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結尾
讀者在本書中某些地方看到的一些情節構成了每年冬初開始的所謂波謝洪尼耶的歡樂。我不準備在這裏詳細描寫,一則因為我擔心這樣做會重複我已講過的東西;二則因為我畢竟是相當睏乏了,很想儘快結束這部作品。不管怎樣吧,我必須奉告讀者:這一章差不多是帶有總結性質的一章。
我們孩子們從九月末便開始猜測期待中的冬季里的歡樂。我們期待的樂事中,首先當然是停止學習的前景,其次是和同年的孩子們熱鬧的聚會、美味的食物、奔跑、歡躍,以及那一片誘發著兒童想像力的節日的繁忙景象。
斯傑班哥哥對即將來臨的歡樂感到特別興奮,儘管還在秋天,離開節日還早,可是他,帽子也不戴,光穿件短上衣就從宅子裏跑到地窖和倉房去,細心地觀察儲藏食物的情景,它正是未來的歡樂的主要標誌。
“正在裝剁碎了的捲心菜!”他告訴我們,“裝進小木桶里的,是給主人吃的,裝進大桶里的,是給下人吃的。”
或者:
“昨天從瓦修金諾買來了一整隻宰好的小牛犢,今天把它剁成塊兒,做腌牛肉!肥的歸我們,筋和骨頭給下人吃。媽媽穿件敞胸上衣,親自坐在地窖里督陣。”
此外,還有。
“喂,弟弟們,我看哪,我們的事兒很快就要完全辦妥啦!剛才我親耳聽見媽媽吩咐他們宰哪些家禽,留哪些做種。既然在吩咐宰家禽,那就等於說什麼都齊備了。腌家禽夠明年吃一夏,我們餓不死了。”
有時,從聖母節①起開始下雪,天冷得要命。雖然這種冬季降臨的標誌大都不很可靠,但是由於下雪了,我們的心卻跳得更快了。我們好奇地注視着窗外,看見女奴們在女管家的監督下,在池塘上把拔了毛的家禽放在水裏泡泡,讓它凍起來,我們便預先領略着將在節日裏吃到的煮的、煎的、炸的、炒的家禽的美味。
①舊俄歷十月一日。
“是鵝!是鵝!”斯傑班不時興奮地歡叫,“原來是鵝!啊,那老傢伙①真好!”
①指老鵝。
雪橇路通常在十一月十五號前後形成,狂歡的季節隨着開始了。聖母入堂節①的前夕,我們那一帶差不多所有的人(常在五十人以上)都去李柯沃村的教堂里做晚禱,第二天,那裏還要舉行本堂守護神節日慶典。這個教堂的主持是該村的所有者、蘇沃洛夫時代的上校富馬-阿列克塞伊奇-古斯里琴。不用說,他的宅子這時便成了大批村鄰們的臨時棲身之所。他們大多在這裏住兩三天。
①舊俄歷十一月二十一日。
我想稍為詳細講講這個季節中的第一天的盛況,因為它可以說是其餘一些日子的模型。
清早,七點不到。窗戶還沒有發白,不點蠟燭,只有一盞昨晚點在聖像前的快要燃盡的神燈,在爐火烘暖的兒童卧室流瀉着忽閃忽閃的亮光。兩個睡在兒童卧室的丫環從鋪着毯子的地鋪上輕手輕腳爬起來,盡量不讓不經心的動作驚醒孩子們。五分鐘后,她們穿上破爛的連衣裙,下樓去梳洗。
但是孩子們已經睡不着了。他們盼着即將出去遊玩,-一大早便興奮得不得了,雖然出門的時間預訂在吃了早中飯以後,三點左右。午飯以前,他們還得在課室里度過好幾個枯燥乏味的鐘頭。但是他們卻彷彿覺得有人正在馬棚里套車,彷彿聽見了車鈴的叮噹聲,甚至馬車夫阿連皮的講話聲。
丫環們出去之後,他們快樂地跳下床,開始在房裏兜圈子,跑得連睡衣都鼓了起來。跺腳聲、歌聲、“烏拉”聲充溢著兒童卧室。
“聽,車鈴響了!”格利沙凝神靜聽,說。
“套車啦——准沒錯兒!”斯傑班隨聲附和,“前兩天我就聽見媽媽吩咐阿連皮:‘禮拜五晚上,我們要參加李柯沃村的本堂守護神節,半路上,彎到波羅夫科夫家吃飯。’”
“我們也去!我們也去!”
可是我們的高興沒有維持多久。一刻鐘以後,走廊里響起腳步聲,我們趕忙鑽進被窩裏躲了起來。母親的心腹阿利莎走進來,宣佈:
“太太吩咐我告訴你們,她老人家馬上來叫你們吃鞭子。”
這自然只是嚇唬嚇唬我們,可是畢竟使我們非常掃興,再也沒有心思自我陶醉了。象往年一樣,逼着我們一早就坐在書桌旁,直讀到吃中飯,弄得我們筋疲力盡。
上午過得很悶。幸虧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這一回寬大為懷,她不時離開課房,大概是去察看人家收拾東西時有沒有把她唯一的一件出客的“料子”衣服弄皺。我們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功課,一邊偷偷朝窗外看,傾聽人們收拾行裝時發出的喧鬧聲。
我們的心情一分鐘比一分鐘更焦急,因為一切跡象預示着,這次旅行將是十分愉快的。父親喝早茶的時候就說過,外面很冷,只有三度,可是因為雪橇路剛剛形成,所以馬一定跑得很歡,眨眼工夫就會把我們送到李柯沃。沒有一個坑窪,道路象地板一樣平坦,響亮的鈴聲和噼啪的馬鞭聲劃破寂靜的空氣……在這樣的環境中坐車旅行,對我們這類不幸的囚徒來說,自然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唉,快一點出發該多好啊!快一點離開這個可惡的紅果應該多好啊!
時鐘終於敲了一點,開午飯了。大家吃得很快,好象怕遲到似的,只有父親偏偏吃得很慢。他總是這樣。這樣挨下去,晚禱鐘敲第三遍時,我們大概還到不了,可是他,每一塊食物都要用叉子戳戳,每吃一口都要說一堆廢話。
“吃完飯他還要洗臉、換衣服!”斯傑班哥哥咬着牙嘀咕說。
果然,三點鐘光景,全家人都穿戴齊全,集合在門房裏準備上路,可是父親還沒洗好臉,從他卧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
“快了嗎?”母親不耐煩地叫道。
現在父親也穿戴好了。暮色開始降臨,幸好我們家的僕人和馬匹是走慣了夜路的。由於不習慣的緣故,有益於健康的新鮮空氣反而使我們覺得有些慌亂。但這種感覺很快便過去了,因為不一會兒,僕人已經把我們塞進益得嚴嚴實實的馬車裏,而且就這樣密封着一直把我們送到目的地。
“該不會刮大風吧!”媽媽擔心地說。
“我說不上來,”阿連皮回答,“一路上都在颳風,飄雪花。不是頭一次了。上帝是仁慈的!”
“當然啦!爸爸洗個臉,就磨蹭了一個鐘頭:耽擱了這麼久。天氣不變壞才怪呢!”斯傑班哥哥不滿地說。
“呸……沒大沒小的東西!”
到李柯沃村不過十二俄里,可是為了保護馬力,這段不長的路程竟走了兩個小時。到達目的地后,又在一戶庄稼人家裏換好衣服,再去參加晚禱,至少遲到了一小時。行完祈禱式后,我們到古斯里琴家,在他家作兩天客。
古斯里琴老兩口沒有兒女,是我們那一帶最富裕的地主之一。無論富馬-阿列克塞依奇,還是他的妻子亞歷山德拉-伊凡諾夫娜,都是非常慷慨的教民,因此,教堂里燭火輝煌,一派節日氣氛。客人幾乎到齊了:普斯托捷洛夫家、波羅夫柯夫家、科羅奇金家、切普拉柯夫家,克洛勃吉琴少校和他帶來的四、五位軍官。在教堂里,穿着節日盛裝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站在前幾排,老百姓統統擠在後面。在這個所謂“真正的”(供節日用的)教堂里,祈禱儀式進行得極為隆重。這個教堂每年冬天開放一周后,便要關閉到復活節。
晚禱結束后,客人們走到兩位主人面前,向他們致節日的祝賀,孩子們則依次親吻老上校夫人的手。老太太和藹可親,對每個人都說幾句吉利話,問每個孩子:“你學習得好嗎,小心肝?聽爸爸媽媽的話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輕輕拍拍那孩子的面頰,划十字祝福。
在古斯里琴寬敞的宅子裏,接待貴客的一切工作早已準備停當。牆壁(照老規矩是不粉刷的)和地板刷洗得乾乾淨淨;房間裏繚繞着神香的輕煙;聖像前點着神燈。大廳里擺好晚餐,給愛喝茶的客人準備了茶水。但是晚上的最後一段時間卻過得非常肅靜,大家幾乎一言不發。這一則是因為客人們經過旅途的勞累,已經弄得精疲力盡;再則是因為古有明訓:理應在崇敬的靜肅中迎接大節日的降臨,不宜交談。十點,大家散去休息,上賓們被安頓在特備的房間裏,其餘的客人,或者睡沙發床,或者睡地鋪。
第二天一大早就響起了紛亂的喧嚷聲。隨侍主人的僕役們捧着洗臉盆穿東房走西屋,四下尋找自己的主人。到處可以聽到呼喚聲:
“帕拉莎!洗臉水快準備好了嗎?”
“菲莎!我的束腰衣呢?”
“馬蘭雅,你怎麼又忘了拿擦子來?”
睡在廳屋裏的孩子們,從鋪在地板上的鴨絨褥子上跳起來,穿着睡衣,在枕頭和鴨絨被堆成的高低不平的地鋪上,叫着笑着,跌跌撞撞,跑來跑去。他們唇槍舌劍,說著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使站在洗臉盆旁的丫環們禁不住不停地呵叱他們;
“虧他們說得出口……沒羞沒臊!”
這裏我順便說一件事:那時候孩子們什麼醜話都說得出,污言穢語在他們當中流傳很廣。幸虧在他們講這些下流話的時候,與其說是懂得的,不如說是人云亦云,怎麼聽進來就怎麼說出去,彷彿吹大話一般。因此,這些髒話的含意他們並不理解。至少,我記得,當我十歲那年進入莫斯科貴族學校后,聽到同學們津津有味地講着各種醜話時,我就壓根兒不懂它是什麼意思,雖然這些下流話我早就聽見過了。
上教堂做完彌撒回來后,便是接二連三的吃喝。老實說,我們窮鄉僻壤的歡樂無非就是吃吃喝喝而已。喝過茶,吃點心,直到開午飯,才把點心撤下桌;吃完午飯,吃甜品,然後是吃晚飯,吃夜宵,一直吃到深夜。特別是那些女眷們,在客廳里,一圍着點心桌子坐下來,便再也不離開它。有時在兩次吃喝之間,某小姐或者某軍官,坐到舊式小鋼琴旁,彈着琴,唱一支情歌。那時最流行的情歌是:《我和你永別了,我的天使》、《別給我縫衣服,好媽媽》、《你為什麼鬱鬱不樂,晴朗的朝霞》、《護身符》、《黑披巾》等等。可是,我不記得,我是否聽見過悅耳的歌聲;最糟的是我只記得,男歌手和女歌手都唱得極不自然,他們咬字不清,發音不準,分不清P和П,他們一邊唱一邊擠眉弄眼,拚命要教人家明白,沒理由說他們唱得不夠熱情。母親們聽到歌聲,也從客房溜進大廳來,大顯其身手;可是那些不高興聽這種小演唱的莊重的男人,卻鑽到彈子房去玩兒,那裏也擺着酒食。每一位小姐都有一種舞式跳得特別出眾。維羅奇卡-切普拉柯姓會跳《走在石板路上》:她一手叉腰,一手高舉,轉着圓圈;然後,她沿着大廳翩翩飛舞,搖動雙肩,招引着西涅烏索夫準尉,準尉拚命踏響馬靴,竭力裝出驟悍的俄羅斯小夥子的神態。菲尼奇卡-波羅夫柯娃的吉卜賽舞跳得極好。她仰頭向後,從大廳的這頭奔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回這頭,然後旋轉身子,扎烏洛諾夫準尉跟在她後面,重複着她的舞式,可是他怎麼也追不上她……不用說,當女兒們大顯身手的時候,母親們便在旁邊擊掌助興,然後又互相祝賀。
這樣相當單調乏味地打發著上午的時光。客人們顯然還沒有達到節日狂歡的高潮。小姐們顯示了才華,開始雙雙對對在一排門對門的直通房間中散步,和軍官們低聲私語;母親們誇完女兒們,回到了食桌上;甚至在孩子們中間也看不到歡騰的景象。雖然老上校夫人一再叫他們隨便玩玩,可是因為農忙把他們分隔了整整一個夏天,一下子還來不及恢復舊日的友情,所以總覺得有些認生。他們莊重地、規規矩矩地在小姐們身後漫步着,互相交流一些假話。萬尼亞-波羅市柯夫說,他們家的馬車夫帕爾苗,不久以前一鞭子抽中一隻飛奔的兔子,把它劈成了兩半;薩申卡-普斯托捷洛娃說,他們家的母牛別洛格魯德卡已經整整賣了三年,去年有人到樹林裏去,它也鑽在樹林深處,還帶着三隻小牛犢。
“沒公牛,它怎能下小牛犢?”索尼奇卡-柯羅奇金娜覺得非常奇怪。
“不,後來打聽到,有一條公牛常常上它那兒去串門。人家發現公牛常常離開牛群,不知上哪兒去了,這樣,大家就開始釘公牛的梢。……”
“這有什麼了不起!”彼佳-柯羅契金打斷她的話,“我們家的馬車夭才是好樣的:去年冬天,他連人帶三匹馬拉的雪橇,一齊落進冰窟窿里,他看見大禍臨頭,拿起鞭子在冰底下趕起馬來……忽然從另外一個冰窟窿里跳了出來!”
最後,斯傑班大哥也講了一個故事,說我們紅果庄的花園裏有一隻青蛙,只要它跳一下,立刻就有一塊金幣從它身上飛出來。
“你撿了很多這樣的金幣吧?”大家羨慕地問他。
“嗬嗬,兄弟們,可不是那麼簡單。我試了試,心想哪怕撿一塊金幣也不錯,可是我剛彎下腰去,金幣就在我眼前化成水了!”
總之,吹牛,也象說醜話一樣,在孩子們中間成了家常便飯。他們分明是從父輩身上繼承了這種品質,又從家奴們的談吐中汲取一些材料,大大地豐富了這種流風。
年歲相若的孩子們不喜歡我們札特拉別茲雷家的孩子。母親的暴富,引起了村鄰們的嫉妒。當然,大人們是不會在口裏表露這種感情的,可是孩子們就不那麼客氣了。他們纏着我們,向我們提出一些非常尖刻的問題,它的中心內容不外是母親的俚吝刻薄和父親在家裏的卑微地位。特別叫人難堪的是薩申卡-普斯托捷洛娃,誰都怕這個舌尖嘴厲的機靈女孩。
“聽說頭些日子,你們的媽媽叫人宰了一條病牛,送到下人食堂給家奴吃,引起了一場風波,真有這事嗎?”她纏着我們問。
或者:
“聽說,你們的爸爸剪下舊信封上的火漆印,把信封翻過來,在上面給你們的哥哥姐姐寫信,真有這事嗎?”
這種糾纏往往持續整整一個上午。因此,很自然的,在最初一段時間裏,我們總感到有幾分窘迫,巴不得趕快吃午飯,因為吃罷午飯,便可以開始做遊戲了,那時,我們的同年朋友們便會忘掉紅果庄和它的生活秩序。
三點,點起了蠟燭,豐盛的節日午餐開始了。這頓午餐至少要吃一個半鐘頭。一大群自家的和別人家的僕役侍候大家吃飯。筵席是由三位廚師辦的;其中一位以善於烹制俄羅斯傳統菜肴出名;另外二位是莫斯科的名廚師雅爾的高徒,在冬季里被請到鄉下來幫忙幾個禮拜。此外,還有一位專做糕點糖果的專家,他是彼朵蒂的徒弟,糖果做得非常出色。總之,古斯里琴家的佳肴絕不比斯特隆尼柯夫府上的遜色。
起初,各種珍饈美味把別的興趣統統排擠到了極不重要的地位。在一片靜默聲中,只聽得客人們咀嚼食物的嘖嘖聲。酒席吃到一半,才逐漸展開一些平淡的對話,那也不外是些大家已經知道的當年的收成之類的話題。看來,這一年年景很好,因此,交談者的臉上全洋溢着滿意的光彩,甚至並不反對誇耀一番。
“收成好,儲藏工作也做得不錯,只是蘑菇沒什麼收成:到四旬齋期的時候,沒燒湯的材料!諸位注意,咱們已經三年沒收到蘑菇,至於黃蘑,簡直記不清有多少年沒見過了,這是什麼緣故呢?”
“該長蘑菇的時候,偏偏不下雨,就是這個緣故!”一位經驗豐富的女主人解答說。
“不,去年雨水總算不少吧,”另一位經驗豐富的女主人反駁道,“可是,蘑菇還是……”
“雨水倒是不少,可那不是長蘑菇的雨水呀,”第一位女主人堅持自己的看法,“有時候,整個夏天雨水充足,可是連蘑菇的味兒也聞不到。為什麼?就因為那不是長蘑菇的雨水!等到該下市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長蘑菇的毛毛雨——下呀,下呀!黃蘑、白蘑、乳蘑……啥也采不着了!”
“主啊,你的業績多麼偉大!你的創造多麼神奇啊!”餐桌另一邊的男賓接口說。
孩子們焦急地等待着的點心終於端上來了。有兩道點心。第一道是用桃仁片做的裝飾着圖案的花環形點心,第二道是紫紅色的果子凍,果子凍中間的空地方,插着蜂蠟做的蠟燭。這種獨出心裁的照明裝置產生了強烈的效果,使大家高興得了不得。
“真是巧奪天工!”納傑日達-伊格納吉耶夫娜-柯羅奇金娜欣賞着點心,說,“不但味道好,眼裏看着也舒服!它就要噴出香水味來了,那才好聞呢!”
“這個新發明,是我們的糕點師傅西朵爾卡從莫斯科帶來的,”女主人告訴大家,“他說,如今統領府上辦大酒席時,總少不了這種果子凍。”
“這還不算什麼!人家還發明了一種帕皮洛特①肉餅呢!”上校補充說,“就是把肉餅卷在紙里,加上佐料一塊兒紅燒。不瞞你們說,沈卡廚師建議做這道菜,我沒答應他。我心想:我這麼大把年紀還趕這種時髦幹什麼!不過,如果諸位高興,我可以吩咐他明天做來嘗嘗。”
①法語Papillote,捲髮紙。
“吩咐他做吧,老爺,吩咐吧!讓貴客們嘗嘗新吧!”老上校夫人說。
可是這時客人們轟隆隆地推開椅子,向客廳走去,那裏已經擺好了各式甜品:漬蘋果、海棗、葡萄乾、無花果乾、各種果醬,等等。但是,上了年紀的客人和兩位主人不吃甜食,他們退到閣樓上去,以便清清靜靜地小憩一兩個鐘頭。只有年輕人、女家庭教師和兒童國在樓下的房間裏。孩子們開始忙亂起來。
那時候,孩子們玩的遊戲是非常無聊的,根本沒有人想到把好玩的遊戲和有益的遊戲融為一體。我記得只有這樣幾種遊戲:拉馬車、“訪替”、捉迷藏和“坐一坐”。
第一種遊戲是大家最愛玩的,因為只有孩子們參加這種遊戲,可以盡情地玩兒。我們組成幾輛三套馬車,男孩子扮駕轅的馬和車夫,女孩子扮幫套馬。轅馬嘶叫着,“胡鬧着”,不肯馬上起步,後來它們變換着各種步伐,跑着跳着,一忽兒疾馳,一忽兒小跑;幫套馬應和轅馬的嘶叫,發出尖細的叫聲,低低地彎下身子,快步跑着;車夫們揮着繩鞭。喧鬧得無法形容。三駕“馬車”在走廊和房間裏奔跑;跨着大步,攀登當做高山的樓梯。最後,跑夠了,跳夠了,便歇下來喂“馬”,把“馬”拴在各個屋角里,車夫去取“燕麥”,拿來一些甜食,分給“馬兒”。
玩“訪替”的時候大人也參加。通常是由一位女家庭教師坐在大廳的角落裏,高聲叫着:“烏鴉飛!麻雀飛!”喊着喊着忽然出人意外地改口叫道:“安娜-伊凡諾芙娜飛!”如果“飛”字用在真正會飛的對象上,參加遊戲的人應該舉起一隻手來;如果“飛”字用在不會飛的對象上,就不應當舉手。誰做錯了就罰誰一個“訪替”:唱一支情歌,或者朗誦一首詩,有時也吻遍每一個參加遊戲的人。
捉迷藏和玩“坐坐”都是先用抽籤的辦法確定一個主角,再用手巾蒙住他的眼睛。玩前一種遊戲時,參加者在房間裏奔跑,蒙住眼的人必須“捉住”一個人,並且猜出他是誰。玩后一種遊戲時,參加者坐在椅子上,蒙住眼的人依次坐到他們的腿上,而且必須猜出自己坐在誰身上。小姐們(有時是已婚的少婦)特別愛玩“坐一坐”,她們往往要在年輕男人們的腿上坐好半天。這時,有的孩子便沒羞沒臊地嚷叫:
“你幹嗎老蹭來蹭去,象鱈魚在堤壩上路癢似的!你大概知道你坐在誰身上吧!”
快到七點,當年輕人已經跑夠了、玩夠了的時候,上了年紀的客人們從閣樓上走下來。侍僕們用托盤送來茶水;接着,另外一些僕人端來了各種糕點;客廳里擺好了新鮮的甜品。一句話,又要開始吃喝了,而且不到深夜,不會收場。喝過茶,女主人請年輕人跳舞,讓一個女家庭教師用那架舊式鋼琴給他們伴奏,於是,一對對舞伴便散佈在寬敞的大廳里,蓬嚓嚓地飛舞起來。
在小型的舞曲中,當時最流行的只有。支華爾茲:“Ach,meinlieberAugustin”①,跳舞的人隨着音樂的旋律莊重地踏着舞步。法蘭西卡德里爾舞和馬祖卡舞被認為是基本的舞蹈,一直流傳到今天。此外,也跳“愛打賽茲”②和“俄羅斯卡德里爾”(不過,后一種舞,我只記得它的名字了),這兩種舞如今已經沒有人跳了。上了年紀的客人們也跳馬祖卡舞,跳得特別好的是格利高里-亞歷山德羅維奇-彼爾洪諾夫。為了跳這種舞,他特別穿上波蘭民族服裝③,驃悍地跺着靴子後跟,跳完最後一個舞式時,他屈膝跪在地上,向圍繞他旋舞的太太伸出左手,那位太太拋給他一方手帕,他在空中接過手帕,迅速站起來,揮舞着手裏的戰利品,沿着大廳再舞一圈。
①德語:“啊;我親愛的奧古斯丁”。
②法語:ecossise,一種古老的四分之四拍的卡德里爾舞。
③馬祖卡舞是一種波蘭的民間舞。
“跟波蘭佬跳的一模一樣!”場上的人們驚呼道。
“好!好,班-彼爾洪諾夫斯基①!”人們鼓着掌,改用波蘭人的姓氏向這位被激怒的巴林②歡呼,整個大廳響徹着嗡嗡的喝彩聲。
①“班”是波蘭人對貴族老爺的尊稱,“斯基”是波蘭人姓氏常有的語尾。波爾洪諾夫的姓被這樣一改,他便成了波蘭人;故下文說他被激怒了。
②“巴林”是俄國人對貴族老爺的尊稱。
午夜時分,狂歡終止,這一天便在晚餐席上宣告結束。
第二天和頭一天過得一樣,只是盛況略微遜色一些。第一,客人不象頭天那樣多,因為一部分客人已經走了;第二,留下的客人因為頭天晚上的辛勞,感到疲乏了。不過吃喝起來卻似乎更加兇猛。晚上,雖然也跳舞,但是跳的時間不長,不到十點,客人們已經各自回到自己的下處,解衣就寢;安寢前,他們預先和好客的主人行了告別禮,因為明天早上九點前他們就要離開李柯沃,而那時兩位老人還躺在床上養神。
回紅果庄的路上,我們往往要彎到波羅夫柯夫家去玩一天,離開波羅夫柯夫家后,又要去拜訪柯羅奇金家和其他的鄰里,因此,常常是在一個禮拜后,我們才回到自己家裏。休息幾天後,我們又出去拜訪另外一些鄰里,看完普斯托捷洛夫家,便轉到斯洛烏申斯科耶鎮,從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數起,沒有一個小地主家,我們不去叨擾一番。
到處是吃吃喝喝,但是我們覺得只有在斯洛烏申斯科耶鎮玩得最痛快,因為在那裏,除了斯特隆尼柯夫家,別的地主都比較窮,同他們相處不必太拘禮。比方說,在斯列普希金家,雖然因為地方狹小,不舉行舞會,但是他們讓各莊園的丫環們聚在一起,唱占卜歌;我對這種娛樂甚至比對舞蹈更加喜歡。客人們分別在幾個庄園裏過夜,這樣,一連幾天,大家常從這座宅子搬到那座宅子裏。
人們每年冬天也到紅果庄來聚會兩三次。說句公道話,在這種場合,母親打破了她的經濟觀點,大事鋪張,把節日過得非常體面。再說也非這樣辦不可。我家的宅子大,房間多,足夠容納所有的客人。食物的儲藏也盡夠大家享用。加上我們自己也要到各處去尋歡作樂,光叨擾人家,不還席,面子上也過不去。
聖誕節前四、五天,遊樂活動暫時中斷,地主們回到各自的庄園裏,以便在家人們中間清清靜靜地迎接節日的降臨。
“Enclasse!enclasse①!”女家庭教師們鄭重其事地宣佈,經過一連串節日以後,連讓孩子們回味一下的時間都不給,這真使孩子們痛苦極了。
①法語:進課堂去!進課堂去!
聖誕節前數天,整個紅果庄的宅子裏都鬧騰開了。洗地板,掃牆壁,擦門窗上的銅器,換窗帘,忙得不可開交。房間和走廊里,污水橫流;女僕室的台階上扔滿了成堆的垃圾。空氣中散發著泔水的餿味。總之,放置了九個月(這是從上次復活節算起的,那時一切都洗得乾乾淨淨)的一切骯髒物件,現在又搬出來了。
聖誕節的菜肴,準備起來並不複雜。把豬圈裏養肥了的閹豬宰了,做紅燒肉和腌腿,再進城去給父親買點鮮牛肉。這就齊備了。
聖誕樹、節日禮物,這些專為孩子們準備的東西,根本不在考慮之列。我們家的孩子們沒有這份福氣。
聖誕節前夕,一切準備就緒,人們可以清閑地度過這一天。連丫環使女們也解脫了定期完成的勞作,閑散地麇集在女僕室里,屏息靜坐,彷彿在等待那掩蓋着一件大秘密的帷幕立刻便會揭開似的。無論是誰,小孩子也不例外,黃昏前都不吃東西;五點以後才開中飯,但父親不出來吃中飯,他只是在晚禱后,臨睡前喝兩盅茶。中飯全是素食,而且大都是甜品。沒有菜湯,只有梨子、李子乾和葡萄乾做的“甜羹”;第二道菜是澆水果汁的布了;最後是蜂蜜燕麥羹。
七點光景,在家裏舉行晚禱。做禱告的人擠滿了聖像室、相鄰的房間和過道。不僅有家奴們,還有從村子裏來的虔誠的農民。人們莊嚴地舉行塗油禮①,接著作拔水祭,誦讀三、四篇讚美詩。儀式結束得很晚,往往到九點半鐘以後。這之後,大家匆匆地喝完茶,便趕忙上床睡覺。
①用油在前額塗抹十字,以示降福。
第二天清早開始便是聖誕節。六點,離天亮還很遠,整個宅子裏已經忙碌起來;大家都想趕快“做完禱告”好開齋。七點正,彌撒開始,很快便結束了,因為神甫除了向地主們賀節,在中飯以前,還要到村子裏為所有的人作“祝福”祈禱。不用說,教堂里更是被祈禱者擠得滿滿騰騰。
作完彌撒,回到家裏,孩子們親吻雙親的手,有時還朗誦節日頌詩。這一天全家團聚在一起喝茶,甚至包括“好姑姑好姐姐”在內。大家竭力讓時間在沒有爭吵的氣氛中度過,避免一切引起衝突的可能。母親用親熱的口吻同兩位老姑子談話;後者也和顏悅色的望着她。一向不大關心孩子們的父親,這天也把老脾氣改了,同我們開開玩笑。然而同時也可以察覺出,大家都忙着快些喝完茶,以免偶一不慎說了不得體的話,鬼使神差地把這節日的閑逸變成平日裏屢見不鮮的爭吵。
聖誕節一共慶祝三天。在這段時間裏,家奴們被分為三批,每一批可以到村子裏去玩一天。可是,說實在話,我們孩子們這三天卻過得很不痛快。我們在各個正房裏閒蕩,無頭無尾、沒精打采地交談着,生怕弄髒或者撕破過節穿的好衣服,不敢玩聲音過大的遊戲,以免破壞節日的寧靜氣氛。宅子裏一切都蒙上了睡意蒙-的色彩,母親不再聽取田莊管理人員的報告,不知道如何排遣無聊的時光,一天要躺下去休息五、六次;丫環使女們無所事事,從早到晚坐在女僕室里打盹兒。這便是我們必須使自己的活動與之合拍的基調。
全縣的顯貴們齊集在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家裏迎接新年,為此,他舉行了盛大的舞會。除夕那天,馬車象流水般從四面八方駛進斯洛烏申斯科耶鎮,大地主們留在貴族長府上,小地主們留在村中的熟朋友家裏。不過,關於貴族長家裏舉行舞會的盛況,我在前面已經講過,這裏就不必多費筆墨介紹它了。
赴宴和請客是整個聖誕節肉食期間無休無止的重要項目,這種宴會有時辦得十分講究,客人也很多;不過,大多數人只在好友圈子裏歡聚一番。駐防我縣的騎兵團在城裏舉行的舞會,是這些聚會中特別出色的一個。這個舞會和貴族長家的新年舞會要算我們窮鄉僻壤的歡樂的最高峰。
總而言之,一連整整三個月內,我們窮鄉僻壤一直都在吃着喝着,象蜂房裏的蜜蜂一樣嗡嗡營營。也就在這同一段時間內,少男少女們彼此親近起來。經過一番追逐,便開始考慮結婚,有的在聖誕節肉食期結為夫婦,有的把佳期推延到復活節后的第一個禮拜。
人們在家裏度過謝肉節。大家的心情如此緊張,好象由肉食期直接轉入四旬齋的沉寂而肅穆的氣氛中,要擔什麼風險似的。因此,他們把謝肉節當做再好不過的過渡時期,加以利用,以便擺脫三個月來的忙亂,稍事休息,並且逐漸減少肉食,使腸胃能適應未來的素食。
薄餅、薄餅、薄餅!蕎麥薄餅、小麥薄餅、雞蛋薄餅、香魚薄餅、蔥花薄餅①……
①各種薄餅是謝肉節期間的主要食物,故謝肉節亦俗稱拜餅節。
四旬齋第一周,父親和兩位“好姑姑好姐姐”一道行齋戒析禱。四旬齋的第一個禮拜一,教堂的鐘聲傳到莊園,號召人們去作禱告,同時宣佈波謝洪尼耶的歡樂到此結束……
P.S.①作者告白:尼卡諾爾-札特拉別茲雷這部包括他童年生活在內的隨筆的第一部,到這裏結束。是否尚有續篇問世,無法預告。如有,那自然是,與其說篇幅較小,勿寧說在形式上將是一些斷簡殘篇。我覺得,最後幾章已經寫得軟弱而潦草,務請讀者多多包涵。本書中不得不寫到的眾多形象和大量事實,壓得人不禁心力交瘁②。因此,我也許是比預訂的時間更早一些地結束了這本著作,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要懷着真誠的、十分滿意的心情在這兒寫下一個大字:
①拉丁語:再者。
②本書寫於一八八七——一八八九年,這時謝德林已身患重病。最後兩章的校樣簽字付印后三個月。謝德林就在一八八九年四月二十八日逝世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