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與新的女性價值觀
王諾
她這位灰姑娘一下子變成了耀眼奪目的公主。在其他人羨慕的目光下,她挽着王子的手臂在舞場的地板上翩翩起舞。正是從這一天起,她不再是那個矮小不起眼的弗蘭西絲卡了,至少暫時是這樣。
《超級女人》的確是一個灰姑娘變成公主的故事。
然而,這又決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童話,而是體現了女性主義思想最新發展的當代小說。弗蘭西絲卡,這個二十世紀末的灰姑娘,這個被丈夫拋棄、失業、寒酸、拖着兩個年幼的孩子苦苦掙扎的女人,竟然變成了文學界光彩照人的新星,變成擁有無數崇拜者的暢銷書作家。赫拉·琳德以她生動、幽默、女人味十足的文筆,為讀者塑造了一個“新女性”,表達了新的女性價值觀。這是小說的魅力所在,也是它的價值所在。
弗蘭西絲卡的成功依靠的不是“王子”的幫助和拯救,依靠的是她自己。自立自主是她最迷人的人格特徵,是她成功的主因,也是所有女性真正獲得自身價值的基本前提。始終在她“大腦內部的自由廣場”跳躍吶喊的那些女郎是她自立自主精神的象徵。她發誓:“我自己決定自己。我不想成為男人們自負的玩物……我要獲得自主權。我要保持自由……現在和將來都要做命運的主人。”三十四歲的她,對男人已經有了清醒的認識,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她知道,在男權社會裏,男人從骨子裏輕視女人,無論多麼優秀、多麼可愛的男人,一旦做了丈夫,都不可能完全抑制那種已經在他們的集體無意識里積澱了數千年的渴望——讓妻子“照料他們的孩子,為他們熨衣服,替他們接電話,給他們做飯吃,使他們從一切日常的生活瑣事中解脫出來”。正因為弗蘭西絲卡認清了這種短期內無法改變的現實,她才選擇了並非最好但卻是最可行的生活方式:獨身。
她堅決地與丈夫離婚,並頑強地抗拒着再婚的誘惑。她對自己說:“我根本不需要男人。不需要同他一起過日子。只需要他同我在一起消遣,這是另一碼事。”她並沒有拒絕男人的幫助,但她絕不自賤地乞求幫助,絕不接受令她感到有損尊嚴的施捨,特別是絕不用同男人睡覺的方式向男人表示感謝。她有愛有欲,她與男人一起“消遣”得那麼瘋狂,那麼熱烈,然而即使是面對自己喜歡的男人,即便是已經與那個男人有過肌膚之親,她也不願違背自己的意願,放棄自己獨立的生活空問。她曾在醉酒狀態下與她喜歡的男人埃諾親密接觸,後來在她疲倦和渴望獨處的時候,他又提出與她“輕鬆輕鬆”的要求,弗蘭西絲卡堅定地拒絕了。她對埃諾說:“只是因為我昨天晚上同你在‘鯨魚皮’上滾了幾圈……你就以為你今天有權把我當做未成年的孩子來對待,那你就錯了!哎,你們男人總是搞錯!”“每個婦女都有感到疲倦的權利!”都有享受獨處的權利!
享受獨處並不容易。現代人為生計所迫,受慾望驅使,本來就難得有時間拋開一切,安安靜靜地享受獨處;即便有這樣的時間,也往往將其浪費於電視、電腦或群體娛樂上。弗蘭西絲卡好不容易爭取到獨處的權利,可一開始卻不知如何享用。她要麼睡懶覺,要麼習慣性地為孩子、家務牽腸掛肚。她感嘆道:“享受時光並不那麼容易。”不過,酷愛大自然的她很快找到了自己享受獨處的方式——融入自然:
多麼美麗的景色啊!我終於可以自己走走了,這是多大的享受啊!我空着兩手,大步流星地走在夏日的田野上。我走過開滿鮮花和香氣撲鼻的果樹林,越過草地和田野。不用推那輛載着兩個胖小子、重達五十公斤的手推車,也不用等愛挑刺的丈夫趕上來!我只管自己往前走。我覺得自己輕得像一片羽毛,真是妙極了……我漫步——不,我飄浮在這一片無法訴諸筆墨的富麗堂皇的花叢中,驚嘆不已。陣陣花香和繽紛色彩讓我微微陶醉……一種幸福的感覺達到無可比擬的高度。
想想看,如果我同埃諾結婚,搬進獨家小院,那麼我會一下子老上二十歲!想想看,如果我還待在埃里莎·施密茨家的那套三室住宅里,可以想像,我會完全忘掉要享受生活!
弗蘭西絲卡以獨身擺脫了婚戀關係的男權壓迫,獲得了自立和自主,但她並沒有像六七十年代的女權主義者那樣報復、征服男人,與男人為敵。她說:“把盤子或杯子摔到我丈夫的頭上,我認為於事無補。用我的體操鞋扇他的耳光也沒有意思。我憎恨吵架。”儘管她曾經遭受無恥丈夫的百般拆磨,她也不願意冤冤相報。相反,她還與即將離婚的丈夫平等而有成效地合作,共同創作電影劇本,並在堅持大原則的前提下,寬容了許多排擠她的小伎倆。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她要的只是平等獨立,而不是兩性戰爭,是自由解放而不是征服統治。弗蘭西絲卡的這種意識體現了九十年代新的女性主義思想,那就是男女相互尊重而非敵視、相互理解而非隔閡、相互合作而非鬥爭、各自獨立而又互為補充,就像女權運動著名領袖弗里丹所說的那樣,“女權主義再也不能是那種主張女人反對男人的運動了”。
應當看到,獨身對於弗蘭西絲卡來說實為不得已的選擇。她一人獨自撫養她與前夫所生的兩個孩子,實際上就是對不平等的一種默認。而且,她又是多麼渴望有一個理想的丈夫和理想的家庭啊!她感嘆道:“當我看到那些能幹的爸爸站在沙坑旁,參加父母和兒童體操,看到他們高興地讓孩子騎在肩上,一起歡鬧着在場地上奔跑時,我就充滿了嫉妒和羨慕。當我看到那些爸爸給孩子擦鼻涕,甚至令人感動地同孩子認真而嚴肅地侃侃而談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情人為她的孩子洗澡時,她想到:“要是在洗澡間和孩子們戲水的是我的丈夫該有多好啊!……要是同他心情愉快地騎着自行車去購物,然後在井邊洗洗菜,再和孩子們騎車在村子附近兜兜風,那該有多好啊!”正因為如此,她有時甚至懷疑:“獨身幸福的說法是不是在自欺欺人!”她在四處奔波宣傳她的《獨身幸福》的同時,卻常常想到結婚,常常感到困惑。
弗蘭西絲卡的困惑代表了當今女性主義者的困惑。她們一方面改變了以前提倡徹底獨身、拋棄家庭,甚至同性戀的極端觀點,轉而肯定一個完美家庭的價值;另一方面又深感完美的丈夫和完美的家庭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尋覓、十分罕見,深感單靠一個男人——哪怕他再優秀——無法滿足她們對理想丈夫的所有要求。因而,她們在主張上經常是矛盾的,在重返婚姻的行動上經常是遲疑不決的。弗蘭西絲卡在想像中的“人力市場”選購丈夫的那一段就生動而幽默地表現了她們的這種矛盾和遲疑:
這兒有一種,他能跟孩子們一起嬉鬧,對家務活駕輕就熟。既能以極大的熱情扎到孩子堆里跟他們做遊戲,同時又不耽誤家務活,他會心甘情願地、迅速地把土豆皮刮完。是要這樣的嗎?
哦,是的,幹嗎不要呢?……不過,這樣的男人不會長久吸引我的。我希望找個能讓我仰視而又親近的男人。哎呀,這當然不行啦。有小孩的模範丈夫幹活時往往是弓着腰,或者是四“爪”着地地爬來爬去。
噢,這是本店的進口美味,雅緻,機靈,成熟,浪漫而又性感,品味高貴,可是只能小份享用。並且,尊貴的夫人,他也不會使您的孩子感到滿意的。這種類型適合於體驗豐富、需求較高的美食家的口味,也相當昂貴,可以這麼說,一小份就是奢侈享受。
那就奢侈上四分之一吧。除此以外,女人還有什麼可奢侈的呢?
重新認識並謳歌母性,一反過去貶低母愛的主張,提倡女人“響應與生俱來的母性召喚”,是當今女性主義者又一思想轉變,也是弗蘭西絲卡這個“新女性”及其價值觀的又一特點。作者充滿母愛地、妙趣橫生地描寫了弗蘭西絲卡撫養兩個孩子的快樂,並把那種快樂視為獨身幸福的主要成分。弗蘭西絲卡說:“做媽媽的樂趣自然很多,我絕不貶低或者否認這一點。”兩個淘氣的男孩讓她筋疲力盡,不得安寧:在她開車的時候讓玩具轟炸機從她的脖頸上嘎嘎滑過,不停地問為什麼非要放路障欄杆,為什麼前面的大貨車老是閃燈,為什麼左前方的萬事得是壞蛋……在媽媽接電話時對着聽筒大喊大叫,或搶先摘下聽筒,與對方亂說一氣,死也不給媽媽;在餐館吃飯時衝著旁邊珠光寶氣錦衣裘服的太太大叫:“媽媽,為什麼國王要帶一隻死狗(指那裘皮大衣上的狐狸頭)來呢?”儘管如此,她還是感到無比幸福。當她連哄帶騙好不容易讓兩歲的維利坐在便盆上大便時,維利用盡吃奶的力氣憋出一個響屁,然後滿意地說:“屁屁,你可以把它弄到廁所里去了。”她笑得膝蓋都軟了,抱着維利在地上打起滾來。後來,維利終於成功地完成了他在便盆上的使命,做媽媽的便鄭重地宣告:“維利·斯巴斯蒂安·赫爾-格羅斯克特爾把屎巴巴拉到了便盆里。我有理由為此歡呼!”她帶兒子們到結冰的湖面去玩,用木棍打下薄冰給孩子當拋向湖心的手榴彈。兩個孩子怕媽媽掉進湖裏,忙跑過來拉住她的衣角,一股暖流頓時湧上她的心頭。“這一定是一幅奇妙的圖畫:兩個裹在冬裝里的小男孩,緊緊地抓着他們的媽咪,防止她鑿冰時落進湖裏。我玩這一遊戲玩得如醉如痴。”
這部小說在敘事上最大的特色,就是故事敘述帶着敘述者弗蘭西絲卡大量趣味盎然的感覺、想像、幻想等形象化的心理活動。這樣的敘事充分體現出這個“新女性”的女性特點,同時也體現了新的女性價值觀:女性解放絕不能走男性化的道路(弗里丹已承認過去的女權運動過於男性化),絕不能追求在一切領域與男人一樣,絕不能只重視“人”而忽視“女”;應當正面肯定男女固有的性別差異,應當讚美、表現女人對生活的特殊敏感、她發達的想像力和幻想力、她勝過男人的形象感悟。
敘述者不願放棄自己任何有樂趣的心理活動,縱使加上括號——
弗蘭西絲卡為奪回電話聽筒,把臟兔子和奶瓶一起遞給抓着電話的小兒子,“他馬上不知所措地鬆開了話筒(哈哈!上當了)”。
她在出版社的走廊面對一排緊閉的房門,不知敲哪個門才能找到安妮格蕾特,心中突然升起一個怪異的想法:“要麼就挨個兒敲門,口中喊道‘刑事警察’,然後叫他們大吃一驚,再喊道:‘所有叫安妮格蕾特的都給我站出來,站到牆跟旁!’”
敘述者不喜歡用抽象的詞彙講故事,說著說著就冒出一大串具體可感的形象,縱使那些形象與故事本身毫無關係——
“埃諾瞪了我一眼,讓人覺得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氰化鉀或老鼠藥。”
“我……用一種特別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這種目光在電視裏常常見到:一幫皮膚黝黑的年輕人,穿着油乎乎的皮背心,戴着滿是油膩的寬邊帽,用槍點着對手的太陽穴,讓完全嚇傻了的對手站在翻倒的馬車和破損的酒桶之問。他們總是以這種目光盯着對方。”
當埃諾一下子佔了上風,得意洋洋地等待弗蘭西絲卡承認錯誤請求原諒時,敘述者馬上寫了這樣一段:“他現在可有上鉤的魚了,可他還要讓魚兒垂死掙扎一番,欣賞它大口喘氣和嘴上冒泡的情景。”
桑雅當眾宣佈自己腹中雙胞胎的父親是威爾,然後“走到威爾身邊,抓起他的手,把它高高擎過頭頂”。寫到這兒,敘述者腦海里立即出現了一種場景,而她也就立即寫了出來:“那動作就像是拳擊賽后裁判向大家宣佈獲勝者似的。”
敘述者對生活中的細枝末節是那麼敏銳,縱使在激情蕩漾之際也能注意到無關大局的小事,這與男性的專註形成了鮮明對比。弗蘭西絲卡在那種關鍵時刻對她的情人說:
“喂,我的同行,您脫褲子之前,最好先把鞋子撿回來,它馬上就要漂過那個拐彎看不見了……”
敘述者的形象感悟是那麼切中要害。看到自己的情人和他的妻子一同走來,她只飛快地一瞥就立即捕捉到本質——
“瞧你這張又熟悉又可愛的臉,怎麼一挨着妻子就完全變樣了呢?顯得那麼陌生與呆板。”
從這些敘述當中,我們可以清晰明確地感受到,敘述者真是一個女人味十足的“新女性”,全然不像過去的女權分子那樣粗獷粗暴、雄辯雄壯。弗蘭西絲卡是一個性別心理特徵突出的女人,作者充滿自信、津津樂道地表現了她的性別特徵,把它們視為最有價值的女性自身的財富。
不過,作者並沒有掩蓋這個灰姑娘身上的弱點,沒有把她寫得盡善盡美。作品甚至還細緻地描寫了弗蘭西絲卡好衝動、不沉着、小心眼、冒傻氣、圖虛榮、一緊張就要上廁所等可笑的方面。這些恰恰是生活中許多女人的共同特點。於是,這樣描寫不僅拉近了主人公與女性讀者的距離,而且也使男性讀者喜歡上她。女人們覺得,弗蘭西絲卡儘管是創造了奇迹的“新女性”,但在許多方面與她們完全一樣,看來,她們只要一努力,也不是不可以成為“新女性”的(作品的感召力由此發揮作用)。而男人們,縱使男權思想根深蒂固,也還是會覺得她有幾分魅力,至少不會厭煩她。因為,正如弗蘭西絲卡所說的那樣:
毫無疑問男人總是這樣。他們喜歡女人身上的那股笨勁和傻勁,喜歡她們那種天真和無知的勁頭,這樣,男人們就顯出他們的偉大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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