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們有時不和,這沒關係。不應該害怕有不同的意見。因為這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你有東西要教我,我也有東西要教你。你應該告訴我你對我的工作有什麼意見,因為你已經參加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好。你也應該告訴我你的懷疑、恐懼、期望和夢想。我不會告訴你我的這些。我已經沒有了。
很少人能給我別人所不能給我的東西,你是其中之一。我需要你就像我需要陽光一樣。從此以後,你和我的研究、我寫的文章一樣,是我活着的證明之一。最迫切、最需要的證明。但願些不懂的人能夠沉默。但願那些懂的人……
康貝讀着皮埃爾的這些未寫完的文字。激動萬分,眼睛模糊了。這些文字夾雜在塗塗改改的筆記中,不是私人信件,而是他留在房間裏的旅行箱中的分類卡片。他從宗主國旅行到這個小島,只帶了一件行李。他一到,就把箱裏的大部分東西都分掉了:不適合當地習俗的衣服,多餘的小玩意兒。他留下了詩集、個人資料、信件、照片和他在考古生涯中要用的測量儀器和光學儀器。
在朱莉的推薦下,他讓一個裁縫做了兩條寬大的長褲,幾件淺黃色的棉布茄克衫,那是陽光不喜歡的顏色。他天天戴的那頂草帽是園丁送的。作為回贈,他把自己的金錶送給了園丁:自從他學會根據日軌看時間以後,他就不需要手錶了。如果天陰,時間的早晚對他來說就不重要了。
康貝又把那些文字讀了一遍,字裏行間哀傷的柔情使他大為震驚:皮埃爾對大家,尤其是對自己周圍的人十分謹慎,不可能如此動情,尤其是通過文字表達出來,這是一種無目的的寫作練習?抑或是他偷偷在寫的某個故事中的幾行?康貝把那頁紙放在他要處理的那堆文件上,沒有等皮埃爾。皮埃爾天天睡午覺,以彌補長期的失眠。他去工地幹活了。雨季拖延了進度。
他所挖的那個洞穴已在丘陵腰部凹進去,對住在森林中的人來說,那是個好住處。晚上幹了壞事以後,他們便在洞裏休息。這個洞避風,猛烈的寒風吹不着,但面臨著泥石流的威脅。這個洞被一代代的土著佔據,最近的那些土著有意亂七八糟地種了一些柚木,遮住了通道。他們用柚木的葉汁來染衣服。低矮的芒果樹和掛着串串花朵的金合歡猶如一道厚厚的帷幕,堵住了入口。在進去之前,皮埃爾和康貝得低聲地叫暗號。那是齊婭教他們的,可以免遭不見身影而又隨心所欲的主人們的傷害。經過受騙上當,他們已成了有效的防盜者。
勒貝爾對發掘工作抱着懷疑、嘲笑和冷漠的態度。然而,他又要求所有的發現都必須定時向他彙報。康貝每天造表,每月一次提交給政府一份。勒貝爾真的看得懂嗎?當他突然到訪工地時,他從來不提此事。他以為通過這種不明不白的手段控制了皮埃爾,而皮埃爾則讓他根本無法查出他所造清單的真實性和準確性,他樂於保持這種虛幻。
天很亮,沒有雲。一股濃霧減低了熱度,但讓人感到更加難受。康貝從來不注意防晒,他在洞外繼續清理一尊破碎的小雕像。皮埃爾已把雕像的大部分都修復了:猛獸的腳,馬的大腿,男人的性器官,女人的上半身,光滑而年輕的腦袋戴着帽子,猶如一個出征的國王。這個謎一般的兩性人缺了下巴和嘴唇。康貝用牙刷和畫筆(皮埃爾只允許他用這些工具)仔細地刷着,一厘米一厘米地使雕像整個露出。他吹掉灰塵,就像吹着孩子的眼皮,輕輕把他喚醒一樣。他用手指抓起殘片,放在凳子上:看到自己剛剛發掘出來的美麗的微笑,他不禁露出了笑容,但也感到不安,就像目睹人或動物的出生而感到不安一樣。他離開自己的寶貝,靠在一棵檳榔樹上。檳榔樹的樹冠佈滿了漿果,上面滿是無尾的老鼠。他閉上眼睛,想像着那令人讚歎的寂靜和他主人皮埃爾難以察覺而又強烈的感情。他聽見皮埃爾來了。
那隻大冠鵑從一棵金鳳花的樹梢仔細觀察着森林。樹木燦爛的花朵藏起了它,遮住了偷獵者的視線。為了不傷羽毛,偷獵者用弓射鳥。大冠鵑望着一隻鷂在天上飛翔;盯着一隻被乾枯的蘆葦纏住身子的珠雞;看到一隻鵜鶘因自己的雛鳥吱吱喳喳叫着沒能逃走,被一條巨蜥撕得粉碎;目睹綠色的猴子在被揚子鱷侵入的多澇的窪地邊玩危險的遊戲,它們因自己機靈而蔑視揚子鱷。但一隻笨拙的猴子慘叫起來,提醒不安但頑強的猴群,萬事有度。
這隻以植物為食的大冠鵑,見證了沒完沒了、無處不在的屠殺,但沒有參與。它是林中之王,獨自控制着這座森林。它煩悶得麻木不仁。它尖叫着,表示自己的不滿,在樹冠上空飛行、盤旋,停在一棵吉貝的主枝上,用自己黃色的勾喙啄着毛茸茸的果實。
當它獨處時,它當然是孤獨的。那時這隻失眠的大冠鵑便日夜觀察着這個紛亂的世界。當它忍不住時,它便低沉地叫着,表達自己古怪的哀傷。於是那些引它生氣的動物飛禽便不安起來,其他動物和飛禽則和它一道悲傷。
熱風從打開的窗口吹進房間,把紗窗帘吹得脹鼓鼓的,似波浪起伏,就像一個淫蕩的舞女揮舞着手臂。朱莉·克恩習慣地抽起一支園丁用種在暖房裏的煙葉卷的香煙。煙葉是放在家中閣樓上晾乾的。未經允許,誰也不準上閣樓。她翻開一個記錄本,放在膝蓋上。本子上的字小得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認得出來。那是她在考古學院聽皮埃爾·多斯講課時所作的筆記。父親的猝死使她決定離開小島,遠離那些人。他們的目光使她的悲傷更加持久。“我必須忘掉一些情景,用別的東西來取而代之。”她曾這樣對齊婭說。“就像對男人一樣,”奶媽笑着議論道。朱莉的遠離使奶媽非常失望。
朱莉在宗主國逗留期間,曾是皮埃爾·多斯最用功的學生,也是他最喜歡的學生。她第一次進入圖書館那天,皮埃爾就注意到她了。她身材苗條,膚色偏深,步伐矯健;瘦瘦的臉,黑黑的眼睛,薄而豐滿的嘴唇,簡直是“埃及美人”的化身。“埃及美人”是某學者在一個冒險家進行軍事行動期間所塑造的形象。朱莉翻書的動作靈巧而堅決。以避免過分謹慎可能造成的遺憾。她讀書甚多,對身邊的人相當陌生,然而並不蔑視他們。她的背挺得筆直,頭微傾,寫字的左手十分精巧,靈活的右手絞着自己的一束直硬的頭髮。她耳朵的輪廓十分清晰,嘴唇濕潤而富有光澤……那天,皮埃爾冒着讓人討厭的危險,看着朱莉,就像夏日的夜晚,他凝視着天空,想發現只有仔細觀察才能慢慢發現的一顆難以看到的星星。這種謹慎然而執着的好奇使朱莉突然向他扭過頭來。她把鋼筆和本子放進包里,還掉書,既沒有跟誰打招呼,也沒有打擾任何人,離開了圖書館。
皮埃爾被朱莉迷住了。朱莉的離開並沒有結束他的這種迷戀。為了把這位少女的形象刻在腦海之中,皮埃爾仍盯着她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盯了好幾分鐘。他所凝視的地方一片空茫。一個學生向他提了一個問題,他語無倫次地作了問答。漸漸地,他緩過神來。為了把心收回來,他重讀了寫給母親的信中的最後幾段。朱莉剛才出現時,他正在寫這封信:
……我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要與你分享這種回憶,它們仍然那麼強烈,與童年時代的任何回憶都大相逕庭,以致於歲月流逝而人們仍然不能理解——它們的消失使人們從此無法將它們與別的東西相比——為什麼有的回憶更容易被人遺忘……讓你喚起這種回憶也許會摧毀那種仍牢記在心的回憶。如果確實是這樣,那就證明那種回憶已不再需要。暑假裏,我每天早上都陪外婆玩牌。那幾個炎熱的星期,你母親邀請我們去鄉下避暑。我們住在她的一間側屋裏。她在與她卧室相連的小客廳里接待我們。由於護壁板的顏色是綠的,她的卧室便叫做“綠屋”。她老作弊。這其實沒有必要:她想贏的願望是那麼明顯,連我這個小孩子都看出來了。為了讓她高興,我總是準備輸給她。她不喜歡你。她以自己的方式恭維人,我忙不迭地附和。要不然,她便自言自語,話題只有一個——你;你的衣服,你的髮型,她都覺得很難看。她形容你是“心血來潮”、“鋪張浪費”,她極準確地描述你的品行不端。凡虛構者都能這樣描述得活靈活現。最後,她的口氣緩和了一點,這使她的斷言變得無可辯駁:“當然,我沒有正式的證據,但你父親活的時候就已經……”她想毀人的願望,加上她的言下之意,具有一種災難性的影響。
我想起來,有個星期天,她強迫我留下來和她玩,而不讓我陪你去教堂。她差點輸了,不是因為我太機靈或不讓她,而是因為她心不在焉:她想玷污你,這種願望是如此強烈,以致於她多次失去了出牌的好機會。她用的詞和句太粗魯、太殘忍了,但我又不敢頂嘴。結果,我忍不住流淚了。她看着我哭,低聲埋怨着,最後沉默了。她攤了牌,數着自己的分數。我好不容易止住悲傷,安靜下來。這時,我聽見走廊的木地板“吱嘎吱嘎”響起來,那隻能是你的腳步聲。
所以,你每天上午都站在“綠屋”的門后。你聽着。你聽見你母親由於妒嫉而堅持不懈地辱罵和惡言惡語,試圖抹殺她不知如何給你的那種獨一無二的愛,玷污你在我心目中的那種活生生的、溫暖的、無以倫比的、被我一天天美化的形象。她也聽到你了嗎?難道是由於我的淚水?她結束了我們的賭牌、我們的天天見面和她的脫胎換骨。從此,我再也不想玩任何有罰則的智力遊戲,當你……
皮埃爾·多斯撕毀了這封未寫完的信,讀起他的一位考古學同事的一篇博學的文章來,直到圖書館關門。那篇文章說,在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小島上,最近發現了一批刻在岩石上的壁畫。
勒貝爾,甚至在他掌權後人們仍這樣稱呼他。自從他參加地下獨立運動之後,誰也不再叫他真名。人們想忘掉他的真名,害怕哪天泄露了他的秘密。這天晚上,他離開了他的一座府邸。他擁有那些府邸,卻沒有所有權。他覺得擁有財產會妨礙自由。他打扮成一個老水手,混入那些朝聖者當中。月圓之夜,他們在月光下躺在地上,起身,俯伏,又躺下。他們躺下的身軀每次都前進一點,就此一直爬到巴爾吉達山頂。小島的原始神靈就在那裏。它們無聲,無形,但巴爾吉達每次求它們懲罰或庇護某個居民時,它們都顯得很靈驗。
很久以前,為了躲避妒嫉它閃光的鱗片和速度的水神,巴拉吉達從海中冒出水面。在第一個島民的幫助下,它在附近山頂上找到了庇護所。它的救命恩人就把它藏在那裏。早就居住在那裏的精靈們接受了這個避難者,不是因為同情——它們對別人的痛苦無動於衷——而是為了消遣。它們用被保護者的姓來命名這個地方。每條魚出生的時候,潮汐之母——月亮都賦予這個魚這個姓。這樣,它所屬的那個種類就永遠不會滅絕了。水神沒有了犧牲品,便沿着小島遊盪。時間一長,它復仇的願望也消失了。
勒貝爾也同樣,隱姓埋名,穿着水手服,向巴拉吉達致敬。他覺得自己和巴拉吉達可以互相依賴,可以匹敵。在這種情況下,他忘了自己是反迷信的。他把淡紫色的藍花楹獻給了那個象徵神秘之魚的熔岩雕像。那束淡紫色的花是朱莉專門為這一儀式採集的,雖然她沒有親自參加儀式。
朝聖結束后,勒貝爾溜進瀉湖周圍的蘆葦和竹林。它們像厚厚的窗帘,擋住了好奇者和漁夫的視線,使他們看不見別墅。他翻過圍牆,跳上平台,照自己的習慣,爬窗進入了房間。朱莉躺在床上等他,眼睛望着像波浪一樣起伏的窗帘。這一切,看守領地的佩里竟毫不知覺。
齊婭雖然沒看到他,但知道他在那兒。她欣賞他,但又怕他。只要他在別墅里,她便雙腿緊夾一個塞滿大頭針的布娃娃,乞求森林之神的保護。那個布娃娃,她是根據勒貝爾的頭像製作的,穿着制服。她要讓他流血。
朱莉在半明半暗中看着自己的情人。他具有一種十分讓人不安的美。“死神在抓住替死鬼之前,”朱莉的父親曾這樣說,“往往會弄得他們面目全非,使他們變醜。有時則相反,它讓他們變得很美,從未有過的美。這就是死神的真正狡猾之處。替死鬼的消失使死神感到後悔,後悔看見它所美化的東西離開了仍讓人嚮往的生命;後悔被它變醜的東西離開了而自己卻不那麼悲傷。”這種非同尋常的美,他在妻子回小島來死的那天,在她臉上發現了。現在,朱莉也發現,那個隱藏着的狡猾的死神,使她所愛的男人具有一種極為迷人的魅力。她喘不過氣來。她為他感到害怕。
勒貝爾是厚顏無恥的,他不隱瞞自己的慾望。當他覺得自己想使用身體的時候,他便去使用自己的身體。為了鬥爭,也是為了快樂。這種隨意是天生的,不帶虛榮心,沒有羞恥感,這使他的伴侶得以擺脫傳統和教育所強加的那種生理上的抑制。他的狂喜極具感染力,這表明他很有聲望。他朝三暮四,但方式很忠誠:他以機會平等為名,並把它當做是一種政治口號式的原則,不讓自己歧視任何人,滿足所有冒着影響聲譽的危險,明確表示對他有意的女人的願望,但只限於一次。而她們也應該滿足於他的這種惟一的表達感情的方式,並將之牢牢地留在記憶當中——重複會使他失望,更新才不會使他感以乏味。這種借口,這種為他眾多的艷遇所作的狡猾的辯解使朱莉大笑。她沒有生氣。她是佼佼者,也是他來進行突然襲擊的惟一女人。只要她願意,她就能這樣。
今晚,他比以往急切。往常,他都讓她就外面的事情提些問題,儘管他從不回答,而總是一邊聽一邊撫摸着她。他粗魯地剝掉她身上不多的幾件衣服,用手、手指、嘴唇和舌頭一一清掃這具他熟悉每一個部位的溫順的身體。朱莉強行規定了這種性感的前進路線:她伸長脖子,抬起胳膊,聳起雙膝,分開大腿,轉身,准許他逐漸佔有她。為了保持和諧,這種佔有既不允許中斷,也不允許太快,任何遲疑都會被當做是一種拒絕。他並不在乎這種拒絕。
朱莉喜歡這種不可改變的步驟,它不但不會使她感到厭煩,反而使她放心。在做愛過程中,她對多變的花樣,對人為的、預謀的哪怕她覺得是自發的荒唐行為皆無興趣。服服帖帖,最終必然被殺,這種合乎邏輯的後果,她沒有真正領教過。所以,她不喜歡精心設計的放蕩,而喜歡有效地利用禮儀。嚴格來說,規規矩矩會使蔑視禮儀的人感到解脫。
勒貝爾生性寡言,當他墜入愛河時,他便默不作聲。由於這種沉默,朱莉得到了她所喜歡的那種樂趣,聽到了情人身上發出的聲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內髒的低語,他冒汗的皮膚濕漉漉地發出噼叭聲。無論他怎麼搞,她都不覺得痛苦。做完愛后,他說話滔滔不絕。他笑着下結論,就像口號一樣無可辯駁。朱莉對這些結論的缺陷和簡單不作任何批評。勒貝爾不允許對他肯定的東西進行討論,更不允許拒絕。他覺得那是徒勞的。有時,他的意見使夥伴的印象深刻,但又總是說服不了他們。夥伴們地剛想辯駁,他便堵住他們的嘴:“辯駁如果抹殺它所質疑的觀點,它將與這種觀點一同消失。所以,辯駁是沒有用的。”他們甚至懶得去弄明白有的人曾因辯駁而送命。
朱莉希望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拒絕她所拒絕的東西。她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期望。她生活在現在。她既不讓自己破壞這種關係,也不讓自己延長這種關係。當勒貝爾強迫自己做什麼事時,她便滿足於享受這具身軀。其力量、毅力和美比別的肉體更能使她發現自己肉體的秘密、局限和能力。她很滿足,既不撒謊,也不許諾什麼。她聽勒貝爾說話。她解開那頭用銀髮圈束起來的捲曲的黑色長發,把手指伸進去,弄散了它們。當她弄完的時候,他像來的時候一樣,跳窗離開了。
小時候,朱莉常在初秋陪父親巡視領地收租。佃農們為了少交租或遲交租,總是恭維父親,極盡奉承拍馬之能事。朱莉聽得很煩,而父親總是答應他們。只有一戶人家,朱莉願意在那裏呆得久一點,那就是勒貝爾和他的寡母的家。勒貝爾的母親身材高大,身體乾癟,一頭短髮。她獨自耕種一塊她的先輩耕種了幾代的田地。她的皮膚在陽光下閃着藍光。她沉默寡言,只跟傳教士說話。傳教士們幫她養大了兒子。沒有人知道誰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個白人,這是人們根據孩子的膚色判斷的。母親對總在引誘她的男人抱有敵意。她從不跟人打招呼,只向教堂里的神低頭。她每個禮拜天都到教堂去祈禱。平時,忙了一天之後,當她感到疲勞、孤獨、想哭的時候,她也會在晚上去教堂。她對她不曾想要的獨子非常嚴格,反覆用格言向他灌輸生活準則。那些格言,她說是從她母親那裏學來的。她母親是一個江湖醫生,人們對她母親的本領至今還記憶猶新。事實上,那些格言是她自己編出來的,她一一把它們寫在教堂的小冊子上,強迫兒子把它們背下:
“太陽從不孤單。”
“蜘蛛咬東西時自己也在哭泣。”
“微笑是魔鬼的眼淚。”
“強逼的沉默致人於死命。自由,能解放一切。”
“別看月亮,你是在盜它的光。”
“你的受害者的目光就是你母親的目光。”
……
在學校里,勒貝爾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最高的分數。他跑步最快,能單手爬繩,籬笆跳得最高,並避免與同學們吵架。如果非打不可,他們總被打得落花流水。他的溫順和在學校里的成績博得了老師們的歡心,他的氣質和聲譽使老師們印象深刻,但他獨立的精神和性格力量又使他們擔心。放學回家時,他經常改變路線。他掏鳥窩、吞鳥蛋、踩麥稈、嚼螞蟻、偷看羚羊經過、觀察人們在山腳點火燒草。他還敢捉蛇,捉到后輕輕撫摸,然後放走。
他像母親一樣,總那麼不合群。他大聲地對植物和鳥兒提出疑問,講述自己的計劃、夢想、歡樂和哀傷。有時,他也唱歌。他的歌聲莊嚴、火熱,能平息風暴。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獲得自由的時候,有個人在悄悄地看着他。那就是朱莉·克恩。他們倆同年,都喜歡孤獨。幾天來,她在放學后偷偷地跟着他。儘管路線經常變換,但殊途同歸,最後總以領地為目的地。在那兒,齊婭等待着朱莉,勒貝爾的母親等待着勒貝爾。如果他們回來遲了,衣服弄髒了,或因道路艱險衣服被撕破了,她們從不責備他們。
一天下午,朱莉跟蹤着勒貝爾。一隻大冠鵑不停地在他們頭頂盤旋。朱莉望着大冠鵑,一不小心,踩斷了一根枯枝。勒貝爾聽見了。他沒有轉身沒有放慢腳步。在林中的一塊空地上,他停了下來,躺在一叢蕨草上。幾隻紅喙老鳥在等待夕陽西下,以便在蘆葦叢中的沼澤地上空飛翔,捕食黃昏時分醒來的昆蟲。勒貝爾掃了一眼,確信朱莉正注視着他,便掏出那玩藝兒,自慰起來。朱莉繼續看着他。當他發出叫聲時,她開懷大笑起來。她的笑聲響亮、坦蕩,引得勒貝爾也笑了起來。他站起來,走向一棵很細很細的木瓜樹,不讓朱莉看見,然後一言不發地向朱莉伸出手去。朱莉抓住那隻手吻着。在回去的路上,她始終抓着那隻手。他們遲遲不願回家,盡量延長回家的路程。
從此,他們便難分難解了。朱莉到宗主國上大學后,為了不中斷他們被迫停止的交往,常常回憶他們頻頻接觸時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勒貝爾也離開了小島。為了摧毀他事實上再也無法體驗的生活,他不再與朱莉聯繫。他成功地當上了一個小團體的首領。其成員都是流亡在外的他那個氏族的人,堅決支持小島獨立。他對他們進行了訓練,準備進行地下鬥爭。朱莉也回到了小島,她從來不相信武裝鬥爭的作用,如果不是有些無辜者甚至罪人因為他,因為他堅決的摩尼教思想和致命的烏托邦而喪生的話,她得知勒貝爾的歷險會啞然失笑的。面對他所犯下的錯誤,指手畫腳、指責還是嘲笑?晚上,當勒貝爾像前一天晚上爬窗離開她那樣,爬窗潛入她的卧室時,她寧願什麼都不告訴他。他一言不發,與她翻雲覆雨,向她詳細講述自己的流放、鬥爭、勝利、失望和他如何與新政權保持距離。
他講完后,把頭放在朱莉的肚子上。她撫摸着他的頭髮、脖子和肩膀,使他平靜下來。他的手激動得發抖。他閉上眼睛。他們重逢的第一天晚上,她沒有睡着:為了擺脫他無法獨自承受事件,他把自己的經歷都告訴了朱莉。那一幕幕情景使朱莉一直醒到天亮。黎明時分,精疲力竭的朱莉睡著了。當她醒來的時候,勒貝爾已經離開。
齊婭在向雲層乞靈。在神的作用下,在空中飄移的雲層,像樹木、圖騰和石柱一樣,是乞靈有效的中介物。最見效的季節是夏季,最佳的時辰是黎明,沉睡了一晚的捲雲舒伸着身子,蘇醒了的積雲幸福地投身於慢慢產生的炎熱。它們懶散而緩慢地全都動了起來,漸漸散開,生怕晚了。這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聲音不大,呼叫它們是沒有危險的。但動作必須快:天一亮,它們往往就脾氣突變,可能會猛烈地四散,加快變化的速度。這樣,人們的乞求就不那麼靈驗了。
齊婭有豐富的經驗,能預感到何時乞靈最佳。那時,她便按照父親教給她的辦法,把一些奇花異草混雜在一起,點火,讓煙升向雲層。齊婭每次都要改良原始配方,加入一種陌生的植物。這種植物如果散發出毒氣,便會傷害雲層,加快雲層的變化,使雲層大發雷霆。相反,如果這種植物散發出香味,她便用它來迷惑雲層,使其溫順,到現在為止,齊婭一直沒有讓雲層失望過。她的秘密是:將新植物的花與葉混在一起。她一開始製作,風便將其靈魂吹入花中。它們燃燒起來,無疑會使雲層感到高興。
齊婭知道勒貝爾在朱莉房間裏,心中極為擔心。她準備了花草,將其混合在一起。在爭取獨立的動蕩中,這種花草曾保佑過別墅。如果神要發怒,它會提前預告的。勒貝爾和朱莉的關係無疑會讓神感到生氣。
齊婭把烏纓丹、蘆薈、五加樹和曼陀羅的葉子放在大土罐中發酵,留下它們的全部液汁。然後又把螺旋花等其它植物的種子放在一隻已經生鏽的金屬盒子中提煉。那個盒子是朱莉的父親以前用來裝淫穢圖片的。齊婭顫抖着又添加了幾朵花和一片杯芋葉。當她在樹上摘這片葉子的時候,她才發現這片葉子是那麼的薄。
暗火消耗着混合物,沒有火星。白煙化作一縷縷灰煙,呈螺旋狀,遲遲疑疑,升向空中,勒貝爾給了朱莉最後一吻,跳窗而去,離開了朱莉的房間。他舉起手中的酒瓶,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然後把酒瓶扔進矮樹叢中,消失在竹子後面。那些矮樹叢開着漏斗狀的花朵,血紅血紅的。
齊婭確信自己沒有被人看見,放下心來,閉上了眼睛。她摸索着抓起一把熱灰,放到舌頭上,用涶沫攪勻。當她圓睜因白內障而失明的眼睛,盯着太陽,向雲層感恩時,她便把這些熱灰咽下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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