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第12節

“不過,我們也許能讓他一塊兒拍張全家福。”伯克先生仍不罷休,“一幅沒有動物或男人的家庭早餐照沒有什麼意義。”

此刻我反而變得固執了。整整五年,威爾·格羅斯從沒有和我們在籬笆旁一起吃過早餐,不管是颳風下雨還是艷陽高照。而偏偏是現在,他們卻要他和我們一起拍全家福,讓他在公眾面前扮演一個理想父親的形象。不!

“這可不行。”我說,“格羅斯先生和我現在離婚了。如果我的律師在報紙上看見我和丈夫冒雨在籬笆前共進早餐,他很可能會中斷我的委託。”

阿爾瑪·瑪蒂爾垂下了她舉的那部分圓布,點頭證實。“不行。她是對的。這絕對不行,無論是出於法律上還是個人的原因,這都是行不通的。”

帕拉也垂下了圓布,冷笑着。孩子們變得煩躁起來。他們餓得用小叉子敲着小盤子。

“我們至少可以讓老奶奶一起坐在桌子旁。”伯爾克先生一邊提議,一邊擦掉眼鏡片上的雨水。“既然沒有男人和動物,那麼至少得有個老奶奶。我們婦女需要鮮明的陪襯。”我的上帝,我想,《我們婦女》真是無聊。

和我們一起冒雨坐在綠籬笆前的黃色床單旁邊,這個主意使阿爾瑪·瑪蒂爾心花怒放。她可不想錯過這個向公眾顯示家庭團聚的大好時機。她立即開始整理頭髮。

“我早該去做頭髮了。”

我迅速考慮了這個變化的後果。讓阿爾瑪·瑪蒂爾作為老奶奶出現在早餐照上!這簡直就是向全國公開我與埃諾的訂婚消息。這簡直會讓維克托心碎的。我也一樣。

“溫克爾夫人可不是我家的老奶奶。”我立即回答道,“她只是一個非常非常慈祥的鄰居……”

伯爾克先生要用那隻與桌布配套的枕套蓋他的照相機。

帕拉放下大圓布衝進屋裏。我匆匆瞄了一眼手錶,已經三點過五分了。

當務之急是,你該讓帕拉下班了!

“帕拉!”我喊道,“您現在可以走了!”

“您的意思是讓我扔下您不管嗎?”帕拉反問道。她把枕套遞給了伯爾克先生。

“好了,現在我們得趕快拍幾張漂亮的相片啰。”攝影師喊道,“我的相機全濕了!誰願意一起來照?”從視覺效果上看,穿藍色汗衫的伯克先生是很適合上鏡頭的。維利開始還以為是黃色的,惹得大家又笑了一陣子。

但是,伯克當然不能上鏡頭,否則他就會被人誤以為有好幾個孩子了,哈哈哈。

“我可以給埃諾打電話。”阿爾瑪·瑪蒂爾熱心地說,“他五分鐘就能到。”

我還沒想清楚該怎樣擺脫這個麻煩,我那可愛的維利卻幫了我的忙。他已經安靜地坐了好長時間,再也忍不住了。小傢伙不知道他的雞蛋只是道具,貪婪地抓過雞蛋,在桌布上敲開,黏稠的蛋液立刻從蛋殼裏流了出來,流到黃色的床單上,弄到了精心擺放的一部分早餐上,維利的新T恤衫當然也難逃厄運。他嚇了一跳,大哭起來。這可憐的小傢伙怎能分辨出表象與事實呢?

這時,弗蘭茨也正好興緻勃勃地拿起了雞蛋,一看到這情形就噁心得鬆了手,手裏的雞蛋掉了,另一半床單也完蛋了。

兩個孩子的手上和膝間都是雞蛋黏液。阿爾瑪·瑪蒂爾笑得死去活來,帕拉和我也一樣,笑得都直不起腰了。我們各自抱起一個孩子,幫他們把弄髒的地方擦了擦。伯爾克先生和伯克先生束手無策,他們可沒料到會出現這種場面。《我們婦女》可不想在我們的婦女雜誌上看到黏糊糊的雞蛋和哭叫不停的孩子!這些情況《我們婦女》可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

帕拉和阿爾瑪·瑪蒂爾領着孩子去了地下室。伯爾克先生收起了照相機。伯克先生把圓布折了起來。在屋內照相用閃光燈就可以了,不需要那塊圓布了。

伯克先生開始了他的採訪。他沒完沒了地提了好多問題,開着他的採訪機,還做筆頭記錄。我心情很舒暢,給他講我生活中的趣聞軼事。伯克先生笑個不停,有滋有味地聽着。

過了一陣子,威爾·格羅斯從工作室里出來,很費事地為自己弄了杯濃咖啡。

“你們是哪家雜誌?”他不高興地問道。

“《我們婦女》。”伯克先生和伯爾克先生同時答道。

“有關那部電影的情況你們不能寫!”威爾說。

“為什麼不能寫?”我有些吃驚。這樣的廣告不管從哪方面看都對我們有好處。

“只要你們還沒有採訪我,有關那部電影的情況你們就不能寫。”威爾堅持道,“一句話也不能寫。”

“我們這是對弗蘭卡·西絲的一次專訪。”伯爾克先生客觀地說,“她寫了一本暢銷書,我們婦女讀到了它,我們婦女以後也肯定要去電影院。”

“關於弗蘭卡·西絲的事您可以隨便寫,”威爾擺出一副施捨者的面孔說,“可是一句也別提我的電影。我將自己決定做電影廣告的時機。”

這時候,帕拉領着維利出現在樓梯上。

“格羅斯先生,溫克爾夫人和我約好了現在去理髮店!”

“為什麼非得現在走?”威爾沖她喊道。我也有些震驚,帕拉剛才不是對我說過,她不會扔下我不管嗎?至少阿爾瑪,只要牽扯到我們的事,她總是有時間的!

“我們幾周前就和拉羅髮廊約好了。”阿爾瑪的語調讓人明顯感到有點幸災樂禍。“如果我們錯過這次約好的時間,那麼在復活節前我們就約不到時間了!”帕拉非常遺憾地點頭贊同。

離復活節還有四個星期呢!我茫然地來回看着她們倆。

阿爾瑪輕輕眨了一下右眼。

難道是我搞錯了嗎?我看着帕拉。她的右眼也眨了一下。

突然間我恍然大悟,明白了她和阿爾瑪的意圖。

“再見!祝採訪成功!”阿爾瑪喊道,帕拉朝我的兒子們俯下身去。“你們的爸爸現在和你們玩,這不好嗎?”

“噢,太好了!”弗蘭茨和維利喊了起來,激動地在走廊里蹦來跳去。

“多好的一家啊!”伯克先生說,“太可惜了,我們不能給他們照相了!”

“我們給女作家照幾張也就行了。”伯克先生說。

“可是您可別寫我的那部電影。”威爾威脅地嘀咕着。他生氣地把咖啡壺啪的一聲放進餐具櫃。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我那兩個可愛的小精靈也飛走了。

有那麼一會兒,我還真擔心孩子們會來纏我。可是帕拉事先就給孩子們打過“預防針”了。

“爸爸,爸爸!走吧,跟我們去玩!我在地下室里有一個玩具飛機!它會飛!我是飛行員,你是唐老鴨。”

於是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威爾拉着他兩個兒子的手和他們走了。

到地下室里去了。

這是我所見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鬆了一口氣,靠到沙發上,請兩位先生自己倒點新鮮咖啡,接着採訪。

當伯爾克先生的照相機和閃光燈暴雨般包圍着我時,我特別開心,很自然地衝著鏡頭微笑着。

我想,無論什麼情況下總會有正義之類的東西存在的。《我們婦女》只需要在有時候促進促進這些東西而已。

威爾現在陷入了一個嚴重的危機。

不僅因為我根本不需要他的幫助,就為自己和孩子們創造了一種新的生活。也不僅因為我寫了本暢銷書,可以自己掙錢生活!我現在受到了公眾的關注!弗蘭卡·西絲,獨立撫養兩個孩子的母親!

工作是在完全和諧的氣氛中開始的。

我們又坐在工作室里,撰寫我們共同的劇本《獨身幸福》,處理整部電影中最困難的場景:分娩。

威爾端着咖啡杯坐在沙發上,表演着這個場景中疼痛的呻吟聲,讓我把他做的和說的在電腦上用流利的德語表達出來。

“護士,我要生了。”他呻吟着喊道,“有陣痛了。”

我停止了打字。“陣痛在分娩前四周就有了,”我說,“那時還用不着叫護士呢。”

“我是這裏的導演。”威爾說,“護士,給我拿一塊冷的布來!”

“這個我不寫。”我說。

威爾根本不想改動他那做作的稿子。他忘我地端着咖啡蜷伏在沙發上,繃緊因疼痛而變形的腿,呻吟着。

我在一邊同情地看着他。

“疼嗎?”

“疼得要命。”他呼吸困難地咕噥着,“快叫我的丈夫!”

“您丈夫和多羅塔婭還在床上呢。”我冷冷地說,“如果您能把咖啡杯放下來,我或許可以幫助您。”

威爾受到侮辱般地坐起來。

“如果你想獨自寫這場戲的話,那就請便吧!我可以到外面去散步!”

“那好吧!”我息事寧人地說。

“我決不會冒險在沒有藝術指導的情況下去寫一場戲。像分娩這樣的題材我可能經驗多一些!”

威爾堅持認為,在觀察分娩方面的經驗誰也不如他。

“反正有一次我就在旁邊。”他自誇道,“助產士後來對我說,如果我不在旁邊的話……”

“那麼孩子到現在還在肚子裏呢!”我補充說。

威爾感到受了侮辱。“你根本就不知道,我那時做出了多大的貢獻!你在那裏暈頭轉向、什麼也不知道時,我是唯一保持鎮定的人!醫生事後說……”

“最好是你自己生這個孩子!”

“好吧,”威爾說,“我現在得給你說說。僅僅因為你寫了這本愚蠢的書,僅僅因為你是女人,你就認為,你在這兒什麼事都可以說了算?”

他說了這麼一大堆,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突然又大聲說:“我正在考慮更改片名的事。《獨身幸福》,聽起來太無聊了,簡直空洞無物。我在想一個有藝術魅力的名字,像《查洛蒂的故事》,或者是……當然我們也要改掉查洛蒂這個名字,否則這個故事就會自動和你聯繫上了……你書中的那個阿姨叫那個名字也就可以了。我要為片中主角想一個富有魅力的名字……伊麗莎白,對,伊麗莎白。這確實是一個有時代氣息的名字。你得明白,晚上往電影院跑的都是那些十八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片名一定要吸引人。要有魅力,要容易記住。”

可是我卻很固執。“《獨身幸福》是再適當不過的片名!”

“不,”威爾非常激動地喊道,“影片必須有一個智慧的包裝,片名就是名片。你就不懂這個。”

我不知所措地呆望着他。改片名?

這就意味着沒有人能看齣電影和書之間的關係!

這正是威爾所解釋的看法!

多麼卑鄙陰險的詭計!

無恥小人的報復!

他在我心目中已經一錢不值了!

我悄悄走進廚房,不想讓威爾看到我湧上來的眼淚。

帕拉站在廚房裏,她圓鼓鼓的前胸伏在一個麵缸上。缸里盛着做糕點的麵糰。維利心滿意足地坐在餐具柜上,毫不掩飾地享受着挨近帕拉和麵糰的快樂。

我真羨慕他。

“喂,”帕拉友好地說,“您好嗎?我一直聽您在笑……”

“唉,算了吧。”我喉嚨哽得再也說不出話了。

“出問題了嗎?”帕拉停止了揉面。

“他想改片名。”我無精打采地說。

“他想改《獨身幸福》這個名字?改成什麼呢?”

“改成有點文化內涵的名字。”我垂頭喪氣地說道。

帕拉的目光越過維利的滿頭濃髮審視着我。維利用小指頭來回抓撓着粘在攪拌勺上的麵糰。

“他到底想幹什麼?”

“不知道。”我說。

“弗蘭西絲卡,”帕拉說,“允許我發表一點個人看法嗎?”帕拉直呼我的名字,真是太好了。

“洗耳恭聽。”

希望她會說威爾·格羅斯是個混蛋。她說完我也會這麼說。

“標準的神經官能症。”帕拉不加掩飾地說。

她說著又開始揉麵糰。維利被允許扶着電動攪拌器。

“您真這麼認為?”我在攪拌器的噪音中大聲喊道。

“百分之百這麼認為!”她喊道,“我對格羅斯先生的評價是十分謹慎的!您並不重視我的看法?對他的這種評價肯定是合適的!”

她又關掉電動攪拌器。“溫克爾博士怎麼看?”

“標準的神經官能症。”我說。

“標準的神經官能症。”維利自得其樂地說。

“明擺着的嘛!”帕拉說,“不要屈服!《獨身幸福》是一個很棒的名字。”

電動攪拌器又開始轉動起來。

帕拉鼓勵地沖我微笑着。“您想想!是您創造了這個書名!您必須堅持!”

我一時感覺好多了。我擤了一下鼻子,上樓去卧室給埃諾打電話。在威爾面前,這是我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

埃諾在我的房子裏裝了十部電話,甚至在供熱的地下室里也裝了一部。另有兩部是無繩電話。這樣,就是在花園、車庫和廁所里也能不受影響地通話。

埃諾的秘書畢阿特抱歉地告訴我,他不在辦公室。我試着給阿爾瑪打電話。

“喂,弗蘭西絲卡,是的,埃諾在這裏!他正在吃午飯呢,有奶油鯡魚加帶皮熟土豆!不,您一點兒也不影響!埃諾會很高興的!您怎麼樣?帕拉好嗎?”

“噢,溫克爾夫人,我真想吻您一下!”

“那您就吻吧。”阿爾瑪笑道,“我把這個吻再轉送給埃諾!”

啊,這是一種母愛,是自以為毫無自私之心的母親所具有的!

埃諾來到了電話旁。我明顯地聞到了奶油調味品的味道。

“埃諾!救救我!威爾要改片名!”

“改《獨身幸福》的片名嗎?他無權這麼做。”埃諾心平氣和地說。我聽見他吞食鯡魚的聲音。“《獨身幸福》是在協議書里確認過的!”

啊,從我那滿是洋蔥味的律師嘴裏說出的話是多麼動聽啊!《獨身幸福》是在協議書里確認過的!

為什麼威爾不對我說呢?他無非想折磨折磨我。這個沒有骨氣的無賴!

“啊,埃諾,我多想吻你呀!”我淚眼模糊地對着話筒小聲說。

“那就吻吧。”埃諾說,“難道我還會反對?”

他沒有把吻再轉送給他的母親。

“等合適的機會吧。”我回答說,“再見,非常感謝你的答覆。”

“這個威爾,現在真是想方設法要讓你和他復婚……”埃諾在電話的那一端說。

“我決不會再上當的!”我高興地說。

我不動聲色地回到工作室,微笑着坐到電腦旁。

“我們可以接着幹了。”我直截了當地說。

“可我現在沒有心情了,”他生氣地說,“你出去整整十二分鐘了!”

“陣痛的間隔時間就是這麼長。”我回答說。

威爾現在確實沒有情緒再去發出痛苦的呻吟了,於是我提出一個和解的建議。

“我們一起去散散步不好嗎?就讓我們開誠佈公地談談吧。這車庫裏讓人感到太壓抑了!”

“我們的時間不夠用了,”威爾說,“我們沒時間散步。”

“你在屋子裏手腳不停地運動,”我盡量說得詼諧一些,“我可是坐在這兒不動的。”

“女打字員都這麼做,”威爾說,“所以她們都是大屁股!”

我咽了口唾沫。帕拉說過,什麼事都不要逆來順受。

我猛地站了起來。

“我今天已經坐夠了,”我斬釘截鐵地說,“我覺得這裏的空氣太悶了。”

“你別走!我們今天還得寫完產房裏的那場戲!你說過,你在這方面感受比我多,所以你還是再坐下吧。”

我正要回答,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

“我把口述機借給你們。”我聽到了埃諾的聲音。

這是個真正的朋友!像他母親一樣殷勤可靠。

“喂,埃諾!”我叫了起來,激動地抱住了律師的脖子。

威爾厭惡地轉過身去。他痛恨這些做作的場面,凡事都得自然和真實。

“很容易操作的,”埃諾說,“就是笨蛋也沒問題。這是新產品中最新的一種。當然不會出什麼差錯!”

他說完就取他的口述機。

我帶着勝利者的目光看了威爾一眼。哼,你這個小心眼的男人,別以為你可以隨便擺佈我。我有朋友。

“那好吧,我們去轉一圈!”威爾說。

“片名你決不能改。”我們在走廊里穿鞋時,我對他說。這時,我真想對他做個鬼臉。

帕拉帶着維利在後面,高興地向我微笑着。

“片名是協議中確定的。”

“這我知道。”威爾冷冷地說,“我不過想氣氣你。”他邊說邊走出了房門。

帕拉看了我一眼,不難看出這種目光里所包含的意思。

“別怕,姐兒們!”

“你放心。”我好鬥地說,一面走向帕拉懷裏的小維利,吻了他一下。最好也吻帕拉一下,可我們還沒有那麼親密。

“待會兒見。”

“祝你成功。”帕拉說,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我在外面聽見埃諾沖威爾喊着什麼。

他不會因為生氣和榮譽受損揪住威爾算賬吧?就像力大無比的奧比利克斯①抓住他后媽的脖子那樣,使勁地搖晃他,扇他耳光,嘴裏還憤怒地喊着:“混—蛋—你—為—什—么—總—惹—弗蘭西絲卡—生氣?”

①德國童話中的人物。

我走回去看個究竟。

沒有出現我想像的那種情況,一切正常。埃諾正給威爾解釋着那台口述機。

我前面不是已經提到過,他解釋事情總習慣大聲喊叫嘛。威爾耷拉着肩膀,在他面前點着頭。

“祝您成功。”埃諾解釋完后也這麼對他說道。

我也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謝謝。”我說著又親了一下他的臉。無非是想要威爾知道,我和我的律師之間有多麼友好的關係。

埃諾開着他的敞篷汽車離開時,朝我們揮手喊道:如果還有什麼問題的話,可以隨時通過歐洲系統及無線電話和他聯繫!

威爾和我走了出來。

終於可以散步了!

夏日的空氣!快走!藍色的天空!深呼吸!

現在,所有的不快都會在蔚藍的天空中煙消雲散。我們終於可以坦誠地交談了。

從女人到男人。

就在我想同威爾說話時,我發覺他還在我身後足有十米遠的地方。

“怎麼啦?”我回過頭問道,因為急着談話我都快發火了,“你認為我走得太快了嗎?”

“你又開始走正步了。”威爾不滿地嘟噥說,“我認為這不叫散步,是急行軍!”

“你的走法也不是散步。”我毫無幽默地反擊說。我的語氣比剛才寫劇本時更刻薄。“你倒是稍微快一點呀!簡直是在閑逛!”

“你是在跑!”

“你是在爬!”

“你是在這兒火冒三丈地趕路!”

“你耷拉着肩膀像個熊包!”

“你是個麻木好戰的女權分子!”

“你是個虛弱的領養老金的人!”

“你是令人厭惡、自以為是的母老虎!”

“你是自吹自擂的女權狂!”

“你什麼吃的也不給做。”威爾在我後面喊道。

“我根本沒想到這些!”我異常激動地回頭大叫。

路上的行人都停了下來,不解地在後面看着我們。

“你從沒有給我做過吃的!和你在一起我沒有安全感!”

“可你從來就不在家!真是謝天謝地!”

“總得有人去掙錢!我忙得滿頭大汗,你是怎麼感謝我的?”

“我—感—謝—你?憑什麼?憑你讓我懷孕?”

“唉,唉,唉。”一位老人搖着頭說。

“你也太蠢了,准叫你不吃避孕藥?”威爾在地平線上喊。

附近人家的陽台門都打開了。

“你認為,我應該全身充滿荷爾蒙,以便讓你那毫無節制的慾望在我身上發泄嗎?”

“你不是也很開心嗎,你不承認?”

“我有機會比較嗎?沒有!”

“你是說你的性高潮是裝出來的?”

“唉,非這樣不行嗎?”一個騎自行車的婦女厭惡地責備道。她帶着買東西的籃子,自行車后架上還坐着一個小孩。

“我是演員!”我用最後的力氣大喊道。

這是自我們共同編寫劇本以來我們之間所進行的最適合拍電影的一場舌戰。

《獨身幸福》正是如此。

影片的第一場戲。

可這是今天的情況,我們無法把我們的語言和動作寫進劇本了。其一,隔了五十米的距離還要編寫可以付印的對話是不可能的,儘管這些對話是內心的自然流露;其二,我們兩個都不會使用那個該死的口述機。

我的第一次作品朗讀旅行是去施瓦本。

那位可愛的女書商在電話里連珠炮似的用施瓦本方言向我表示,她正高興地期待着我去內卡河畔的薩巴赫朗讀作品。她還說要到斯圖加特站來接我。我帶着不安的心情坐上了火車。

外面萬物復蘇,花木發芽開花。萊茵河像一條藍色的帶子躺在種滿葡萄的群山之問。河上的游輪冒着煙,或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如果不算那幾次只住一夜的漢堡之旅,這是我第一次不帶孩子出遊。

現在,我可以有兩周時間獨自旅遊了。

一種少有的、奇怪的感覺!預期的快樂並沒有出現。火車剛剛從科隆站開出,內疚、想家、想帕拉以及對孩子們的思念就一起湧上心頭。

我並沒有去餐車結識一位獨自旅行的先生,和他一起縱情地喝一小杯香檳酒,而是悄悄地帶着我的小箱子來到最後一節車廂,那裏不會有人打攪我憂鬱的思緒。

孩子們沒有媽媽了。

沒有爸爸和媽媽了!

我平生第一次離開他們!不就因為我取得了那點可憐的成就嘛!不就為了去遙遠的施瓦本自吹自擂一番嘛!

現在好了,他們不再孤單了。

他們有帕拉、阿爾瑪·瑪蒂爾和埃諾。

我還是給他們留下了一個完整的家。

真奇怪,帕拉那麼快就取代了母親的位置!不過也有人說,這對可憐的小傢伙不利!實際情況正好相反,孩子們四個星期前就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在教育方面很有權威的雜誌《成才與墮落》的自由撰稿人弗里茨·費斯特先生對此也不會有什麼異議的。

我們對帕拉的信任超過任何別的人。這是很難得的。僅僅四周的時間,我們所有的人都離不開她了。

我們無法想像生活里沒有帕拉將會是什麼樣。甚至連威爾也不例外。他也像我們所有的人一樣,在帕拉那兒尋求安慰和幫助。昨天我正好碰上他用指頭在刮碗裏的巧克力布丁。他當時站在廚房的餐櫃旁,那裏是我們想靠近帕拉時常呆的地方。他向帕拉講述着他在加勒比海島嶼上的經歷。帕拉給他切了幾片麵包,並且為他熨了兩件襯衣。

威爾後來飛往柏林,去挑選合適的演員了。

傍晚,帕拉和我單獨呆在廚房的桌子旁。

我給了她第一個月的工資。出於我和孩子的感謝,也作為禮物,我另外又送給她一條赫爾墨斯牌圍巾。

我還把孩子們畫的一張畫交給了她,上面有幾行字:

親愛的帕拉,謝謝你來到我們身旁。

“你?”帕拉問。

“當然。”我說,“您以為孩子們會以‘您’相稱嗎?”

“那麼希望我們也能以‘你’相稱。”

“好的,”我說,“我們就以‘你’相稱。”

說完,我們坐在餐桌旁一起喝香檳。

“我覺得我們好像認識很久了。”

“是的,”帕拉說,“我也有這種感覺。阿爾瑪經常提起你們。”

“你是怎麼對我們這個家感興趣的?”我好奇地問。

帕拉告訴我,她曾經在各種各樣的家庭里干過活,其中有商務顧問、內閣大臣、外交官以及政治家。她一共帶大了十三個孩子。當其中最小的孩子也上了中學時,她當時所在的部長一家感到非常內疚,因為她在他們家只能幹點擦擦洗洗的活了。於是,他們在《時代精神》報上登了如下一則廣告:

為我們的女管家找一份新工作。多年來,她在處理家務、教育孩子等方方面面讓我們心悅誠服。如果您不能滿足她的要求,最好別給我們答覆……

結果當然是無人問津。

除了特勞琴姑媽。

她認為,教育孩子不能為時過晚。

特勞琴姑媽獨自住在城郊森林邊上一個長滿青藤的別墅里。阿爾瑪和小埃諾是她唯一的親戚,因此,她當然與他們以及帕拉都建立了一種相當親密而坦誠的關係。

這我很好理解。儘管認識帕拉才四個星期,我已經和她建立了一種親密、坦誠的關係。

問題在於,帕拉是否具有足夠的靈活應變能力,去忘記特勞琴姑媽的特點而適應我們家的要求。我不認為特勞琴姑媽與我們有很多共同點——充其量不過是喜歡同一家飯店而已。

帕拉在這座長滿青藤的別墅里除了打掃蜘蛛網、給特勞琴姑媽讀書外,還幹什麼?這我不知道。帕拉在談到過去的時候,總是非常謹慎、簡潔。在政治家和外交家的家裏當然要特別謹慎。這種謹慎我應該珍惜和學習。

“但是,你每天都幹什麼呢?我的意思是,你整天在別墅里擦擦枝形吊燈上的灰塵、整理整理園中的菜地嗎?”

“不。”帕拉說,“特勞琴姑媽家還有清潔工和園丁。”

“噢,明白了。”我說著很快地喝了一口香檳。

“不過,這花園裏總有很多活要干。”我想當然地說。這時帕拉重新斟滿了酒杯。

是的。綠籬、草坪上的雜草長得很茂密。我本人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更談不上修剪花園的技術了。站在那裏挖地,看看是否有蚯蚓,這可不是我乾的事。我幻想着管理花草的園丁先生和他尊貴的夫人在我簡陋的房子和花園裏幹活的情形。

為什麼不呢?

現在我有錢了。

如果用錢能做點有意義的事,為什麼一定要穿貂皮、購買櫥窗里二百馬克一雙的名牌鞋呢?

“你的意思是說,你可以問問他們,看他們是否也願意到我們這裏來……”

“當然,”帕拉說,“這我已經想到了。”

“他們幹什麼呢?……我是說,特勞琴不在了,這些高貴的法國農民靠什麼生活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們暫時照看房子和花園。”帕拉說著,呷了一口香檳。“我們把房子轉讓給了一家房地產公司。”

“一定是弗萊辛凱姆珀-厚赫姆特公司。”我說。

“是的。”帕拉說。

然後她很謙虛地順便補充道:“溫克爾一家、維勒夫婦和我共同繼承了房子,但是我們都不願住。”

“什麼?”香檳嗆着了我。

帕拉是這座別墅的三分之一主人?而她卻在我這兒當保姆!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她似乎要抓起那條傻乎乎的赫爾墨斯牌圍巾擦桌子,然後在尖厲的笑聲中用它捂住我的耳朵。

“帕拉,”我說,“您……您可以不必工作!您為什麼還到我這兒來幹活?”

我做了一個包含一切的手勢,指了指我的家:寒酸,狹小,地上鋪着樂高塑料塊,鋼琴上散落着麵包屑,圖畫書滿屋子飛,工作室在車庫裏,門前停着生鏽的小三輪車。

“因為在這裏工作有樂趣。”帕拉說,“我喜歡你的孩子,也喜歡你。我很敬佩你。你本來也可以靠你的小說收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而不必去忙各種雜事。”

“我可不想整天呆在家裏。”

“離婚女人都是這樣的。”

“那多無聊!”

“我也這麼認為。你想知道我們倆的共同點是什麼嗎?”

“當然!”

“我們倆都在做自己擅長而且喜歡做的事。”她笑了,試着消除我的戒備。

“但是你根本沒有必要這麼做。”我說。

“是嗎?可你也大可不必寫書、拍電影、去各處巡迴朗讀你的作品……”

“威爾拍電影,”我打斷她,“我只是在一邊幫點忙。”

“我們之間也是同樣的關係。”帕拉說,“你是母親,我只是在旁邊幫點忙。”

“回家后你幹什麼呢?”我好奇地問。

“你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得回家了。”帕拉看了看鐘。

我們互相擁抱了一下。

“好吧,明天早上八點?”帕拉問,“我帶上自己的被褥。”

“好的。”我說,“明天早上八點。再見。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

今天早上她把我送到了火車站。

事情就這麼簡單。

現在,我必須調整我的情緒,去適應歡快的氣氛。

調整情緒有時要比調整人的想法更難。

大腦皮層里的姑娘們已經醉眼矇眬,可我還沒有醉。我盯着窗外,試圖理解我生活中的變化。

半年前,我還穿着皺巴巴的牛仔褲和帶污點的毛衣,在租用的三間住房裏爬來爬去,低頭尋找落在沙發下面的樂高塑料塊、麵包屑和粘在地上哄孩子用的奶嘴。

現在,我正昂首闊步,開始揚起生活的風帆!而且——這是最重要的——我完全一個人造好了向上攀登的梯子,一步一步地順着梯子往上爬。剛開始時小心翼翼,因為梯子仍在晃動。那時有埃諾和阿爾瑪幫着把梯子扶穩。現在我已經能從母親和家庭主婦生活的天窗看外面的世界了。

爬到外面去?試一次?如果不成功,可以順着狹長的屋脊爬回來。我會頭暈嗎?會摔下來嗎?

帕拉會扶住我的,她會再次扶我走進來的。

孩子們應該與他們的母親在一起,這是弗里茨·費斯特的訓誡。

乾脆把孩子帶上也許會好一些?

不行,如果是那樣,這次旅行的負擔就太大了,行程就太匆忙了,而且還不得不做出大量妥協。

可我多麼希望孩子們待在我身邊啊!

我是因為思念他們才產生這種念頭嗎?還是因為良心發現?

我原本就打算把孩子們帶在身邊嗎?還是認為孩子們在熟悉的環境中更好呢?帕拉的照顧就是他們的環境。她一開始就成了孩子們的第二個母親。我放心地往座位後面靠了靠。到現在為止,一切都還正常。再說,兩個星期過得很快。我很快就會回家的。這一切只是暫時的。

美茵茨到了。

我打開車窗,看站台上過往的人流。現在想點別的事吧!

分隔間的門開了,一位皮膚黝黑、身穿薄荷綠色超短迷你裙、腳上穿着有縫長筒襪的妙齡女郎走了進來。她一手拿着壓皺的香煙盒,另一隻手拎着一隻小巧的名牌箱子。她那精心做過的、有些誇張的獅子頭髮型發著深藍色的光。我極不情願地把放在對面座位上的報紙收了起來,把我的七件行李往一處攏了攏。女郎的手指上戴着十到十二個笨重的金戒指,它們正閃着珍珠的光芒;而手腕上馬口鐵做的手鐲則在丁當作響。

我萬分驚訝地發現,在她背上的襁褓里還有一個嬰兒。

我跳起身去幫她接背上的孩子。天哪!一個嬰兒!這正是我現在所需要的。我本能地把手伸向襁褓。我認為這位被戒指武裝的女人完全能夠自己把名牌箱子塞到衣帽架上去。那嬰兒的面部有些擦傷,而且很不幹凈,幾塊軟乎乎的餅乾和果汁、殘餘的奶汁混在一起,粘在臉上。襁褓摸起來有些潮濕,各種怪味從裏面冒出來,讓我很自然地聯想到另一個蘇姍娜家裏的耗子尿味。

“您不下車吧?”漂亮女人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問着,一邊冒着衣服被坐皺的危險,重重地坐在了二等車廂里被磨損了的座位上。

我抱着又濕又冷的嬰兒,一籌莫展地站在一旁。

“我到斯圖加特。”我說。

“噢,那太棒了。”穿薄荷綠色裙子的少婦說,“我急着抽支煙。”

“您手上不是嗎?”我說著,指了指那盒華麗牌金色小煙盒。

“是的!”受煙癮折磨的女人呻吟着,“但是已經沒有了。”她用超長的塗成藍色的指甲無奈地捏了捏煙盒。

“那你就去搞煙吧,”我說,“我來看孩子。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看到有人幫忙,母親再也忍不住煙癮的折磨了。“她叫婕妮芙。”

話音未落,她已經沖了出去。我聽見她拽開隔壁分隔間的門去討煙。但是她很不走運,隔壁房間不許抽煙。於是,她噼噼啪啪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火車重新啟動。車身猛地一晃便開了起來,我們,婕妮芙和我跌靠到座位的靠背上。這個又濕又冷的孩子“溫暖”了我的膝間,也軟化了我的心。“噯,婕妮芙,瞧你,怎麼這副模樣?”我感到一陣噁心。我伸直胳膊把她抱在眼前搖晃。每次想親吻和愛撫她,總會產生一種理所當然的恐懼,害怕今天晚上我的作品朗讀會將散發出耗子尿的騷味。這個沾滿餅乾屑的小怪物沒有任何反抗。她在那又冷又濕的襁褓里,冷漠地從堆在她臉上的那些殘餘食物里向外看。

“媽媽最後一次給你換尿布是什麼時候?”我問。婕妮芙沒有回答。她最多只有九到十個月。如果是我的維利,他早就對我又打又吼了。

髮型誇張的女人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我的胳膊開始發麻。真見鬼,我正好在思念孩子,手上就抱了一個需要特別清洗的小養女。對兒子們的思念蕩然無存了。烏拉!

我毅然決定把孩子從襁褓、身上的連褲衫以及——啊,真嚇人——破成碎片的尿布中解救出來。我取下了最後一塊棉墊和塑料片,她的屁股活像一隻狒狒的屁股。

“嘿,你這個小壞蛋。”我嘀咕道,婕妮芙哭開了。我用指尖把換下的尿布扔到地上,然後用腳把它們推到座位的下面,以免被人不小心踩上。然後,我打開車窗,讓迎面來的風吹着婕妮芙。如果湊巧有乘客路過過道,看見我們這副情形,他肯定會立刻拉緊急剎車的閘。

新鮮空氣令婕妮芙感到舒適。她不哭了。當她的身體差不多被風吹乾時,我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座位上,然後一邊用大腿擋着她,一邊在尿布包里翻開了。這裏有我想要的任何東西。甚至還有香煙。總共有四包,都是華麗牌的。還有一條連褲衫。這個染上了尼古丁癮的漂亮媽媽為什麼不給她的孩子換尿布呢?

我小心地往婕妮芙的屁股上撲了粉。當我重新給她包上尿布時,這個小怪物的小臉痛苦地扭曲着。

“別害怕,”我說,“我不會弄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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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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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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