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先生,你的大香腸三明治。”那位背脊挺得老直的僕人,用清脆的英國口音對他說。

這是星期一晚上,賈詹姆正坐在電視機前看六點的晚間新聞。經過了一整天的折騰后,他回到了蘿拉家中。今天一整天實在難熬,在令人神經緊張的考試結束過後,他又上了六個小時的課,並且在法學圖書館做了幾個小時的研究報告。他發現蘿拉還留在法院沒有回來時,既鬆了一口氣,又覺得有些失望。然而,她不在時,他輕鬆自在的好象在自己家裏一樣。幾分鐘前,僕人還告訴他,白老太太等一下就會過來。

“看起來很不錯。”賈詹姆從僕人手中接過飾有金邊的磁盤,光是這個盤子可能就比他一整套的餐具還要貴。僕人先前就給了他一個高腳杯裝啤酒。他在回蘿拉家的路上預先買好了大香腸和六瓶裝的啤酒。賈詹姆拒絕用那個杯子,他喜歡直接就着瓶口喝。

“你太客氣了,先生。我只是照你所說的那樣,把肉“夾”在兩片麵包的中間。”

“你看,我不是告訴你這很簡單嗎?”

“是很簡單。”僕人口氣中的嘲諷,尖銳得讓寶詹姆想不注意到都難,“沒什麼特別出。還需要什麼嗎?”

“不用了,這些就夠了。你可以走了。”

“是的,先生。”僕人慢慢地退回了廚房。

幾分鐘后,白老太太沉重地拄着拐杖出現在房門口,後面還跟着她克盡職守的護土。她問賈詹姆:“我可以進來嗎?”

賈詹姆嚼着滿嘴的食物,一邊困難地想儘快咽下去,一邊趕快站了起來。

“你坐你的。”老太太走了進來。

賈詹姆指着最靠近他的一張椅子說:“我很高興有人來陪我。”

“那是什麼三明治?”

“大香腸三明治。”

“我們家有大香腸?”

賈詹姆笑了,“我自己買的。我還買了六瓶啤酒。”

“太棒了。我也不喜歡那些夾黃瓜的討厭東西,而且那些進口酒,也不像蘿拉說的可以和所有食物搭配。”她轉身對護土說:“給我一份那種大香腸三明治。”

“夫人,你是說大香腸三明治嗎?我想清淡一點的水果沙拉。”

“給我一份大香腸三明治,還有一瓶啤酒。”

如果說這第一個要求今護士嚇了一跳的話,那第二個要求更是令她瞠目結舌了,“一瓶啤酒?你不會是想——”

“沒錯,而且我想要一瓶我孫女婿買來的啤酒如果他不介意的話。”

“我當然不介意。”她的那句孫女婿,今賈詹姆的良心有些不安。就法律上來說,他確是她的孫女婿。但是,不需多久,這項婚姻便會宣告無效。總有一天,蘿拉會給她一個貨真價實的孫女婿,而且很可能就是她討厭的那種死氣沉沉的傢伙。賈詹姆霎時有些納悶,不知何故,他似乎不太喜歡蘿拉和這些人牽扯在一起的感覺。

“是的,夫人。”護士回答。

等她走後,白老太太低聲對他說:“實在很難找到聽話的看護。”

賈詹姆歪着頭笑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有年輕女孩的活力?”

老奶奶微笑着說:“有,我的艾迪說過,雖然他用的是不同的字眼。他說我是一把槍,一把上了膛的槍。”

三明治和啤酒現在都已擺在她面前了,然而接下來的幾分鐘,她卻一直沉浸在彌足珍貴的回憶里。賈詹姆知道她需要有人聽她訴說往事,因此他並沒有打斷她,只是舒服地靠着椅背,手指撫摸着手中的啤酒瓶,面帶微笑地傾聽,偶爾提出幾個關心的問題。

蘿拉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沒有人聽到她走進來的腳步聲,而這兩個一直專心交談的人,當然也沒聽到。不,嚴格說來,“交談”這個字眼用的並不恰當。賈詹姆大部份的時間都只是在傾聽。他讓蘿拉突然意識到,她從不記得父親曾經傾聽過母親說的任何話。父親總是在說話,在大叫,讓整座屋子都回蕩着他狂暴的聲音。因此,他也不普真正傾聽過她說的話。當然,就連那個下雨的夜晚,他也不曾聽進去她哀哀乞憐求他不要走的話。

如果她想說話,賈詹姆會願意靜下心來聽嗎?

而她究竟想說什麼呢?也許她祇想說說,她既累又餓,或者說說她今天在法院的表現有多麼今人愉快,也許她還想說說,她已經厭煩了每天晚上回到家時,只能面對一群雖有效率但卻瞭然無趣的僕人們。

“噢,你看,那是蘿拉!”白老太太突然大叫了起來。

蘿拉嚇了一跳,以為她被發現了,但是她很快就發覺她祖母看到的是電視上正在播出的新聞報導。

賈詹姆也嚇了一跳,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有耳朵,因為他聽到了記者正在詢問蘿拉有關她的委託人——何吉米的事。這個名字不只當地人知道,甚至全國的人都已經耳熟能詳。這個年輕人殺了他的父親,因為他父親經常虐待他和他的母親。但是關於何吉米這個人,有一件事非常重要——他窮得一塌糊塗。換句話說,蘿拉不可能從這個案子賺到一分錢。

他不知道究竟為什麼自己突然把注意力從電視轉移到門口的。也許是因為他聽到了什麼動靜,更也許是因為電視裏蘿拉似乎正無言地指責他錯判了她。因此,當他的藍色眼眸和她棕色的眸子相遇時,時間似乎完全凝固了,天地間只剩他們兩人。

“你回來了!”老太太這次指的是蘿拉本人,“看,你上電視了。”

蘿拉的目光又和賈詹姆接觸了一秒鐘,然後才走了進來。

“新聞記者是無所不在的。”她走向祖母,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脫掉黑色高跟鞋,坐進他旁邊的沙發里,蜷起身子像一隻滿足的貓。

在他猛烈指責她只接有錢人的案子時,她為什麼不明白表示,她也接義務性的案子?這個問題一直等到老奶奶技巧地告退,以便他們小倆口有些單獨相處的時間時,他才提出來。

“我告訴過你,凡事不要只看表面。”她答:“再說,這不是你想要的嗎?你一直認為我這個人只肯為錢賣命。”

他是這樣的嗎?也許是吧!

“你可以阻止我,刖再讓我像個十足的傻瓜似的。”

蘿拉微笑道:“就像你點破我,不讓我自作聰明那樣?”

賈詹姆忍不住笑了出來,“說得好。”然後他的笑容退去,“好吧!大律師,我們都錯看對方了。接下來呢?”

蘿拉也收起笑容:“我是白蘿拉,身高五尺五寸,體重一百五十磅。從我吃的東西來看,我是個有錢人,這點我很抱歉,但是我工作才常努力,而且,有時候會免費接下窮人的案子。另外,我還是個非常好的律師。”

“我是賈詹姆,身高六尺多,體重總是超過理想,至於有錢這兩個字,怎麼寫我都不知道。我的嗜好是閱讀,現在是法律系的學生。此外,我即將成為一個非常好的律師。”

這番新的介紹詞結束后,他們仍然盯着對方,就好象這真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似的。然而,奇怪的是,他們竟然都喜歡這新的體驗,雖然心中仍然感到驚訐。門口傳來幾聲輕咳時,他們兩人還陷在深深的思緒中。然後蘿拉和賈詹姆抬眼望向門口的僕人,一時心慌意亂,似乎都覺得彷佛被人撞見了越軌的舉止。

“夫人,我可以為你準備晚餐了嗎?”

“呃,”她望向賈詹姆的空盤子,“給我一份和他一樣的東西。”

“夫人,你是說大香腸三明治嗎?”僕人懷疑地問。

“對,給她一份大香腸三明治。”賈詹姆說。

僕人看着蘿拉,尋求肯定的答案。而她說的是:“那東西聽起來……好象很有意思。”

“是的,夫人。”僕人不敢置信,“我只需一分鐘把它夾在麵包里。”

“嘿,”賈詹姆叫住準備離去的僕人,“帶一瓶啤酒給她,也帶一瓶給我。”

幾分鐘后,他們要的東西就送到了,飢腸轆轆的蘿拉隨即吃了起來。賈詹姆從來沒想到,看一個人吃東西也可以這麼興味十足。

他們邊吃邊談着一些法律上的事情,包括蘿拉今天出庭的案子。過了很久后,牆上的鐘響了,他們很驚訝時間竟然已經這麼晚了。

“天呀!”蘿拉說:“已經十一點了嗎?”

“是啊!”

她從沙發站起來說:“就寢前我還有一些事要做。”

賈詹姆也站起來:“我也是。”

他們走出房間,踏上彎曲的樓梯。到了蘿拉房門口,賈詹姆站住了腳,“晚安。”他的房間就在蘿拉隔壁。

蘿拉正要回道晚安,卻發現祖母的房門打開了。蘿拉慌忙抓着他的衣領,把他拉進她漆黑的房間裏。他背靠着門,感覺蘿拉溫暖的氣息吹在他頸邊。他還能感覺到,蘿拉的心跳狂怒奔馳,或者這是他自己的心跳?

“她在懷疑。”蘿拉小聲說。

“誰?你祖母嗎?”

“對。”

“你太敏感了。”

“我原先也以為這樣,但是現在我更確定了。你沒看到她今晚離開客廳時,是怎麼看着我們的嗎?”

“我沒看到。她是怎麼看着我們的?”

“好象她在懷疑什麼。剛纔我進客廳時,我們應該親吻對方的,就是這一點露出破綻。新婚夫婦總是像接吻魚似的。”

賈詹姆回想起當時的他,就是想這麼做。這一回想使他的心跳更加猛烈了起來。當然,這當中也有部份原因歸因於蘿拉此時如此靠近,近得兩人的大腿甚至相互磨擦。這間屋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燥熱難耐的?

“我再說一次,”他故意不去理會兩人肌膚相親的情景,“你太敏感了。還有,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小聲說話?”

“不然會被她聽到。”

“新婚夫妻也會交談啊!此外,他們也會把燈打開。”賈詹姆湊近蘿拉的耳邊,突然聽到自己正不經意地挑逗着蘿拉,“有時候他們連做愛也開着燈。”

多年以來,蘿拉聽過不少男人對她說過挑逗的話,但從來沒有任何一句的影響像賈詹姆所說的那麼大。它讓她立刻察覺到以前她所忽略的一些事情,例如賈詹姆身上的古龍水散發出男性氣息,例如現在他們兩人的身體是如此靠近,幾乎已融成一體了,例如他在說這句大膽的話時,他那甜美的呼吸逗得她耳朵發癢的感覺。

那是他喜歡的做愛方式嗎?開着燈?這個想法令她覺得心癢難耐,也令她突然注意到,他的唇和她僅有幾寸之隔。

她想親吻他。事情就是這麼清楚、這麼簡單、這麼荒謬之至。這整件事都是假的,對嗎?那麼,為什麼這份渴望卻又如此真實呢……蘿拉放開賈詹姆,向復退了一步,彷佛這個疑問燒痛了她似的。

“不,”她輕聲說,但在寂靜之中,這個聲音卻顯得非常清晰,“我是說,就這樣,別開燈。”

坦白說,賈詹姆以為蘿拉想親他。天知道他也想親她。然而她一退開,他的腦筋立刻就清醒過來了,疲倦的感覺也立刻活了起來。這一天實在是太漫長了,而且老實說,他也老得不想再玩這種男女遊戲了。再者,他提醒自己,這整個婚姻不過只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謊言罷了。“我想睡了。”他說:“不管是這裏,還是我自己的房間都行。到此為止吧!”

“再等一下。”

“我不想等了。”

“噢,好吧!”蘿拉把賈詹姆推到旁邊,然後慢慢打開房門,向外看了一下,危機已然解除,“快點。”她把他推出門,警告他:“回去后別把燈打開。”

“那我怎麼看得見?”賈詹姆輕輕低吼。

“我也不知道,管不了這麼多了。就是別開燈。”

賈詹姆低聲咒罵著,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隔壁的房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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