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第03節

“你好,菲爾,我的名字叫簡。你這位朋友好俊俏。”

“你那位朋友也不賴,”菲爾說,他簡直天生就是這一套閑扯淡的一等高手。

雙方妙語連珠,對答如流,那對話的所在是一家專做單身男女生意的檔次頗高的酒吧,位於六十四號街和一號大道的轉角上,我管這家酒吧叫“馬克斯韋爾李子干”。其實店名正經應該叫“馬克斯韋爾李子”①,但是我處處都拿挖苦的眼光看事物,人家盡朝好里想,到了我的眼裏李於可就癟答答的成了李子幹了。總之一句話,我討厭這家酒店。店裏那幫以美男子自命的風流時髦郎,個個自鳴得意,嚼不完的舌頭,我見了實在受不了。你瞧他們,都裝出了一副百萬富翁或文學評論家的架勢。其實只怕連那單身漢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①這裏的“李子”原文為plum,plum一字還有一個意思,是“好收穫”;上文的“李子干”原文為prune,也另有一個意思,是“討厭的傢伙”。英語中有句俗語“李子變成李子幹了”,意思就是“多好的東西變得乾巴巴毫無味道了”。奧利弗的調侃,意思就在這裏。

“這位叫奧利弗,”菲利普-卡維累里說道,他一身衣服是羅伯特-霍爾男子時裝商店的出品,髮型是克蘭斯頓意式髮廊的傑作,開司米毛衫是皮爾-卡丹的名牌貨(是在法林百貨公司的地下商場買的)。

“你好,奧爾,”簡說。“你長得好俊俏啊。你也是個糕餅愛好者嗎?”

她八成兒是個模特兒。就是時裝雜誌上的所謂苗條尤物一類吧。不過在我看來她就像是長頸鹿一頭。她自然還有個朋友,朋友長得矮矮胖胖,名字叫瑪喬麗,介紹給我們的時候就聽見她咯咯傻笑。

“你常常上這兒來嗎?”問這話的是簡,也就是那個苗條尤物長頸鹿。

“從沒來過,”我答道。

“唷唷,上這兒來的人誰不是這樣說的呢。我可就是周末來。我是住在外地的。”

“巧嘍,”菲爾說。“我也是外地來的。”

“那你呢?”簡問我了。

“我是魂靈兒根本沒在這兒,早吃飯去了①,”我說。

①原文為I-mouttolunch,按outtolunch字面上的意思是“出去吃飯”,但是在美國俚語中這個詞組已經轉義,演繹出了很多意思,可以作“心不在焉”、“神不守舍”講,也可以作“不合潮流”,甚至“愚蠢”、“怪誕”、“發瘋”講。奧利弗的本意顯然是表示他對於在這裏找對象不感興趣。下文菲利普卻替他改了口。

“別開玩笑了,”簡說。

替我保駕的菲利普趕緊來打圓場:“他的意思是說,我們想請你們兩位一起去吃飯。”

“妙,”簡說。

我們就在附近一家叫弗洛拉美食府的飯店裏吃了飯。

“很夠檔次,”簡說。

美味佳肴是很夠檔次,不過恐怕還得補上一句,就是那價錢也是很夠檔次的。我拗不過菲爾,只好由他去付帳(雖說他一看帳單,也掩不住那吃一驚的神氣)。他大模大樣地拿萬事達信用卡付了帳。我當時心想:他這一大方,總得賣掉幾大筐糕餅才能掙得回來吧。……

“你很有錢吧?”那老愛傻笑的瑪吉①衝著菲爾問。

①瑪喬麗的昵稱。

“這個嘛,可以說有點家底吧,”菲爾的答話儼然是克蘭斯頓王爺的氣派,隨即又補上一句:“不過論文化水平還比不上我這位女婿。”

場面頓時冷了片刻。哎呀,瞧這個要命的尷尬勁兒!

“女婿?”還是簡開了口。“這麼說你們兩個是已經……?”說著那指甲長長的瘦細的手畫了兩個圈圈兒,一副質問的架勢。

菲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我不能坐視不救,就點點頭表示確是這麼回事。

簡“哇”的一聲叫了出來:“這真是奇哉妙也。請問你們的太太在哪兒?”

“這個……呃……”菲爾半天也說不上來,“她們……”

於是又冷場了,菲利普急得抓耳撓腮。

“都不在本地了,”我就趕緊上來接應,免得他再窘下去。

隨後又是一陣沉默,簡也終於明白這是怎麼檔於事了。

“真有意思,”她說。

菲爾兩眼只顧瞅着牆上的壁畫,可我已是再也忍不住了。

“二位,”我說,“我得走了。”

“怎麼?”簡問。

“有張黃片哪,我能不去嗎,”我一步一退邊說邊溜。

“唷,這倒奇了,”我聽見那腦瓜飛靈的簡嚷了起來。“有這樣的怪人,看黃片就一個人去?”

“哎,我又不是去當看客,”我隔着擁擠的店堂往她們那邊喊去。“我是當主角去的!”

不大一會兒,菲爾就在街頭追上了我。

“嗨,我說你呀,”他說,“這第一步總得要邁出去的。”

“這不,不是已經邁出去了嗎?”

“那你幹嗎走了呢?”

“這種樂兒太甜了,我消受不起哪,”我說。

我們一路走去,再沒言語。

“你聽我說,”後來菲利普終於開了口。“正經的日子總還得過下去吧,這個路子也可以走走嘛。”

“我不信就沒有更好的路子。”

“什麼樣的路子?你倒說說看呢。”

“哎,這又怎麼說呢,”我故意跟他開了個玩笑。“就比方說,去登個徵友廣告吧。”

我這話一出,他半晌沒有吱聲。後來好容易才應了一句:“你已經登過廣告了。”

“你說什麼?”我站住了,兩眼瞅着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我什麼?”

“詹尼以前常看的有本漂亮的書評雜誌,你知道吧?我代你去登了個廣告。別急。絕對沒有亂寫一氣。寫得可精彩着哪。一點不落俗套。”

“哦!”我說。“那內容到底說了些什麼呢?”

“大致就是這麼個意思:‘紐約某律師,酷愛運動,喜歡研究人類學……’”

“你怎麼想出來的,胡扯了個人類學?”

他聳聳肩膀。“那才像個高深的學問哪。”

“唷,真有你的。有迴音嗎,我倒真想看看。”

“有啊。”說著他就從口袋裏掏出三個各各不同的信封來。

“信上怎麼說?”

“人家的私信我是向來不看的。”菲利普-卡維累里如今又成為捍衛私隱權的堅定鬥士了。

因此我就在橙黃色的碘鎢路燈下,懷着迷茫而又帶些不安的心情——更何況還有菲利普就在背後——隨意抽了一封,拆開來看。

我的乖乖!我看得暗暗叫了起來,不過總算沒有叫出聲。菲爾裝作沒有偷看,可也只有倒抽一口冷氣的份兒:“我的上帝!”

來信的人倒真是一位對人類學很感興趣的。可是信里提出要我跟她搞的邪教的那一套,也實在太荒唐、太出格了,難怪菲利普看得差點兒昏了過去。

“這簡直是開玩笑,”他有氣無力地吐出了一聲咕噥。

“是啊。是跟你開了個玩笑,”我回答說。

“可這種怪裏怪氣的玩意兒有誰吃得消啊,奧利弗?”

“菲利普,這就是‘奇妙的新世界’①啊,”為了掩飾,說著我還微微一笑,其實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另外兩封信我索性就往垃圾箱一扔。

①“奇妙的新世界”一語出自莎士比亞的詩句,也是英國作家奧-赫胥黎一部諷刺小說的書名。

菲利普彷彿受了重責,一言不發,走過了一兩條馬路,才說:“哎喲,真是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啊。”

我摟着他的肩頭,不覺啞然失笑。他於是也就一掃愁容,嘻嘻地笑了。

我們在溫馨的紐約的暮色中回家去了。我們就是兩個人。因為我們的太太……都不在本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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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利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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