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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或是晚秋,加州有一種特殊的沙漠強烈風暴,當地的名稱叫做聖太納,有時也稱為聖太阿納。風暴之前1小時,天空清晴無塵。一眼可以清楚望透數里之外。空氣溫暖,不流通,停滯着。絲織品、人造纖維等衣服,都會沾上靜電,發出噼啪聲。
突然一陣大風自東或北吹下,很熱,很乾,混和着大量細沙,沾到人的嘴唇及牙齒上。通常這種風連吹3天3夜。風來的時候,一切東西都因乾熱而脫水,人的精神也煩躁,大家變得很激動,身上出的汗,因空氣乾熱立即蒸發,但皮膚上又是沙礫又是細沙。
我坐在戴醫生的書房,做一點思索工作。書房有一個陽台。當空氣完全靜止時,好像房間的窗,沒有一個是開着的。我起身走出陽台觀望。
一眼看到星星滿布的天空,我知道聖太納要來了。星星一顆一顆清清楚楚,各自發著燦爛的光點。陽台外的空氣,和書房裏的沒有二樣,也是乾熱無動靜的。人的神經緊張到一觸即發的程度。
我回到書房,戴醫生所說的儀器,確是個唬人的東西,外表有數字轉盤好幾個,儀錶好幾個,還有一打以上的開關。一塊鍍金板上刻着“環球超聲波治療股份有限公司”及“超聲波治療儀,166萬能型”等字樣。仔細觀察可以見到側面有一按鈕,按下可以打開儀器側板。裏面藏的只有書,沒有電線。我拿出三、四本,打開燈,開始閱讀。
我讀完一本偵探小說的第3章時,狂風開始了。它一下刮到房子牆上,整個房子都可以感到爆炸似的威力。我聽到無數的門碰上聲和窗碰上聲,人跑步聲和急急忙忙關窗聲。我也把書房所有窗都關上,但是沙子還是從縫中吹進來。
我又繼續看書,發現很有興趣。戴醫生選擇偵探小說的口味很高,這本小說使我好像自己在辦案。時間也不知不覺過得很快。
我後面一塊地板發出點聲音。
風暴本來已使我神經處於緊張邊緣。我跳起來,把身轉過來,小說落在地上。
勞芮婷站在那裏,用她黑大而熱情的眼睛看着我。她在笑我跳起來的樣子。“你在等醫生回來?”她問。
“是的。”
她很有教養地微笑一下,以示不太同意。我看看錶,10點40分。我說:“醫生說最遲9點半,一定回來。”
她說:“我知道,他有的時候控制不住……夜晚出診又逢到急診。戴太太說也許你願意明天再來。”
“我再等一下……會不會打擾太多?”
她說:“你真想等醫生的話,我們也可以安排你住下。”
“我還不知道醫生的意思。”我說:“我只知道我的意思,我必須立即開始工作。我希望從他多得到一點信息。所以我要等他回來,好早點開始工作。”
“其實我也可以幫你忙。”
我有點懷疑。她觀察我一下,把書房門關上,說道:“坐下來,賴先生。也許我們應該開個圓桌會議,彼此多了解一下。”
我坐下,從她眼中我看到悲劇的暗示。看來她在懼怕什麼東西。也許只因為眼睛太大的關係。她說:“戴醫生真不應該請你來幫忙的。”
我沒有說話。
“因為……”她說,故意停下,希望我能答腔,見我沒有出聲,只好又說:“因為我知道你是來找什麼的。”
“來找首飾。”我說。
“首飾?”她輕蔑地說:“你是來找他保險箱中的東西的?”
“可能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還要多。”我說。
我見到她眼皮下垂,她像在研究我這句話的含意。然後她搖搖頭說:“不會,戴醫生先要說服你才行。你是來找本來在保險箱裏的東西,戴醫生不願我知道的東西。”
我保持靜默。
“我看你不太喜歡講話。”
“目前還沒有討論的話題。”
“你肯不肯告訴我,我姨父有沒有對你……什麼也沒有隱瞞?”
“那是你應該和醫生討論的問題。”
“你有沒有找出史小姐什麼了?”
“這正是我期望着的事。”
“你解釋一下,期望什麼?”
“我想搜查一下她的房間,我想看一下她留下的東西。”
“警察已經都看過了。”
“我知道,但是原則上還是要看一下。”
“我帶你去看,是不是一樣?”
“有何不可?”
“我不知道,你自己總是躲得遠遠的,好像……你決定不跟我講話似的,也好像你懷疑我什麼似的。”
我露齒向他:“沒有證據之前,我從不把任何人列人嫌疑。目前我連證據都還沒開始找呢。”
她說:“那就跟我走。”
我把小說撿起,放在椅旁小桌上。跟她走過戴醫生的卧室,經過一條長走廊,走下樓梯,進入在屋后側的一翼。她打開一扇門說:“這裏就是。”
室內裝潢及傢具都極普通,但都合宜、清潔、舒服——一白色噴瓷鐵杆的床架、帶一面大鏡的柳木梳妝枱、五斗櫃、壁櫃、洗盆、盥洗用品架、一隻有點損壞的真皮沙發椅、1張小桌及桌燈、3把椅子、一個床頭櫃、一個廉價彈簧鬧鐘。鬧鐘正在嘀噠嘀噠地響。
“誰給鬧鐘上的發條?”我問。
“什麼意思?”
“史小姐是昨天溜走的,是嗎?”
“是昨天下午。”
“看,這是一隻24小時的鐘。”
“是,我想是的。”
“即使是她昨天上午上的發條,現在也應該走完了。”
她含糊地說:“我不知道,警察來過,也許是他們上的發條。”
我拿起鬧鐘,試着發條,可以看出發條即將走完。管鈴響的發條已完全走完,鈴響的時間定在6點15分。
“你還要不要看一看?”她問。
我說:“要。”
勞太太猶豫了一下,看是否留我一個人在此,最後決定拉張椅子坐下,看着我在壁櫃和抽屜里東摸西摸。
“這些地方,警察都看過了。”她又說。
“我知道,但也許還有什麼地方,他們疏忽了。”
“舉個例看看。”
我拿起一雙女用豬皮駕車手套,說:“例如這個。”
“這個怎麼啦?”
我把手套拿到枱燈下面,打開燈問:“注意到沒有。”
“看不出。”
我拿一塊手帕,在我手指上包緊,用力在手套手指上擦幾下,給她看手帕上沾上的油漬。她蹙眉道:“什麼意思?”
“石墨滑潤油,”我說,“有它專門用途,和一般擦銀器、銅器的油不同。這是她的手套。”
“不知道,我想一定是的。反正在她房裏,沒錯。”
“是的。”
“那只有是她的。”
“你想她手套上,怎麼會有石墨滑潤油的?”
“想不出。”她說。
“是新鮮的,最近幾天裏,她一定和什麼機械東西接觸過。”
“嗯。”勞太太的聲音,仍表示不明了,或是要減輕我新發現的重要性。
“她自己有車嗎?”
“沒有。休假的日子上街坐公共汽車。可蘭阿姨有事要她上街,就請司機開車送她。”
我說:“壁櫃裏有短褲和橡皮後跟網球鞋。在短襪上還有腳汗的味道。”
她笑着說:“史小姐喜歡運動,尤其網球。她隨時會主動邀請司機伴她來一場網球賽。”
“她會隨時有空玩球嗎?”
“只在早上。”
“她幾點開始工作?”
“這裏早餐在8點。她在工作早餐后立即開始。她把信件送給可蘭阿姨。蘭姨一面喝咖啡,看信,叫她回信。”
“網球……對,網球是在早餐前,所以鬧鐘定在6點15分。”
勞太太眼神變得很感興趣:“嗨,你開始有收穫了。”
我沒有回答這一句。
我打開盥洗盆上的小壁櫃,看裏面的瓶瓶罐罐。問道:“這是她的牙刷?”
她笑道:“說真的,賴先生,我無法確定,不過這是只牙刷,而且在她房裏,就這樣。有什麼差別嗎?”
“假如,這是她的牙刷,她的離開,就非常匆忙。”
“這一點不須懷疑,我保證她離開得非常匆忙。你看,她根本沒有回到房間來,匆忙到什麼也沒有帶。”
我雙手插入褲袋,背靠五斗櫃,散視着油漆地板。
“賴先生,”她說,“可能再也沒什麼特別的了。我知道,你是有經驗的偵探,你必須承認警察也是老手。他們都仔細看過,在這裏的線索是絕不會遺漏的。”
“不在這裏的線索呢?”
“這個問題倒奇怪。”
我沒回答。過了一會,她的好奇心迫着她問:“我也不是要傷你感情。什麼是不在這裏的線索?”
“倒不是線索本身不在這裏,”我說,“而是,有的東西,不在這裏,變成一個重要線索。”
“什麼東西?”
“網球拍。”
“我不懂。”
我說:“很清楚,她匆匆出走,連房間都沒有回。她每天早上玩網球,昨天早上當然也玩了。玩網球要網球拍,網球拍多半有一個有拉鏈的口袋,和網球放在一起,這房間裏,就是沒有網球拍。”
“你確定沒有?”
“我仔細看了,就是沒見。”
她眼睛也出現困惑感:“但是她有自己的網球拍,我知道她有。”
“就是啰,哪裏去了?”
“我不知道,給你一提,倒真是奇怪。”
我們有一分鐘沒有說話,我可以聽到鬧鐘嘀噠,嘀噠,也可以聽到外面暴風吹過牆角,吹那窗外棕櫚的聲音。我還聽到一種低低的有規律,好像震動的聲音,不斷敲我腦門,提請我注意。但是我一直太注意線索的發現,把這個聲音忽略了。現在我靜下來仔細聽,這是個不斷的衝擊雜音,好像是大冰箱馬達在轉動,但是它是不停的動。
“廚房離開這裏很近嗎?”
“不太遠。”
“可能冰箱門沒關好。”
“為什麼?”
“有個馬達,一直在動。”
她靜聽一下,說道:“我們去看看。”
我跟她離開那卧室,經過一條走廊和一扇門,經過餐具室,來到一個現代化的廚房。光潔的瓷磚和電氣設備使廚房效率達到完善。一側牆角,有隻大冰箱,冰箱門關得好好的,馬達也沒有聲音。在廚房裏,什麼雜音也沒有。
“我們回去再聽聽。”我建議。
我們走回遠遠通到僕役住處的走廊,聲音又可聽見。我問:“車庫在哪裏?”
她指向這一翼的尾端說:“車庫在這邊,這些窗後面。”
我仔細聽着:“我們去看看,這裏過得去嗎?”
“可以,一直下去有個門。”
她帶路,打開燈光。打開一扇門,進入一個工具間,裏面擺放着螺絲鉗、千斤頂等修車工具和輪胎等。馬達聲在這裏較清楚。她打開另一個門進入車庫。一股熱氣,帶着煤氣燃燒的味道,直衝鼻腔。我看了一眼,跳后一步,深深吸口氣,衝進車庫。車庫門是由下向上開的那一種,有一個平衡塊,可以使它隨意調節高低。我打開車庫門,裏邊有一輛引擎在動的汽車。車子是輛只容2人的小跑車,保險杠多次受損,車體也很久未洗。
強風一下吹入,把所有的煙都吹散。我跑到倒在地下的戴醫生身邊,兩手伸到他兩脅下,把他拖到通風處。勞芮婷過來幫忙。
我仔細一看醫生的臉,知道一切都沒有用了。這種特別臉色,我以前見過。這是一氧化碳中毒,窒息死亡特有的紅色死亡臉。
戴醫生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