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馬薩諸塞州波士頓
賈斯明·華盛頓博士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湯姆·卡特要這麼做,尤其是在槍擊事件剛剛發生過後。這可能與醫生在奧利維亞腦部發現的腫瘤有關。腫瘤是瑞典醫生檢查奧利維亞頭部傷口時發現的。但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對他的做法感到生氣。
阿詩本山公墓的草坪上蓋着一層灰白色的霜,和冬日天空的顏色一樣。大約有一百人聚集在這單色調的野外,紀念奧利維亞的生平,悼念她的去世。淡淡的夕陽照在他們身上,他們並沒有感到暖和。
賈斯明·華盛頓的一邊站着她的教女,另一邊是她的未婚夫,身材高高的拉瑞·斯特拉姆。她感到一絲欣慰的是這次記者們站在一定距離之外,以示尊敬。與他們一起站在四十碼開外的是謹慎的警方。除了奧利維亞的親戚,天才所的同事,湯姆在科學和醫學領域的同行們,賈斯明還認識參加葬禮的其他許多人。州長的身邊站着瑞典大使,他來此表達瑞典人民的尊敬和哀思。他們的旁邊是南波士頓小學的教師們,奧利維亞在那所學校教英語和音樂。她班上的孩子們,也是霍利的同班同學們,也來了。一些孩子在哭,但所有孩子都很守紀律。奧利維亞會為他們感到自豪的。
賈斯明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但她心中的怒氣卻使她哭不出來。出事以來的十一天裏,她流的眼淚比過去三十三年所流過的眼淚還要多。她最初在史丹福大學遇見奧利維亞時,還是一個領取援助計劃獎學金的活潑的女孩。當時她並沒有覺得獲取熱門的計算機科學獎學金進入名牌大學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小的時候她家住在洛杉磯中南部,她的浸禮教會派的父母禁止她上街玩耍。於是她在十一歲時便組裝了自己的第一台計算機,她的性格形成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電腦街道上遊盪。有趣的是,在史丹福大學,恰恰是由於一個電腦錯誤,安排與她同寢室的是一個來自緬因州白人中產家庭,愛好藝術,主修英國文學的金髮女孩。儘管她們在性格、家庭背景等各方面截然不同,她們卻從一開始就相互吸引。至今賈斯明想到這一點仍禁不住面露笑容。
賈斯明將淡黃色羊絨外套往身上裹裹緊。這是她能找到的適合參加葬禮穿的最鮮艷的顏色。她的朋友也會贊成的。她看着湯姆、傑克和其他人抬着奧利維亞的靈柩來到墓地。她注意到湯姆故意多用那條受傷的腿,她和他同時皺眉蹙額。顯然他希望腿部的疼痛能減輕心裏的痛苦。如果說過去的十一大對她來說是可怕的,那麼他一定經歷了地獄般的痛苦。儘管如此,槍擊事件以來他所做的事情仍使她怒氣難平。至少她認為是他做了那件事。上午在實驗室看到的證據還不能最後確定。
她低頭看着她的教女,孩子默不作聲地站在身材瘦削、滿頭白髮的爺爺阿列克斯·卡特身邊。賈斯明心裏想着這位哈佛大學半退休的神學教授會怎樣解釋奧利維亞為何被槍擊。瑞典警方和聯邦調查局認為是某個反對基因學的激進主義分子企圖殺害湯姆。但是,儘管兇手的照片被拍了下來,他們並不真正清楚兇手是誰,也不清楚他究竟為什麼這麼干。
不過,心理分析醫生對霍利的狀況感到欣慰。她並沒有忘記目擊母親被殺的恐怖,她幾乎從頭到尾都記得清清楚楚。在許多方面,她比任何人都有決心面對已發生的一切。賈斯明甚至不止一次地聽到小姑娘問湯姆他的感覺怎樣。霍利的狀況很好,還有她的勇氣使得賈斯明很生湯姆的氣。
賈斯明看着湯姆和其他人將奧利維亞的靈柩抬到墓穴邊,她的雙眼一直在他的臉上搜索。她越深入地觀察他的藍眼睛,越覺得從那雙眼睛裏看到的不是悲傷,而是恐懼,或者是近似恐懼的某種東西。每次湯姆看一眼女兒,賈斯明就進一步確信自己上午在實驗室看到的東西確實是他所為。
這件事一定和瑞典醫生在給奧利維亞做檢查時發現的腦腫瘤有關。即使兇手的子彈沒有殺死她,這個腫瘤遲早也會要了她的命的。大約三十年前,湯姆的母親死於類似的腫瘤。賈斯明了解這件事。不用做心理分析就能知道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湯姆將自己超常的智力用於研究治療這種疾病。他不僅比同行早兩年成為約翰斯·霍普金斯醫院的合格外科醫生,而且比大多數人取得高中畢業還輕鬆地完成了哈佛大學的遺傳學博士學位。儘管如此,也不能因為他的母親和妻子有過同樣的腫瘤,就有理由對霍利做全部基因掃描。
湯姆離開靈柩時,賈斯明回想起在斯坦福讀大學三年級的情形。離現在已經十二年多了。她一直認為自己很聰明,直到有一天她聽了醫學博士湯姆·卡特的講座。湯姆那時剛三十歲出頭,已經是遺傳學領域有影響的人物。他認為今後治療癌症和遺傳疾病的有效方法是基因療法。當時,他的天才公司專門從事基因療法的試驗,並且開發經過遺傳工程處理的蛋白質,如重組白細胞介素和生長荷爾蒙。公司相對來說比較小,但在規模和知名度方面都在增長。
湯姆在斯坦福做的講座題目是《計算機在破譯人類基因組方面的應用》。賈斯明記得這位頭髮蓬亂的瘦高個起身講話時,她忍不住要笑。但當他開始講到他的設想時,她就不再想笑了。他設想將電腦與顯微鏡結合起來,可以從單獨一個細胞中儲存的基因解讀出一個人的全部基因組。他所說的那種儀器能夠從單個毛囊解譯出一個人所有的幾萬個基因。湯姆·卡特的雄心是要解譯出人類的軟件。當時賈斯明就意識到她必須與他合作,成為他設想的一部分。
三年多以前,他們將設想變成了現實,創製出基因檢查儀。但現在一想到湯姆要把它用於自己完全健康的八歲孩子身上,賈斯明就不禁怒火中燒。不管他有什麼樣的理由,也不管他有多聰明,湯姆·卡特有時候真是愚蠢之至。湯姆一瘸一拐地離開靈柩,來到他們身邊,站在阿列克斯和霍利之問。牧師開始祈禱時,湯姆彎下身拉住霍利的手。
賈斯明試圖與湯姆的目光相遇,但他只是看着前方的墓穴。賈斯明心想,還來得及阻止他。即使他已經做完了掃描,她還能夠阻止他看結果。
湯姆完全沒有注意到賈斯明在朝他瞪眼,也沒聽到墓穴那頭的牧帥說了些什麼。他一心只想着奧利維亞,還有他自己的內疚。
與奧利維亞相識並娶她為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運,他覺得自己不配這樣的幸運。他一直對女性毫無了解,認為她們雖然可愛卻令人心慌意亂,妨礙工作。他到現在也搞不懂自己什麼地方吸引了以前的幾個女朋友。她們都很聰明,很漂亮,而且他從未追求過她們中的任何一個。而她們卻像對待問題孩子一樣接受了他,相信用足夠的愛和溫情,會使他成為她們合適的先生。但最終她們全都放棄了對他的努力。
可是他對於這位金髮的奧利維亞·簡·馬洛里的感覺卻完全不同。當早慧的賈斯明·華盛頓將湯姆介紹給她的室友時,他突然理解了詩人所說的一見鍾情。他的反應可以做臨床描述:手心出汗,心跳加速,食慾減退,注意力不集中。辨別這些癥狀對他來說不成問題,但這種病及其原因卻是超感覺的,而不是用科學方法可以解決的。在墜入情網的那一刻,奧利維亞對於他來說就像他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那麼重要。從那一刻起,他熱烈地追求她。那分熱情除了工作以外他是從未有過的。八個月以後在巴黎,她接受了他的求婚,讓他喜出望外。他本不會跳舞,但那晚在蒙馬特爾他忘了這點,他倆跳舞直到天明。
現在她死了。他仍然不能相信。昨天下午他還在比肯山自己家裏的暖房裏。那是她最喜歡的一間房。他走了進去,期待着她在裏面讀書,或是在侍弄她的花草。他的意識里還是覺得她總會在家裏,永遠在他隔壁的房間裏。
他感覺到霍利的小手緊捏了一下他的手。他低下頭只見她眼睛睜得大大地瞪着自己。她拚命忍着不哭出來,湯姆覺得要不是自己已經欲哭無淚,就會替她哭出聲來了。
他彎下腰會抱緊她。想把她的痛苦從她的身體內擠出去。
“爸爸,我想媽媽,”她抽泣着說,“要是那個壞蛋沒把她殺死多好啊。”
“我也這麼想,霍利。我也這麼想。不過她現在安全了。事情會好的。”他在她耳邊輕聲地安慰說。其實他看不出事情怎樣才能再好起來。他希望自己能替霍利承擔她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則太深,深得無法觸及。他似乎已經感覺麻木了,甚至都無法喚起對兇手的憤怒。
他有的只是負罪感。他為傑克的救命之恩向他道謝時,兩人都轉過身去,避免目光相遇;他們都明白傑克的快速反應不單單救了湯姆,同時也害了奧利維亞。湯姆將身體重心壓在那條傷腿上,此刻他歡迎身體上的痛楚。那些子彈都打進奧利維亞的身體裏時,有一顆子彈射穿了他的腿。
他的負罪感還不止這些。他想起了母親的死,想起了面對母親的死他是那樣無能為力。後來,知道了奧利維亞腦內有腫瘤以後,他又增添了新的負罪感。他本能地再次擁抱霍利。另一批緩慢的、無聲的子彈是否已經射出?這些子彈是否會再次錯過他而找到一個更加易受傷害的目標?
他一定得知道。
靈柩被放到墓穴里,牧師仍在吟誦葬禮禱詞。湯姆看着最後的、微弱的陽光照在靈柩銅把手上,反射出亮光,這時他才意識到妻子已真的離他而去,陽光再也不會照到奧利維亞身上了。他和霍利與其他人一起往墓里撒土,耐心等待牧師念完禱詞。
參加葬禮的人們開始離開墓地,各自朝自己的汽車走去。這時他覺得有人拽他的袖子。他轉身看見賈斯明正生氣地瞪着他。她一人站在那兒,她的未婚夫拉瑞已離開到汽車那兒去了。“湯姆,我們需要談談。就現在!”
“不能等到守靈時再談嗎?”
“不!”
湯姆的父親阿列克斯·卡特站在他身旁。白髮下面是嚴肅的臉。他銳利的藍眼睛從優雅的眼鏡後面射出亮光。他總是一副與他的神學學生說話的神態。“什麼問題?”
“我需要和湯姆談一件事情,”賈斯明說道,同時意味深長地看了湯姆一眼,“單獨談!”
湯姆突然明白了。今天早晨他匆匆忙忙離開試驗室時,工作枱上亂七八糟的,原準備守靈以後回來看結果時再收拾的。賈斯明一定去過天才所,猜到了他正在做的事情。“爸爸,你先帶霍利去守靈好嗎?我們隨後就到。”
阿列克斯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應該和家人一起去守靈,”他說,“你必須和霍利在一起。”
湯姆舉起一隻手:“求你了,爸爸。我現在不能跟你解釋。”他跪下一條腿,和霍利一般高,看到她一臉的失望,眼圈紅紅的,“霍兒①,我只是和賈斯談一件事情。你和爺爺一起回家,然後我回去和你們一起守靈,好嗎?”
①霍利的昵稱。
她輕輕地點點頭,儘力理解他。
“但是湯姆——”阿列克斯不贊成地說。
“爸爸,我以後跟你解釋。”說完,他挎起賈斯明的胳膊,很快離開那些等待向家屬表示安慰的人們,跟她一起上了一輛停在那裏的轎車。
“你什麼時候去看霍利的基因檢查結果?”賈斯明一關上車門便發問。
湯姆開始沒吭聲。她已經知道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他不可思議地感到一陣輕鬆。他討厭躲躲藏藏。“守靈以後。”過了一陣他回答。
“湯姆,你為什麼這麼做?”
“我沒有選擇,”他說,“我一定得知道。”
“胡說!”賈斯明答道。“一派胡言。基因檢查儀會告訴你不願知道的事,甚至是不需要知道的事。當然你不該現在就這麼做,湯姆。”
哈佛大學校園往東北兩英里處,天才生物技術診斷研究所的院子裏靜悄悄的。天才所總部的多數工作人員星期六不上班,晚上自然也不工作了。確實,除了一些鹵素安全燈有一些亮光外,院子裏別的地方是一片黑暗。一些閉路電視攝像機監視着院東邊長方形的蛋白質工廠,鹵素安全燈就是為了給攝像機照明而設的。
這裏的主樓是一座巨大的光敏玻璃金字塔形建築。它是這家全球最大的遺傳學公司的世界總部。裏面亮着一些燈。不過頂上兩層沒有燈光。那裏是商業部門,董事會的會議室,大部分董事和經理的辦公室。傑克·尼科爾斯的辦公室也在那兒。中間兩層的實驗室里亮着一盞燈。底樓只有接待大廳和賈斯明·華盛頓空無一人的信息技術部有燈光。技術部不停地處理天才所在世界各地的分部送來的數據。和往常聖誕節前一樣,底樓醫院部的小病房也是空無一人,一片黑暗。
湯姆·卡特和賈斯明·華盛頓在為奧利維亞守靈時,整個天才所大院裏除了主門房裏兩名警衛和金字塔大廳里兩名守着閉路電視監視屏的工作人員以外,沒有其他人。
然而,在這玻璃金字塔的二樓,在門德爾實驗室套房的一間屋裏,有一個大腦在工作。這大腦屬於一個名字叫丹(DAN)的個體,這名字是它的一個創造者取的,通過變換脫氧核糖核酸DNA的字母順序而來。
一九九○年,根據在八十年代召開的會議精神,一項自阿波羅太空計劃以來最偉大的科研項目開始了,這就是人類基因組研究項目。其目標很簡單:通過破譯DNA基因結構中的三十億個字母,辨別構成人類藍圖的約數萬個基因中的每一個基因。一開始,人類基因組研究項目由DNA結構的發現者之一詹姆斯·沃森領導,參加者遍佈全球,有各國的科學家,表現了空前的合作。但是到九十年代中期,雖然取得了重大進展,但相互競爭的研究小組開始為各自發現的基因申請專利,強大的合作精神消失了。
一九八九年初,湯姆·卡特博士獨立設想出建造一台半電腦半顯微鏡的儀器,能夠從一個身體細胞中直接解讀出DNA——類似一台結賬掃描儀解讀條形碼。到了一九九○年初他完善了這個設想的理論步驟,但需要比當時更先進的計算機才能將這個設想變為現實。同年在史丹福大學作講座時,他遇到一位醉心於蛋白基處理器的計算機專業學生。那位學生就是賈斯明·華盛頓。九年內他們研製出基因檢查儀,在世界上別的科學家失敗的領域取得了成功。他們運用這台儀器能夠確認構成一個人九萬九千九百六十六個基因中每一個的位置及功能。
現在,一台這樣的基因檢查儀的“眼睛”正在掃視它解譯的DNA中的三十億個字母,同時發出低沉的聲音:“ATG-AAC-GAT-ACG-CTA-TCA……”,“眼睛”在讀着。
天才所總部以及其他地方較高級的天才實驗室所有基因檢查儀都是第四代產品。丹也是一樣。它可以輕鬆地同時檢查十五份標本。不過今晚它集中力量檢查一個特定的身體細胞。
丹黑色的脖頸可以靈活移動。裏面裝着由激光引導的電子顯微鏡,又稱做“銳眼”。脖頸上貓眼睛大小的彩色小燈閃個不停。它們標誌着高解像度的鏡頭正在轉移檢查目標,從DNA的一個磁段移到另一個磁段,像解讀彩色條形碼一樣解讀基因密碼。
低沉的聲音來自構成這個天鵝形儀器身體部分的卵形黑箱。這裏是基因檢查儀的“大腦”:一台第七代生物計算機,所謂“虛擬大腦”,模仿人腦的神經網絡。它確實是有生命的,採用一種能對光作出反應的蛋白質噬菌調理素,能使邏輯門比集成電路快無數倍,實際操作能力強無數倍。它的處理器比最先進的電子計算機的處理器運作速度快上千倍。在丹的哼哼聲中,它的“虛擬腦”在破譯着上方的“銳眼”輸過來的數據,解譯着它的創造者——人類的基因構成。
丹是門德爾實驗室後部的六台基因檢查儀之一。靠着一面牆安置着八個工作站。每個工作站閃閃發亮的白色桌面都一塵不染。
只有一個例外。
這裏,一個用過的塑料容器放在手提式顯微鏡旁邊,磁性熒光染料和瓊脂糖的浴器旁邊扔着一根移液管。不遠處,一組小型埃朋道夫試管,一玻璃燒杯的水,還有玻璃片上的唾液標本放在一道。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匆忙準備基因檢查標本時留下的。
這樣的準備過程是常規做法。首先要取得基因材料的標本,一個毛囊或一個唾液標本都可以。然後在顯微鏡下分離出一個身體細胞,把它放在埃朋道夫試管里,浸在熒光磁性凝膠中。這樣可以突出細胞的二十三對染色體,將DNA中的四種核苷酸鹼基染成不同的顏色。最後,將染過色的細胞封在一個無菌的容器里,置於六英尺高的坐姿黑天鵝的胸部:這隻黑天鵝就是現在還清醒、警覺、注意力集中的基因檢查儀。
“CAT-ACG-TAG-GAC-GAC……”丹的“銳眼”解讀着盤踞在細胞內的二十三對染色體中的DNA螺旋式梯子。從組成梯級的核苷酸鹼基中選出不同的顏色;將信息送到脖頸部位的大腦中去。丹的大腦繼續檢查字母的順序,每個字母代表一個鹼基:胞嘧啶、腺嘌呤、鳥嘌呤、胸腺嘧啶,並且解讀它們所組成的基因。丹不停地查閱自己逐步擴大的數據庫和神經網絡以確定每個基因所指定的氨基酸鏈,查清鏈中有哪些氨基酸,數目是多少,順序如何。然後由不斷吸收新知識的“虛擬腦”確定哪種蛋白質會被製造出來。
蛋白質是生命的基本材料。基因通過蛋白質來改變一個有機體的生理構造,決定由哪些細胞組成哪些器官並決定應如何分裂,如何死亡。我們的基因通過蛋白質使我們的頭髮生長,腸胃消化食物,產生淚水和口涎,甚至像決定人的生日那樣準確地決定人的死期。
丹此刻在實驗室的一端發出不祥的噪音,在無菌室里解讀着人類細胞基因遺傳的樣本,從中辨別人的每一個身體特徵:從眼睛的顏色到鼻子的形狀;它能指出人的每一個長處,從智力方面到體育運動方面;它能預言每一種疾病,從囊狀纖維變性到惡性腫瘤。現在,基因檢查儀正在搜索正常容忍範圍以外的缺陷。要弄清是否存在摧毀這個人生命結構的基因錯誤。
突然,基因檢查儀低沉的聲音變了,貓眼睛上的小燈一個接一個熄滅了,只有一個預備紅燈亮着。基因檢查儀的工作完成了。它已經解譯了這個人基因組中所有三十億個字母,檢查了所有九萬九千九百六十六個基因。
幾個小時之內,基因檢查儀破譯出了這個名叫霍利·卡特的人的基因構成。同時宣佈了她的死刑。
兩小時三十六分鐘以後,守靈儀式結束。湯姆·卡特安排霍利上床睡覺,自己開車和賈斯明·華盛頓一起來到天才所大院。車燈剛剛照到公司黑色招牌上的鍍鉻字母,門房裏的警衛就招招手示意他們進去。招牌上寫着:
天才生物技術診斷學研究所
你的基因你的未來你的選擇
他沿着下過霜的車道開過去,右邊閃過的是蛋白質車間的輪廓,左邊則是草坪中心的噴泉。他看到前面高高聳立的金字塔形大樓。他來到大樓的門口,停下車,沒有去地卜停車場。
身邊的賈斯明問他:“你仍然不放棄要經歷這一切嗎?天哪,湯姆,你是個聰明人,可有時也夠蠢的。”
他關了車引擎。“你還是沒弄懂。不是我想做這件事。上帝,這是我最不願做的事,但我不得不做。你可以不進去,賈斯。”
“好吧,可以。”賈斯明疲倦地嘆了一口氣。她下了車,用力關上那沉重的車門。“我還是不明白——”
“我已經跟你說了,賈斯。他們在奧利維亞腦子裏發現的腫瘤和我母親的腫瘤很相似。”
“是的,奧利維亞是有腫瘤。但她已經走了,你做什麼也不能讓她復生。”
湯姆搖搖頭,他太累了,也感到太麻木,不想再爭辯。賈斯明很聰明,但她討厭模稜兩可。對於她來說,所有事物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對,就是錯。就像她的計算機二進制數碼一樣。甚至她不合邏輯地信仰上帝,她也覺得是無可挑剔的。湯姆走到玻璃大門跟前,將手放在DNA傳感器上,等待這些門認出他來,發出噝噝聲並打開。
“至少已發生的事情意味着奧利維亞沒有遭受長期的痛苦。”賈斯明在他身後說,現在她的聲音柔和些了。
湯姆向兩名警衛點點頭,走過大理石地面的大廳,經過信息技術部,來到一面是玻璃的電梯組前。“不過,賈斯,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他說,“我不想看到霍利像我母親那樣經歷痛苦。奧利維亞差點經受這樣的痛苦。難道你不明白?現在我們知道那些腫瘤有着非常複雜的基因成分。我躲過了殺死奧利維亞的那些子彈。因為我繼承了父親健康的基因,我也躲過了引起我母親癌症的那些基因。但是霍利可能從奧利維亞那裏,並且通過我從我母親那裏繼承了有缺陷的基因。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一定得知道。”
湯姆走到電梯前,按下到二樓的按鈕。賈斯明沒有再說什麼。門關上了。電梯快速上升,靜悄悄地越過夾樓,來到上面一層。大廳和警衛們在他們下面變小了。周圍靜悄悄的,他甚至能聽見賈斯明的呼吸聲。
她似乎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說吧,”湯姆對她說,“有什麼問題儘管問。”
“好吧。假如霍利真的繼承了有缺陷的基因,你怎麼辦?你能做些什麼?”
電梯門開了,湯姆出了電梯來到走廊。走廊的一頭是鍍鉻玻璃安全門,上面刻着“門德爾實驗室。未經允許,不得入內”的銘文。他將手放在DNA傳感器上,等待門認出他來。
“我估計五年以後會有一種基因療法。我一定設法不超過這個時間。”他說,“如果霍利有可能染病,像她母親和祖母一樣在三十多歲時發病的話,她就不會有問題了。”
門噝的一聲開了。他們一起走進去。傳感器測到了有人進來,燈光自動閃起來。他們走過巨大的低溫冷藏庫,庫里的活體腫瘤樣本在攝氏零下一百八十度的低溫下保存。鎢絲燈給人的感覺像自然光一樣。實驗室空空蕩蕩,工作枱上一個人也沒有,顯得有點怪怪的。這裏是一片無人打擾的白色、鉻和玻璃的海洋。惟一的聲音來自工作枱中央的儀器和空調系統。湯姆凝神去聽丹的聲音,雖然他知道現在丹的任務應該完成了,停止工作了。現在已能看到主實驗室右邊盡頭那間實驗室的門了。他感到胃部一陣緊縮。他曾做過無數次實驗,但檢查一個可能患有致命疾病的親人的基因,這還是第一次。
“但是如果預測的發病時間更早一些,該怎麼辦,湯姆?不超過五年?”
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湯姆拉開基因檢查儀實驗室的門,看到六隻高大的黑天鵝,帶着惡意的、可憐他的神情看着他。“進來吧!”他說,“讓我們看看丹發現了些什麼。”
賈斯明愛她所有的基因檢查儀。那些都是她的孩子。正是這種儀器把天才所從一個先進的但只是中型規模的生物技術公司變為一個世界領袖。
基因檢查儀非常先進。三年多以前它開始投入運用時,競爭對手們情願付錢使用它,而不願自己落在後面開發研究。傑克·尼科爾斯運用了他所有的營銷和風險投資手段,通過天才所批准的實驗室確保基因檢查儀在世界各地都能很快得到許可證。正如傑克喜歡說的,現在送一份纖維樣本做基因檢查就跟送一卷膠捲到柯達攝影室沖印一樣容易。基因檢查儀已成為解譯人類軟件的標準儀器。就像去年,《時代》雜誌還稱湯姆·卡特是遺傳學界的比爾·蓋茨。
基因檢查儀具有令人敬畏的能力,就連傑克對它們也小心提防。不止一次賈斯明聽到他緊張地笑着說:“沒有什麼機械人能預告我的死期。”當然他說這話時總是不讓客戶聽到的。
賈斯明是第一批給自己做檢查的。她並沒有感到特別害怕,不過在近期沒有什麼遺傳疾病會要她的命,確實讓她鬆了一口氣。但現在她跟着湯姆走過那組基因檢查儀時,她理解了傑克的恐懼感。一台機器比你自己還更了解你,確實很令人不安。今晚,不知她的一個孩子會告訴她霍利有什麼樣的命運,她開始害怕起來。
她在實驗室一端的丹的旁邊坐下來。聽得見丹圓圓的身體裏發出低低的聲音。旁邊監視儀屏幕上卻黑黑的什麼也沒有。
她看着湯姆。“你肯定要看結果嗎?”
他朝她點點頭,勉強地笑了笑。
“丹,”她對着黑天鵝脖頸上的麥克風說。開始有些人不喜歡她取的這個名字。但現在叫開了,大家都稱基因檢查儀“丹”。
好像天鵝睜開了眼睛一樣,脖頸上的小燈和卵形身體上的三盞白燈亮了起來。然後低低的聲音變成了轟轟的噪音。
“讓我看結果。”她下令說。
“丹,我也在這。”湯姆說。
突然監視器亮了起來,顯示出天才所的標誌:一隻燈泡被盤繞在丹的彎曲的脖頸中。下面是公司的格言:你的基因,你的未來,你的選擇。
“請選擇菜單,”丹的聲音很單調,嗡嗡的。它的記憶器辨認出了自己創造者的聲音。賈斯明本想給丹一個悅耳動聽的聲音。技術上沒有問題,可以給機器選擇任何一種聲音。但湯姆和傑克認為這種令人緊張的機器應該有機械人的單調聲音。也許這樣能幫助他們確信儘管這能力超群的生物計算機具有有機結構,它仍然只是一台計算機。
“請顯示結果菜單。”湯姆說。賈斯明可以看到他的話變成文字出現在監視器的上部,這是為了保證儀器得到正確的指令。
“檢查對象的姓名?”單調的聲音有禮貌地詢問。
“霍利·卡特。”湯姆清晰地念出女兒的名字。
“檢查對象已找到。請在屏幕上打出的選項中選擇一個:最重要的結果,染色體分析,具體基因搜索。”
“請給最重要的結果。”
“當然可以,湯姆。”重要結果選擇菜單出現在屏幕上,同時丹給他們講解。“現在看到的是重要結果選擇菜單。概況選擇根據檢查對象的DNA對其做出外貌描述:發色、膚色、眼睛、身高等。優點選擇顯示對照標準染色體組檢查對象的長處最高的分值,關心選擇顯示非致命疾病感染的最低的分值,危險選擇顯示致命缺陷。未經允許,不能進入。請選擇。”
湯姆沒有理會前三項選擇。“請給我危險選擇,丹。”
“請說個口令。”
“發現。”
“謝謝,湯姆。我需要第二個口令才能給出危險選擇。”
賈斯明雖然勉強,但還是嘆了口氣,說:“知識樹。”
“謝謝,賈斯明。你們確信要進入危險選擇嗎?是或不是?”
短暫的沉默。
賈斯明緊盯着她的朋友。他的眼睛裏流露出猶豫不決的神情。她感到他有一股想要衝出去的慾望,帶着霍利遠遠地離開基因檢查儀和它的秘密。
“不!”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打破了空氣的沉悶。
“什麼?”湯姆喊道。
基因檢查儀上的燈光閃了閃,然後低沉的聲音也改變了一會兒。
湯姆轉身對着她。他顯得又生氣又有點解脫的樣子。“你到底在幹什麼?”
“好了,湯姆,”她懇求道,“現在停止吧,還不算太遲。”
“請再次確定你們的回答。”丹說道,仍然是那副不帶感情的腔調。
又一陣沉默。只要說出一個音節,就可以看到結果了。她注意到湯姆有點猶豫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向丹。“是的,”湯姆終於說出了這個詞,他的聲音輕得像耳語,“請顯示危險選擇。”
賈斯明搖搖頭,仔細看着屏幕上的圖像。丹的轟轟聲加快了節奏,然後三個數字出現在屏幕上:九,十,十七。
肯定有問題。屏幕上出現數字說明在霍利的基因組中有危險的基因缺陷。每個數字代表一個有缺陷的染色體。
“九號、十號和十七號染色體有嚴重編碼錯誤。”丹說。
湯姆臉色蒼白,命令道:“先顯示十七號。”
“當然可以,湯姆。”屏幕上的圖像又變了,出現了一個彩色螺旋梯模樣的東西,這是染過色的DNA雙螺旋體的圖示。屏幕上的標題是“十七號染色體”。螺旋梯旁邊是每組三個字母組成的兩組字母塊,一組表示霍利的基因順序的密碼段,另一組是理論上的“標準”人類基因組對照段。然後出現了一個聚光燈一樣的箭頭,在屏幕上移動着,最後停下來對準螺旋梯中的幾個梯級。
“十七號染色體P53腫瘤抑制基因缺陷明顯。母系基因已有病兆,父系基因有突變傾向。”丹敘說著。箭頭與聲音配合,指着梯級上不相配的鹼基對子,然後指明霍利的基因組中母系基因的錯誤字母編碼。
CAT-ACh-TAG-GAC,被指出的缺陷可以清楚地看到。
“P53基因還有什麼功能?”賈斯明焦急地問。她對丹的工作程序比對檢查結果更熟悉。
“它幫助修復受損的DNA。突變的P53號基因是無性系進化的主要先兆。這個進化過程可導致癌症。但僅僅這一個基因不一定意味着霍利會得這種病。癌症牽涉到許多基因,這就是癌症難治的原因。如果她從父系和母系的染色體中繼承了某種缺陷基因的組合,那麼她就不可避免地會得這種病。”
“那麼說她可能沒事,對嗎?”
湯姆還沒來得及回答,屏幕上就換了另一組螺旋梯。這次的標題是:“九號染色體”。
“九號染色體的一組基因易受損害。父系基因組已毀壞。母系基因組缺少。Cer6號和Cer14號基因處於危機狀態。Inf19號和Inf27號基因含相反的編碼缺陷。”
不用看湯姆的慘白的臉,賈斯明也知道情況糟透了。她還沒來得及細想九號染色體的這些缺陷意味着什麼,丹再次切換了圖像。新的標題是“十號染色體”。基因檢查儀做起診斷來毫不留情,始終用單調的聲音解釋,不講一點策略。
“十號染色體有四個Ras基因的排列中有空缺。突變不可避免。”丹就像預報天氣一樣嗡嗡地說。
“天哪!”賈斯明低聲叫着。
湯姆直視前方,有好一會兒沒說話。“比我預料的更糟,”他靜靜地說,“一個整體缺陷通常不會造成傷害。如果一個人能從父母任何一方繼承一組健康基因,即使三個染色體都有畸變也能修復。但是霍利的基因組合是最糟的。所有可能發生的基因事故都發生了。”
湯姆轉身看着賈斯明。他眼睛裏流露出怒氣,悲傷的成分反兒少些。
她只是搖搖頭,將手放在他的肩上。她不知說什麼才好。
湯姆回過頭來看着毫無情感的黑天鵝。“那麼丹,你這個混蛋,告訴我以後怎麼樣?她會發生什麼事?”賈斯明看得出湯姆在有意激怒自己。顯然他寧願發怒,不願悲傷。絕望是毫無用處的。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檢查對象霍利·卡特染色體組的基因缺陷組合最終會導致複合神經膠質胚瘤。”
這幾個字聽上去要比“癌症”或“腫瘤”好多了。不過賈斯明並沒被迷惑住。湯姆曾告訴她,複合神經膠質胚瘤是最可怕的一種星形細胞瘤。是最惡性的腦瘤。
她想起霍利那麼勇敢地從母親墓地回來,穿着鮮紅的外套,戴着黑色的裘皮帽子,她覺得恨起丹來了。雖然這樣的恨是沒有道理的。好像它應該對此噩耗負有責任。
她轉身對着湯姆,湯姆只是坐在那兒,藍眼睛裏燃着冰冷的火焰。
“上帝,我很難過,湯姆。”
“還沒有結束,”他說,固執是他一貫的特點,“還有一個問題要問。”
當然,她想,是有關時間的問題。
她發現湯姆雖然滿腔怒氣,但恐懼幾乎把他壓垮了。他用了好幾秒的時間使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她聽到他用強有力的聲音問:“丹,你這個雜種,假設有最樂觀的環境因素,加上最好的醫療條件,無性系進化將何時開始?霍利的腫瘤何時會達到第四期和晚期?”
短暫的沉默,接下來的幾秒鐘內基因檢查儀的嗚嗚聲變得更加低沉。
丹宣佈它的判決時,賈斯明聽着那硬邦邦的聲音,搖搖頭。她一直很為自己的成就自豪。但在那一刻,她聽着這位算命先生預告她的教女的死期,她幾乎為自己參加創造這樣的儀器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