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周后的一個夜晚,哈里遜船長站在那裏不安地望着下降的氣壓計。其時,我在掌舵。我能聽見他嘀嘀咕咕,似乎在講正向我們襲來的大風暴。夜沉悶如斯,沒有一絲兒的風,我們的空帆悲哀地低垂着。海面如鏡,我們彷彿真的是‘海洋上的一隻畫船,悄然無聲’。
“多麼黑,多麼安靜的夜!與一周前小姑娘找我幫忙的那個月光之夜多麼的不同。那天夜裏,我盡一切努力不辜負她對我的信賴。我成全了她的期望,可我自告奮勇承擔起的任務卻沒有完成。我的小姑娘離開我10分鐘后,我在濱水區發現了道格拉斯·斯蒂爾。他正在碼頭上的包裹、箱子之間找尋那個雜種。我是突然撞上他的,我繞過一個大箱子卻發現他的手槍已抵近我的肚子。我並不吃驚,對這樣一個巧遇我是有準備的,只不過他和我預料中的樣子不同。我本以為他會處於一種半瘋狂狀態,不想站在我面前的他竟是一臉莊重,頭腦冷靜。他並不刻意掩飾發現我不是他要找的人時的失望心情,而是低聲罵了一句。我們站在碼頭上,渾濁的海水在我們的身上拍打着。我把小姑娘的話告訴他。
“他奇怪地了我一會兒,平靜地問道:‘鄧肯,如果你愛羅斯小姐,你會讓這個魔鬼猖狂得意嗎?’
“‘我不打算讓他猖狂,’我說,‘我要親手把他殺了。’
“‘請原諒,但他是我的獵物。’斯蒂爾冷靜地說。
“‘斯蒂爾,你聽我說,’我這麼說著卻幾乎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想法,‘你和小姑娘般配,將來有一天,你會和她結婚。’他快速掃了我一眼卻沒說什麼。我接著說道:‘你要和她在一起,手上就不能沾染任何人的血,不管此人有多壞。況且,她永遠不會忘卻這一點。’
“‘不管怎麼著,’他斬釘截鐵地說,‘我要殺了他。’
“‘你指的是我要殺了他。’我回道。”
“唉,我們在月光下爭論了半小時。最後我終於說服他接受了我的計劃,不天知道他是多麼的不情願!他把手槍交給我。我答應他,假如當晚我失敗的話,我要把槍放在一個大箱子底下,因為早晨5點鐘‘加里班’號就要來接我走。終於,我們握了握手,他沿着彎彎曲曲的街道疾奔而去。多麼完美的年輕人,在他的面前是無限美好的生活。
“他走後,我在水域及附近地區搜索了一整夜,卻連胡安·馬多的影子也未見到。所以,當太陽初升,‘加里班’號滑到碼頭邊時,我迅速將手槍塞進那個箱子下面,上了船,與此同時無數次地回望塞諾拉·卡斯特羅的小房屋。
“我伸手到臀部的口袋裏掏那支從印達諾買的重型自動槍,我要武裝完好地到萊松島去。此時,船長疾步走來。
“‘比爾,不久要有凶事發生。’
“‘我猜要起颱風。’我漫不經心地說道,因為我在想別的事情。
“‘我想不是颱風。以前我從沒見過這種情形。我們要靠港。’
“‘萊松島最近,’我說,‘如果風順,我們可以在3小時內到達。’
“‘可現在沒有一絲風,’船長叫道,‘上床去吧,比爾,睡會兒覺。把舵交給宋羅。以後還有更用得着你的時候。’
“我將舵交給那個中國人,到下面去了。我說不清睡了多長時間,反正醒來的時候,船正在猛烈地顛簸,空氣中有一股硫磺的味道。一名船員在砰砰地敲擊着我的門。我爬上甲板,一團熱灰撲面而來,幾乎把我悶死。我奪路向前,走到正站在那裏操舵的船長身邊。他用盡全身力氣,牢牢地把持着舵,努力使‘加里班’號不被大海的巨浪吞沒掉。就在我到達其身邊的那一刻,一陣灼熱的灰燼掃過我們,船長踉蹌後退。
“‘把住舵,比爾,’他的聲音透過喧囂傳過來,‘別讓船歪斜,我要去看看船員們。’
“‘怎麼回事?’我揪住顛簸之船的舵輪,喘着氣道。
“‘火山爆發——不知是哪兒。’船長的聲音飄向我,其人已去。我鬆開一會舵輪,用手帕將鼻子蒙住,然後開始為寶貴的生命而求索。
“整個甲板上,海鳥不斷地落下,有些已經死了,許多則拍打着翅膀,發出凄厲的叫聲,為這地獄般的地方增添更多的嘈雜與混亂。灼熱的灰燼、碎屑不斷地如雨而注,燒透了我的襯衣,在皮膚上燒出了水泡。羅盤上的燈打碎了。然而就在這之前,我看到羅盤針瘋狂地旋轉。透過波濤與喧囂聲,我隱隱約約地聽到吉姆船長在吆喝着命令,船員們在驚恐地尖叫。氣團朝我們滾將過來,我開始覺得透不過氣來,但我並沒有鬆開舵輪。‘加里班’號升上波濤之巔——究竟有多高,我看不見——又令人發嘔地搖晃着跌入浪花之中。一陣陣的水流掃過甲板。我記得水是熱的。灰燼一陣接一陣,來得更加猛烈。我幾乎要暈過去。這時船長蹣跚而來。
“‘甩下舵輪,到下面去!’他沙啞着嗓子命令道。我幾乎是在半暈厥狀態中服從了他的命令,由他扶着向下走。我們費了老大的勁,才摸索到升降口,走了下去,又將入口關閉。在臭氣熏天、畏畏縮縮、哭叫抱怨的船員中間,我覺得困頓不堪,很快就睡著了。
“吉姆船長叫醒我的時候已是早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來,沒有一絲風,平靜的海面上覆蓋著一層油糊糊的灰暗粉末。沒有風揚帆,我們只得靜靜地停泊在那兒好幾個小時。我再也沒經歷過那麼熱的天。太陽曬得人身上直起泡,船板猶如熱爐。就連那些習慣炎熱天氣的中國人和日本人那一天也覺得難受不堪,我和吉姆船長簡直揮汗如雨。
“我知道要不是我們在印達諾裝進了些冰塊,我倆非得中暑倒下不可。約莫日落時,一陣輕快的風揚了起來,我們朝萊松島駛去。暴風雨已使我們脫離航道好遠,但只要風不停,我們可以在午夜時分入港。風的確未停,當夜我放鬆了心情入睡。第二天我就要見到我的小姑娘了。我正做着美麗的夢,突然一隻粗手將我搖醒,船長站在旁邊,古銅色的臉變得蒼白。我明白出了大錯。
“‘比爾,萊松島的緯度是多少?’我注意到他的手裏有筆和紙。我告訴了他。‘我知道是這樣——可我以為我在做夢。’
“‘發生什麼事了?’
“‘比爾,你我們就在這一點上嗎?’
“‘不知道。’我答着話,開始覺得迷惑。
“‘12點了嗎?我們12點就到萊松島。’
“‘你還不明白?我們已經到達這裏——可是萊松島不在了。’
“整整用了一分鐘的時間我才體會到他話中的可怕含義。不知怎麼的,我僵在那裏,不能思考,只是站着看他。
“‘不——你在開玩笑!’我終於開口,然而在他說話之前我已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他彷彿老了10年,面色更加蒼白,憔悴不堪。
“‘中午的時候,我測了一下太陽的高度,’他用死沉的語調說道,‘確定了我們的方位,我們現在就處於萊松島的位置上。’
“‘天哪!那麼——?’
“‘萊松島在暴風雨中沉到了海下。’他盯住我的眼睛。猶如一聲雷鳴,他最後這句話的全部含義驟然向我襲來。我的思維旋轉着,不能將其全部接納。我無言地瞪着他,在他的眼中看出了同樣的思想——那位小姑娘!
“‘也許情況不是這樣。’吉姆船長結巴道。
“‘宋羅把船駛離航向了。’我叫道,不肯放棄那小小的希望,猶如那即將淹死的人抓住那根稻草不放。
“‘是我在操舵,’他陰鬱地答道,‘到甲板上來,比爾。’
“不要再問我那天晚上和次日的情形。我彷彿活在迷亂之中,不能理解所發生的一切。整個上午,吉姆船長四處巡遊,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我的小姑娘。我想着最後見到她時的樣子:她依在門口,微風拍打着她身上披掛着的粉紅色衣衫;她的眼睛幽深不可讀;‘我的朋友’緊握在她的胸口——再也見不到她了嗎?再也聽不到她男孩般朗朗的笑聲了嗎?再也看不到她眼中嬉鬧的神情了嗎?再也感覺不到她甜美的女性的存在了嗎?再也——再也?
“中午,船長又測了一下灼熱的太陽的高度,證實了我們的位置。沒錯,萊松島消失了。大海吞沒了它,沒留下一絲痕迹。
“我們遊逛到下午,沒有希望地希望整個事情只是一個可怕的夢,或者我們在某個方面出了可怕的差錯。但我們終於還是調轉方向,駛往印達諾,去報告這悲慘的消息。將近日落時,舵手發出一聲叫喊,把我從船艙引到了甲板上。
“‘啊嗬,船!’
“‘比爾,’船長的叫喊中充滿着說不出的快樂,‘比爾,上來!你這混蛋!那隻白船在那兒。’
“我比回應任何人的召喚都來得迅速。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什麼,但只有一件事能使他的聲音中有那樣一種調子。所有的船員都排列在右舷的欄杆旁,激動地說叫着,跳躍着。我推開幾個人,走到吉姆船長身旁,眼睛搜索着他顫動的手指所指的方向。太陽在燃燒的火焰中下落,西邊紅色的漩渦預示着明天又是個大熱天。遠處水面上有一條血路,血路中間正是那條小白船,全帆張掛着朝我們駛。它輕快地駛上波濤之頂,在漩渦中輕輕地起伏,此時唧唧喳喳的船員們突然奇怪地沉靜下來。
“吉姆船長對着遠處的水面吆喝道:‘啊嗬,帆船!’
“我們屏住呼吸等待來船的回答,然而卻無任何聲響。小船繼續前來,其帆被風鼓得滿滿的。我認出它就是一個月前我眼見的小姑娘乘坐的那隻。
“‘喂,那邊!你們怎麼不回答?’船長生氣地叫道,並企盼着回聲。然而,我知道永遠也不會有來自小白船的回應了,我的心疲憊地下沉。
“‘比爾,你看,’船更靠近我們時船長低語道,‘那——那甲板上躺着什麼東西。是個人。’
“‘我是兩個人。’我言道。
“‘不——是三個。’他聲音乾澀地糾正說。
“忽然之間,船員們又開始唧唧喳喳,其聲令人耳痛欲裂。船長壓低了聲音對我說:
“‘放一隻小船下去,比爾。’
“我將一隻小船放下去,我、船長和4個日本人划著它到了‘快樂少女’(這是那隻船的船頭上刻的名字)旁邊。我和船長登上那隻船的小甲板,走到第一具屍體旁。那是個日本人,身上有被刀砍過的痕迹,但顯然死於胸部的一顆子彈。我和船長什麼也沒,只是相互看了看對方的眼睛,便走向另一具屍體。我們將其翻,發現是一個大個子卡納卡人,一個無賴,是胡安·馬多身邊的人。他也是死於槍傷,但臉部被刮擦、毆打得很厲害。
“‘我想——’船長低語道。第三具屍體躺在一個破漏的、空空的小水桶旁邊。船長還沒將其翻過來,我便知那是誰。
“‘胡安·馬多,’他一邊查看一邊嚴肅地說,‘肩膀上有一刀傷。天哪,比爾——我可真不願死於乾渴!’
“‘他不是被槍射死的?’
“‘不,只是受了點擦傷。某處曾有場大搏鬥,他在昨天的惡境中乾渴而死。看上去他死得不輕鬆。’
“‘顯然如此。’我只說了這個,但當我觀望那張扭曲了的臉龐時,我幾乎感覺到一絲對他的憐憫之情。
“在熱帶地區死於乾渴是一種悲慘可恥的死法。我們又將其身體翻轉過去。到這時候,我才發現有一條半抹去了的血痕從甲板上延伸至一小艙室里。
“‘比爾,’吉姆船長的聲音乾澀,‘那個艙室。’
“‘是。’我木獃獃地答道,彷彿在夢遊。我們倆都躊躇不前,既想把握最壞的結局,又害怕艙室里所包含的情景。然而,我終於走下那三個小台階,順着血印,走進艙室,吉姆船長緊跟在我後面。紅色的陽光從艙口斜照進來,給小艙室內照上一層陰鬱的色彩,可是從亮處到半暗處的迅速轉換幾乎使人看不清東西。
“我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一雙光腳丫,上面滿是塵土和燒傷的痕迹,也有被尖利的岩石擦破的跡象。
“‘道格拉斯·斯蒂爾!’吉姆船長沙啞着嗓子低語道。
“是他。這時,我能看清了,因為太陽沉得更低,室內光線好了些。他仰卧着,處於一個幹了的血灘間,身上只穿着一條燒焦變黑了的睡褲,他光着的胸部滿是刀傷——有長長的刀口,從肩部一直延伸到腰際;也有小的、深的刺傷和短的裂口。我首先看到的只是道格拉斯·斯蒂爾。我瞥了他一眼,此時——
“‘快點,比爾。’我聽到船長顫抖的聲音——此時,我看到了我的小姑娘。
“她背靠牆坐着,用膝蓋支撐着道格拉斯·斯蒂爾的頭。她的眼閉着。她紋絲不動,但嘴角有一絲平靜的、難以形容的微笑——勝利者的微笑。她的打扮還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天曉得那是多久以前——的樣子:白色的睡袍,粉紅色的和服式晨衣。
“‘比爾,’船長柔聲低語道。我也壓低了聲音走上前去。‘你看,比爾,’他把晨衣向後推開。在她白色的胸口上完好地藏着‘我的朋友’,最後一抹陽光在上面閃爍。
“我記得即使在那黑暗的時刻,我的心頭也襲過一陣驕傲之情,因為當時我意識到這把刀的確在她需要之時成了她的朋友。她流的血很少,是刀阻止了血流。太陽落到了海平面之下,一抹紅光射人艙室,照在她的整張臉上,為她白色的面頰染上了一層紅暈。她的微笑似乎在閃爍,彷彿是久遠的過去。太陽下落了。
“我從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體內似乎有東西在咬嚙我。后,吉姆船長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向我——
“‘他一直抱着她穿過那可怕的熔岩熱灰——這夥計——他是條漢子。他們一定上了這隻獨桅艇,一定是在可怖的煙霧塵土中上的這隻船;馬多和他的日本嘍羅也出來了。比爾,風暴過後一定有一場鏖戰。不用說這夥計撂下船去幾個!那是他的槍。’
“他走過去撿起了那個死人手邊的手槍。‘沒子彈了,’他打開手槍時低聲說道,‘他把她放進艙室內,然後到外邊和這些魔鬼們進行搏鬥,直到他們將其砍倒。他一定是流着血爬進這裏的,手裏握着打空了的手槍,死在她的懷裏。後來——’吉姆船長神色嚴肅地盯住我的眼,‘小姑娘聽見胡安·馬多來了——比爾——她用了我的朋友,上帝保佑她勇敢的小心靈——她不怕死!’
“我靜靜地坐在黑暗中。對我來說一切都失去了根基。已什麼值得我為之活下去了。生是無聊與空洞的。太陽拋棄了我的天空。一片黑暗。
“‘唉,比爾,’船長柔聲道,‘我們還是走吧。’我疲憊地起身跟在他後面。到了門口我回過頭來,依稀看見道格拉斯·斯蒂爾修長的身體輪廓浸在暮色中。喉嚨里升起某種東西,使我哽咽。
“‘謝謝你,斯蒂爾,’我柔柔地說,彷彿他還活着,‘謝謝你。’
“‘謝謝你。’吉姆船長也重複了一句。
“在愈來愈深的暮色中,我和吉姆船長脫帽佇立在船欄旁,看着‘快樂少女’慢慢地下沉。我們已將胡安·馬多和他的嘍羅們的屍體移進艙室,封了艙口並在水線上鑿出一個洞來。隨着暮色的加深,小船下沉得更快。同它一起下沉的是我的心,我的希望,我的生命。
“在南太平洋洋底的某個角落裏停躺着一隻小白船,船上有一群不同尋常的人:一個大魔頭和他的兩個爪牙;一個真正的男人和一個視榮譽遠高於生命的女人。”
【編者的話】
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其影響可謂深遠。但是1949年米切爾去逝時,她的私人信件及文稿,甚至連《飄》的原始打字稿全部都被銷毀了。至此,人們一直認為米切爾生前只有一部作品傳世。然而,50年後的今天,世人米切爾在創作《飄》之前寫成的另一個令人喜愛的故事,這就是中篇小說《失去的萊松島》。
該書的發現披露了真實生活中的一個浪漫故事,這就是米切爾與她年輕的戀人安吉爾的愛情故事。安吉爾的後代將這部手稿,以及米切爾的信件、照片一直保存了半個多世紀,今天終於將它們交到了有關米切爾生平的博物館長手中。
該小說圍繞南太平洋的一個火山島構築了一個令人激動的、愛情與榮譽的故事。它的兩個男主人公,一個儒雅,一個剽悍,皆爭寵於一個思想獨立的活潑少女,為了她的榮譽,都不惜一切代價;它重新營造了一個失去的世界,其結尾令人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