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還要長時間地談論我的身體。我要大談特談;你們乍一聽,準會以為我忘掉了精神方面。在這個敘述中,這種疏忽是有意的:當時在那兒也是實際情況。我沒有足夠氣力維持雙重生活,心想精神和其餘的事,等我病好轉再考慮不遲。
我的身體還遠遠談不上好轉。動不動就出虛汗,動不動就着涼。如同盧梭講的這樣,我“呼吸短促”;有時發低燒,早晨一起來就常常疲憊不堪;於是我蜷縮在扶手椅里,對一切都漠然,只顧自己,一心想呼吸順暢些。我艱難地、小心地、有條理地吸氣,呼氣時總有兩聲震顫,我以多大毅力也不能完全憋住,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有非常注意才能避免。
不過,我最頭疼的是,我的病體對氣溫的變化非常敏感。今天想來,我認為是病上加病,整個神經紊亂了;我找不出別種解釋,因為那一系列現象,僅僅當成結核病狀是說不通的。我不是感到太熱,就是感到太冷;添加衣服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不打寒戰,就又出起虛汗;脫掉一些,一不出虛汗,就又開始打寒戰。我身體有幾個部位凍僵了,儘管也出汗,摸着卻跟大理石一樣冰涼,怎麼也暖和不過來。我怕冷到了如此地步,洗臉時腳面上灑了點水,這就感冒了;怕熱也是這樣。這種敏感我保留下來,至今依然,不過現在卻很受用,全身感到通暢舒泰。我認為任何強烈的敏感,都可以成為痛快或難受的起因,這取決於肌體的強弱。從前折磨我的種種因素,現在卻使我心曠神怡。
不知道為什麼直到那時,我居然把門窗關得嚴嚴的睡覺。遵照T的建議,我試着夜間敞着窗戶;起初打開一點點,不久便大敞四開;我很快就習以為常,窗戶非開着不可,一關上就透不過氣來。後來,夜風月光人室接近我,我感到多麼愜意啊!……
總之,我心情急切,恨不能一下子跨過初見轉機的階段。多虧了堅持不懈的護理,多虧了清新的空氣和營養豐富的食品,不久我的身體就好起來。我一直怕上下台階氣喘,沒敢離開平台;可是到了一月初,我終於走下平台,試着到花園裏散散步。
瑪絲琳拿着一條披巾陪伴我,那是下午二時許。那地方經常刮大風,有三天叫我很不舒服,這迴風停了,天氣溫煦宜人。
這是座公園。有一條寬寬的路把公園分割成兩部分,路邊長着兩排叫作金合歡的高大樹木,樹蔭下安有座椅。有一條開鑿的水渠,我是說渠面不寬而水很深,它幾乎筆直地順着大路流去,接着分成幾條水溝,把水引向園中的花木。水很混濁,呈現土色,顏色宛似淺粉或草灰的粘土。幾乎沒有外國人,只有幾個阿拉伯人在園中徜徉,他們一離開陽光,長衫便染上暗灰色。
我走進這奇異的樹蔭世界,不覺渾身一抖,有種異樣的感覺,於是圍上披巾;不過,我毫無不適之感,恰恰相反……我們坐到一張椅子上。瑪絲琳默默不語。幾個阿拉伯人從面前走過,繼而又跑來一群兒童。瑪絲琳認得好幾個,她招招手,那幾個孩子就過來了。她向我一一介紹名字,接着有問有答,嘻嘻笑,撇撇嘴,做些小遊戲。我覺得有點鬧得慌,又不舒服了,感到疲倦,身體汗津津的。不過,要直言的話,妨礙我的不是孩子,而是她本人。是的,有她在場,我有些拘束。我一站起身,她準會跟着起來;我一摘下披巾,她準會接過去;我又要披上的時候,她準會問:“你不是冷了吧?”還有,想跟孩子說話,當她的面我也不敢,看得出來這些孩子得到她的保護;我呢,對其他孩子感興趣,這既是不由自主的,又是存心的。
“回去吧。”我對她說,但心裏暗暗決定獨自再來公園。
次日將近十點鐘,她要出去辦事,我便利用這個機會。小巴齊爾幾乎天天上午來,他給我拿着披巾;我感到身體輕鬆,精神爽快。園裏林蔭路上幾乎只有我們倆;我緩步而行,坐下歇一會兒,起身再走。巴齊爾跟在後面喋喋不休,他像狗一樣又忠實又靈活。一直走到婦女來水渠洗衣服的地點;只見水流中間有一塊平石,上面趴着一個小姑娘,臉俯向水面,手伸進水中,忽而抓住,忽而拋掉漂來的小樹枝。她赤着腳,浸在水中,已經形成水印,水印以上的膚色顯得深些。巴齊爾走上前去,同她說了兩句話;她回過頭來,沖我笑笑,用阿拉伯語回答巴齊爾。
“她是我妹妹。”他對我說。接着他向我解釋,他母親要來洗衣裳,他妹妹在那兒等着。她叫拉德拉,在阿拉伯語裏是“綠色”的意思。他講這番話的時候,聲音悅耳清亮,十分天真,我也產生了十分天真的衝動。
“她求你給她兩個銅子。”他又說道。
我給了她十蘇,正要走,這時他的母親,那位洗衣婦來了。那是個出色的豐滿的女人,寬寬的額頭刺着藍色花紋,頭頂着衣服籃子,酷似古代頂供品籃的少女雕像,她也像古雕像那樣,身上只圍着藍色寬幅布,在腰間紮起來,又一直垂至腳面。她一看見巴齊爾,便狠狠地叱喝他。他激烈地回嘴,小姑娘也插進來,三人吵得凶極了。最後,巴齊爾彷彿認輸了,向我說明今天上午他母親需要他;他神色快快地把披巾遞給我,我只好一個人走了。
我沒有走上二十步,就覺得披巾重得受不了,渾身是汗,碰到椅子就趕緊坐下來。我盼望跑來個孩子,減去我這個包袱。不大工夫,果然來了一個,這是個十四歲的高個子男孩,皮膚像蘇丹人一樣黑,他一點也不靦腆,主動幫忙。他叫阿舒爾;若不是獨眼,我倒覺得他模樣挺俊。他喜歡聊天,告訴我河水從哪兒流來,它穿過公園,又衝進綠洲,而且流經整個綠洲。我聽着他講,便忘記了疲勞。不管我覺得巴齊爾如何可愛,現在我卻對他太熟了,很高興能換一個人陪我。甚至有一天,我心裏決定獨自來公園,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次巧遇。
我和阿舒爾又停了好幾氣兒,才走到我的門前。我很想邀他進屋,可是又不敢,怕瑪絲琳說什麼。
我看見她在餐室里,正照顧一個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十分羸弱,乍一見,我產生的情緒不是憐憫,而是厭惡。瑪絲琳有點心虛地對我說:
“這個小可憐病了。”
“至少不會是傳染病吧?得了什麼病?”
“我還說不準。他好像哪兒都有點疼。他法語講得挺糟。等明天吧,巴齊爾來了可以當翻譯。我讓他喝了點茶。”
接着,她見我呆在那兒不再吭聲,就像道歉似地補充說:
“我認識他很長時間了,一直沒敢讓他來,怕你勞神,也許怕惹你討厭。”
“為什麼呢?”我高聲說,“你若是高興,就把你喜歡的孩子全領來吧!”我想本來可以讓阿舒爾進屋,結果沒敢這樣做,心中有點氣惱。
我注視着妻子,只見她像慈母一樣溫柔,十分感人;不大工夫,小孩就心裏暖和和地走了。我說剛才去散步了,並且口氣婉轉地讓瑪絲琳明白,為什麼我喜歡單獨出去。
平時夜裏睡覺,還常常驚醒,身體不是冷得發僵,就是大汗淋漓。這天夜裏卻睡得非常安寧,幾乎沒有醒。次日上午,剛到九點鐘,我就要出去。天氣晴和。我覺得完全休息過來了,毫無虛弱乏力之感,心情愉快,或者說興緻勃勃。外面風和日麗,不過,我還是拿了披nJ,彷彿作為由頭,好結識願意替我拿.的人。我說過,公園和我們的平台毗鄰,幾步路就走到了。我走進樹蔭覆蓋的園中,頓覺心曠神怡。滿天通亮。金合歡樹芳香四溢,這種樹先開花后發葉;然而,有一種陌生的淡淡的香味,由四面八方飄來,好像從好幾個感官沁人我的體內,令我精神抖擻。我的呼吸更加舒暢,步履更加輕鬆;但是碰見椅子我又坐下,倒不是因為疲乏,而是因為心醉神迷。樹蔭活動而稀薄,並不垂落下來,彷彿剛剛着地。啊,多麼明亮!——我諦聽着。聽見什麼啦?了無;一切;我玩味每一種天籟。——記得我遠遠望見一棵小樹,覺得樹皮是那麼堅硬,不禁起身走過去摸摸,就像愛撫一樣,從而感到心花怒放。還記得……總之,難道是那天上午我要復生了嗎?
忘記交待了,當時我獨白一人,無所等待,也把時間置之度外,彷彿直到那一天,我思考極多而感受極少,結果非常驚異地發現:我的感覺同思想一樣強烈。
我講“彷彿”,因為從我幼年的幽邃中,終於醒來千百束靈光。千百種失落的感覺。我意識到自己的感官,真是又不安,又感激。是的,我的感官,從此蘇醒了,整整一段歷程重又發現,往昔又重新編織起來。我的感官還活着!它們從未停止過存在,甚至在我潛心研究的歲月中間,仍然顯現一種隱伏而狡黠的生活。
那天一個孩子也沒遇見,但是我心中釋然。我從兜里掏出袖珍本《荷馬史詩》,從馬賽啟程以來,我還沒有翻開過,這次重讀了《奧德賽》裏的三行詩,記在心裏,覺得從詩的節奏中尋到了足夠的食糧,可以從容咀嚼了,便合上書本,呆在那裏,身心微微顫動,思想沉湎於幸福之中,真不敢相信人會如此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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