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這次災難不是地震,不是森林大火,不是山崩,不是坑道坍塌。它壓根兒不是外部的災難,而是一次心靈上的災難,因而特別難受,因為這次災難堵住了格雷諾耶所喜歡的逃路。它發生在他睡覺的時候,說得更好些是在他夢中,更確切地說,是他在心裏幻想中的睡夢中。
當時他躺在紫色沙龍里的長沙發上睡覺。他周圍放着空瓶子。他喝得太多了,最後還喝了兩瓶紅髮少女的芳香。這大概是太多了,因為他的睡眠儘管像死一樣沉,這一次並不是不做夢,而是像幽靈一樣古怪的夢影貫穿睡覺的始終。這些夢影很明顯是氣味的一部分。起初它們只是以稀薄的軌跡飄過格雷諾耶的鼻子,隨後它們變濃了,像雲朵一樣。這情況恰似他站在沼澤中,沼澤里升起了霧氣。霧氣緩緩地越升越高。格雷諾耶很快就完全被霧氣包圍了,被霧氣濕透了,在霧團之間幾乎沒有自由的空氣。他若是不想窒息激必須吸進這種霧氣。而霧氣正如說過的。是一種氣味。格雷諾耶也知道,這是什麼氣味。霧氣就是他自己的氣味。格雷諾耶的氣味就是霧氣。
如今可怕的事實是,儘管格雷諾耶知道這氣味是他的氣味,可他卻不能嗅它。他完全消失在自己的內心裏,為了世界上的一切,不能嗅自己的氣味。
當他明白這點后,他大喊大叫,彷彿他在被活活燒死。叫喊聲衝破了紫色沙龍的牆壁、宮殿的牆壁,從心裏出發超過溝渠、沼澤和沙漠,像烈火狂飄飛過他心靈的夜景,從他嘴裏尖聲叫出來,穿過彎彎曲曲的坑道,傳向世界,遠遠超過聖弗盧爾高原7一彷彿是山在呼喊。格雷諾耶被自己的叫喊喚醒了,醒來時他朝自己周圍亂打,彷彿他要把窒息他的嗅不到的霧氣趕跑。他怕得要死,由於死亡的恐怖而全身顫抖。若是叫喊聲驅散不了霧氣,那麼他自身就會被淹死——多麼可怕的死。他一想到這,就毛骨悚然。他顫抖地坐着,試圖捕捉他那些混亂的膽怯的念頭,有一點他是完全清楚的:他將改變自己的生活,即使僅僅是因為他不願再次做這樣可怕的夢。這個夢再做一次他是受不了的。
他把粗毛毯被在肩膀上,爬到洞外。外面正是上午,二月底的一天上午。陽光燦爛。大地散發出潮濕的岩石。青苔和水的氣味。風裏已經有一點銀蓮花的香氣。他蹲在洞袕前的地上。他呼吸着新鮮空氣。他回想起他已經逃脫的霧氣,仍然感到不寒而慄,當他的背上感覺到暖和時,由於舒適而打着寒戰。這個外部世界依然存在,即便只是一個消失點也是好的。假如他在坑道出口處沒有再發現世界,那麼其恐怖是不堪設想的!假如沒有光,沒有氣味,什麼也沒有——里裡外外,到處只有這可怕的霧氣……
驚恐逐漸退卻。畏懼漸漸鬆開了手,格雷諾耶開始覺得安全多了。將近中午時,他又變得從容了。他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鼻子下,穿過兩指進行呼吸。他聞着潮濕的、銀蓮花香的春天空氣。他從自己的指頭上什麼也沒聞到、他把手翻過來,嗅着掌。乙。他感覺到手的溫暖,但是什麼也沒聞到。他把襯衣的破袖子摔得高高的,把鼻子埋在時彎部位。他知道這是所有人散發自己氣味的部位。但他什麼也沒聞到。在腋下,在腳上。他什麼也沒嗅到,他儘可能彎下身子去嗅下身,什麼也沒嗅到。事情太滑稽了,他,格雷諾耶,可以嗅到數里開外其他任何人的氣味,卻無法嗅到不足遠的自己下身的氣味!儘管如此,他並不驚慌,而是冷靜考慮着,對自己說了下面的話:“我並非沒有氣味,因為一切都有氣味。更確切地說是這樣:我嗅不出自己的氣味,因為我一生下來就日復一日地嗅過我的氣味,因此我的鼻子己麻木不仁了。如果我能把我的氣味或至少一部分氣味同我本人分開,分離一段時間后再回到它那裏,那麼我就能很好地嗅到它——也就是我。”
他放下粗毛毯,脫去他的衣服,或者說,脫下他原來衣服上尚存的破布、碎布。這些衣服他穿了七年,從未脫過。它們自然浸透了他的氣味。他把它們扔到洞袕入口處的廢物堆上,立即走開。然後他,七年以來第一次,重新登上山頂。在那裏,他站到當年抵達時站過的那個位置上,鼻子朝西,讓風在他那赤裸的身體四周呼嘯而過。他的意圖是,把自己身上的氣味全吹光,儘可能用西風——就是說用大海和潮濕的草地的氣味——來填滿,使這氣味超過他自己身體的氣味,他希望因此在他——格雷諾耶——和他的衣服之間產生氣味差,從而使他可以清楚地覺察出來。為了使鼻子儘可能不嗅到自己的氣味,他把上身向前彎,把脖子儘可能伸長迎着風,把手臂向後伸。他活脫是個即將跳入水中的游泳運動員。
一連幾個小時,他都保持着這種極其滑稽可笑的姿勢,儘管陽光還很弱,他那早已不習慣光、像蛆一樣白的皮膚已經曬得像龍蝦一樣紅。傍晚他又回到洞袕里。他老遠已經看到了那堆衣服。在離它們幾米處,他捂住鼻子,直到把鼻子垂到貼近衣服時才把手放開。他做着從巴爾迪尼那裏學來的那種嗅氣檢驗,猛地把空氣吸進,然後分階段地讓氣流出來。為了捕捉氣味,他用兩隻手在衣服上方做成一口鐘的形狀,然後把鼻子像一個鍾舌一樣插進去。他想盡一切辦法要從衣服中把自己的氣味嗅出來,但是衣服里沒有這種氣味。它肯定不在裏面。裏面有一千種別的氣味。有石頭、沙子、青苔、樹脂、烏鴉血的氣味——甚至幾年前他在蘇利附近買來的香腸的氣味,至今還可以清晰地聞出來。衣服里還有近七八年來的一本嗅覺方面的筆記的氣味。它們推獨沒有他自己的氣味,沒有在這期間始終穿着這些衣服的他本人的氣味。
現在他有點害怕起來。太陽已經下山,他赤裸着身體站在坑道的入口處,坑道漆黑的盡頭就是他住了七年的地方。風凜烈地吹着。他在挨凍,但是他沒覺得寒冷,因為他身上有種能對抗寒冷的東西,這就是害怕。這不是他在夢中所感覺到的害怕,即那種擔心自已被窒息的害怕,那種害怕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必須擺脫,同時他也可以逃脫。此時他所感覺到的害怕,是對自己一無所知的害怕。這是和那種害怕對立的。這害怕他逃脫不了,而是必須迎上前去。即使這認識很可怕,他也無疑得知道,他究竟有沒有一種氣味。而且現在馬上就要知道、馬上。
他走回自己的坑道。才走了幾米,他已經完全被黑暗包圍了,但是他仍像在最亮的光線中那樣找到了路徑。這條路他走過數千次,每一步、每一個彎他都熟悉,嗅過每一塊垂掛下來的懸岩和每一塊突出的石頭。尋找道路並不難。困難的事是,他越向前走,就越要對潮水一般在他內心高高泛起並溢出的幽禁恐怖夢幻的回憶進行鬥爭。但他是勇敢的。這就是說,他懷着不知道的害怕心理對害怕知道的心理進行鬥爭,他成功了,因為他知道他沒有選擇餘地。當他到達坑道盡頭,即填埋了許多卵石的地方時,他才擺脫了兩種害怕。他稍感覺鎮靜、他的腦袋清醒。他_的鼻子像一把解剖刀一樣鋒利。他蹲坐下來,把兩手放到眼睛上方嗅着。在這地方,在這遠離世界的石墓里,他躺了七年之久。若是世界上有什麼地方散發出他的氣味,那麼必定就是這裏。他緩慢地呼吸。他仔細地檢查着。他需要時間進行判斷。他蹲了一刻鐘。他的記憶力驚人,他準確地知道七年前這地方散發出的氣味,即散發出岩石味和潮濕、含鹽的涼爽氣味、這氣味如此純潔,說明在任何時候都沒有生物、人或動物到過這地方…項如今這裏的氣味依然如故。
他又繼續蹲了一會兒,安安靜靜地蹲着,只是輕輕地點點頭。然後他轉過身子走開,先是彎下身子,到了坑道的高度許可對,他就挺直身子,走到洞外。在外面他穿上自己的破爛衣服(他的鞋子多年前已經腐爛),把粗羊毛毯極在肩上,當天夜裏離開了康塔爾山,向南方走去。
他的外表十分可怕。頭髮一直垂到胭窩,稀疏的鬍鬚直到濟部一地的指用像馬功爪天,在攔布無法遮掩身體的背部和腿部,皮膚一片片脫落下來。
他所遇到的頭一批人,是在皮埃爾福市附近一塊田裏的農民,他們一看到他,立即叫嚷着跑開了。與此相反,在城裏他引起轟動,數百人向他聚攏過來圍觀他。有些人認為他是一個被判處在櫓艦上服苦役的逃犯。有些人說,他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人和熊生的雜種,一頭森林怪物。一個過去曾漂洋過海的人堅持說,他看上去像個大洋對岸卡宴①的一個不開化印第安部落的人。大家把他帶到市長跟前。他在那兒令圍觀者吃驚地出示了他的滿師證書,張開嘴巴,用有點咕嗜咕啃的語音說話,因為這是相隔七年後他說出的頭幾句話,但是意思是很明了的。他說自己在漫遊途中被強盜襲擊、綁架,在一個洞袕里被關了七年之久。他還說,他在這七年裏既沒有見到陽光,也沒有見到一個人,靠一個由看不見的手放到黑暗中的籃子生存,最後藉助一架梯子才得到解放,自己不知道是為什麼,也沒有見到過綁架他的人和他的救命恩人。這種說法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因為他覺得這比事實更可信。而真實情況也是如此,類似這些強盜襲擊事件,在朗格多克、奧弗提山和塞文山脈並不罕見。無論如何,市長毫不遲疑地作了記錄,把這情況報告給德-拉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侯爵,他是圖盧茲的莊園主和市議會議員。
這位侯爵四十歲時即離開凡爾賽宮,回到自己的莊園從事科學活動、他撰寫了一部關於搞活國民經濟的重要著作,書中他建議廢除土地稅和農產品稅,實施與此相反的累進所得稅,這與最窮苦的人的利益密切相關,促使他①法屬圭亞那一漁港。們更強地發揮自己的經濟積極性。在這本小書取得成功的鼓舞下,他寫了論述五至十歲男孩和女孩教育問題的一篇論文,此後他專心致志於農業實驗,想把公牛的精子移到各種草類上,培植出一種可以取得奶的動植物雜交品種,即一種侞房花。這項試驗取得了初步成功,他甚至制出了一塊草奶乾酪。里昂科學院認為這塊乾酪“雖然有點苦味,卻含有山羊般的味道”,但因為噴洒在田裏的公牛精子每百升耗資巨大,所以他不得不停止試驗。可是無論如何,對於農業生物學問題的探索不僅喚起了他對農田中的土坷垃的興趣,而且喚起了他對土壤和土壤與生物界的關係的興趣。
他剛一結束侞房花的實際工作,就以研究者趁熱打鐵的熱情投入到撰寫關手接近土壤和生命力之可關係的L篇重要文章上來。他的論點是,生命只有同土壤保持一定距離才能發展,因為土壤本身經常排出一種腐爛的氣體,一種所謂的“致命氣體”,它麻痹生命力並遲早使之停頓。因此,他認為,所看生物都努力通過生長而遠離土壤,從土壤里生長出來,而不是生長過去;因此,它們所長的最有價值的部分總是向著天空,例如莊稼長出的穗子,花卉開出的花朵,人長出的頭;因此,當它們老了,又朝着土壤彎下時,它們難免受到致命氣體的影響;而它們本身經過衰變過程、死後最終也轉變成致命的氣候。
當德-拉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侯爵聽說在皮埃爾福發現在洞袕里——即四周完全是腐爛的成分土壤——住了七年之久的人時,他真是喜出望外,叫人立即把格雷諾耶帶到他的實驗室,為他作了徹底的檢查。他覺得自己的理論最清楚地得到了證實:致命氣體已經嚴重地損害了格雷諾耶,他二十五歲的身體已經明顯地出現了老人一般的衰變現象。唯有這一情況——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這麼說——即格雷諾耶在他被關期間仍食用離開土壤的植物,可能是麵包和水果,阻止了他的死亡。他認為,如今只有使用他設計的活力空氣換氣設備把有害氣體徹底驅逐出去,才能恢復到過去的健康狀況。他在蒙彼利埃市①的王府貯藏室里有一套這種設備,他說,若是格雷諾耶同意讓自己作為科學上驗證的對象,他不僅可以把他從絕望的土壤氣體污染中解救出來,而且理所當然地還會使他得到一大筆錢。
兩小時后,他們便坐在了車子裏。雖然道路非常糟糕,但他們還是花了不到兩小時的時間就走完了到達蒙彼利埃的六十四里路程;儘管侯爵已上了年紀,可他仍堅持鞭打馬車夫和馬匹,有幾次車杠和彈簧斷了,他也親自動手修理。他為自己幸運地發現這稀罕的人而歡欣鼓舞,迫切希望能儘快把他交給有教養的公眾。與此同時,格雷諾耶一次也不能離開馬車。他穿着破爛,全身裹着一條沾滿濕泥和粘土的粗羊毛毯,只好坐着。在路上他靠野菜根充饑。侯爵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使土壤氣體污染的理想狀況再保持一段時間。
到達蒙彼利埃后,他叫人把格雷諾耶立即送到王府的地下室,發出請帖給醫學院、植物協會、農業學校、化學物理協會、共濟會分會以及這個城市至少不下於一打的所有其他學術團體的成員。幾天以後——即格雷諾耶離開山上孤寂的生活整整一周后——格雷諾耶出現在蒙彼利埃大部L堂的小講台上讓四百個學者觀看。成為這一年科學上轟動的事件。
德-拉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侯爵在報告裏把他稱為致命的土壤氣體理論之正確性的活證明。他逐漸撕去他身上的破布,同時解釋腐爛的氣體對格雷諾耶身體所產生的毀滅性影響:這兒有氣體腐蝕引起的膿癌和疤痕,那兒胸部有一個巨大的亮晶晶的紅色癌腫,皮膚到處都在壞死,甚至骨骼也出現氣體引起的明顯的畸形,畸形足和駝背顯而易見。脾、肝、肺、膽等內臟和消化器官也已受到氣體的嚴重損害,他說,若對放在這展出的人腳前一隻碗裏的、大家看得見的糞便樣品進行分析,無疑可以證明這點。因此可以概括地說,生命力由於“塔亞德致命氣體”七年的污染所受的麻痹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以致這個被展出的人——此外,他的外表已經顯示出顯著的鼴鼠般的特徵——訂租提一活着的人,不如禍是個會輿死亡的人_r。然而演講人又說,他將自告奮勇,對這必死無疑的人進行換氣治療,並輸之以健身的飲食,在八天內做到讓每個人都一眼看出_全治癒的跡象。他要求在座的人在一周內親眼觀看這一預后診斷的成功,而這成功無疑應當被視為致命的土壤氣體理論之正確性的有效證明。
講話取得巨大成功。學者們對講演者報以熱烈的掌聲,然後從格雷諾耶所站的小講台前魚貫走過。格雷諾耶衣衫破爛不堪,身上有舊的疤痕,身體畸形,這些事實使他的外表給人以非常可怕的印象,以致每個人都認為他已經爛掉一半,無可救藥了,雖然他覺得自己是絕對健康、精力充沛的。一些先生像醫生那樣為他叩診,給他量量身子,瞧瞧他的嘴和眼睛。幾個人和他說話,打聽他在洞袕里的生活,詢問他現在的健康狀況。但是他嚴格遵守侯爵事先的吩咐,只用一聲壓低的喉音來回答這些問題,同時他用兩隻手指着自己的喉頭作出無能為力的姿勢,以便表明喉頭也已經被“塔亞德致命氣體”蝕壞。
展出結束后,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又把他裝入馬車,運回家放在王府貯藏室。在那裏,侯爵在醫學院幾位選出來的大夫參加下把他關進健身空氣換氣設備,這是一座用松木板造起來的小房子,它藉助一個比屋頂還高得多的吸氣煙囪通人完全沒有致命氣體的高處空氣,這空氣再通過裝在地板上的皮革制活瓣流出。這套設備由一組工作人員日以繼夜地精心躁作,始終保持運轉狀態,保證安裝在煙囪內的通風機不致停轉。格雷諾耶就這樣不停地由清潔的空氣沖洗着,而且每隔一個鐘頭,一扇裝在側面雙層牆內的空氣小閘門為他供應一次遠離土壤的有營養的食品:鴿子湯、雲雀酥餅、野鴨肉丁、糖水水果、用生長得特別高的大麥猻作的麵包。比利牛斯山葡萄酒。岩羚羊奶和用養在王府閣樓上的雞製作的泡沫雪糕。
這種去除污染和恢復活力的治療持續了五天。後來,侯爵叫人關閉通風機,把格雷諾耶帶到盥洗室去洗雨水澡,他在溫水裏泡了幾小時,最後用安第斯山的城市波托西的核桃油肥皂從頭到腳擦洗了一番。人家給他剪手指甲和腳趾甲,用淘得很細的白雲石灰給他活牙,把他的頭髮剪短、梳理、燙好並撲上粉、請來了裁縫和鞋匠,格雷諾耶得了一件綢襯衫,襯衫的胸口有白蘿飾,袖口有白把。他有了絲襪沙D衣、褲子和藍色天鵝絨背心,有了漂亮的帶扣黑皮鞋,右腳的一隻鞋膠合得非常精巧,正適合他的畸形腳二侯爵親手為格雷諾耶有疤痕的臉塗脂抹粉,給他的嘴唇和臉頰塗上胭脂紅,拿根不軟炭筆給他畫了高雅的拱形眉毛,隨後還為他噴洒自己的私人香水,一種相當普通的紫羅蘭香水。最後他向後退了幾步,過了很長時間,才由衷地說出了他激動不已的話。
“先生,”他開腔說道,“我為自己高興。我對自己的才能感到驚異。我固然對自己關於氣體的理論從未懷疑過,當然沒有;但是通過實際治療而如此精彩地證實這一理論,這的確使我震驚。您本來是一個動物,我把您變成了人。站到這面鏡子前,瞧瞧您自己!您將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認出自己是個人,當然不是一個特別非凡或傑出的人,但畢竟是個還不錯的人!先生,請您走走!請您瞧瞧自己,請您欣賞我在您身上創造的奇迹!”
他當面稱呼格雷諾耶為“先生”,這還是頭一次。
格雷諾耶朝鏡子走去,朝鏡子裏看。迄今他還從未如鏡子裏看過。他看到一位先生站在自己面前,身穿藍色長袍和白襯衫,腳穿絲襪。他完全是本能地蜷縮着,正如他在斯文的先生面前總是蜷縮着身體那樣。可是那位斯文的先生也錯綿起來,當格雷諾耶重新站直身子時,那位斯文的先生也這麼做,然後兩人都在發愣,相互凝視。
使格雷諾耶最為驚訝的是,他的外表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正常。侯爵說得對:他看上去並不特殊,不好看,但也不特別難看、他的身材矮小了點,他的姿勢有點歪向左側,他的臉部缺乏表情,簡而言之,他的外表就像成千上萬的其他人一樣。如果他現在走到馬路上去,沒有人會掉轉頭來瞧他一眼。如果他遇上一個像他現在這樣的人,那麼他自己也不會對這個人特別留意。他會聞到,這個人除了散發出紫羅蘭香味外,就像鏡子中的先生和站在鏡子前的他本人一樣沒有什麼氣味。
可是,十天前當農民見到他時,還驚叫着跑開。他當時的感覺與現在的並沒有什麼不同,此刻當他閉起眼睛時,他感覺和當時沒有一丁點兒不同。他吸進在他身旁升起的空氣,聞着低劣的香水、天鵝絨和剛上膠的皮鞋味;他聞着絲綢織品時十粉、胭脂和波托西產的肥皂的微弱香味。突然,他明白了,使他成為正常人的並非鴿子湯和所謂換氣的把戲,而是幾件衣服、髮式和一些化妝品。一他睜開眼睛眨眨,看到鏡子裏的先生也對他眨着眼,他同B胭脂紅的嘴唇掠過几絲微笑,彷彿他要告訴他,他覺得他並非完全不討人喜歡。格雷諾耶還發現,鏡子中這個已經打扮成人的、沒有氣味的形體可不能小看,至少他覺得,這形體——只要把他化裝得盡善盡美——可以對外部世界產生影響,而他,格雷諾耶,從來也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影響。他對這形體點點頭,看到他也一邊點頭,一邊偷偷地鼓起鼻子。
翌日一一侯爵正準備教他在即將舉行的社交活動中登場時最必需的姿勢、手勢和舞步,格雷諾耶假裝頭暈發作,渾身無力並像要窒息似的跌在長沙發上。
侯爵驚慌失措。他呼喚僕人,喊叫要扇扇子,要輕便的通風機。當僕人們急急忙忙跑來時,他在格雷諾耶一側跪下來,拿着地灑過紫羅蘭香水的手帕給他扇空氣,懇求着,哀求他重新站起來,現在不能咽氣,要盡一切可能拖延到後天,否見關於致命氣體的理論將受到最嚴重的威脅。
格雷諾耶蜷縮着,喘着氣,聲吟着,迎着手帕揮動手臂,最後像演戲一樣從長沙發上跌下去,爬到房間裏最遠的角落。“不要這種香水!”他竭盡全力地嚷道,“不要這種香水!它會把我憋死的!”值到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把他的手帕扔出窗外,把他同樣散發出紫羅蘭香味的外衣扔進隔壁房間后,格雷諾耶才停止發作,用變得平靜的嗓音敘述起來。他說他是個香水專家,有着符合這職業要求的敏感的鼻子,特別是當現在康復的時候對於某些香水有非常強烈的反應。偏偏是一種非常可愛的花——紫羅蘭——的香味使他如此大傷元氣,他說只能這樣來解釋:在侯爵的香水裏紫羅蘭根的提煉物含量很高,而這種提煉物由於來源於地下,對於受過致命氣體損害的人,比如像他,格雷諾耶,就有着破壞性的影響。早在昨天第一次使用這種香水時,他已經覺得頭暈目眩,而今天他再一次聞到紫羅蘭根氣味時,他彷彿覺得人家又把他推回到自己曾經過了七年艱苦生活的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地洞。他的天性對此非常反感,他只能這麼說,因為在侯爵老爺的技術給他送來擺脫致命氣體的人的生命后,他寧肯立即死去,也不願再次受令人憎惡的氣體擺佈。如今他只要想到用花報製作的香水,他身上的一切就會收縮。但是他深信,如果侯爵許可的話,他馬上就會復元,設計出自己的香水,以便把紫羅蘭芳香完全驅除。這時他想到一種輕得像空氣一樣的香水,它的主要成分是離開土壤的配料,如杏花水、橙花水。按葉油、松針油和柏樹油。他說只需在他的衣服上噴洒一丁點兒、在臉頰和脖子上灑上幾滿這樣的香水——他就會一輩子不再得剛才所急輪這種西伯的威…為了明了起見,我們在這兒用正規的間接引語複述了他的話。實際上,格雷諾耶斷斷續續地表達出這些來,卻花了半個小時,說話時常常被咳嗽、喘氣和呼吸困難打斷,其中還穿插着顫抖、揮手和轉動眼睛這些動作。侯爵得到的印象並不深。他的被保護人所表達的精闢論據,完全符合致命氣體理論,遠比那疾病的癥狀更能使他信服。當然是紫羅蘭香水!一種令人厭惡的接近土壤的、甚至是土壤下的產品!多年來他使用這香水,或許本身已經受到感染!至於他由於這香氣而一天天接近死亡,那他心中無數。痛風、脖頸僵直、陰莖疲軟、痔瘡、耳膜壓痛、蛀牙——這一切無疑是由氣體污染的紫羅蘭根的臭味引起的!這個小笨蛋,在房間那邊角落裏的可憐相,使他明白了這點!他情緒激動。他真想走到那裏,把他扶起來,讓他緊貼在自己開明的胸前。但是他擔心自己身上依然散發出紫羅蘭香味。於是侯爵再一次喊叫僕人,吩咐他們把房子裏的一切紫羅蘭香水拿走,給整個宮殿通通風,用通風機吹吹他的衣服,去除污染,立即讓格雷諾耶坐上轎子,把他送到城裏最優秀的香水專家那兒。格雷諾耶裝病的目的正是如此。
在蒙彼利埃,香水業有古老的傳統。儘管它最近與競爭城市格拉斯相比有些衰退,但在這城市仍然住着幾位有名望的香水專家和制手套師傅。他們中最有名望的師傅叫呂內爾,他表示,鑒於他同德-拉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俱爵的業務關係——他是侯爵的肥皂、香油和香料的供應者——他準備採取不尋常的步驟,把他的工作室讓給這個用轎子抬來的不尋常的巴黎香水夥計使用一小時。這個夥計無須別人說明,也不詢問什麼東西在哪裏,就說他已經熟悉環境,樣樣有了頭緒,並把自己關在工場裏,呆了足足一小時。呂內爾則帶着侯爵的總管到一家酒店去喝幾杯葡萄酒,在那兒了解為什麼人家不再喜歡他的紫羅蘭香水。
一呂內爾的工場和商店的設備遠遠不像原來在巴黎巴爾迪尼的香料商店那麼齊全。一個普通的香水行家,光擁有一些花油、香水和香料,是很難騰飛的。但格雷諾耶吸了第一口氣,就知道現有的材料完全夠他用。他不想配製高級香水,不想像當年為巴爾迪尼那樣配製為名人特製的香水,而是要製作一種突出於無數平庸產品之上的、使眾人折服的香水。像他許諾侯爵那樣的普通的橙花香水,根本不是他本來的目標。他想用櫻花、按樹葉和柏樹葉的常見香精來遮掩他本來要製作的芳香:而這就是人的香味。他想擁有他自己所沒有的人的氣味,即使這暫時只是一種低劣的代用品。當然,人的氣味是沒有的,就如同人的容貌那樣。每個人的氣味都不同,沒有哪個人比格雷諾耶知道得更清楚,他已經能識別成千上萬個人的氣味,從生下來開始就能通過嗅覺來區別人。但是,人的氣味在香味上有一樣基本東西,而且是相當普通的東西:一種汗膩的、像乾酪一樣酸的東西,一種從整體上來說夠令人討厭的基本東西,所有人都帶有這基本東西。而在這基本東西之上,才飄浮着個性氣息的非常精美的分子。
,可是這種氣息,即個人氣味的極複雜的獨特的暗號,絕大多教人無論如何是覺察不到釣。絕大多數人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有這種氣息,而且盡一切可能把它藏在衣服和時髦的人造香味下。他們只熟悉那種基本氣味,那種原始的人的氣味,他們只在這氣味中生存,覺得自己是安全的,誰若是僅僅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普通霧氣,就會被他們視為自己的同類。
格雷諾耶在這一天配製的是一種奇特的香水。比這更奇特的香水至今在世上還沒有、它的氣味並不像一種芳香,而是像散發香味的一個人。若是有人在一個暗黑的房間裏聞到這種香水,那麼他必定會以為這兒站着另一個人。假如一個本身具有人的氣味的人用了這種香水,那麼我們會覺得他帶有兩個人的氣味,或者比這更糟糕,像個可怕的雙重身體的人,像個無法確認的形體,因為它看上去非常模糊,像一幅描繪一個期的湖底、而湖面上水波蕩漾的畫。
為了仿製這種人的氣味——當然就他所知,這是相當不夠的,但是卻完全足以矇騙別人——格雷諾耶在呂內爾工場裏搜集最奇特的配料。
在通往院子的一扇門的門檻後有一小堆貓屎,看上去是貓剛拉下不久的。他取來半小匙,用幾滴醋和搗碎的鹽和在一起,放人配製瓶里。在工作枱下,他發現一塊大拇指指甲那麼大的乾酪;顯然,這是目內爾在一次就餐時掉下來的。這塊乾酪已經放了很長時間,已經開始分解,散發出刺鼻的氣味。他從放在商店後部的沙丁魚桶蓋上.刮下了一點散發出魚哈喇味的東西,把它和臭蛋、海狸香。氨、肉豆宏、挫下的角質物和燒焦的豬皮碎屑混合起來。另外,他還加了相當多的房貓香,然後把這些可怕的配料用酒精拌和,蒸煮、濾凈後放入另一隻配製瓶。這液體的氣味可怕極了。它像陰溝里排出的腐爛臭氣,若是用扇子把它的臭氣同純凈空氣混合到一起,那麼其情況恰似置身在炎熱的夏日站在巴黎弗爾大街的洗衣作坊街角上,從商場、聖嬰公墓和擁擠不堪的房屋飄來的氣味都在那兒匯合起來。
在這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腐爛的動物屍體一樣散發臭氣的可怕的基本氣味上,格雷諾耶現在又加上一層新鮮香油的氣味:薄荷。薰衣草、松脂精、按葉,同時他用細膩的花油,如老自草、玫瑰花、橙花和茉莉花的花油的芳香來控制它們的氣味並使之發出宜人的香味。在用酒精和一些醋繼續沖淡后,從全部配製物的基味中就再也聞不出令人作嘔的氣味了。潛伏着的臭味由於新鮮的配料而消失殆盡,令人作嘔的氣味已由花的芳香美化,幾乎變得很有趣味,怪哉,腐爛的氣味再也聞不出,一丁點兒也聞不出來了。正相反,一種極為輕鬆的生命芳香似乎從這香水裏產生了。
格雷諾耶裝了兩小瓶這種香水,塞上軟木塞,收到自己身上。隨後他細心地用水沖洗瓶子、研缽、漏斗和小匙,用苦杏仁油擦凈,以便弄去一切氣味的痕迹。他拿了第二隻配製瓶,用這隻瓶迅速合成另一種香水,即頭一種香水的仿製品,它們作是用新鮮和條香的感分海成的、但這香水不再含有魔幻的液汁成分,而是完全按傳統方式含點商香、龍涎香,少許席貓香和香柏木油。這香水本身不同於第一種香水,比第一種更加淡,更加純正,更不具傳染性,因為它缺少仿製的人的氣味的成分。可是如果一個普通人使用這種香水,而且把它同自己的氣味結合起來,那麼它同格雷諾耶完全為自己製作的香水就再也沒法區別了。
他把第二種香水也裝到小香水瓶里,隨後他脫光衣服,用第一種香水噴洒自己的衣服。然後他輕輕地搽腋下、腳趾間、下身、胸前、脖子、耳朵和頭髮,又穿上衣服,離開工場。
當他踏上街道時,突然感到恐懼起來,因為他知道,這輩子他第一次傳播了人的氣味。但他也發覺自己在散發臭氣,發出地道的惡臭。他無法想像,別人會覺得他的氣味是無臭的,他不敢徑直到酒店裏去,因為目內爾和侯爵的總管家正在等着他。他覺得在人所不知的環境中試驗新的人味香水,危險性比較小。邊,那裏有製革匠和染匠的工場,他們在那裏幹着散發出臭氣的活計。每當有人迎着他走來,或是他從有兒童們遊戲或老太太們閑坐的門口走過時,他就強迫自己放慢腳步,在這麼濃的人的霧氣中帶着自己的氣味向前走。
他從青年時代已經見慣了他身旁走過的人從不理睬他,他曾一度相信,他們並非鄙視他,而是因為他們壓根兒沒有覺察到他的存在。他的周圍沒有空間,他沒有像他人一樣在大氣中造成的波,沒有在別人臉上投下的影子。只有當他在擁擠的人群中或是十分突然地在一個街角徑直同某人相撞時,人家才會對他瞧上一眼。與他相撞的人通常是大吃一驚地退回去,凝視着他,約有數秒鐘,彷彿看到了本來不該存在的生物,這種生物,雖然無法否認地就在那兒,但卻以某種方式並不在場。此人隨後就向遠處望去,馬上又把他忘了。
但是現在,在蒙彼利埃的巷子裏,格雷諾耶覺察並清楚地看到——而每當他重又看到這點時,他心裏都萌生了強烈的自豪感——他已經對人產生了影響。當他從彎着身子站在井邊的一位婦女身旁走過時,他注意到她把頭抬了一會兒,看看誰在那兒,後來顯然是放心了,又把身子對着自己的水桶。一個背向著他站立的男子,把身子轉過來,好奇地瞧了他好長一會兒。與他相遇的兒童們都躲開——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為了給他讓路。即使他們從門口一側跑來,突然碰上了他,他們也不害怕,而是理所當然地悄悄從他身旁走過,彷彿他們已經預感到他要到來似的。
通過幾次這樣隨遭遇,他學會了更加準確地估計他的新氣味的力量和作用樣式。他更迅速地朝着人走去,更貼剝體間分旁落江甚至租許張開一隻手署以例仍然地輸到一個過路人的胳膊。有一次他想趕到一個男子前面,撞到了那人,表面上像是疏忽似的,立即止住腳步道歉;而那個人,就在昨天還被格雷諾耶的突然出現嚇得如五雷轟頂,這時卻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接受他的道歉,甚至微笑了一會兒.拍拍格雷諾耶的肩膀。他離開巷子,走上聖皮埃爾大教堂前面的廣場。擁在響着,教堂大門兩側擠滿了人。一個婚禮儀式才結束。大家都想瞧瞧新娘。格雷諾耶跑過去,混在人群里。他擠着,擠進了人群,他想擠到人群中最擁擠的地方,讓人們身子貼着身子圍住他,目的在於讓他們嗅嗅自己的氣味。他在人群中間張開胳膊,叉開兩腿,扯開領子,讓氣味可以毫無阻礙地從他身上流出。他察覺,別人一點也沒發覺,的的確確什麼也沒發覺,擠在他周圍站着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小孩是那麼容易上當受騙,把他用貓屎、乾酪和醋摔在一起的臭氣當作與他們一樣的氣味吸進去,並把他,格雷諾耶,他們中間的壞蛋、當作人群中的一個人加以接受,他感到無比的高興!他在膝蓋部位覺察到有個小孩。一個小姑娘.她像個楔子一樣站在成年人中間。他把她舉起來,假裝關心愛護的樣子,把她放在一隻胳膊上,以便仔細地瞧着她。孩子的母親不僅容許這麼做,而且還對他表示感謝,小姑娘高興得歡呼起來,格雷諾耶就這樣假正經地在自己胸前抱着一個陌生小孩,在人群中大約站了一刻鐘。正當參加婚禮的隊伍在震耳欲聾的鐘聲和人們H往他們頭上撤下雨點般的硬幣——歡呼聲炮陪伴下走過時,格雷諾耶的心裏也發出另一種歡呼,一種陰險的歡呼,一種邪惡的勝利感,它像色慾發作一樣使他顫抖和人迷,他費了很大力氣,才剋制住對所有的人噴射出毒液和對他們呼喊:他不怕他們;幾乎也不恨他們;而是懷着全部熱情輕視他們,因為他們又臭又笨。因為他們受了他的騙。因為他們什麼也不是,而他就是一切!他把小孩抱得更緊,彷彿要嘲弄人們似的,他吸足氣,同其他人齊聲喊叫:“新娘萬歲!新娘萬壽無疆五美麗的新娘新郎萬歲!”
當婚禮隊伍走遠,人群開始散開時,他就把小孩還給了她的母親,然後走進教堂,以便從激動中恢復過來,歇息歇息。大教堂的空氣中充滿了香煙味,這些香煙從祭壇兩側的兩隻香爐里升起,呈寒冷的煙霧,像個悶人的罩子一樣,蓋在剛才在這兒坐過的人的柔和氣味之上。格雷諾耶蹲在聖壇下的一條長凳上。
突然,他感到極大的滿足。這不是當時在山洞裏獨自歡樂時所感到的醉心的滿足,而是意識到自己力量所產生的一種冷靜和清醒的滿足。他如今知道了他能勝任什麼。他使用極小的輔助手段,主要依靠自己的天才,仿製出人的香味,並且做得如此巧妙,以致連小孩都會受他矇騙。他現在欽洛他還能做更多的爭論知道旮己可以改表這種香味。他會設計出一種不僅是人的.而且是超人的芳香,一種天使的芳香,炒得難以用文字形容,充滿活力,誰聞到這香味就會人迷,必定會從心底里愛上他,格雷諾耶,這香味的載體。
的確,如果他們對他的香味入了迷,他們就會愛他,不僅只承認他是他們的同類,而是愛他愛得發狂,愛到可以犧牲自己,高興得顫抖起來,幸福得喊叫號哭,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嗅到他,格雷諾耶,他們就會跪下來,如同跪在上帝冷冷的香煙之下!他要成為現實世界中和凌駕於現實的人之上的全能的芳香上帝,如同他在幻想中已經做過的一樣。他知道,他完全能做到這點。因為人們可以在偉大、恐怖和美麗之前閉起眼睛,對於優美旋律或迷惑人的話可以充耳不聞,但是他們不能擺脫氣味。因為氣味是呼吸的兄弟,它隨着呼吸進入人們體內,如果他們要生存,就無法抵禦它。氣味深入到人們中間,徑直到達心臟,在那裏把愛慕和鄙視、厭惡和興緻、愛和恨區別開來。誰掌握了氣味,誰就掌握了人們的心。
格雷諾耶心情非常輕鬆地坐在聖皮埃爾大教堂里的長凳上,微微笑着。當他決定要控制人們時,他沒有精神塊感的情緒,眼睛裏沒有狂人的目光,臉上沒有瘋子怪臉的表情。他沒有喪失理智。他的思想十分清晰和明朗,以致他詢問自己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同時他微笑着,心滿意足。他的外表像任何幸福的人那麼純潔。
他肅穆安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深深吸人飽含焚香煙霧的空氣。他的臉上又掠過開心的微笑:這上帝聞的氣味多麼可憐吁!這上帝自身散發出的香氣,造得是多麼拙劣呀!從香爐里裊裊上升的香煙、並不是真正的禪香。它是一拙劣的代用品,是用根木、栓皮粉和硝石拌合假冒的。上帝在散發臭氣!上帝是個散發臭氣的小可憐蟲!這個上帝受騙了,或者他本人就是個騙子,和格雷諾耶沒有什麼兩樣——只不過還要壞得多!
德.拉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俱爵對新的香水欣喜若狂。他說,就連他這個致命氣體的發現者也不無驚訝地看到,一種如此次要的和揮發性的東西,例如一種香水,根據它是否產生於與土壤結合的或是與土壤分離的來源,對於一個人的一般情況竟產生了何等明顯的影響。幾小時前臉色蒼白並幾乎昏迷地躺在這裏的格雷諾耶。他說,現在看上去像他那年齡的任何一個健康人那麼充滿活力,真的可以說,他——儘管帶有一個像他這樣階層和缺乏教養的人所有的一切局限——幾乎獲得了像大人物一樣的氣質。他,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無論如何將在他即將出版的關於致命氣體理論的專著的營養學一章中對這件事加以闡述。但是他認為當前首先得用這芳香配製出香水。
格雷諾職交給他兩小瓶用花製成斷修統給香水,銜條用它們來噴洒e己的身子。他對其效果非常滿意。他承認,他在被像鉛一樣重的可怕的紫羅蘭香壓了多年之後,此時他彷彿覺得自己長出了花的翅膀;如果他沒搞錯的話,他的膝蓋可怕的疼痛和兩耳嗡嗡的響聲都已減輕;總的說來,他覺得自己輕鬆愉快,變得身強力壯,年輕了好幾歲。他朝格雷諾耶走去,擁抱他,稱他為“我的氣體兄弟”,並且補充說,這不是社交上的稱呼,而是“考慮到致命氣體理論”的單純精神上的稱呼。所有人在這致命氣體理論之前——並且只在這致命氣體理論之前——一律平等;他也打算——他說著,同時和格雷諾耶鬆開,而且影g常友好地,絲毫沒有厭惡情緒地,幾乎是像與自己同樣身份的人鬆開——在不久的將來建立一個國際性的超階級的共濟會分會,該會的宗旨是要完全除去致命的氣體,爭取在最近用純潔的活力氣體來代替,他現在就許諾將吸收格雷諾耶為第一個皈依該分會的人。然後他叫人把用花配製的香水配方寫在紙條上,把紙條放在身上.並送給格雷諾耶五十金路易。
德-拉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在他第一次報告后的整整一周,再次讓他的被保護人在大學禮堂里露面。人群擁擠不甩。蒙彼利埃全城的人.不僅科學工作者、而且社會上的人,其中有許多女士都來了,他們想觀看這個傳奇性的袕居人。儘管塔亞德的反對者,主要是“大學植物園友社”的代表和“農業促進協會”會員,把他們的追隨者都動員起來了,這次活動仍取得了卓越的成績。為了便於觀眾回憶格雷諾耶在一周前的情況,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讓人傳閱描繪這個袕居人的醜陋和襤褸不堪的畫片。隨後他叫人把新的格雷諾耶帶進來——身穿漂亮的天鵝絨藍色外衣和綢襯衫,塗了胭脂,拍上粉,理了發。他筆挺地邁着優美的步伐,腰部擺動得像個紳士,這種走路的方式和他完全不靠別人幫助向大家致意,一會兒朝這兒一會兒朝那兒深深鞠躬,微微笑着登上講台的風度,使所有懷疑者和批評者都啞口無言。就連大學植物園的朋友們也難堪地沉默着。這種變化太明顯了,看來在這兒發生的奇迹太令人傾倒了:一周前,那裏蹲着一頭歷經磨難的野蠻的動物,現在則的的確確站立着一個體態健美的文明人。大廳里洋溢着近乎莊嚴肅穆的情緒,當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開始講演時,廳里寂靜無聲。他再次發展了他那已經頗為出名的致命的土壤氣體理論,後來闡述了他用何種機械的與飲食的方法把這種氣體從被展示者的體內驅出,代之以活力氣體。最後,他要求所有在座者,無論是朋友或持不同意見的人,鑒於如此令人信服的事實,放棄對這種新學說的抵制,同他,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一道對這兇惡的氣體進行鬥爭,為善良的活力氣體敞開道路。說到這裏,他展開臂膀,眼睛對着天空,許多學者也模仿他這麼做,婦女們則放聲哭泣。
格雷諾耶站在小講台上,不去聽侯爵的高談闊論。他懷着極為滿足的心情觀察一種完全不同的氣體,即一種現實得多的氣體——自己一的氣體——的作用。他按照大禮堂空間駒要求,給自己噴洒了大量的香水,還沒有登上講台泊己濃重的香氣就從身上散發出來。他看到這香氣——他甚至真的用眼睛看到了!——抓住了坐在前面的觀眾,然後繼續向後面傳播,最後抵達後幾排的觀眾和迴廊。它抓住了誰——格雷諾耶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誰就明顯地發生變化。在他的香氣作用下,人們不知不覺地改變了他們的臉部表情、他們的舉止、他們的感情。起初瞪大眼睛驚訝地看着他的人,此時則用和善的目光瞧着他;先前皺着眉頭、嘴角明顯下拉、背部始終靠在椅子上的人,現在鬆動了身子,背部向前傾了;甚至那些只是帶着恐懼B光和始終抱着疑惑表情的神經敏感的人,膽怯的人和恐懼的人,此刻當香氣傳到他們身上時,在他們的臉上也泛出了友善,泛出了同情。
報告結束時全場起立,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活力氣體萬歲!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萬歲!氣體理論萬歲!打倒正統醫學!”法國南部最著名的大學城蒙彼利埃的學者們這樣喊叫着。這是德-拉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侯爵一生中最偉大的時辰。
格雷諾耶現在從自己伯小講台上走下來,擠到人群中,他知道這樣的歡呼只有他才能領受,這只是對讓一巴蒂斯特-格雷諾耶一個人的歡呼,即使大廳里沒有哪個歡呼着預料到這一點。
他在蒙彼利埃又呆了幾個星期。他頗有點名氣了,人們邀請他出入沙龍,詢問他在洞袕的生活,打聽侯爵給他醫治的情況。他只得再三講述把他擄走的強盜們的故事,講述放下來的籃子和梯子的故事。每次他都添枝加葉,虛構新的細節。因此他在說話方面又得到了一定的鍛煉——當然這是十分有限的,因為他這輩子並不熱衷於語言——他覺得更重要的是如何自圓其說地說謊。
其實,他十分肯定地說,他想對人們講什麼就可以講什麼。他們只要相信過一次——他們在吸入第一口他配製的氣味時,就對他表示信任了——那麼他們對一切都會相信。此外,他在社交中獲得了某種自信。這種自信他過去從未有過,它甚至在身體方面表現出來。他覺得自己似乎長高了。他的駝背似乎消失了。他差不多完全挺直身體走路。若是有人同他攀談,他已經不再怞搐,而是筆直地挺立,經受住向他投來的目光。當然他在這期間還沒變成地道的男子漢,還不是沙龍的雄獅,不是獨立自主的社交上的清客。但是很明顯,蜷縮着身子和側向左邊的情況已經沒有了,自然的謙虛和任何情況下都帶點天生靦腆的姿態已經顯示出來。這種姿態給某些先生和女士留下了動人的印象——當時在上流社會圈子裏,人們偏愛自然的姿態和一種毫無變化的魅力。
三月初他整理好行裝,並在一天清晨城門剛打開時,穿上了前一天在舊衣市場上買來的一件不顯眼的藍色外衣,戴上一頂破舊禮帽,這頂帽子把半個臉部遮住了。他偷偷地離開了。沒有人認出他來,沒有人看到或注意他,因為他在這天特意沒有使用他的香水。將近中午時分,侯爵打聽他的情況時,哨兵信誓旦旦地說,他們雖然看到了所有離城的人,但是沒有看見那個大家熟悉的袕居人,那袕居人一定會引起他們注意的。侯爵於是叫人散佈說,格雷諾耶是經他同意才離開蒙彼利埃,回巴黎處理家事的。可是暗地裏他惱火到了極點,因為他已經籌劃好和格雷諾耶一起遊歷整個法國,以便爭取追隨者支持他的氣體理論。
過了一段時間,他的心情才平靜下來,因為即使不出去旅遊,幾乎不用他自己努力,他的名聲就傳開了。關於塔亞德致命氣體的長篇論文發表在(科學報)乃至俄羅巴信使報上,許多受致命氣體傳染的病人遠道而來求醫。一七六四年夏天地建立了第一個“活力氣體共濟會分會”,該分會在蒙彼利埃有一百二十名會員,在馬賽和里昂有支會。後來他決定到巴黎去,以便從那裏出發爭取整個文明世界對他的學說的支持,可是為了進行宣傳支持他的遠征,他首先要完成一項偉大的氣體事業,它使得醫治袕居人以及其他一切實驗都黯然失色,十二月初,他由一群毫不畏懼的門徒陪同,出征卡尼古山峰,它與巴黎位於同一經線上,被認為是比利牛斯山的最高山峰。這個已經接近老年的男人打算114人把他抬到28ho米高的山峰上,在那裏呆上三個星期,呼吸最純潔、最新鮮的活力空氣,以便如他所宣佈的,準時在聖誕前夕變成一個二十歲的健壯少年重新下山。
他的門徒在到達韋爾內——可怕的山腳下的最後一個居民點——不久即退出遠征,但侯爵一點也不介意。他在冰天雪地中脫去他的衣服。發出歡呼聲,開始一個人登山。人們最後看到的,是他極度興奮地朝天舉起雙手,唱着歌消失在暴風雪中的側影。
聖誕前夕,門徒們等候着德-拉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歸來。但是他們白等了,他既沒作為老頭也沒成為青年回來。第二年初夏,一批最勇敢的人外出尋找,登上終年積雪的卡尼古山峰,可是沒找到他的任何東西,沒發現衣服,也沒發現他身上的任何部分和小骨頭。
可是這對於他的學說並未造成什麼損失。情況正相反。不久有了這樣的傳說:他在山頂上與永恆的活力氣體結了婚,自己融化在氣體中,氣體融化在他身上,繼續永遠年輕地飄過比利牛斯山的山峰,誰也看不見,誰上山去找他,就分享到他,一年中不會生病,不會衰老。直至十九世紀,有人還在醫學講座上為塔亞德的氣體理論辯護,在許多神秘的團體裏還用它來治病。直至今天,在比利牛斯山兩側,即在佩皮尼昂和菲格拉達福茲,還存在着秘密的塔亞德主義者共濟會分會,他們一年一度聚會在一起攀登卡尼古山峰。
他們在那裏燃起黃火,據說是為了迎接冬至的來臨和紀念聖約翰的緣故——但實際上是為了對他們的師傅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表示尊敬,對他的偉大氣體表示崇拜,為了獲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