安格拉·默爾克布拉特和內莉·洛伊特賽利希等四位德國成功女性之所以精神飽滿、沒有發胖的原因。
我剛放下話筒,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肯定是她為完美起見,還想知道我所穿衣服的尺寸。而我已決定打點折扣地告訴她。這完全違背了我平時的習慣。
但是,打電話的並非《女性》雜誌的那位婦女。
這是個男人。
是什麼人呢?
他有一種親切、熱情而深沉的聲音!
是帕派,我一陣心跳!
他在削土豆皮的時候在《周末家庭婦女》雜誌上發現一篇文章,附有極妙的照片:弗蘭卡風騷地坐在一張紅沙發上,懷裏抱着一個皮膚光潔的孩子,在沒有男人的田園式家庭生活照的上方是一張《獨身幸福》的大型招貼畫。
他差點把土豆皮也一起放到了鍋里。文章的標題是該雜誌慣用的紅色大寫字體:弗蘭卡·西絲的肺腑之言:男人對她來說不過是個偎依的對象。
《周末家庭婦女》的記者究竟是怎麼發現這一點的呢?
帕派至少是間接地受到了震動。
“我要見你。”
“我也是。”
“你好嗎?”
“好極了。”
“我也很好,尤其是跟你通話時。”
“你什麼時候有空?”
“現在。”
“你是一個人?”
“不,你呢?”
“當然也不是。那麼我們三點在動物園見,好嗎?”
“好的,在海獅館。能見到你真太高興了!”
“我也一樣。”
隨後我們見面了,帕派穿牛仔褲和運動鞋,我也穿牛仔褲和運動鞋。我們倆也都推着同樣的自行車掛斗車。
他站在賣雪糕的攤前,孩子們乖乖地坐在車裏,一面看着我們,一面舔食雪糕。我慢慢地推着小車向他們走去,在他們身旁停了下來。我們已經有六個星期沒有見面了。現在還不能突然加快速度。兩輛一模一樣的小車,八隻審視般的童眼,還有他那張令人喜歡的臉龐。
“嗨。”
我們對視了幾秒鐘之久,沒有說一句話。因為孩子們的關係,沒有出現舞台上那種熱吻和歡呼的場面。
帕派彎下腰。“喂,弗蘭茨,維利,你們好嗎?”
“好極了,您這個渾球。”維利說,大家都笑了起來,連帕派的兩個孩子也笑了,他們覺得維利的口頭語很風趣。
“你們跟我說話時就稱‘你’好了。”帕派說。
“你看過海獅了嗎?”弗蘭茨問。
“沒有。”帕派說,“不過我們這就去。”
於是,我們推着兩車可愛的、說話風趣的小懶蟲向海獅館走去。
“好了,這裏該下車了!”
卡廷卡點了點頭,第一個爬了下來,拉住我的手。小的一個也跟着往下爬,我把手遞給了他。我的兩個孩子也爬了下來,圍在帕派身旁。我心裏感到奇怪,孩子們怎麼一點兒也不認生呢?
“你們的媽媽在哪裏?”我問。
“走了。”卡廷卡回答。
“我們的爸爸也走了。”弗蘭茨說。
“在加勒比。”維利補充說。
“瞎說,可能會在別的什麼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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