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第13節

我接着用指甲尖把婕妮芙濕漉漉的連褲衫換下,給她穿上乾淨的那條。

我用油布把她的小嘴和小鼻子擦乾淨。好,現在她又像個嬰兒了,原來她還挺秀氣的。

在等她母親的這當兒,我們,我和婕妮芙聊了一會兒。

“我家裏有兩個孩子,”我說,“他們叫弗蘭茨和維利。”

婕妮芙高興地發出模糊不清的咿呀聲。

“你媽媽怎麼了?”我問,“怎麼還不來?”

她不可能從火車裏跳出去。但是,如果我到了斯圖加特還是一個人抱着這嬰兒坐在車廂里,我該怎麼辦?

“弗蘭茨和維利有一個保姆。”我說,“他們的屁股總是洗得乾乾淨淨的,臉上也從來沒有餅乾屑。也許你的媽媽也應該想這樣的辦法。她看起來並不缺錢。”

這時候女士回來了。她嘴裏銜着一支燃着的煙,手上還拿着三盒,牌子是“我喜歡抽煙”。她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張空座位上,狠狠地吸了一口那來自自由世界的煙。

“這雖然不是我要的牌子,”這是她見到我們后的第一句話,“但是總比沒有強。”

“我給婕妮芙換了尿布。”我說。

婕妮芙高興地看着窗外,吮吸着自己的小指頭。顯然,她感到了無比的舒適。

“整個火車上都沒有自動售煙機。”婕妮芙的母親說著,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車上的小賣部只有這種煙!”

她極其不滿地指着手上這根剛買的劣質煙。情急之下,魔鬼也會把蒼蠅當煙抽。

“你到哪兒下車?”我問,希望能引開她的找煙話題。

“到漢堡,小傢伙她爸那兒。”抽煙的漂亮女人答道,嘴裏不停地在我們這個灑滿陽光的無煙車廂里吐着煙圈。

“您路過斯圖加特嗎?”我試探地問。

“怎麼?難道不對嗎?”

“這車是向南開的,”我說,“而漢堡是在北邊。”

“見鬼!”她忍不住罵了一句,站起身來。“那我們得下車了。”

我告訴她,下一站是海德堡,她可以安下心來再抽一支煙。

“噢,我現在也確實很需要煙。”她一邊說,一邊把扔在地面上的煙頭踩滅,煙頭正好挨着那塊濕漉漉的尿布。接着,她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用顫抖的手指把香煙塞到嘴裏,“我幹了一夜活。”

“幹什麼?”我脫口而出。我盡量不看車廂里那塊“請勿吸煙”的牌子。

“上班。”她點着煙,含糊地應了一句。“我是管自動遊戲機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煙頭的一端留下了紫色的口紅印。

我琢磨着,她不幹這個又能幹什麼呢?

“那婕妮芙呢?”

“沒問題。”她說,“婕妮芙特別好帶,所以我一直帶着她。以後,等她能走了,我就得想辦法了。”

我想,她不會急着教婕妮芙學走路的,因為現在無論到哪兒,她都可以把躺在襁褓里的婕妮芙隨手一放完事。

接着她又說,她得休息一陣子,所以她去找約翰,也就是小傢伙的爸爸。他在漢堡工作,有一個女朋友,叫珞莉妲。她雖然才十六歲,但是該輪到他們帶孩子了。她本人已經累垮了。

我覺得也是,她看起來十分憔悴,瘦得皮包骨了。儘管她的皮膚已經晒成了棕黑色,但看起來仍然很蒼白。這個經過精心包裝的華麗外殼頃刻間肢解成了碎片。

一個帶着孩子工作的女人,處境和我一樣。

似是卻如此不同。

她把錢花在了昂貴的衣服和香煙上。

我用錢把自己從家務活中贖了出來。我買到了一點自由。

我們倆誰是更不合格的母親呢?

我送婕妮芙和她的母親下了車,情緒十分抑鬱。乘務員還請我把她們送上她們換乘的那趟車。我不可能為她們做更多的事。我悄悄回到分隔間,爬到座位下,取出發臭的尿布,用指尖把它扔進了過道的垃圾桶里。

然後我去洗手間把手徹底洗了一遍。

我在斯圖加特站下車后,四處張望着,找那個精力旺盛的女書商。她的名字我在電話里壓根兒就沒聽明白。這時,一個身穿灰色外套、臉上絲巾飛舞的人推着一輛空行李車急匆匆地向我跑來,我仍然站在那裏翹首以待。這位女士氣喘吁吁地跑到我身邊。只聽見刺耳的嘎吱一聲,那輛行李車也在一旁停了下來。她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興奮地叫道:“快點兒,好嗎?”

她不可能跟我說話的!我正要往前走,她拽住了我的衣角。

“西絲女士?”

“我?”我驚訝地答道。

“快點兒吧!”她精神抖擻地喊道,並指了指身邊的行李車。

我可沒這麼傻,我暗忖。況且,這個人怎麼能這樣對我說話呢?

“我們得快一點。”她一邊喘氣,一邊不讓飄起的圍巾貼在她的鏡片上。“我的車停在禁止停車的地方!”

“等等,”我煩躁地問,“您是內卡河畔的薩巴赫書店嗎?”

“是的!”她喊道,脖子上露出了片片熱斑。“威茨伯爾特!我們通過電話!”

她為什麼總叫我“威茨伯爾特”①,而且用這樣一種大為不恭的方式侮辱我?我苦思冥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她姓“威茨伯爾特”!真糟糕,弗蘭西絲卡,她自我介紹了三次!她推着一輛行李車急如星火地趕來接你,而你連笑都沒有對她笑一笑!你既沒有熱情地和她打招呼,更沒有激動地和她握手!

①德語中意為“愛說俏皮話的人”,口語中常作貶意詞用。

我不知所措地跟在這個精力充沛、喋喋不休的施瓦本女人後面,她在人群中推着行李車穿行的樣子讓我想起了美國電影中的多塞①,她確實與多塞有着共同的特點!當然,只有當她跑起來的時候像,說施瓦本方言的時候就不像了。

①著名美國影片《寶貝兒》中的人物,他男扮女裝前去攝影棚試鏡,不明真相的導演對其大為賞識,由此引出一連串的喜劇情節。

她那輛白色的雷諾停在車站前面的行人路上,閃閃發光。一個忠於職守的警察為了不影響交通,正在用對講機指揮一輛拖運車把違章車輛拖走。

“等拖車過來,我們早就開走了!”威茨伯爾特喊道,把我的箱子扔進她那輛敞篷車的後排座位上,然後跳上了車。我也倉促地上了車,坐在她身旁。

小車騰的一下離開了行人路,匯入上下班高峰的車流中。

“您順利到這兒,太棒了。我一直擔心您坐不上火車,因為星期五的火車非常擁擠,所以我想您可能會開車來,那麼我們就可能碰不上了。”威茨伯爾特女士情緒很高。“旅途還好嗎?”

“噢,謝謝!”我想起了自動遊戲機里的小貓和婕妮芙,她們母女倆不會換錯車吧?約翰是否也是這樣激動地去接她們呢?

“我們搬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椅子,還給讀者發了邀請信,在城裏貼了廣告,估計會有許多人來的!”

多塞踩了一下油門,雷諾在痛苦的嗚嗚聲中爬上了山坡。

“這裏的山丘很多,是吧?”這個能幹的女人高興地說,“不像你們漢堡那樣平坦!”

“是科隆。”我說。

“噢,我還以為您住在漢堡呢!但是那位出版社的先生……他叫……什麼施耐爾來着?”

“朗格。”我說。

“對。”她說,“您認識他嗎?”

“認識。”我說,心裏感到特別溫暖。

“您是怎麼認識他的?我是說,怎樣讓編輯讀您的稿子?”

“我和他睡過覺。”我冷冷地回答。

雷諾突然神經質地抖動了一下。

多塞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您知道嗎,剛才我還信以為真呢!原來這就是您,西絲女士,這就是您的幽默,很典型!”她笑彎了腰。

我們向薩巴赫的內卡河駛去,多塞滔滔不絕地在我耳邊說個不停。她向我介紹這裏的山丘、煙囪、周圍街道修成的時間,施瓦本的學校、圖書館以及教育體制。這個時候我非常想念維克托。可惜漢堡離這裏太遠了!

她不停地為她不能帶我參觀她的家鄉表示歉意。她就出生在倫尼格①,因此她總得到處奔跑,她問我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我覺得是到開玩笑的火候了,就答道,倫尼格總比埃斯林格②對體形有好處。多塞開懷大笑,都忘了把車速換成三擋。我還真能想得出那麼多逗笑的話。她還說要帶我到一個簡樸乾淨的小公寓裏住宿,那公寓就在城邊上,可以從那兒看到路德維希堡。

①德語中意為“擅長跑步的人”。

②德語中意為“吃”。

我也一再表示,能天天觀望路德維希堡是再令人高興不過的事了。

當她把我帶到一個小巧舒適的公寓前時,我突然覺得很孤獨。這裏幾乎與世隔絕,周圍是成片的田野,每當初夏的涼風吹過,田野里便麥浪起伏。

“朗誦會八點開始,我七點半來接你。”威茨伯爾特女士輕快地說。多塞開着雷諾走了,一路還摁着喇叭,向我使勁地揮動着手臂告別。那條灰色的圍巾在她的眼鏡周圍飄舞着。現在,我獨自一人站在車庫的入口處。

公寓的門虛掩着。地面和四壁的瓷磚都擦得非常乾淨。餐具柜上的鏡子前放着一碟綠色的蘋果。我拿了一隻,塞到包里,以備明天早上吃。

這裏總共有一側樓梯、三扇關着的棕色門。一扇門上寫着“私宅”,另外兩扇門上寫着“WC”。我推門進去,裏面散發著馬桶坐圈剛用清潔劑擦過的氣味。窗台上一件女服中放着一卷備用手紙。

我回到了前廳。到處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寂靜!

我覺得時刻都會有一扇門突然開啟,我的孩子會從門裏向我撲來。但四周是那麼寂靜,寂靜得讓人難以忍受。

“喂?”

我的聲音在閃閃發光的瓷磚之間迴響。

我從那些蘋果上方照了照鏡子。弗蘭西絲卡,成功的女作家,她受到了多麼熱烈的歡迎!

這時我發現,裝蘋果的碟子裏有一張紙片,上面放着三把鑰匙。

紙片上分別認真地寫着:

紹貝勒先生,三號房間

西絲女士,四號房間

魏貝林格先生,五號房間

紹貝勒先生和魏貝林格先生大概還沒到,屋子裏空蕩蕩的。我拿了四號房間的鑰匙,小跑着上了樓。二層樓全部是“私宅”,我的房間在三層。

這裏除了浴室和廁所還有三扇門,分別是三、四、五號房問。在一張小桌子上放着一本舊畫報,挨牆的地方還有一台冰箱。我試着打開它,裏面有三瓶礦泉水,都各自掛着小紙片。你看,果不其然!要是今天晚上不搞這種冷冷清清的活動,該多好!

我的房間光線很好,很舒適,視野開闊,可以看到我剛才提到的那些麥浪起伏的田野,還可以望見遠處工廠的煙囪和汽車電影院的銀幕。現在我可以眺望路德維希堡了,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天空是那麼的藍,不時有施瓦本的燕子歡快地掠過天際。

我撣去身上的灰塵,痛痛快快地沖了個澡,然後躺在那張鋪着雪白床單的床上。沒有人來打攪我,也沒有人高叫:“媽媽,我要一杯牛奶。”沒有人會爬到我的被窩裏,把圖畫書的尖角塞到我的眼皮底下,對我說:“媽媽,你給我讀帕派的故事。”也沒有人會催我說:“媽媽,你該起床了,把那隻小兔子拿給我!”沒有人哭,沒有人喊叫。也聽不到孩子們在過道里發出咚咚的腳步聲。四周一片寂靜。白色的屋頂,黑色木材做成的傾斜面。床上方的牆上掛着一幅畫,畫的是一隻伸長脖子鳴叫的小鹿,它看起來像是受了某種屈辱。緊靠牆壁的五斗櫥上放着一台小電視。擦得鋥亮的床頭柜上還有一部電話。

想家,想念親人。心疼得快透不過氣來。

我往家裏打個電話。

“這裏是弗蘭西絲卡家。”帕拉接的電話。

“你好,”我憂傷地說道,“是我!”

“你好,我親愛的。”帕拉很高興。“你能打電話回來真是太好了!過得怎麼樣?”

我向她敘述了旅途經歷以及那個愛嘮叨的女書商。我說我一開始就沒弄清楚,她叫威茨伯爾特。

“她叫威爾茨·伯爾特。”帕拉糾正說。

“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今天早上又來過一次電話!問你今天開車去還是坐火車去。我告訴她你是坐火車去的。”

“你立刻就聽清了她的名字?”我十分詫異。

“沒有。”帕拉說,“不過,我讓她把名字拼了一遍。”

“是嗎?”我深感驚訝。

“我在特勞琴姑媽家就常這麼做。”帕拉說,“我經常接電話,替特勞琴姑媽記下來。現在我也順便替你做電話記錄。今天還有兩個書商來過電話,一個是來自……”——我聽見她翻紙張的沙沙聲——“巴特哈爾茨堡,另一位是馬格德堡人。”

“噢。”我說。

“另外,科隆廣播電台的魏得勒先生也來過電話。”

帕拉把他的電話號碼給了我。能和魏得勒先生聊聊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另外還有一封成功女性出版社的信。”帕拉說,“要我打開嗎?”

“如果信是手寫的,就別打開。”我說。

我又聽見帕拉翻動紙張的沙沙聲。“用電腦打的,是張銷售清單。”

“是嗎?”

“根據圖書銷售情況的報道,你的書排在第二十七位,”帕拉說,“還有明顯上升的趨勢!上星期你排在第三十三位,上上個星期第四十九位。在此之前,你根本排不上名次!”

“噢,知道了。”我樂不可支。第二十七位!這可真不錯!

“還沒完呢。”帕拉說,“每天的銷售量!你可得站穩了!”

“快說吧!我躺着呢!”

“九百八十七本!”帕拉說,“每天的,平均量。真了不起!不是嗎?”

我盯着牆上那隻飽受屈辱、昂首長鳴的小鹿發獃。幾乎是一千本!而且是每天!太棒了!終於有進展了!用威爾·格羅斯的話說,這是我的事。

“聽起來不錯。”我說,盡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孩子們在幹什麼呢?”

“他們在外面沙箱裏玩耍呢。”帕拉說,“一切都好。地下室進水了,但是埃諾和我已經把它解決了。”

“什麼?”

“埃諾通過電話指導我們開水泵排水,然後我和維勒夫人一起把地下室的積水擦乾。維勒先生也幫了忙。”

“你真了不起。維勒夫婦和埃諾也很了不起。”

“你想和孩子們說話嗎?”

“不了,最好不要。”我知道,他們會嚎啕大哭,然後哀求我立刻回家,我也會跟着嚎啕大哭的。我沒有一起去地下室清除積水,問心有愧。如果不是你們,這間乾淨的小房間說不定會塌陷的。

“你也好嗎,帕拉?”

“非常好。”帕拉說,“別為我們擔心,好好享受你的這段時光吧!”

“享受時光並不那麼容易。”

“那麼你得學着去享受。”

“屋子太寧靜了。”

“那就享受寧靜!”

“我怕屋頂會塌下來,砸到我的頭上。”

“那就到外面去散散步!這可是你最喜歡的事呀!”

“適應這裏的環境對我來說太難了!我很想你們!”

“這需要時問。”帕拉說,“現在,好好享受你自由自在的生活吧。要是我兩個星期前沒有搬到你們家,你認為我每天中午兩點半都幹些什麼呢?”

“不知道。”

“享受自由呀!”

“明白了!好,就這樣吧。”我說。

我們掛上了電話。我躺在枕頭上看着天花板。一切都好!地下室進水了,但是幾分鐘內就恢復了原樣。沒有人想到我。我的書像熱麵包一樣搶手。我躺在床上掙錢!(有些女孩也這麼做,但和我卻是兩碼事。)窗外的陽光是那麼明媚!我自由了!完全自由了!為什麼我還意識不到這一點?為什麼我為之奮鬥的這該死的生活樂趣至今還沒有出現?弗蘭西絲卡,盡情享受這樣的日子吧!弗蘭卡對自己叫道,手裏使勁地攥着被單。振作起來,投入到豐富多彩的生活中去吧!外面正是生機勃勃的初夏。你的生命也正處於初夏階段!現在,白天的時光最長!夜晚的時光短!這樣的日子不該睡懶覺!在這樣風和日麗的天氣里,躺在公寓裏盯着天花板發獃就更不應該了!

我一躍跳下了床。

我穿上了乾淨的衣服,走到公寓門前。

這裏的空氣是多麼清新啊!施瓦本的燕子飛得有多麼歡快啊!

我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

然後健步向田野走去。

這是一次非常有趣、非常值得一提的旅遊。在第一次朗誦會的晚上就來了五十名施瓦本的家庭婦女。我坐在桌子的一邊,晃着腿,讀了從我書中選出的五章內容。多塞原來還體貼地在桌上擺放了鮮花、礦泉水和麥克風。麥克風簡直就是多餘的,我在表演學校里是怎麼學的朗誦?比麥克風和鮮花重要的是,所有的觀眾都應該能看見我。我不想只朗讀!我還想敘述和表演,讓聽眾入迷。我終於能讓我的表演天賦發揮出來了,終於有機會了!施瓦本的家庭婦女也許還不習慣輕鬆地用德語進行社交,就像她們不能輕鬆自如地對待變心的丈夫一樣。而我在兩方面都能輕鬆自如了。聽眾只在開始時對此表示驚奇,接下來就是熱烈的反應了。每讀完一章都會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當我全部讀完時,場上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我高興地咧開嘴,沖大家笑着。這是我獲得的第一次掌聲!掌聲多麼熱烈!人們向我開心地笑着!好像我們都是老朋友似的!

啊,姑娘們,我多麼愛你們呀!

然後,多塞提了一個拋磚引玉的問題。

“您在哪兒學的寫作?”

剛開始我想回答:“在學校里!”可是我不想奚落她們。

我講了我和埃諾的故事。

“我的律師建議我簡明扼要地寫一下有關我婚姻情況的書面材料。可是我總也簡短不了,實在沒辦法。結果我還是寫了三百頁。那是在冬天,就我和孩子們在一起。晚上乾脆把憋在心裏的事統統寫出來。這種情況要是別人就會去看心理醫生了,可是我倒覺得把它寫出來更實際。我的律師當然很懶,我寫的有些東西他看也沒看,而是給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已經七十歲了,有的是時問。她覺得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就悄悄地把它推薦給了一家出版社。”

五十個家庭婦女發出了一陣開心的笑聲。

“出版社後來就馬上要了這篇稿子?”

“是的。”我說,我盡量壓低聲音,顯得謙虛一些。“我一開始也不相信。可事實就是如此。”

“這是一個灰姑娘的故事。”一位深受感染的女人說,“不過,它發生在現在,而不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覺得演講取得了成功。

我在考慮要不要把我和維克托的故事也講出來。例如,講講我們二十年後的重逢以及我們如何躺在乎稿上做愛的情況。可是我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我不敢肯定灰姑娘和她的王子是否在包穀地里也做了同樣的事。另外,我暫時也不想讓這些施瓦本的家庭婦女過分激動。

“最好的故事是生活本身!”坐在第二排的一個婦女說,“您真的獨身嗎?您真的把您的丈夫‘扔’了出去?”

“是的。”我說,“也就是說,我搬家了。這是最乾淨利落的解決辦法。”

“整個故事最精彩的是您搬出去后獨身繼續生活的那一段!真是太有骨氣了!”

“您是怎麼做到這一切的呢?”多塞提了第二個問題。“我是說,您有孩子,要獨自撫養他們,還要做家務,寫暢銷書。”

我回答說,對於我喜歡的事,我可以一天十二十四小時,絕對沒問題。這些施瓦本的家庭婦女相信了我的話。

“當然,我現在給孩子們請了個保姆。”我非常滿足地說。

“啊,明白了。”幾個婦女羨慕地說。

“完全是自傳體小說嗎?”一個婦女很有勇氣地問道。

“基本上是的。”我實事求是地說,“也就是說,我從實際生活中借用了一些人物和情節,然後再加入我的虛構。”

“真有湯姆·克特爾彼得這個人嗎?”

“有的。當然並不完全像我書中描寫的那樣。不過確實有這樣一個人,他是我書中人物的原型。”

“此人也叫湯姆·克特爾彼得嗎?”

“名字都差不多。”我滿意地回答說,“順便提一句,他是個導演。”然後我引爆了一枚炸彈。“他正在把我的這個故事改編成電影!”

場上爆發出一陣撲哧撲哧的笑聲、掌聲、歡呼聲和因為興奮而拍大腿的響聲。

“他知道裏面有個人物是他自己嗎?”

“他現在知道了。”

“男人真是太蠢了!”一個婦女嘆息道。

“他如何安排您的角色呢?”

“不知道。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可是您也有發言權啊!”

“正是這樣。”我說,“湯姆·克特爾彼得是一個慷慨大度、不尚虛榮的人。”

“我們在書中讀到的作家和導演總是在吵架,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嗎?”

“不是的,”我肯定地說,“我們之間不是這樣的。我們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權限。您知道湯姆·克特爾彼得不久前寫信給我說了什麼嗎?他說,公平早就過時了!”

這些施瓦本的家庭婦女疑惑地看着我。

“也許他的意思是公平是必不可少的。”女書商多塞善解人意地說道。

“也許吧。”我說。

“這讓我非常高興。你們離婚了,可還要共同完成這部電影,這實在很了不起。”一位婦女說。

我也覺得這很了不起。

哭泣的時代早就過時了。

我的巡迴朗讀旅行還包括南部的一些小城市:科恩韋斯特海姆,路德維希堡,蒂賓格,羅伊特林格,魏布林格,伯布林格,尼爾廷格,埃斯林格,普富林格,科恩塔爾-明興格,內林格,內卡-騰茨林格。我覺得乘坐短途公共交通工具很好。環繞斯圖加特的高速鐵路向四周延伸到了很多小地方,而且從車窗也容易向外觀望景色。交通部門終於變聰明了!我很快就能熟練地從自動售票機上買票,甚至很快學會了只花二點五馬克買頭等車廂票的竅門兒。在這兒禁止吸煙、禁止嚼口香糖、禁止隨地吐痰、禁止咳嗽,我很放鬆地靠在這頭等車廂的座位上,享受着窗外的美景。看着窗外施瓦本地區的奶牛、房屋和山岡,我想,世界上沒有更好的修心養性之地了。

我還有一次愉快的經歷。在我走入頭等車廂時,我寫的那本書在我眼前閃了一下。這次彎腰看我書的可不是能幹的施瓦本家庭婦女,而是一位正當壯年、非常英俊的男子。儘管車廂里別的地方還有很多空座位,我還是坐在了他的身旁。心跳!緊張!幸福!

他讀到了第一百五十頁,正入迷呢。

“您在讀這本書嗎?”

我一時想不出更適合的問題。

我的臉有些紅了。

“是的。”他高興地看着急於想介紹書中情況的我。“怎麼啦?您了解這本書?”

“是的。”鎮定一些,姑娘,鎮定一點!“您覺得這本書怎麼樣?”

“非常非常好,很有消遣性。我是今天早上在漢堡買的這書。現在我都看到第……一百五十頁了!”

“這一段講的是湯姆·克特爾彼得在橫穿西伯利亞的特別快車上遇到了多羅塔婭。”

“嘿……一點兒不錯……現在我在斯圖加特的高速火車上遇到了美麗的……”

“弗蘭西絲卡……”我脫口而出。

這個英俊迷人的漢堡先生看來還沒明白過來。

“現在我真得考慮一下該如何消磨這段旅途,是讀這本書呢,還是和您……”

真是既有魅力又善於言辭。啊,太好了!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婦人心中想這樣喊叫出來。

“可以兩者兼顧嘛……”我也不知道是否該和自己進行思想鬥爭。

車廂里的其他男人都幹着自己的事,好像我們不存在似的。

“我建議,我坐到您的對面看您讀書。”我一邊說,一邊就換了座位。這位先生笑了起來,他把他那條長腿挪到一邊。我的做法絲毫沒有讓他感到不知所措。“您隨便吧!我只是不知道自己還能否靜下心來讀書!”

同車廂的兩個人都從他們的報紙邊緣不安地看着我。

“可以的!您就專心看書吧!緊接下來的情節就是選擇哪一個的矛盾心理,這是發生在一家廉價的俄羅斯酒店的早餐餐廳里!”

這位英俊的先生疑惑地看着我。突然,他一下子開竅了。他把書翻轉過來,讀着我的名字:“您是弗蘭卡·西絲?”

“是的!”弗蘭茨會怎麼說呢?他肯定會說,我贏了第一分。

我們左邊和右邊的報紙都落下了。那幾位商人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

“原來是這樣!”

現在,我的這位高個子讀者高興起來,我也很高興。我們都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就差點沒有擁抱了。即使是那些看報的商人也很興奮,我聽見了他們的笑聲。

“我叫阿克塞爾·邁瑟。”這個英俊的讀者說著就要站起來。他實在太高了,站起來時得先低頭。

“我是弗蘭卡·西絲。”我說道。然後我們使勁握手。

很遺憾我得下車了。我很快地在大個子邁瑟先生的書上籤了名:獻給邂逅相遇的阿克塞爾!祝他旅途愉快。他表示感謝,祝我取得更大成功。我拎着箱子跳到站台上時,他仍很興奮。全車廂的人都很興奮。阿克塞爾·邁瑟一直向我揮手,直到火車轉彎看不見為止。

這是一個愉快的插曲。

除此之外,我的旅途很平靜。

暫時如此。

窗外的天氣很適合我現在的情緒。一切都是那麼和諧,那麼明媚,那麼寧靜。我享受着獨處的快樂!我又有了那麼多的想法和感受……時間就像停止了一樣。我的腦垂體細胞在一片寧靜中伸展四肢。當然,她們也不斷地跑到我的孩子那裏,看看他們是否一切都好,然後就安心地回來。孩子們被照看得很好。現在就全是我的時問。我可以盡情享受。這是我自己掙來的。我的腦細胞們在躺椅上伸着懶腰,讓太陽暖暖地照在肚皮上。

我所到之處都受到熱情接待。有時是一個激動的圖書館女管理員在站台上使勁揮着我的書。有時是一位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書商拿着一枝銀蓮歡迎我。所有的人都為能在家鄉歡迎我而感到興奮和激動。總有人殷勤地急忙接過我的箱子,把我送到收拾得很乾凈的公寓裏。那裏的餐具柜上放着綠色的蘋果。廁所不是有鈴蘭的香味,就是有櫻桃花的香味。有一次,還有人給我帶來一個自己做的蛋糕,上面寫着“歡迎你,弗蘭卡·西絲。”所有的人都令人感動地操心着我的冷暖!這是一段美好的日子。晚上,我讀一段我寫的那本書,聽眾有時上百個,有時十幾個。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她們滿懷期望地坐在我的身旁。少數的幾個男人看起來是順便帶來的。

儘管如此,我總能把她們逗笑,總能在朗讀之後做一次令人精神煥發的談話。

“您並非頑固的婦女解放運動者,這是您的長處。”有一個男聽眾像施捨什麼似的說,“和您可以談所有的問題,也可以開懷大笑!”

“當我把您的書讀完的時候,我好像失去了一位好朋友。”第二排的一位妙齡女郎說道。我深深地感動了。對於作者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讚譽嗎?

“您和我對書中查洛蒂這個人物的想像完全一樣。”另一個婦女說。

“您朗讀的聲音棒極了!”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說。我給了他一個飛吻。

“我還可以聽您朗讀幾個小時!”他的妻子證實道。

“我讀您的小說時什麼煩惱都忘了!”

“我把這本書給我丈夫看了,從此我們又能在一起交談了!”

“我的女朋友在醫院裏讀了您的書之後,身體感覺好多了。”

“祝您青春常在!”

“您的下一木書什麼時候問世?”

我明白,我做了一件正確的事。

這是一種非常好的感覺。

比我燙好一件襯衣領子后的感覺好多了。

這些婦女把書遞過來簽名時給我講了她們的婚姻命運。我給每個人的書都寫了個人題詞。令人驚奇的是,人們想讓我寫在書上的有各種各樣的內容。有些是中立的,不偏不倚,我寫起來就比較容易一些。

“獻給我親愛的老朋友烏里希。願這本書帶給你許多樂趣!”

“獻給離婚的安克·曼。祝你獨身快樂!”

“獻給弗雷德,紀念我們十六年來幸福的同居生活。”

“獻給快樂的單身漢古多!”

引人注目的是,我的書也被贈送給了夫妻。

“獻給烏里和拉里,儘管他們不願意享受獨身的快樂。”

“獻給吉德和格德,這個行星上最後一對美滿的夫妻!”

“獻給特蒂和小寶貝!作為你們的十周年紀念!”

有時,我的書也被當作分別時的禮物。

“獻給比利。祝你一路順風。”

“獻給恩斯特。非常感謝那段與你共度的美好時光。”

希望恩斯特能夠喜歡這段新奇的題詞。

最讓我覺得有趣的是,有人竟讓我寫這段話:

“獻給連這麼美好的東西都沒讀過的蠢笨無比的奶牛。”

我疑惑地從我簽名的那張桌子上抬起頭。

“真讓我寫?”

“對!一定要寫!您知道嗎,她的床頭柜上全是厚厚的畫冊、法國文學和大部頭的當代哲學!她把客人帶到卧室里只是為了炫耀她的文化程度!”

“為什麼要我在書上寫這些題詞呢?用詞太不優美了!非常損害她的尊嚴!”

“因為她偷偷讀書,躲在被子下面!我們要打賭嗎?”

不,我可不想打賭。

可是我願意題詞。

致以最衷心的問候。

白天,我就在那些值得一看的小鎮散步,參觀城堡、教堂和博物館。我看見櫥窗和廣告柱上都掛着有我畫像的張貼畫,上面用粗體寫着“弗蘭卡·西絲”。畫像下面畫著我的書。再下面大多數是手寫的朗讀會地點和時問。

有時,我會小心地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人認出我來,甚至和我搭腔。可是沒人注意到我。顯然,那畫像和我一點都不像。或許施瓦本人不習慣與那些向自己微笑的陌生人打交道,僅僅因為這些人的畫像貼在廣告柱上。

當我逛夠了城鎮,就到數公里以外的農村去。多麼美麗的景色啊!我終於可以自己走走了,這是多大的享受啊!我空着兩手,大步流星地走在夏日的田野上。我走過開滿鮮花和香氣撲鼻的果樹林,越過草地和田野。不用推那輛載着兩個胖小子、重達五十公斤的手推車,也不用等愛挑刺的丈夫趕上來!我只管自己往前走。我覺得自己輕得像一片羽毛,真是妙極了。

我在路德維希堡的城堡里呆了好幾個小時。令我非常興奮的是,那兒正在辦花展。城堡的每一個大廳都擺放着許多顏色相配的不同花束。我漫步——不,我飄浮在這一片無法訴諸筆墨的富麗堂皇的花叢中,驚嘆不已。陣陣花香和繽紛色彩讓我微微陶醉。當我臆想着這一切都是為我而佈置時,一種幸福的感覺達到了無可比擬的高度。歡迎你,弗蘭卡·西絲!

一個夏天的白日夢。

然後我看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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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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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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