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不存在的昨天
大屋內有一口棺材。他們即將把它運走。快到下午一點了。通過廚房的窗戶,西碧爾看見殯儀館的人正往屋裏運摺疊椅,供葬禮之用。
“回你屋去,”她母親囑咐她。“我們準備好便來叫你參加葬禮。”
於是她母親給她一根棒糖,讓她在等候時舔吃。她躺在床上玩弄棒糖,還能聽到樓下的人聲。過了一會,什麼都聽不見了。
突然,她父親俯視着她。“快,入殮禮都結束啦。你可以跟我們去墓地。”
他們把她忘了。原先答應她下樓參加葬禮的,但他們說話不算數。她已九歲。葬禮在家裏舉行。但他們讓她呆在樓上,用一根棒糖來哄她,把她當作嬰兒。她不能,也下會饒恕她的父母。
她穿上外套,戴上寬頂無沿帽和方格圍巾,走下樓去,一聲不吭地走過一些人,來到行人路上。“你乘這輛汽車走,西碧爾,”牧師說道。
車裏已經坐着她的叔叔羅傑和嬸嬸海蒂。這是另一個她不喜歡的海蒂。她叔叔和她父親長得極象,所以牧帥把她同她“父親”放在一起。她很不高興。
她不高興的另一緣故是因為死者是她的祖母,而她反倒被父母和所有的人所忽視和擺佈。這不公平。淚水含在眼睛裏,變得冰涼。她是從不大聲號哭的。
汽車停下了。他們正在她祖父當年出生的那個村子裏,沿着公墓的小路朝多塞特一家的墓地走去。她祖父是本縣誕生的第一個白人男子。
在這裏走着,西碧爾想到了死。教堂里的牧師曾說,死亡是一個新的開始。她無法理解。她祖母曾告訴她:有朝一日耶穌會來,使愛他的人從墓中復活。祖母還說她自己和西碧爾將在新的大地上永遠廝守在一起。
羅傑叔叔和海蒂嬸嬸把西碧爾領到家屬站立的地方。母親和父親、克拉拉姑姑和她的丈夫,安尼塔和兩歲的埃拉,當然還有祖父,都站在一起,離墳墓十英尺左右。沒有人出聲。頭頂上是威斯康星州陰沉的天空。這是四月多風而寒冷的一天。
灰色金屬的棺材已放在墳墓旁邊。棺蓋上放着成堆的鮮花。牧師就站在近旁。“我又看見一個新天新地……”他開始說話,“我約翰又看見聖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裏從天而降,預備好了,就如新婦妝飾整齊,等候丈夫。……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衷、哭號、痛苦……,坐寶座的說,看哪,我將一切都更新了①。”
西碧爾所看見的,不是那金屬棺材、花堆或人們。她所看見的,是嫁給威洛·科納斯一個本地人,並住在他的城鎮的加拿大籍祖母瑪麗。對她丈夫的教友來說,她是一個外來者,因而處處被迫屈從他的教旨。她喜歡讀書,但他用下面一番話下了禁令:“除了真理以外,什麼都是虛假的。”他認為只有宗教書籍才是真理。
西碧爾能看到身穿長裙的祖母,還看到她的高跟鞋、她的白髮、她的小藍眼睛、她溫情脈脈的笑容。
西碧爾所聽到的,不是牧師的悼詞,而是祖母在柔聲說著:“不要緊,海蒂。”這句話是針對她母親下面這句話而講的:“西碧爾,不許你在祖母的床上亂蹦。”
她祖母的大床很高,非常柔軟。西碧爾任意在這張床上亂蹦。跟祖母在一起,就沒有什麼可抱怨的。而樓底下的家,竟象在千里之外。
西碧爾會把她繪的圖畫讓祖母看,她祖母會加以稱讚,並把它們掛在牆上。她祖母有一隻大箱子放在窗戶旁邊。箱裏放着許多雜誌和報紙,其中的兒童版全都專為西碧爾留着。她讓西碧爾繪畫。西碧爾在線條內着色,十分利索。她祖母喜歡她的作品。
她祖母讓西碧爾在桌上安排餐具,但並不說她擺得錯誤百出,一無是處。西碧爾做錯了什麼事,她祖母並不發火。西碧爾可以告訴她許多事,並懇求她:“別告訴我母親,好嗎?”她祖母會說:“我絕不會把你告訴我的事告訴海蒂。”她說到做到。
西碧爾跟她祖母去河邊散步時要穿過一片開着花的林地,可是現在這位收師正說什麼:“由於萬能的上帝樂於讓我們的姊妹瑪麗·多塞特長眠,我們親切地把她的身體安放在地下……”
長眠,她祖母在長眠。她們再也不能一起到河邊散步了。只是花朵仍在那裏,而她祖母不在,西碧爾也不在。
“……塵歸塵,土歸土,懷着她歡欣地復活的希望,通過耶穌基督,我們的上帝。”
疾風怒號着,刮過西碧爾的父親和羅傑叔叔,他倆悲痛莫名,刮過那搓着雙手,神經質地嗚咽着的克拉拉姑媽,刮過啜泣着的祖父。西碧爾的咽喉緊縮,胸部愈來愈沉重,手指又麻又痛,但眼睛乾澀無淚。只有她不哭。
這風多冷呀。如果它有顏色,那就是冰塊的淺藍,帶着褐色的斑點。凡是冷的,都不是愛。愛是溫暖的。愛是祖母。愛,已將安放在地下。
金屬棺材在一縷陽光下閃爍發亮。棺材正在幾個男人的手中。他們正在做一件可怕的事。他們抬起棺材,然後開始一寸一寸地往下放。他們正把她祖母愈來愈深地放入地下。他們在埋葬愛。
人人都哭起來了,但西碧爾仍沒有眼淚。她的眼睛是乾的,幹得就象面前那荒蕪的世界,她想講話時而無人想聽的世界,沒有愛的世界。
洶誦的感情化成動力,西碧爾挪動向前,起先是緩慢的,一步,兩步,然後步子愈來愈快,朝着棺材蓋上的花堆奔去。她已在墓穴邊緣,作勢要跳進去,永遠同她祖母在一起。
於是那隻手突然抓住她的胳臂,猛地拽着她離開墳墓。離開祖母。
疾風怒號。天色更加昏暗。
那隻強壯無比的手還在拽着她的胳臂,緊得嵌進她的肉里。她的胳臂被那隻手猛地一拽而酸痛不堪。
西碧爾轉身去看這個使勁把她拽開的人到底是誰。是羅傑叔叔?是她父親?沒有人!
這裏沒有墳墓。沒有花堆。沒有風。沒有天空。爸爸和母親,羅傑叔權和海蒂嬸嬸、克拉拉姑媽和她所嫁的富有的老人、牧師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不在這裏!
代替墳墓的是一張課桌。代替花堆的是黑板。代替天空的是天花板。代替牧師的是一位教師。
這位老師長得又高又瘦。每句話都沒有幾個字,而且講得極快。她不是西碧爾的老師瑟斯頓小姐。她的老師應該是教三年級的瑟斯頓小姐,中等個兒,比較胖,說起話來慢吞吞地。眼前這位老師是亨德森小姐。西碧爾知道,她是教五年級的。
這是怎麼回事?西碧爾知道這不是夢。這家小學是她離開幼兒園以後就讀的。這間教室也沒有什麼異樣,只是它不是她的教室。三年級教室的窗戶朝西,而這間教室的窗戶朝東。她認識小學所有的教室。而這一間,她知道,是五年級的教室。
不知怎的,她鑽進這間五年級的教室了。她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回到三年級教室去,否則瑟斯頓小姐會記她缺課的。她必須為自己跑到這裏來而向亨德森小姐道歉,還要為自己沒有去那兒而向瑟斯顧小姐作解釋。可是,怎樣解釋呢?
她開始注意別的孩子。貝特西·布殊在通道那一邊。亨利·馮·霍夫曼在她前頭。還有斯但利、斯圖爾特、吉姆、卡羅琳·舒爾茨,還有其餘的同學。噢,三年級全體學生都在這兒。
大部分同學是同她一起上幼兒園的。她同他們很熟。他們還是那模樣,但與她上次見到的時候相比,卻有些不一樣。他們穿的衣服與他們在三年級教室里穿的衣服不同。他們的個頭要比她為祖母送殯前見到的大一些。這怎麼可能呢?這些孩子怎麼可能在剎那間全都長大呢?
總是那麼自信的貝特西·布殊,正如平時那樣招搖着手回答老師的問題。她的所作所為好象她素常就在這裏似的。其他的孩子也都這樣。誰都不象是覺得自己在這裏有何不妥。如果亨德森小姐不是貝特西的教師,貝特西又何必去回答問題呢?
西碧爾轉過目光,注視她桌上攤開的筆記本,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這裏,忘卻那些愚蠢的事。可是不行,因為她根本看不懂筆記本上所記的東西。筆記記得挺多,但不是她記的。已完成的家庭作業也不少,但不是她做的。她發現家庭作業的判分全都是A。儘管她竭力要自己把這一切看得不要緊,但她心裏愈來愈害怕。
她拚命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位與己無關的教師,不去看那間窗戶不該朝東的教室,不去看那些身子驟然脹大的同學,不去看他們身上那些過去從未穿過的奇怪衣服。但是她做不到。
西碧爾感到一種奇怪的衝動,想研究一下自己。她自己的衣服又如何呢?她自己的身子變大了嗎?她的眼光落在自己的衣服上。那是用綉着綠花和紫花的黃色巴里紗製成的,也象同學們所穿的衣服一樣,從未見過。她根本沒有這樣一件衣服,也不記得她母親為她買過類似的衣服,更沒有穿過它。總而言之,她穿着一件不屬於她的衣服,坐在一間與己無關的教室里。
好象誰也不覺得有何異常之處。三年級的學生一直在回答問題。而這些問題所問的內容,她從來沒有與同學一起學習過,而且根本不懂。
她望了望老師桌上的時鐘,差兩分十二點。馬上就要響鈴,她也馬上就得救了。她驚慌地等待着。於是,鈴響了。她聽見老師的尖嗓子嚷了一聲:“下課。”
西碧爾一動不動地坐着。她不敢動彈,不敢馬上回家。可是同學們笑着叫着,發瘋似地衝到存衣廳。男孩們用雙肘連推帶擠地趕到女孩前面去。
西碧爾看着他們迅速地離開存衣廳。她敢肯定他們毫無秩序地抓住外套就跑。孩子的動作總是讓人擔心害怕,使人手足無措。
西碧爾本來就緊張,如今瞅着他們,反而更加緊張。瑟斯頓小姐善於維持秩序。剛才那個瘋狂的場面不可能發生在她所教的年級。但西碧爾經常聽別人說亨德森小姐對付不了一個年級的學生。如此看來,也許正是亨德森所教的年級。
一件件事情在她心裏一閃而過,使她來不及細想,不能作出明智的舉動——回家。待她抬眼一望,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她慢慢地站起身來,慢慢地朝存衣廳走去。
一進存衣廳,她才發現這裏還有別人。原來是亨德森小姐,正在穿外衣。現在要轉身走開,已經為時過晚了。
這間存衣廳,與三年級的完全一樣,只是坐落在走廊的另一頭。所有的教室和存衣廳都很相似。這一間存衣廳也挺熟識。
現在只有一件外套還掛在牆上,是一件她從未見過的方格呢的外衣。但她還是走過去細細觀看。她想找衣服上的一條寫着姓名的膠布。瑟斯頓小姐總是規定本年級的學生在兩條膠布上寫好自己的姓名,然後一條貼在衣服上,另一條貼在掛衣鉤下方。可是現在無論在衣服上還是在掛衣鉤下方都沒有寫着自己姓名的膠布。“西碧爾,”正要離去的亨德森小姐對她說道,“你幹嗎不穿上外衣?怎麼回事?你幹嗎不回家吃午飯?”
西碧爾並不作答。她仍盯着這件陌生的外衣看個不休,心裏想:亨德森小姐知道她的名字也不足為奇。在威洛·科納斯這座小鎮,人人都相識。亨德森小姐又問了一遍:“你幹嗎不回家吃午飯?”在亨德森小姐的監視下,西碧爾終於穿上外衣。它非常合身。亨德森小姐走了。西碧爾仍磨蹭了一會,等到她能拿準那位教師已經走遠而不會在樓梯上與自己相遇時,才動身離去。
西碧爾慢慢走出這座紅磚樓房。馬路對過的拐彎角上有一座大房子。這是她的家。橫過馬路前,她來回望了望,看有沒有人朝這裏走來。她肯定沒有人在看着她時,便穿過了馬路。
托普這條狗,在前門台階上朝她吠了兩聲表示歡迎。她迅速地摟了摟狗脖子,然後急勿匆奔進門去。她急於要置身於熟悉的環境之中,急於讓今晨在學校的心緒紛亂在自己的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是,她剛一進門,她那番願望就化成泡影。她把花格外衣掛進門廳的壁櫥時,發現她所記得的衣服已蕩然無存。不熟悉的紅色、綠色和黃色衣服躍入眼帘。她身了一扭,離開那壁櫥,想去樓下的卧室。這是她祖母臨終前由她祖父和祖母居住的房間。通往那卧室的邊門已用灰泥砌死。他們砌得那麼快,真奇怪。在起居室中,她發現除了祖母的傢具以外,還有她父母親的。祖母剛剛下葬,家裏就重新安排了,這也未免太快了些。大櫥柜上放着什麼?一架收音機!她父母本來在買不買的問題上十分猶豫,因為祖父說收音機是魔鬼搞出來的東西。
母親在廚房叫道:“是你嗎,佩吉?你回家太晚啦。”
又是這個愛稱。她母親不喜歡西碧爾這個名字,便發明了佩吉·盧易夕安娜。如果她比較滑稽可笑或逗人喜愛(她母親正喜歡這一點),她母親就叫她佩吉·盧易夕安娜,佩吉·盧,佩吉·安,或乾脆就叫佩吉。現在叫她佩吉,說明她母親今天喜歡她。
西碧爾嚇了一跳。廚房的牆變成嫩綠色了。它本來是白色。“我喜歡白顏色的廚房,”西碧爾道。
她母親回答:“我們去年就改了顏色。”
去年?
她父親在日光室,一邊等吃午餐,一邊在讀一份建築學雜誌。西碧爾走過去,想同他說話。她的遊戲室也在這日光室的一隅。她一直把玩偶放在窗台上。現在玩偶仍在那裏。但比以前多了。那個頭髮金黃、面帶笑容、牙齒潔白的又大又漂亮的娃娃,是哪兒來的?這不是她的。
她父親抬頭看她,說:“西碧爾,你回家晚了吧?”
“爸爸,”她脫口而出,“這個娃娃怎麼回事,那個大娃娃?”
“你在鬧著玩兒吧?”他答道。“這是南希·瓊呀。你在一項競賽中贏來的。你還為此激動了半天哩。”
西碧爾啞口無言。
餐室的桌上放着四套餐具,而不是三套。這第四套餐具幹什麼用?家裏好象沒有別人。但這一次,西碧爾再也不問了。她已經為那娃娃南希·瓊而尷尬不堪。
咚,咚,咚,這熟悉的木腿擊地聲總是打斷她對祖母的串門,總使她害怕。這是她祖父,整整六英尺高,山羊鬍子,禿腦袋。他在這兒幹什麼?他為什麼坐到他們餐桌這兒來。祖父祖母的住處,不管在樓上樓下,總是與西碧爾一家分開的。每個家庭各吃各的,不闖進別人家的天地。這是她祖母立的規矩。祖母剛死,這規矩就破了。
她父親在飯前領着大家做了感恩禱告。她母親傳遞食品。炸土豆已轉過兩圈,還有些剩的。她父親拿着盤子對他父親說:“爸,這兒還有土豆。”
她母親有的放矢:“已經傳過兩圈啦。”
“他會聽見的。”她父親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會聽見的。”她母親學他的腔調。“他根本聽不見。他是聾子,聾子。這你知道。”
實際上,她祖父的確沒有聽見。他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講着話,聲音大得嚇人。他的老生常談是哈米吉多頓②,講的是地上最後之日的決戰,從頭講到尾。他還講到最後的七種災難③,講到與中國即將發生的戰爭,講到美國會聯合俄國反對中國。他還講到天主教徒將來會掌權,而將來有一個天主教徒成為總統時又是何等可怕。
“永遠不會有天主教徒的總統的,”海蒂說。
“記住我的話吧,”西碧爾的祖父道,“它會出現的。那些羅馬天主教徒會統治世界的,如果我們不加戒備的話。那些羅馬天主教徒將給我們帶來無窮的麻煩,直到世界末日!”
她母親改變話題:“威拉德,我今天接到了安尼塔的信。”
“她在信中講些什麼?”她父親問。這時,他朝西碧爾轉過身來,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在祖母葬禮後幾星期內在她們住在這裏時怎樣照顧安尼塔的小埃拉,使我們大人省得操心的。”
葬禮後幾個星期?照顧埃拉?他都說些什麼呀?她絕對沒有為埃拉做過什麼事。而且她不知道葬禮以後幾周的事。她被搞糊塗了。葬禮是哪天舉行的?難道不是剛舉行不久的么?
西碧爾兩眼直瞪着母親,作了一次冒險的嘗試。“母親,”她問道,“我現在在幾年級?”
“我現在在幾年級?”她母親學舌了一句。“這是蠢話。”
他們不告訴她,不明白這對她是何等重要。他們似乎一點都不關心。她能告訴他們什麼呢?即使她想說,她也不知從何說起呀。
她母親轉身問她:“你今天怎麼回事。你的話那麼少,跟往常不一樣嘛。”
她祖父見她臉色如此肅穆,便宣稱:“基督徒必須時刻微笑。不微笑是一種罪惡。”
她父親站起來要走。“我告訴克萊默夫人我在一點三十分回到商店。”
西碧爾一家在大蕭條中破財以後曾去農場暫住以節省開支。從農場回鎮后,西碧爾的父親便在一家五金商店工作。西碧爾和她母親是先回來的,為了讓她去託兒所。然後她父親到克萊默夫人的五金店工作。他們又住進老房子。她祖父母住在樓上。現在看來,祖父與他們同住。
她祖父站起身來準備回他自己的房間。“要快活起來,西碧爾,”他說道:“如果你微笑而且快活,生活就不會陰鬱,”他撞上餐桌的一角。
“手腳真笨,”她母親說:“他到處瞎撞。還老撞門邊的那個架子,連灰泥全部撞掉啦。”
西碧爾一直沒有吭氣。她在這裏拖延着。
“我不知道你今天怎麼回事,”她母親說道:“好象換了個人似的。”
西碧爾走到壁櫥那裏。她還想尋找以前穿過的一件紅羊毛外衣,她在學校存衣廳里也想尋找這件外衣。
她母親跟她來到壁櫥邊。“對了,我希望你在放學後去找一下施瓦茨巴德夫人。她有一個包裹要給我。”
“這位施瓦茨巴德夫人是誰?”西碧爾問道。
“你很清楚她是誰。”她母親答道。
西碧爾根本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但又不敢再問。她只是害怕地瞅着所有這些從未見過的服裝。
“你在等什麼?”她母親問道:“如果你遲到,亨德森小姐可要生你的氣的。”
亨德森小姐?如此說來,她母親知道她在亨德森小姐的班上!
“就穿你今天早晨穿的方格外衣嘛。”她母親說。
西碧爾照辦了。
西碧爾剛走出家門,就見卡羅琳·舒爾茨和亨利·馮·霍夫曼正在馬路對面的行人路上。她等到他們進入學校以後才動身。等她自己也進了校門以後,她就拿不定主意是去三年級教室呢,還是去五年級教室。她母親知道她的教師是亨得森小姐,但西碧爾自認為是三年級的學生。所以,她先去三年級教室試試。
瑟斯頓小姐坐在教桌邊,正在整理試卷。“你真好,還來看我。”她見到西碧爾時說道:“我喜歡我的女孩了們回來看我。”
回來?西碧爾朝五年級教室走去,決定坐在今晨所坐的座位上。
第一堂課是算術。正在練習算分數。可是西碧爾不會算通分,不會算繁分數。
下一步是學小數。西碧爾也不會。亨德森小姐講了一些乘法運算。西碧爾仍是不會。老師把黑板一擦,寫了些新的乘法題,又發了空白紙,為第二天的測驗作練習。
西碧爾瞪着眼前的白紙,然後把視線轉到黑板上,最後又轉回來。亨德森小姐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然後走到西碧爾身後俯視着。
“你一個字也沒有寫啊,”亨德森小姐生氣地說:“快算呀。”
西碧爾一動不動,於是老師更生氣了。她指點着黑板說道:“這是什麼?還有這個?”
西碧爾只是搖頭。“喂,西碧爾,”老師問她,“答案呢?”同學們笑出了聲。卡羅琳·舒爾茨卻竊笑着。“西碧爾,”老師寸步不讓,“告訴我答案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西碧爾的嗓音嘶啞。
亨德森小姐轉身對着她,“但你一直是成績為A的學生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了。”老師怒氣不息。“小姐,你自己在學習上好好抓緊吧。也許你在跟我搗鬼吧?”
這個問題本來是不要求回答的,果然沒有回答。這位困惑萬分的教員一邊朝黑板走去,一邊回頭去看了一下:“你昨天還挺明白的呀。”
昨天?西碧爾沉默着。她現在開始明白:對她來說,不存在着昨天。她好象是干過了一些她的確沒有干過的事。她好象是學過了一些她的確沒有學過的課程。這樣的事發生了。
但這不能說完全是件新鮮事。以前,她的時間好象也被抹去過,就象亨德森小姐把黑板上的數目字抹去一樣。但這一次時間好象長多了。其間發生的事多得多了,多得使西碧爾無法理解了。
她從來沒有把這種奇怪的感覺對任何人講過。這是秘密,她不敢講。
可是,有多少時間這樣過去了呢?她還不知道。她現在五年級,但不記得四年級的事。從來沒有這麼長的時間被抹去。發生了一些她毫不知情的事。
“有什麼事把你弄糊塗了?”亨德森小姐已經回到講桌旁邊。
“沒有,沒有,”西碧爾帶着認錯的樣子答道。“可是我不會算。”
“你昨天還算來着。”亨德森小姐冷冰冰地又重複了一句。
沒有什麼昨天。西碧爾自從在公墓送殯以後便不記得任何事情。
她不明白別人為什麼不知道她不知道,亨德森小姐老是說昨天如何如何,好象她一直坐在這課桌旁邊似的。但她沒有坐過這裏呀。昨天是空白。
課間,孩子們急匆匆地跑往遊戲場。男孩和女孩都有自己的棒球隊和壘球隊。他們在挑選着隊員,最後西碧爾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那裏,沒有被挑上。這是一個新的、可怕的感受。在過去,孩子們無論幹什麼事都不會把她漏下,她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現在這麼做。
下課後,西碧爾等最後一個孩子走遠后才動身回家。她不去找施瓦茨巴德夫人(不管她是何人)取包裹,她母親定會大發脾氣。除了挨罵以外,她無能為力。一向如此。
在學校的大廳中,丹尼·馬丁叫了西碧爾一聲。丹尼比她大一歲,是她的好友。他們在帶黑色百葉窗的白房子的前台階上有過多次長談。她能對丹尼多講些事情。他也參加了祖母的葬禮。也許她應該問問他自從那時以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但若和盤托出,他會把她當傻瓜,她得想些法子自己來探索。
他倆一起穿過馬路,然後坐在她家的前台階上聊天。他講的事情中有一件是:“恩格爾夫人本星期內死了。我跟伊萊恩取了葬禮上的鮮花送給傷殘和卧病不起的人,正如我跟你在你祖母死後一起去送花一樣。”
丹尼如此說,西碧爾依稀有些記得,宛如在夢境一般:一個人們喚作西碧爾的女孩(但她其實不是西碧爾)同丹尼·馬丁一起把她祖母葬禮上的鮮花送給鎮上的病人和窮人。她還記得自己盯着這另一個西碧爾,如在夢中。好象她跟這另一位西碧爾並肩走着。她說不清這究竟是否是夢。儘管她知道時間(自葬禮以來)過去不少,但這是她能追回的唯一記憶。此外,一片空自,巨大的空白。從一隻手在墓地上把她的胳臂一把抓住的那一剎那起,到她發現自己坐在五年級教室為止,其間,是一大片空白。
到底是夢到那女孩和那些鮮花,還是實有其事?如果是一個夢,怎麼可能與丹尼的說法一致呢?她不知道。在這一段冰冷的、淺藍色的、不可及的空白中,發生的事可多啦,而她全然不知道。遺忘,是可恥的。她感到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