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旺代

第一章 旺代

一森林

那時在布列塔尼有七座森林。旺代是教土叛亂的象徵,叛亂的同謀犯是森林。黑暗相互掩護。

那七座布列塔尼森林是:多爾與阿弗朗什之間的富熱爾森林;方圓八法里的普蘭塞森林;佈滿溪澗的班蓬森林,它與班尼翁之間幾乎無法通行,但與保皇派小鎮孔科爾內之間卻暢通無阻;雷恩森林,那裏可以聽見共和派教區的警鐘,這些教區在城市附近為數眾多,皮伊塞正是在這裏失去了福卡爾;馬什庫爾森林,它的林中猛獸就是夏雷特;加爾納什森林,它屬於拉特雷穆瓦伊家族、戈萬家族和羅昂家族;布羅塞利昂德森林,它屬於仙女。

布列塔尼一位貴族的頭銜是七森林領主。他就是布列塔尼王公德-豐特內子爵。

布列塔尼王公的確存在過,他不同於法國王公。羅昂家族就是布列塔尼王公。森特的加爾尼埃在共和二年雪月十五日致國民公會的報告中是這樣形容德-塔爾蒙親王的:“這位土匪國王、曼恩和諾曼第的君主。”

一七九二年至一八00年的布列塔尼森林有其獨特的歷史,它與傳奇般的旺代的宏大歷史合為一體。

歷史有其真理,傳奇也有其真理。傳奇真理不同於歷史真理。傳奇真理是以現實作為結果的臆造。然而,歷史和傳奇都有同一個目的:描繪過眼煙雲的人背後的永恆的人。

只有用傳奇來補充歷史才能完整地解釋旺代。用歷史說明全局,用傳奇說明細節。

旺代當之無愧。旺代是奇迹。

這場愚昧者的戰爭,既愚蠢又輝煌,既可惜又壯麗,它使法蘭西憂傷和自豪。旺代是創傷,也是光榮。

在某些時刻,人類社會會提出謎語,這些謎語在智者眼中化為光明,在愚者眼中化為黑暗、暴力與野蠻。哲人不願提出責難,因為他想到問題所產生的混亂。問題所經之處莫不留下雲霧般的陰影。

要想理解旺代,必須考慮這種對抗,一邊是法國革命,另一邊是布列塔尼農民。一邊是這些無法比擬的大事:咄咄逼人的恩惠、憤怒的文明、過激的進步。難以理解的大幅度改良,另一邊是嚴肅古怪的野人,那位眼睛清澈的長發人:他以牛奶和栗子為生;他只看得見自己的茅屋頂,自己的籬笆和壕溝;他能識別附近各村莊的鐘聲;他的水只用來解渴;他穿着有絲織裝飾圖案的皮外衣;他沒有文化而且喜好裝飾,往衣服上刺畫就像他的祖先克爾特人在臉上刺畫一樣;他尊敬虐待他的主人;他操的是死語言,這等於讓他的思想住進墳墓;他趕牛,磨鐮刀,為黑麥除草,做養麥麵餅;他崇敬犁體甚於崇敬祖母;他信仰聖母和顯聖;他跪拜在聖壇前,也跪拜在矗立於荒原中央的神秘巨石前;他在平原上是農夫,在海邊是漁夫,在荊棘叢中是偷獵人;他愛他的國王,他的領主,他的教士,他的虱子;他經常在荒寂的大按灘上靜立沉思,陰鬱地傾聽大海。

請想想這樣的盲人能接受如此的光明嗎?

二人

農民有兩個支撐點:養活他的田野和藏匿他的樹林。

布列塔尼的樹林當時的景象,今天已很難想像。那是一座座城市。盤根錯節的荊棘和樹枝,沒有什麼比這更聾、更啞、更蠻荒的了。這些廣袤的叢林是靜止和沉默的居所,這裏有死一般的、墳墓一般的孤寂。如果你像閃電一樣猛然劈開樹木,就會在陰影中看到麇集的人群。

窄窄的圓井口被石頭和樹枝遮住,並道先成垂直線,后成水平線,在地底成漏斗報擴寬,最後抵達暗室。這就是坎比茲①在埃及發現的暗室,也是韋斯特曼在布列塔尼發現的暗室,只不過在埃及是沙漠,在布列塔尼是森林;在埃及地窖里是死人,在布列塔尼地窖里是活人。在米斯東樹林裏,有一個十分荒僻的林中空地,它下面全是地道和小室,裏面有一群神秘的人來來往往,這個林中空地就叫作“大城”,另一處林中空地也與此相仿,外表荒涼,地下卻十分擁擠,它叫作“皇家廣場”——

①公元前六世紀波斯國王,曾征服埃及。

這種地下生活在布列塔尼自古有之。在任何時代,人總在逃避人,因此才在樹根下挖築了爬蟲的洞穴。它們在德落伊教祭司時期就出現了,有的和石桌墳一樣古老。傳說中的鬼魂、歷史上的惡魔,都曾從這個黑暗國度的上方經過:特塔泰斯①抬撒、奧埃爾②、內奧梅納③、英王之子熱奧弗魯瓦、鐵腕阿蘭、彼埃爾-莫萊克、法國的布洛瓦家族、英國的蒙特福特家族、國王們、公爵們、布列塔尼的七位男爵、領主法庭的法官們、與雷恩伯爵爭吵的南特伯爵、匪兵強盜、大部隊、勒內二世、羅昂子爵、國王任命的總督們、把農民吊在德-塞維涅夫人④窗下的“善良的肖爾公爵”、十五世紀的領主屠殺、十六十七世紀的宗教戰爭、十八世紀那三萬條專門追逐人的狗,在這種種可怕的踐踏之下,人民決定藏匿起來。他們最初是為了逃避克爾特人,後來是克爾特人逃避羅馬人,布列塔尼人逃避諾曼第人,新教徒逃避天主教徒,走私販逃避鹽稅局。他們最初是躲進森林,後來藏到地下。這是動物的對策。暴政使民族淪落到如此地步!兩千年來,形形色色的專制主義:奪城掠地、封建割據,狂熱盲從、苛捐雜稅逼得惶惑和可憐的布列塔尼走投無路。這是一種殘酷無情的狩獵,只是形式有所不同罷了。人鑽進地洞——

①克爾特種族之神,戰神。

②六至十九世紀間布列塔尼的幾位公爵。

③九世紀市列塔尼領袖。

④十七世紀法國女作家,以書信著稱。

當法蘭西共和國突然出現時,布列塔尼人的心中已充滿了恐怖——憤怒的一種形式,布列塔尼的樹林中已充滿了地洞。布列塔尼反叛了。強加於它的解放反而使它感到受壓迫,奴隸們常產生這種誤會。

人和森林的默契

悲慘的布列塔尼森林又扮演起了老角色,成為這次叛亂的僕從和同謀,正像它從前一樣。

這些森林下面彷彿是石珊瑚,佈滿四通八達、奇異非凡的交通網,還有各種坑道和小室。沒有窗子的小室每間可容納五六人。在那裏會感到呼吸困難。有些奇怪的數字可以說明農民大叛亂組織得何等嚴密。在伊爾和維蘭省塔爾蒙親王避難的佩爾特森林裏,聽不見一絲人聲,看不見一點人影,但地下卻藏着福卡爾手下的七千人。在莫爾比昂省的默拉克森林,也看不見任何人,地下卻藏着八千人。佩爾特和默拉克還不算是布列塔尼的大森林。在森林裏走動是極可怕的,因為地下有迷宮,裏面蹲着許多戰士;偽裝的荊棘叢像是一大塊陰森的海綿,當革命這隻大腳踩上去時,內戰就會噴射出來。

營隊無影無蹤,卻時時在窺伺。共和國軍不知它們在哪裏,它們卻在共和國軍腳下遊動,突然冒出地面,然後又消失在地下,跳出來時聲勢浩大,然後又無影無蹤;它們無所不在又化整為零,先是雪崩,后是細屑,彷彿是伸縮自如的巨人;它們戰鬥時是巨人,消失時是侏儒;它們是具有鼴鼠特性的美洲豹。

不僅僅有森林,還有樹林;城市之下有村莊;森林之下有荊棘叢。森林由分散在四處的、錯綜複雜的樹林相連。古堡成了堡壘,村莊成了營地,農莊裏佈下了圈套和陷講,租田地設下了溝渠和樹木屏障,這些就是對付共和國軍的一張大羅網。

這個整體就是當時人稱的博卡熱地區。

這裏有許多樹林:屬於讓-朱安的米斯東樹林,它中央有一個水塘;屬於塔伊費爾的熱思樹林矚於喧鬧者古日的於伊瑟里樹林囑於私生子庫爾蒂耶的夏爾尼樹林,庫爾蒂耶別名聖徒保羅,是黑牛營地的首領;屬於雅克先生的比爾戈樹林,他是位神秘人物,後來神秘地死在朱瓦爾代伊的地道里;夏羅樹林,皮穆斯和小王子在那裏受到夏托納夫守軍的攻擊后,去到共和國軍中生擒了幾位擲彈手,押回來當俘虜;厄勒瑟里樹林,它是隆格費哨所潰敗的見證人;奧爾樹林。旺代人在那裏監視雷思和拉瓦爾之間的那條路;格拉維爾樹林,這是一位拉特雷穆瓦伊親王玩滾球贏來的;北海岸的洛爾熱樹林,它先由貝爾納-德-維爾納夫,後由夏爾-德-布瓦阿爾迪統治;離豐特內不遠的巴尼亞樹林,勒斯居爾在那裏向夏爾博斯挑戰,夏爾博斯以一當五,接受了挑戰;迪龍代樹林,這是昔日禿頭查理之子嫩枝阿蘭和埃里斯市曾經爭奪的地方;克羅克盧樹林,它位於荒原的邊沿,科克羅在這裏將俘虜剃成平頭;克魯瓦一巴達伊樹林,銀腿和莫里埃爾在這裏淋漓盡致地相互辱罵;索德雷樹林,就是我們看到的被一營巴黎人搜索的那座樹林。還有其他許多樹林。

在好幾座森林和樹林裏,地底下不僅有以首領洞穴為中心的村莊,地面上也有藏在樹叢下的低矮茅屋的小村莊,它們為數眾多,有時將森林擠得滿滿的。炊煙泄露它們的秘密。米斯東樹林裏有兩個小村莊享有盛名,一個是萊唐附近的洛里埃爾,另一個是聖烏安圖瓦方向的那堆窩棚,它叫呂德博。

女人們生活在茅屋裏,男人們生活在墓室里。戰爭期間他們利用精巧的地道和克爾特人的古老坑道。女人給藏在地下的男人送食物。也曾有男人被人遺忘而餓死。這種人很笨,不會推開井蓋。井蓋一般是用苔前和樹枝做的,十分巧妙,從外面看和雜草一模一樣,從裏面卻可以隨意開合。人們挖掘這些地洞時十分仔細,挖出的土被扔到附近的水塘里。井的內壁和底層都鋪上了蕨草和苔蘚。他們管這個隱蔽處叫作“官棚”,呆在那裏還不錯,只莫沒有陽光和火,也沒有麵包和空氣。

隨隨便便地從地下回到人間,不合時宜地鑽出地面,這是很危險的事,因為你可能正撞上一支行進的部隊。令人畏懼的樹林。雙重陷阱。藍軍不敢進去,白軍不敢出來。

四他們的地下生活

這些躲在動物穴洞裏的人常感煩悶。有時他們趁着黑夜不顧一切地爬出來,去到附近的荒原上跳舞。有時他們用祈禱來消磨時間。布爾杜瓦佐說:“讓-朱安叫我們整天祈禱。”

麥束節時,下曼恩的人從地洞上來去參加慶祝活動,幾乎無法阻止他們。有些人甚至異想天開,綽號穿山甲的德尼打扮成女人去拉瓦爾看戲,然後再鑽回地洞。

他們會突然遭到殺戮,從囚室轉入墳墓。

有時他們掀開井蓋,聽聽遠方是否在打仗,用耳朵追尋戰爭。共和派的槍聲是整齊的,保皇派的槍聲是分散的,他們根據這一點來判斷。如果齊射的槍聲突然中止,那表明保皇派被打敗了,如果斷續的槍聲不中止,而且擴至天邊,這表明保皇派佔了上風。白軍乘勝追逐,但藍軍從不追逐,因為他們害怕深入敵境。

這些地洞裏的戰士消息十分靈通,信息的傳播迅速而神秘。他們毀壞了所有的橋樑,拆毀了所有的大車,但是還能相互告知一切、通知一切。森林與森林之間,村莊與村莊之間,農場與農場之間,茅屋與茅屋之間,樹叢與樹叢之間,都有密使驛站。

一位外表痴獃的農民在走動,空心棍里裝的是急件。

一位名叫博埃蒂杜的原制憲會議成員向他們提供空白的新式共和國護照,有了這個,他們在整個布列塔尼通行無阻。這位叛徒手中有一大疊這種護照。要對他們進行突然襲擊是不可能的。皮伊塞寫道:“四十多萬人虔誠地嚴守秘密。”

這個四邊形地區南臨薩布勒至圖阿爾一線,東臨圖阿爾至索米爾一線以及圖河,北臨盧瓦爾河,西臨大西洋。它彷彿共一個神經系統,某一地點發生顫動,整個地區便搖晃起來。剎那間消息便從努瓦爾蒙蒂埃傳到呂松。克魯瓦一莫里諾營地出了什麼事,拉盧營地也了如指掌,彷彿飛鳥在傳遞信息。共和三年搞月七日,奧什寫道:“他們真好像有電報。”

這是些小集團,就像蘇格蘭一樣,各個教區有各個教區的首領。我父親參加過這場戰爭,所以我可以談論一番。

五他們的戰爭生活

許多人只有棱標。上等獵槍可不少。博卡熱的偷獵者和洛舍的走私販是世上最靈巧的射手。他們是奇怪、可怕而勇敢的鬥士。招募三十萬人的法令一頒佈,六百個村莊都響起了警鐘,各處都爆發了大火。普力圖和昂儒在同一天爆發叛亂,其實在一七九二年七月八日,即八月十日前一個月,這片凱爾巴德荒原上就響起了最初的轟鳴聲。阿蘭-勒德萊是拉羅什雅克蘭和讓-朱安的先驅,但他的名字今天已被遺忘。保皇振強迫所有的健壯男人跟他們走,否則處死。他們徵用大車、拉車的牲口和糧食。很快,薩皮諾就招了三千士兵,卡特利諾一萬士兵,斯多弗萊兩萬土兵,而夏雷特就成了努瓦爾蒙蒂埃的主人。保莫派發動叛亂:德-塞波子爵在上昂儒,德-迪厄齊騎士在維蘭與盧瓦爾之間,隱士特里斯唐在下文思,理髮師加斯東在蓋梅內城,教士貝爾尼埃在其他各處。要煽動這麼多人並不費事。在一位宣過誓的本堂神甫,即所謂的宣誓派教士的聖體龕內放一隻大黑貓,舉行彌撒時貓突然跳出來,農民驚呼道:“這是魔鬼!”於是整個村鎮都暴動了。教堂的告解座上吐出熾熱的火。為了攻擊藍軍,跨越溝壑,他們使用費爾特那種十五法尺長的長桿,用來戰鬥和逃跑。農民進攻共和國軍的方陣時,有時在戰場上遇見一個十字架或一座小教堂,他們便不顧激烈的戰鬥跪拜在地,在敵人的掃射下朗朗祈禱。有幸活着的人在念完玫瑰經后再起身撲向敵人。唉,何等的巨人!他們可以一面奔跑,一面上子彈,這是他們的本事。你想讓他們相信什麼,他們就相信什麼。有些教士用細繩將另一些教士的脖子勒紅,對農民說:“這些被砍頭的人復活了。”農民有他們自己的榮譽感。他們敬仰費斯克,這位共和派旗手倒在刀下時還緊握着旗杆。農民也愛嘲笑逗趣,稱結了婚的共和派教士是“成為無套褲漢的無圓帽漢①”。他們最初害怕大地,但是舉着長根撲上去,而且繳獲了幾門大炮,最先繳獲的是一門漂亮的青銅炮,他們為它取名“傳教士”;第二門炮是在天主教戰爭期間鑄造的,上面刻着黎世留的紋章和聖母像,他們叫它“瑪麗-雅娜”。他們丟失豐特內時也丟失了瑪麗-雅娜,六百位堅定的農民倒在了這門大炮周圍;後來他們奪回了豐特內,為的是奪回瑪麗-雅娜,並且給它披上百合花旗,誰上鮮花,讓過路的婦女親吻它。然而,兩門炮未免太少。瑪麗-雅娜是斯多弗萊繳獲的,卡特利諾感到嫉妒,便從潘昂芒熱出發,進攻雅萊,繳獲了第三門大炮。福雷斯特又進攻聖弗洛朗,繳獲了第四門大炮。另外兩位首領,舒普和聖波爾,更為巧妙,他們砍伐樹榦喬裝大炮,用假人裝作炮手,居然用這支被他們大膽嘲笑的炮隊打退了在馬勒伊的藍軍。這是他們的黃金時代。後來,當夏爾博斯打敗拉馬爾索尼埃爾時,農民們在不光彩的戰場上扔下了三十二門帶英國紋章的大炮,於是英國付錢給法國王公們,向“……大人提供資金,因為有人對皮特先生說這是得體的”,一七九四年五月十日朗蒂阿這樣寫道。默利內在三月王十一日的報告裏說:“叛亂分子們高呼‘英國人萬歲!’”農民們仍然搶劫。這些虔誠信徒是竊賊。野蠻人有些惡習,它後來受到文明的指摘——

①即教士成了革命派。圓幅是教士的標誌。這是利用諧音的俏皮話:sans-culottes和sans-calottes。

皮伊塞在《回憶錄》第二卷第一百八十七頁上寫道:“我多次使普萊朗村免遭搶劫。”在四百三十四頁上,他又說自己的人不進蒙福爾:“我繞了一圈,免得雅各賓派的房屋遭搶劫。”農民洗劫肖榮,將夏朗搶劫一空,錯過了格拉維爾,洗劫維爾迪厄。他們將擁護藍軍的鄉下人稱為“雅各賓群”,並且格殺勿論。他們像士兵一樣喜歡殺戮,像土匪一樣喜歡屠殺,以槍斃“笨蛋”,即市民,為樂,稱之為“開葷”。在豐特內,他們之中的一位教土,巴爾博坦神甫,用馬刀砍死了一位老人。在聖日耳曼絮爾伊爾,他們之中的一位貴族隊長一槍打死了村鎮的檢察官,搶走了他的表。在馬爾庫什,他們對共和派進行定量處決,每天三十人,一共五個星期。每三十人叫作“一串”。他們讓這一組人站在挖好的坑前,然後用槍掃射,中彈者便落進坑內,有時還沒有死,但也立即被掩埋。我們核對了這些習俗。地區議長德貝爾雙手都被鋸斷。他們給藍軍俘虜帶上一種特製的、鋒利的手銬,在公共廣場吹着獵號將他們擊斃。夏雷特的簽名是“博愛——騎上夏雷特”,他像馬拉一樣頭上系一條手絹,正是他燒毀了波爾尼克城,將居民燒死在房屋內。在這個時期,卡里埃十分可怕。以恐怖對恐怖。這位布列塔尼叛亂者幾乎和希臘叛亂者一樣:短外衣、綁腿、穿着希臘男短裙一樣的肥長褲,斜背着長槍。他像是土匪。亨利-德-拉羅什雅克蘭二十一歲時就帶上長根和兩支手槍參加了戰爭。旺代軍有一百五十四個師。它們進行正規的圍城戰,圍困布雷絮伊爾達三天之久。在一個耶穌受難日,一萬農民用大炮轟襲薩布勒城。他們居然在一天之內摧毀了從蒙蒂涅到庫爾布韋伊之間的十四個共和國軍宿營地。在圖阿爾高高的城牆上,有人聽見拉羅什雅克蘭和一個小夥子這段精彩的對話:“卡爾!”“我在這兒。”“讓我踩上你的肩頭。”“上來吧。”“你的槍。”“拿去吧。”於是拉羅什雅克蘭就跳進了城,不用雲梯就攻佔了往日被迪蓋斯克蘭圍困的炮樓。旺代人愛槍彈甚過愛金路易。他們看不見本村的鐘樓時便哭泣。對他們來說,逃跑是最簡單的事了,隊長喊道:“扔掉木鞋,帶着槍跑!”缺乏彈藥時,他們便念經祈禱,然後去搶共和軍炮兵的彈藥車;後來德-埃爾貝向英國索取彈藥。敵人逼近時,旺代人便把傷員藏在麥子長得高高的地里或者茂密的藤草里,等打完仗再去接他們。他們沒有制服,穿着破爛,農民和貴族一樣,弄到什麼穿什麼。羅傑-穆利尼埃戴着包頭布,穿一件從拉弗萊什的戲裝商店裏拿來的古代騎兵短上衣。德-博維利埃穿的是檢察官的抱子,毛軟帽上又戴一頂女帽。所有的人都戴着肩帶,系白色腰帶。級別以領結來表示。斯多弗萊是紅結,拉羅什雅克蘭是黑結。從未走出諾曼第的半吉倫特派溫普凡戴的是岡城革命派的袖章。隊伍里也有女人:德-勒斯居爾夫人,她後來成為拉羅什雅克蘭夫人;苔蕾絲-德-莫利安,她是拉魯阿里的情婦,曾燒毀教區首領們的名單;德-拉羅什福科夫人,她年輕美麗,手持軍刀將農民集合在盧梭山城堡的大塔前;還有那位人稱阿達姆騎士的安托瓦內特-阿達姆,她英勇無畏,後來被俘,敵人槍決她時,出於尊敬,讓她站着。這個史詩的時代是殘酷的。人變成了暴徒。德-勒斯居爾夫人故意讓坐騎從退出戰鬥倒在地上的共和派身上跌過去,說他們是“死人”,其實可能是傷員。男人們有時背叛,女人們卻從不背叛。法蘭西劇院的弗勒里小姐從拉魯阿里轉向馬拉,但這是出於愛情。隊長往往和士兵同樣無知。德-薩皮諾先生常犯拼寫錯,o與au相混。首領們相互敵視。馬雷地區的隊長們喊道:“打倒高原的人!”他們的騎兵不多,也很難組成連隊。皮伊塞寫道:“一個男人會高高興興地把兩個兒子給我,但是如果我問他要一匹馬,他就會變得冷冰冰的了。”長桿、長柄叉、長柄鐮刀、新舊長槍、偷獵刀、長鐵杆、帶鐵皮和釘子的短粗木棍,這就是他們的武器。有些人胸前掛着用兩根死人骨頭做的十字架。他們大吼大叫地進行襲擊,突然從四面八方湧來,從樹林、山丘、幼林、凹路冒出來,散開成鉤形,開始殺戮、消滅、摧毀,然後便無影無蹤。他們穿過共和派村鎮時,砍倒自由之樹,放火燒掉,並且圍着火跳舞。他們所有的行動都在夜間進行。永遠令對方措手不及,這是旺代人的習慣。他們可以一聲不響地走六十公里,不踩死一根草。晚上首領們舉行戰前會議,決定第二天早上攻擊哪裏的共和軍哨所,然後他們便上子彈,念禱文,脫掉木鞋,赤腳走在歐石南和苦藤上,不出聲,不說話,屏住呼吸,像貓一樣在黑夜裏行走。

六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旺代至少有五十萬叛亂者,包括女人和小孩。五十萬戰士,這是蒂凡-德-拉魯阿里提供的數字。

旺代得到聯邦派的協助,有吉倫特派作為同謀。洛澤爾省給博卡熱送來三萬人。布列塔尼的五個省加上諾曼第的三個省,結成八省聯盟。埃弗勒與岡城結盟,市長肖蒙和名人加爾當巴是埃弗勒駐叛軍中的代表。岡城的比佐、戈爾薩和巴爾巴魯、穆蘭的布里索、里昂的縣桑、尼姆的拉博-聖埃蒂安、布列塔尼的梅蘭和迪夏泰爾都給這場大火吹氣。

有兩個旺代:進行森林戰的大旺代和進行叢林戰的小旺代,這就是夏雷特和讓-朱安的不同之處。小旺代幼稚,大旺代腐化。小旺代更好。夏雷特當上了侯爵、王軍里的中將,並獲得聖路易大十字勳章。讓-朱安仍舊是讓-朱安。夏雷特近乎土匪,讓-來安近乎遊俠騎士。

至於那些高貴的首領們:邦尚、勒斯居爾、拉羅什雅克蘭,他們估計錯了。天主教大軍是一種荒誕的嘗試,必會引來災難。農民風暴襲擊巴黎,村鎮聯軍圍困先賢相,在《馬賽曲》旁邊唱聖詩和禱文,用木鞋來踐踏才智,這種設想不是無稽之談嗎?勒芒和薩弗內懲罰了這種瘋狂。旺代無法越過盧瓦爾河。旺代無所不能,唯獨邁不過盧瓦爾河。內戰不是掠奪領土。凱撒越過萊茵河完成了事業、拿破崙越過萊茵河擴大了戰功,拉羅什雅克蘭越過盧瓦爾河卻遭滅頂之災。

真正的旺代叛亂是在旺代地區的叛亂。在那裏它無懈可擊,不僅如此,它神出鬼沒。旺代人在家鄉是走私販、莊稼漢、士兵、牧人、偷獵者、自由射手。敲鐘人、農民、姦細、兇手、虔誠教徒、林中野獸。

拉羅什雅克蘭僅僅是阿基琉斯①,讓-朱安是普洛透斯②——

①荷馬史詩《伊利昂記》中的英雄,只有腳跟有懈可擊。

②希臘神話中的海神,能任意變形。

旺代叛亂流產了。另一些叛亂卻成功了,例如瑞士。瑞士人在山間的叛亂與旺代人在森林中的叛亂是有區別的。環境幾乎永遠起決定性影響,因此瑞士人的鬥爭是為了理想,旺代人的鬥爭是為了偏見。前者飛翔,後者爬行;前者為人類而戰,後者為孤獨而戰;前者要求自由,後者要求孤立;前者捍衛市鎮,後者捍衛教區。莫拉的英雄們喊道:“市鎮!市鎮!”前者面臨懸崖,後者面臨泥坑;前者置身激流水花之中,後者置身散發熱病的死水窪中;前者頭頂藍天,後者頭頂荊棘;前者在頂峰,後者在暗處。

山峰和凹地給人的教育是迥然不同的。

高山是堡壘,森林是陷講,前者培養勇氣,後者培養詭詐。古代人讓神靈住在山頂,讓林神住在荊棘叢中。林神是半人半獸的野人。自由國度里有亞平寧山脈、阿爾卑斯山脈、比利牛斯山脈、奧林匹亞山。巴那斯是山。勃朗峰是威廉-退爾②的強大助手。在印度詩歌中,神靈對黑暗進行宏偉的鬥爭,而在鬥爭的遠處和上方矗立着喜馬拉雅山。希臘、西班牙、意大利、瑞士以山作為象徵,辛梅里、日耳曼或布列塔尼以樹林作為象徵。森林是野蠻的——

③十四世紀的瑞士傳奇英雄。

地形導致人的許多行動,它是人的同謀,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當你面對險惡的自然環境時,你真想為人開脫而歸咎於大自然。你感到大自然在暗中挑釁。有時,沙漠毒化意識,特別是不開化的意識。意識可以是巨人,它產生了蘇格拉底和耶穌;意識也可以是林德,它產生了阿特柔斯①和猶大。偏狹的意識很快就成為地上的爬蟲。昏暗的樹林、荊棘和刺,樹下的沼澤,這是它註定的環境,這環境用邪惡的思想神秘地滲透意識。虛幻的視覺、無法解釋的幻影、對時空的驚愕,使人處於一種半宗教、半獸性的恐懼中。這種恐懼在平時會導致迷信,而在緊張時期會導致暴行。幻覺舉着火把為謀殺照亮道路。土匪總是頭腦發昏。神奇的大自然有兩重性,它使大智者目眩,使蠻荒者失明。人愚昧無知,沙漠上又充滿幻象,此刻,除了智力的黑暗外又加上孤獨的黑暗,於是在人身上出現了深淵。某些崖石,某些溝壑,某些矮林,某些穿過林木的、黃昏時分的僻野柵欄,都促使人去做瘋狂和殘酷的事。我們甚至可以說某些地點心懷叵測——

①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仇恨自己的兄弟。

班尼翁和普萊朗之間的那座陰暗小丘曾目睹了多少悲慘場面呵!

廣闊的視野將心靈引向博大,而狹窄的視野產生偏狹,因此有時大心靈被迫成為小頭腦,讓-朱安就是一例。

片面性思想仇恨全面性思想,這就是圍繞進步的鬥爭。

家園、祖國,這兩個詞總結了全部旺代戰爭,局部思想與總體思想之爭,農民與愛國者之爭。

七旺代結束了布列塔尼

布列塔尼歷來是反叛者。在兩千年中,它每次都反叛有理,但最後一次它錯了。然而,無論是反對革命還是反對君主制,反對特派代表還是反對公爵重臣等總督,反對指券還是反對鹽稅,也不管戰鬥的是什麼人物,是尼科拉-拉潘、弗朗索瓦-德-拉努、普呂維奧隊長、德-拉加納什夫人還是斯多弗萊、科克羅、勒尚德利埃-德-彼埃爾維爾,也不管是在德-羅昂先生率領下反對國王還是在德-拉羅什雅克蘭先生率領下擁護國王,其實布列塔尼進行的始終是同一場戰爭,即用地方性反對中央性。

這些古老的省份是厭惡流動的一潭死水。風不能使它們恢復生氣,反而激怒它們。菲尼斯泰爾省是法國的終端,人的活動範圍在那裏結束,多少個世紀的進軍在那裏中止。“停下!”這是大洋對陸地、野蠻對文明的吼聲。每當作為中心的巴黎發出推動力,無論這推動力來自王朝還是來自共和國,也無論它是朝向專制還是朝向自由,對布列塔尼來說,都是新東西,於是它就反對。別打擾我們!你們想幹什麼?馬雷地區拿起了長柄叉,博卡熱地區拿起了短槍。我們在立法和教育方面的一切嘗試、一切創舉,我們的百科全書、我們的哲學、我們的天才、我們的光榮都在烏魯①面前擱淺。巴祖熱的警鐘威脅法國革命,法烏荒原反對喧鬧的公共廣場,高牧場的大鐘向盧佛宮的塔樓宣戰——

①布列塔尼北部城鎮。下文中的巴祖熱、法烏、高牧場分別位於南部、西部和東部。

可怕的耳聾。

旺代叛亂是一個令人悲傷的誤會。

巨型毆鬥、大規模的無端爭吵、漫無邊際的叛亂,它們在歷史上留下一個名字,一個世人皆知的黑名字:旺代。旺代為逃離者賣命,對自私者忠貞不貳,為怯懦者赴湯蹈火;旺代沒有心計,沒有戰略,沒有戰術,沒有計劃,沒有目標,沒有首領,沒有職責;旺代表明了意志可以化為無能;旺代既有騎士風度又野蠻粗暴;旺代荒謬之極,它修築柵欄不讓光明照亮黑暗;旺代是愚昧,它對真理、正義、權利、理智、解放進行長期的,愚蠢而壯麗的反抗。長達八年的恐怖,十四省遭殃,田地荒蕪,莊稼被毀,村莊被燒,城市化為廢墟,房屋被搶劫,女人和孩子被屠殺,茅屋被付之一炬,人心被利劍刺傷,文明的浩劫,皮特先生的期望,這就是這場戰爭,這場無意識的弒君嘗試。

總之,旺代表明必須從各個方向戳破古老的布列塔尼陰影,必須從各個角落用光明之箭刺穿這些荊棘,因此旺代推動了進步。災難常常以陰暗的方式來安排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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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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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旺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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