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說沒有別的空房間是什麼意思?”幾個小時后,賈詹姆和蘿拉站在紐奧良最古老、也最負盛名的旅館櫃枱前辦理住房手續。
“對不起,先生。”櫃枱后的職員對賈詹姆說:“有一場會議要在我們旅館舉行,因此所有的房間都被訂走了。”
一直站在旁邊聽的蘿拉,很有自信地站上前,面帶微笑地從皮包里取出了支票本,放在櫃枱上,飛快地打開它,再隨手拿起旁邊的筆,作勢欲寫。
“錢不是問題,你只要告訴我,需要多少錢你才能找到另一個房間。”
櫃枱職員溫和地微微一笑,但是賈詹姆看得出那個微笑根勉強。“這位夫人,就算你給我一百萬,我也沒有另一個房間可以給你。”
這些話完全澆滅了最後一線希望,而蘿拉也意識到她將被迫和她的新郎共處一室,她急切地問:“你是說,你們真的沒有另一間空房了?”
“是的,夫人。”
蘿拉和賈詹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蘿拉的眼神彷佛在說:我真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而賈詹姆則似乎在做無言的抗議,你不是說我們可以各位各的嗎?
最後這名職員清清喉嚨,以優雅的措詞說:“我想這不會是什麼大問題吧!你們不是正在度蜜月嗎?”
“不是,不是——”蘿拉迅速改口:“我是說我們是,但是——”
“她會打呼。”賈詹姆打斷她的話。
蘿拉杏眼圓睜,正待發作,即轉而無奈地嘆口氣:“算了,我們就住那間房,但是我要你另外幫我加一張床。”
那位男職員很快地說:“好的,夫人。”好象他很習慣替新婚夫婦另加一張床似的。接着他把房間鑰匙遞給賈詹姆,“祝你們愉快,先生。”
“謝謝。”賈詹姆逕自大步走向電梯,靴子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音,聽起來像在生悶氣,而他的語氣則好象要將他和一頭髮怒的母獅關在一起過夜似的。
蘿拉很快地跟上他的腳步,走到他旁邊說:“喂,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我們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你只管離我遠一點。”
“你也一樣。”幕拉一邊走入電梯一邊回罵。
賈詹姆跟着進去,“你大可放心。”
“很好。”
一路上他們沒有再說話。進了房間后,賈詹姆被它的豪華和昂貴給震懾住了。很少有人住得起這樣的旅館,他覺得自己像條擱淺在沙灘的魚,雖然這個沙灘獨一無二,但是仍改變不了魚需要水的事實。看到蘿拉自然得像回到了家似的,更令他覺得受不了。
她踢掉高跟鞋,一面用手指撥弄頭髮二面打量着房間,“很簡單,我們只要把房間一分為二就行了,我住這半部,你住那半部。”
“天呀,萬人迷,你可真大方啊!一個人獨佔床和書桌。”
“別叫我萬人迷。書桌歸我很合理啊!我需要寫字,而你只是看書而已啊!”
“那麼,那張床你又怎麼說?”
“我只是想,你可能會表現一下紳士風度。”
“你最好重新考慮一下,”賈詹姆把牛仔帽擲向鄰近的椅子上,結果沒有命中目標,帽子反面朝上,翻落在地板上,看你是要床,還是桌子。“說到桌子,我也有筆記要做。”
蘿拉看着掉在地上的帽子,對他的邋遢明顯表現出輕蔑。看到他似乎沒有要把帽子撿起來的打算,她走過去,如同撿什麼骯髒東西似的,用兩根手指把它捏起來,然後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既然你那麼需要桌子,那就給你好了。”她不在乎地說:“等會兒床送來,你就把床擺在那裏。”她指着房間遠遠的另一邊。
賈詹姆怒火中燒:“為什麼我們不幹脆把它放在走廊上?或者電梯裏,或者乾脆丟在另一個星球算了?”
“別荒謬了。”
“荒謬的人是你。讓我再告訴你一次,小姐,不管有沒有合約,我都不會碰你的。相信我,你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
蘿拉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繼續這個話題,但是話早已溜出口了:“你喜歡的又是哪種類型呢?”
“反正不是像你這麼冷酷的人。”
她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答案,更沒想到這項責難會今她如此難受。也許是因為這片刻的坦誠,她不由得意識到,過去她所交往的男人,似乎也都是冷酷的——既冷酷而沒有生命的。然而,在這個男人眼中,她似乎也是沒有生命的,這……真令人難過。非常難過。
看到她並沒有激烈地反唇相譏,他才知道說得太過火了,“喂,我——”
“算了!”
他們彼此凝視,無言以對,直到聽到有人敲門,才鬆了一口氣。是旅館的人把床送上來了。賈詹姆指示他們把床放在剛剛蘿拉指的地方,也就是距離原來床位很遠的地方。跟着床之後,送來的是旅館奉送的上等牛排和香檳。
當旅館服務生退去之後,賈詹姆說:“喂,我又累又餓,我想你也一樣。而且,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這將會是漫長的一夜。所以,我們暫時休戰好嗎?”
蘿拉嘆口氣說:“你說得對。”
賈詹姆發現自己笑了,但是他並不確定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今天已折騰了一天,早已體力盡失,而一直皺着眉頭也需要體力來維持。“你看我們是否要簽個停火協議?”
蘿拉第一次看到賈詹姆在未拿她當笑柄的情況下露出了笑容,這令她深受感動。因此,她也露出了笑容:“只是握個手如何?”
“沒問題。”他伸出手。
蘿拉也伸出手。
他們的手在短暫接觸后立刻分開了。賈詹姆慢慢收回手,蘿拉的手掌則擦過她的裙緣。這時,她摸到了放在口袋裏的戒指。
“噢,對了,”她很高興有其它東西可以轉移注意力:“這是你的戒指。”她從口袋裏拿出戒指交給他。
賈詹姆接過後,熟練地把它套回手指上。
“謝謝。”蘿拉說:“它解除了我今天的危機。”
“不客氣。”
蘿拉臉上很快地出現了笑容,她開玩笑地說:“你不會又要向我收取額外的費用吧?”
賈詹姆故意不理會她的笑容在他心底燃起的絲絲暖意,只是有點不自在地笑道:“我會考慮的。”
※※※
蘿拉腳邊的地板上散落着幾十疊黃色的文件。幾個小時前她才拉了一張椅子到床邊,開始寫她的開場辯論詞。其實她倒不如直接坐在地毯上,這樣找資料還方便些。到目前為止,她一無所成,今她覺得十分懊惱。
她心裏想,這場雨為什麼還下個不停?她既生自己的氣,也氣這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雨讓她無法集中精神,或者更確切的說,雨會讓她胡思亂想,想那些很久以前的事,想那些不該再想起的事。
她嘆了口氣,把那些法律文件放在一邊,然後站起來,走到窗邊,拉開窗帘。映入眼帘的是豆大的雨滴和耀眼的閃電,耳中聽到的則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像往常一樣,暴風雨令她感覺孤單寂寞。為了趕走那些惱人的情賭,她雙手環抱胸前,然而即使如此,她仍然不能保護自己免受往事的傷害……
“我再也受不了!”蘿拉聽到父親的叫聲蓋過了怒吼的雨聲:“你聽到了嗎?羅珊,我要走了。我受夠了這場鬼婚姻。”
年僅十二歲,總是在父母吵架時躲在暗處的蘿拉,聽到父親如此威脅早已不下一百次了。雖然他從來不曾真的付諸實現,然而今晚,蘿技知道他是真的下定決心了。但是母親並不知道,也許她知道,但並不在乎。然而,在蘿拉心中,如果父親真的走了,她一定活不下去的。相較於她對母親的愛,父親對她而言,猶如生命中的陽光。他會和她玩遊戲,在飯前偷拿餅乾給她吃,提早下班帶她去看電影。
“我會叫人來拿我的東西。”他一邊大叫,一邊用力打開大門。蘿拉回想起雨水打進家裏,浸濕母親從意大利買來的地毯。
“天呀!嘉瑞,你就不能把門關上嗎?”她的母親尖叫,“你把地毯弄濕了。”
“不關我的事。你對其他東西的興趣,總是比對我們婚姻的興趣來得大。”
“我們的婚姻根本乏善可陳,因為它早就已經不存在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意見一致。”
蘿拉還記得她父母相互對看的那副模樣,彷佛是在驗證他們適才提出的指責是否屬實。顯然他們都發現自己所言不虛。蘿拉的父親首先回過神來,一待恢復冷靜,便立刻走出大門,走向圍着欄杆,飾以觀葉植物的門廊邊。
薩拉從躲藏的地方跑出來,緊緊抱着父親的腿,讓他們兩人吃了一驚,尤其是她父親。蘿拉完全忘了雨水會將她淋濕,也忘了雨水會毀壞那張進口地毯,只是不停地求他別走。
“爹地,別走,我求你!”
白嘉瑞在他女兒面前彎下腰來,眼裏充滿了痛苦,“我非走不可,親愛的。”
“不,不要!”
“我是真的非走不可。不過我保證將來有一天,你一定會明白的。”
然後,他什麼也沒有再說,只是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裏:“我愛你。”說完后,他突然放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蘿拉想跟着去,但是被母親阻止了,“他會回來的。他只是在裝樣子而已。”
但是父親沒有回來,此後她只在少數幾次單獨的場合里見過他。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晚上看着他離去的情景——她站在雨中,聽着隆隆的雷聲,暗黑的天空閃過刺眼的亮光,她看着他的背影愈變愈小,最後消失在鄰近的車庫裏。隨後,他的跑車很快地開出來,快速駛入雨中。
羅拉的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嘿!”
這個聲音雖然很輕,但還是讓蘿拉嚇了一跳。她轉向聲音的來源,看到賈詹姆專註地望着她。
“你還好嗎?”
“當然很好。你為什麼這樣問?”
“我好象聽到你在哭。”
“我很好。”蘿拉重複說了一次,然後從窗邊走開,將回憶拋至腦後。她坐回椅子上,重新拿起她的法律活頁夾。
“寫得怎麼樣了?”
“太好了!如果審判可以延後一星期的話。”她不自覺地提高音量。
“抱歉!”
“聽着,你只管擔心你的考試,好嗎?”她怒罵:“我的事我自己會管!”
“好啊,都聽你的。”賈詹姆喝了一大口剛剛叫人送上來的啤酒,然後深深凝視了她一會兒。不知她是哪根筋不對了,隨後他又把注意力轉回他的考試上。
蘿拉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對賈詹姆這麼凶,他只不過是看到了她脆弱的一面。但是她自己讓他看到這脆弱的一面,因此她不只生他的氣,也生自己的氣。事實上,如果夠誠實的話,她應該知道,她之所以會生賈詹姆的氣,其實別有原因。猛烈的風雨和往事也許確能肆意破壞她的自制力,但是賈詹姆其實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時間愈來愈晚,賈詹姆的衣服也一件件脫掉了。他先脫掉粗呢外套,接着脫掉靴子,然後再解開襯衫上的扣子,並且把兩邊的袖子都卷了起來。現在,他坐在椅子上,兩腳翹在桌上。他的態度唯有閑散二字可以形容。事實上,蘿拉心想,即使連法醫此刻也很難找到他的脈搏,因為,他除了偶爾翻一下放在肚子上的書本,以及時而想起地喝一大口啤酒外,幾乎動也不動。
其實也並非完全如此,因為他的胸口還是很有規律地上下起伏着,像在施展某種催眠術。他不需要以動作來魅惑她的注意力,光憑遍面他胸口的那些毛髮便如大軍壓境。她從未看過一個人的胸口有這麼多的毛髮,那些黑卷卷的胸毛,似在向她招手,誘引她伸手去摸。
並不是說蘿拉自己想去摸,而是她了解必定有女人想這麼做。然而,他胸口上的那些毛髮只是他身上毛髮的一半,而另一半則捲曲着消逝在他牛仔褲的腰帶底下。蘿拉絕不是什麼假正經的女人,她只需閉上眼睛,就能清楚地想見那些毛髮最後會到達什麼隱密部位。
再來是他的頭髮,他的頭髮也同樣具有毀滅的力量,只不過原因完全不同。若說他胸口,以及其它部位的毛髮,訴諸的是一個女人的慾望,那麼他的頭髮,牽動的則是一個女人的感情。由於他不斷以手指梳過頭髮,因此使他看起來好似一個在外面玩了很久的小男孩,使她想伸手把他額前那看來十分柔滑的頭髮撥開。她為此感到生氣,也為她在此毫不設防的狀態下突然想起他的吻而生氣。
她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力地把那捆法律文件丟進椅子裏,一邊拉開床上的被單,一邊大聲嚷嚷着:“令晚到此為止了,我的腦袋已經決走打烊了。”
賈詹姆抬頭看了她一眼。她先休息也好,也許這樣,他才能做些事情。整個晚上,他一直無法專心,根本什麼書都看不進去。
他無法明白解釋,為何蘿拉能夠佔據他這麼多的心思,他只知道,當她換掉了結婚禮服后,他徹底的大吃一驚。回頭望去,他以為她會換上一些帶有蕾絲花邊的綢緞睡衣,然而,她卻只套了一件簡單的睡衣。令他呼吸加快的原因,雖然極其簡單,但在他男性身體上所引起的變化卻難以言喻。
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課本上,但是他忘不了那件睡衣里着她,隱隱刻劃出她胸部輪廓的情形。此外,他也忘不了當她低頭時,她烏黑的短髮拂落在她頰邊的樣子。但願他有勇氣為她把頭髮拂開;但願她站在窗邊時的脆弱神情,未曾令他對她有了新的感覺!但願他能忘記那個該死的吻!
他決走丟開書本,走向浴室。他需要一些冰涼的水剌激一下疲倦的眼睛。幾分鐘后,他神采奕奕地再度走進卧室。雖然他已經告訴自己別這麼做,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偷瞄了一下床上的蘿拉。她似乎已經睡著了,一條腿從被子底下伸出來壓在被上,一隻手臂則胡亂放在頭頂上。
賈詹姆忍不住露出微笑。她醒着時,也許是個一絲不苟的女人,但是當她睡著了以後,所有的矜持都隨風而逝了。他走過去,幫她把被子拉上來,再非常小心地把她的腿放進被子裏。她的腿既柔軟又溫暖,就像她的輕聲長嘆一樣。慢慢地,賈詹姆的微笑消失了。若不是他對她早有認識,或許他會誤以為白蘿拉就是他喜歡的那種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