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你到巴黎來找我們,可後來你卻獨坐在這石階上面……’他用一種安慰的口吻說道,‘你為什麼不趕上我們?你為什麼不對我們說,不跟我們談談你剛才提到名字的那個人呢?我知道他是誰,我知道他的名字。’
“‘你不知道,沒法知道。他是個凡人。’這時我說的話多半是出自本能而非自信。想到萊斯特,想到這傢伙應該知道萊斯特的死,這些想法擾亂了我的思緒。
“‘你到這兒來是為了考慮凡人,思考對凡人的公正嗎?’他問道,但語氣中沒有任何指責和嘲笑的意思。
“‘我是來這兒清靜清靜的。別讓我冒犯你。就是這樣,’我喃喃自語道。
“‘可是在這種心境中清靜,你甚至連我的腳步聲部聽不見……我喜歡你。我想要你上樓來。’他說著,慢慢地把我拽起來站到他旁邊。
“就在那時,阿爾芒的小屋門開了,從裏面閃射出一道長長的光,照在樓道上。我聽見他走來了,聖地亞哥放開了我。我正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時,阿爾芒出現在樓梯下面,手挽着克勞迪婭。克勞迪婭仍像我剛才與阿爾芒談話的整個過程中一樣,臉上一副木然的表情。她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我記得自己注意到了這一點,儘管我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想的,這種感覺甚至現在也令人難忘。我迅速地將她從阿爾芒身邊拉過來。她柔軟的四肢靠着我,這使我覺得我們都像是躺在棺材中,處於麻木的沉睡狀態一般。
“接着,阿爾芒揮臂猛然有力地一推,將聖地亞哥推向一旁。聖地亞哥像是要往後仰翻下去似的,但他又站直起來,這樣反而又被阿爾芒拖向樓梯的上頭。所有這一切發生得那樣迅捷,我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他們的衣服在動,聽見他們靴子的沙沙作響。後來,阿爾芒獨自站在樓梯的最上面,我向上走近他。
“‘今晚你們是不可能安全地離開這個戲院的,’他低聲對我說道,‘他對你起了疑心。既然我已經把你們帶到這兒來了,那他就覺得有權對你有更多的了解。我們的安全也全看這一點了。’他領着我又慢慢地回到舞廳。但接着,他轉過臉來,把嘴唇幾乎貼近我的耳朵低聲說:‘我必須警告你。別回答任何問題。你問,然後再自己解開一個又一個的事實之謎吧。但不要,不要透露尤其是有關你來歷的任何東西。’
“這時,他離開我們而去,但招呼着我們隨他進入了其餘吸血鬼們集聚的黑暗之處。那些吸血鬼像群冷漠的大理石雕像焦立在那裏,臉和手也完全和我們的一樣。那時我才強烈地感覺到我們全都是怎樣地用同一種材料做成的,而這樣一種想法,我在新奧爾良的所有那些漫長歲月里只會偶爾想到。這種想法擾亂了我的心緒,尤其是當我看見那些密密麻麻的可怕壁畫之間的長長鏡子中映照出某一個或更多的吸血鬼的時候。
“當我從那些雕刻的橡木椅子中間找到一張並坐進去時,克勞迪婭似乎醒悟過來了。她斜靠着我,很奇怪地說了些語無倫次的話,那些話似乎暗示着我必須按阿爾芒說的做:絕不要提我們的來歷。這時我想和她講話,但我發現那個高個的吸血鬼聖地亞哥正看着我們,目光緩慢地從我們身上移向阿爾芒。好幾個女吸血鬼圍繞在阿爾芒的身邊,當我看見她們用胳膊摟着他的腰時,心中湧起一種騷動的感覺。當我看着他們時,令我吃驚的不是她們那因吸血鬼的本性而變得像玻璃般僵硬的優雅體型、嬌美容貌以及優美的雙手,也不是她們那此刻突然靜下來盯着我的迷人的雙眼,令我吃驚的是我自己內心的那種瘋狂的嫉妒。我害怕看她們那麼近地挨着他,害怕他轉過臉來挨個親吻她們。然而,這時,當他將她們帶到我近前時,我卻猶豫而困惑起來了。
“埃斯特爾和西萊斯特是我記得的兩個名字,兩個瓷娃娃似的美人。她們以盲人特有的方式愛撫着克勞迪婭,她們的手在她的金髮上面撫摸,甚至觸摸她的嘴唇。然而她,她的雙眸目光依舊迷濛而深遠,全然是在忍受着。她知道我也清楚而她們似乎無法捕捉到的東西:那樣嬌小的身軀中蘊育着一個同她們一樣敏銳而清晰的女人頭腦。令我驚奇的是,我看到她提着她那淡紫色衣裙在為她們轉來轉去,而且還對她們的羨慕報以冷冷的微笑。有多少次,我一定是忘記了,我一定是對她說過她就像是個孩子;我一定是過於放肆地愛撫過她,而且還曾以一個成年人的放縱把她攬進懷裏。我的思緒分成了三路:一是昨晚在聖加布里爾飯店,那似乎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曾帶着深深的積怨談到過愛;二是對阿爾芒所講的或沒講的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的無限震驚;三是對我周圍那些在怪誕奇異壁畫下面的暗處低語的吸血鬼們的靜靜關注。因為我從不需要問任何問題就能從那些吸血鬼身上認識到很多東西,所以巴黎吸血鬼的生活正是我所害怕發生的一切,而上面戲院中的那個小小舞台已經表明了這一切。
“屋子裏那些暗淡的燭光讓人無法迴避,那些壁畫完完全全地映入了人的眼帘,而且幾乎每個晚上,當某個吸血鬼帶來一幅由當代藝術家創作的新的雕刻或繪畫作品時,就又多了一件。西萊斯特把她那冰涼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帶着對那些繪畫作者們的不屑一顧說著什麼,而埃斯特爾此刻正把克勞迪婭放在她的大腿面上。這些都在向我這個天真的殖民地來的人強調這樣一個事實:吸血鬼們自己並未製造這樣的恐怖,他們僅僅是在收集這些恐怖的東西,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人類可以遠比吸血鬼們罪惡得多。
“‘畫這樣一些畫是罪惡的嗎?’克勞迪婭用一種平板的聲調輕聲問道。
“西萊斯特把她黑色的鬈髮向後甩甩,笑了起來。‘能想得出就能做得出,’她很快地答道,目光中暗含着某種敵意。‘當然,我們以各種形式的殺害來努力與人類競爭,是不是?’她身子向前傾,拍了拍克勞迪婭的膝蓋。但克勞迪婭只是看着她,看她神經質地笑並繼續說。聖地亞哥走近我們,提出了有關我們在聖加布里爾飯店的房間問題。他用一種極誇張的舞台動作手勢對我們說那裏恐怕不安全。接着,他說了一個有關那些房間令人吃驚的情況。他知道我們睡覺的那個箱子,在他看來那根粗俗。‘到這兒來!’他站在樓梯上對我說,言語中帶着一種顯而易見的近乎孩子氣的天真。‘和我們住在一起,不必這樣假裝了。我們有自己的守衛。告訴我,你們從哪兒來!’他說著,頭低垂到膝蓋上面,手抓着我椅子的扶手。‘你的聲音,我知道那種口音,再說說看。’
“想到自己帶着口音的法語,我隱隱約約地恐慌起來,但這還不是我最擔心的。他的主觀意志很強,而且有着明顯的佔有欲。他仰頭看着我,那種極具佔有欲的形象每時每刻都在我心中變得愈發豐滿了。而這時候,我們周圍的吸血鬼們談了起來。埃斯特爾說黑色是吸血鬼衣服的顏色,而克勞迪婭那色彩柔和的漂亮衣裙雖然好看卻沒品味。‘我們與夜色融為一體,’她說道,‘我們有一種葬禮的光彩。’這時,她彎腰將臉頰緊靠克勞迪婭的臉頰。為了使她的評論柔和一些,她笑了。接着,西萊斯特笑了,然後聖地亞哥也笑了,整個房間似乎都充滿了那叮噹作響的超自然的笑聲,那些超自然的聲音在塗滿繪畫的四壁間回蕩着,震得那些脆弱的燭火晃動起來。‘啊,可要把這些頭髮卷掩蓋起來了,’西萊斯特撫弄着克勞迪婭的金髮說道。這時我才意識到那早就很明顯的事實:他們全都將頭髮染成了黑色,除了阿爾芒。那黑髮連同那黑衣服使我那紛亂的印象加深了:我們全都是一個模子做出來的雕像。我已無法再更多地強調自己是怎樣地被那種印象攪亂了心緒的。那似乎激起了我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某種我無法完全捕捉到的東西。
“我發覺自己離開了他們,走到了那些狹長鏡子中的一面的面前,從鏡子中我的肩膀上面看着他們。克勞迪婭在他們中間就像顆閃光的寶石,在下面沉睡的那個凡人男孩也會是這樣的。我開始意識到,發覺他們在某種可怕的程度上很陰鬱沉悶:我所看到的地方都很陰鬱沉悶。他們那發光的吸血鬼眼睛令人生厭的千篇一律,他們的智慧也如同一隻生鏽的銅鐘一般。
“使我從這些想法中分神的只有那我想要知道的情況。‘東歐的吸血鬼……’克勞迪婭說著,‘那些可伯的怪物,他們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那是些亡魂,’阿爾芒在隔得很遠的地方輕聲答道,他在用那準確無誤的超自然的耳朵聽着那更多的是內心的沉思而不是低語的東西。屋子裏靜了下來。‘他們的血不同,微不足道。他們像我們一樣地繁衍,但毫無技巧或用心可言。在過去——’他突然停住了。我能從鏡子中看見他的臉。那張臉莫名其妙地僵硬。
“‘喔,告訴我們過去的事吧,’西萊斯特說道。她的聲音尖厲,達到了凡人的音高。她的語調中有某種邪惡的東西。
“而這時聖地亞哥又取而代之,擺出同樣引誘人的姿態。‘對,給我們講講那些女巫的聚會和那種能使我們隱形的藥草吧,’他說道,‘還有那炮烙之刑!’
“阿爾芒的眼睛盯着克勞迪婭。‘當心那些怪物,’他說著,眼睛故意先掃過聖地亞哥,然後是西萊斯特,‘那些亡魂們,他們會當你們是凡人,會襲擊你們。’
“西萊斯特一陣發抖,蔑視地嘟噥了幾句,那神情像是個貴族在談論與她同姓的庸俗表親。而我正在看克勞迪婭,因為她的雙眼似乎又像剛才那樣矇矓起來了。她突然不看阿爾芒了。
“其他一些吸血鬼的聲音又大了起來,蓋住了整個屋子裏的聲音。他們在交頭接耳地談論夜晚殺人的事,沒有絲毫感情地描述着這個或那個遭遇,其間他們對彼此殘酷的質疑聲不時地如同雪亮的閃電般閃現着:有吸血鬼走向一個在角落裏的又瘦又高的吸血鬼,跟他講不要把凡人的生命浪漫化,不要沒精打採的,不必拒絕做現成的最有趣的事情。他糊裏糊塗聳聳肩,說話慢吞吞,然後又長時間呆乎乎地一言不發,他就像是被吸的血噎住了,站在那兒就像是剛剛去棺材裏睡過一樣。然而,他仍待在那裏,被這個長生不死的邪惡團伙,一個遵奉者的俱樂部的壓力操縱着。萊斯特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他來過這兒嗎?是什麼原因使他離開的呢?沒有人支配過萊斯特——他是個小吸血鬼圈子的頭兒,但他們又會怎樣誇讚他的別出心裁,他對受害者那像貓似的戲弄呢?而‘浪費’……那個字眼,那對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吸血鬼很重要的評價,也常常能聽到。你‘浪費’了殺死這個孩子的機會,你‘浪費’了嚇唬這個可憐女人或使那個男人發瘋的機會,而這些是只需一個小小的戲法就能辦到的。
“我的頭在發暈。一種常見的凡人的頭痛。我渴望擺脫這些吸血鬼,只有遠處阿爾芒的影子吸引着我,儘管他曾多次警告過我。這時他似乎已疏遠了其他的吸血鬼,雖然他還常常和他們點頭致意併到處招呼幾句,看上去仍像是他們中的一分子;他的手只是偶爾從座椅的獅爪扶手上抬起來。當我這樣看着他,看見在這一小群吸血鬼中沒有人像我一樣被注視,而且沒有人像我一樣能不時地吸引他的目光時,我的心情很興奮。然而他仍舊遠離我,只是用眼睛在看我。他的警告在我耳畔迴響,可我不管它了。我渴望徹底離開這座戲院,我無精打采地站在那兒,終於得到了那無用而且無比乏味的消息。
“‘可你沒什麼罪行,沒有重大的罪行,是嗎?’克勞迪婭問道。當我背對她站着時,她那紫色的眼睛似乎都在鏡子中盯着我。
“‘罪行!討厭!’埃斯特爾喊叫着並用一個蒼白的手指指着阿爾芒。阿爾芒在遠處屋子盡頭的地方和她一起輕聲笑着。‘討厭的是死亡!’她嚷着,露出了那吸血鬼的尖牙,於是阿爾芒以一種表示害怕和要摔倒的舞台動作將一隻無力的手放在前額上面。
“可兩手背在後面觀看着的聖地亞哥插嘴了。‘罪行!’他說,‘是的,有一種罪行!一種我們對另一個吸血鬼窮追不捨直至將其摧毀的罪行。你們能猜出那是什麼嗎?’他瞥了克勞迪婭一眼,然後看看我,接着又把目光投向她那張面具似的臉。‘你應該知道的,你對創造你的那個吸血鬼如此守口如瓶。’
“‘可為什麼呢?’她問道,眼睛是那樣從未有過地眯縫着,兩隻手仍靜靜地放在大腿上面。
“屋子裏慢慢地、然後完全地沉寂下來,所有那些白白的臉都轉向聖地亞哥。他站在那兒,一隻腳伸向前,兩隻手在背後緊握着,居高臨下地看着克勞迪婭。當他看見自己有發言權時,兩眼炯炯有神。接着,他突然從站的地方走開,從我後面悄悄走來並拍拍我的肩膀。‘你能猜出那種罪行是什麼嗎?難道你的吸血鬼頭兒沒告訴過你嗎?’
“那伸過來的熟悉的手慢慢地牽引着我,隨着那加快的心跳,他輕輕地敲打着我的心。
“‘那是種無論哪個吸血克在哪兒犯下就意味着要死的罪行。那就是殺死你的同類!’
“‘啊哈!’克勞迪婭喊叫起來,接着發出了一陣響亮的大笑。她正旋轉着紫色的絲裙並邁着輕脆響亮的步子穿過大廳。她抓住我的手說道:‘我真擔心它要像來自泡沫的維納斯一樣誕生,就像我們似的!吸血鬼頭兒!來,路易,我們走!’她向我點點頭,拉着我走開。
“阿爾芒在笑。聖地亞哥一動不動。當我們走到門口時,阿爾芒站了起來。‘歡迎你們明晚再來,還有後天晚上。’
“我覺得一直跑到街上才喘了口氣。雨仍在下,而所有的街道似乎都被雨水浸濕了,很凄涼,但卻很美。幾張散落的紙片在風中被吹刮著,一輛閃着微光的馬車緩慢地經過,馬蹄聲嘚嘚,沉悶而有節奏。天空裏淡紫色。我向前飛奔着,克勞迪婭在旁邊指路。我大踏步向前,她終於堅持不住,讓我抱了起來。
“‘我不喜歡他們。’當我們快到聖加布里爾飯店時,克勞迪婭滿腔怒火地對我說。在這拂曉前的時分,飯店那寬大而且燈火通明的大廳里連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悄悄地從那些在桌旁低頭打盹的職員身邊溜過去。‘為了尋找他們,我已經走遍了整個世界。我看不起他們!’她甩掉斗篷,走到房間中央。一陣風雨敲打着那些落地窗。我不知不覺地將所有的燈火都——調大,並舉起那個大枝形燭台湊近那些煤氣燈的燈火,彷彿我是萊斯特或克勞迪婭似的。接着,我找到那把在那個地下室曾想到過的紫褐色天鵝絨椅子,滑坐進去,癱倒下來。一時間,似乎整個房間都燒着了。當我雙眼凝視那幅樹淡水靜的鍍金鑲框畫時,吸血鬼的魔咒就被破除了。在這兒他們碰不到我們,然而我知道這是個謊話,愚蠢的謊話。
“‘我處境危險,危險。’克勞迪婭帶着難以抑制的憤怒說道。
“‘可他們怎麼知道我們對他幹了些什麼呢?再說,我們處境危險!你有沒有想到過,我是不會承認自己的罪行的!而如果你是那唯一的……’這時,當她靠近之際,我伸手抓住了她,但她那雙瘋狂的眼睛盯着我,於是我兩手向後一放,鬆開了。‘你覺得我會讓你處於危險之中不管嗎?’
“她笑了。剎那間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你不會的,路易。你不會。危險把你拉近我……’
“‘愛把我拉近你,’我溫柔地說。
“‘愛?’她說道,‘你說愛是什麼意思?’後來,她彷彿看出了我臉上痛苦的神情,向我走近並用雙手撫摸我的面頰。她冷冰冰的,很不滿,就像我被那個凡人男孩挑逗了但很不滿足那樣,冷冰冰的,很不滿。
“‘你總是對我的愛想當然,’我對她說,‘我們已經結合了……’可即使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仍感覺到自己原先的信念在動搖,又感覺到了昨晚,當她就凡人的情感而嘲笑我時的那種痛苦折磨。我轉過臉去,不再看她。
“‘如果阿爾芒召喚你,你就會離開我而去找他的……’
“‘絕不會……’我對她說。
“‘你會離開我的,而他需要你就像你需要他一樣。他一直都在等你……’
“‘絕不會的……’這時我站了起來,朝那個箱子走去。門都鎖上了,但它們難不倒那些吸血鬼。我們只有趕在燈滅之前起來才能將他們拒擋在門外。我轉過臉,叫她來。她躺在我旁邊。我想將臉埋進她的頭髮裏面,想乞求她的原諒。因為,實際上她是對的,而我還是愛她,像從前一樣地愛她。這時,當我把她拉近身旁,她說:‘你知道那是什麼嗎?他甚至一言不發地對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話。你知道他將我弄成神思恍惚的狀態主要是為什麼嗎?那樣我的眼睛就只能看着他,這樣他就能像牽着我的心一樣拖着我。’
“‘所以你覺得……’我小聲說道,‘所以那種感覺是一樣的。’
“‘他使我變得有氣無力!’她說道。我腦海中又浮現出她倚靠着那些書坐在阿爾芒書桌上的樣子,又看到她那鬆軟低垂的脖子和僵硬的雙手。
“‘可你們在說什麼?他跟你說話時,他……’
“‘一言不發!’她重複道。我看見煤氣燈變暗了,而寂靜中的燭火卻很旺。雨點打在窗玻璃上。‘你知道嗎?他說……我應該死!’她低聲說,‘我應該讓你走。’
“我搖搖頭,但恐懼的心中卻湧起一陣感動。她相信並且說出了這個事實。她眼中有種模糊不清的東西,晶瑩透亮。‘他將我體內的生命活力吸入了他體內。’她說著,可愛的雙唇那樣顫動着。我不忍再看了,緊緊摟着她,但她眼中仍含着淚。‘喪失生命活力的那個男孩是他的奴隸,我喪失生命活力就會也成為他的奴隸。他愛你。他愛你。他會擁有你,而且他是不會讓我擋道的。’
“‘你不了解他!’我爭辯着,吻着她。我想用吻湮沒她,她的臉頰,她的雙唇。
“‘不,我就是太了解他了,’她甚至對着我親吻的雙唇說道.‘是你不了解他。愛使你失去了判斷力,你被他的學識、他的魔力迷惑住了。如果你知道他是怎樣吸食死亡,你就會比從前恨萊斯特更恨他。路易,你永遠也不要再到他那兒去了,我告訴你,我有危險!’”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地離開了克勞迪婭。我深信那個劇院的吸血鬼中只有阿爾芒能靠得住。她很勉強才讓我走,而我也深深地被她的眼神攪亂了心緒。她還不知道什麼是脆弱,但就在她放我走的時候,我從她身上看出了害怕和打擊。我趕忙去完成我的使命。我在劇院外面一直等到最後一個觀眾離開,看門人正要鎖門。
“他們怎麼看我,我說不準。是像其他人一樣,一個沒卸裝的演員嗎?那沒關係。要緊的是他們讓我通過了。我從他們中間穿過去。舞廳里只有少數幾個吸血鬼,他們沒跟我搭訕。最後,我站到了阿爾芒開着的門口。他立刻就看見了我,毫無疑問,這長長的一路他已經先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他馬上表示了歡迎並讓我坐下。他正忙着照應他的小男孩。那男孩正坐在書桌旁用餐,一個銀盤子裏面有魚有肉,旁邊放着一瓶白葡萄酒。儘管經過昨晚的事他有點發燒而且很虛弱,但他的膚色仍然很紅潤,他的體溫和香味仍然折磨着我。阿爾芒坐在我對面靠近爐火的皮椅子裏面,兩隻胳膊交叉擱在皮扶手上。那個凡人顯然不用求助於他。男孩往杯中倒滿了酒,微笑着,眼睛朝我眨了眨說:‘為我的主人。’但這杯是敬阿爾芒的。
“‘為你,奴隸,’阿爾芒很動感情地深吸了口氣,小聲說道。然後,他看着男孩喝了一大口。我看見他在舔濕濕的雙唇。當他把酒咽下去時,喉嚨那裏的肌肉牽動了幾下。這時那男孩子夾起一小片白白的肉。行了同樣的禮,然後慢慢咀嚼起來,兩眼仍盯着阿爾芒。這一切就像是阿爾芒在他那隻能用眼睛分享的那部分生活中飽餐痛飲似的。儘管他似乎已沉浸在其中了,但那卻是精心安排的,並非那種幾年前我站在巴貝特的窗外渴望過她那種凡人生活時經受的那種痛苦折磨。
“等那男孩吃完,他兩手摟着阿爾芒的脖子跪着,彷彿實際上是在品嘗阿爾芒那冰冷的肉體似的。我還能記起萊斯特第一次走近我的那個夜晚,他的目光多麼像是要燃燒,他蒼白的臉多麼興奮發光。現在,你就知道對你而言我是什麼了吧。
“最後,這一切結束了。那孩子要睡覺了,阿爾芒鎖上了他靠着的那兩扇銅門。一會兒功夫,男孩酒足飯飽,打起盹來。阿爾芒在我對面坐着,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很鎮定,而已看起來似乎很天真。當我感覺那雙眼睛要將我拉近他時,我垂下了眼皮。我想看看壁爐的火,可那兒只剩下了灰燼。
“‘你告誡我,不要講出自己的身世,為什麼?’我抬頭看着他問道。他似乎能覺察到我的退縮,但這並沒觸犯他,他只是略有些驚奇地注視着我。但我很心虛,對他的驚奇太心虛了,於是我又把視線移開。
“‘你殺了那個造就你的吸血鬼,是嗎?那就是你為什麼沒和他一起到這兒來的原因嗎?你為什麼不說出他的名字呢?聖地亞哥認為你殺了那個吸血鬼。’
“‘那麼,如果這是真的,或者我們無法使你們相信的話,你們就會設法除掉我們嗎?’我問。
“‘我是不會拿你們怎麼樣的,’他平靜地說,‘但正如我告訴你的,我不是如你所問的這兒的頭兒。’
“‘可他們相信你就是頭兒,不對嗎?而聖地亞哥,你兩次將他從我面前推走了。’
“‘我比聖地亞哥更有魔力,更年長些。聖地亞哥比你年輕。’他說道,語氣很坦率,沒有一絲驕傲。這些是明擺着的事實。
“‘他已經開始行動了,’他說,‘但不是和我,而是和上面那些傢伙。’
“‘可他為什麼要懷疑我們呢?’
“這時他似乎在思索,兩眼低垂,握緊的拳頭托着下巴。似乎經過很漫長的一會兒之後,他抬起頭來。‘我可以告訴你原因,’他說,‘因為你太沉默寡言了。這個世上的吸血鬼很少,而且還生活在彼此爭鬥的恐怖之中。他們對那些新來的吸血鬼極謹慎小心,要弄清楚。他們很尊重其他的吸血鬼。這間屋裏有15個吸血鬼,這個數字被很小心地保持着。而你對他們來說顯然是有問題的:你感覺得太多,你想得太多了。正如你自己說的,吸血鬼的超然對你來說沒多大價值。接着又是那個神秘的孩子: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永遠也無法自給自足。如果此時那男孩的生命正處於相當的危險之中,他的生命對我來說是那麼寶貴,可我是不會將他變成個吸血鬼的,因為他太小,他的四肢還不夠強壯,他的血還幾乎不能品嘗。可你卻帶着那個孩子。她是吸血鬼用什麼方式造就的,他們問,是你造就她的嗎?所以,你看,你有這些問題而且有這種神秘感,然而你卻完全沉默。這樣,你就不可能被信任,而且聖地亞哥要找借口生是非。但還有另外一個比所有我剛才講的那些更實際的理由。那很簡單,就是:當你第一次在拉丁區遇到聖地亞哥時,你……很不幸……你說他是個小丑。’
“‘啊哈。’我往後一倚。
“‘如果你什麼也沒說過,那也許一切就會好得多了。’他笑着,知道我和他一樣明白了這其中的諷刺含義。
“我坐在那兒反思着他剛才說過的話,所有的想法中令我感到心事重重的就是克勞迪婭那些奇怪的勸告,就是這個目光溫和的年輕人對她說,‘死’。還有除此之外,就是我對上面舞廳的那些吸血鬼們慢慢積聚的厭惡。
“我覺得有種極強的慾望,迫不及待地要對他講這些事。儘管當我看着他那雙曾試圖迷惑克勞迪婭的眼睛時,他的眼睛在說,活着。我無法相信這一切,但想到她的恐懼,不,還不能說。他的眼睛在說,學吧。喔,我多麼想告訴他我無法理解的那一切;這些年我們是一直在尋找,而當我發現上面那些吸血鬼將永生當做時尚奇想的俱樂部和廉價的遵奉順從時,我是多麼吃驚啊。然而,經歷了這種沮喪,這種困惑之後,我有了更清醒的認識:為什麼不應該是這樣的呢?我期望的又是什麼呢?我又有什麼權利那麼痛苦地對萊斯特感到失望而讓他死呢!是因為他不肯告訴我我內心一定要尋找的東西嗎?阿爾芒的話,是怎麼說的?‘唯一的力量是蘊藏在我們自己心中的。’
“‘聽我說,’這時他說,‘你必須遠離他們。你的表情什麼也掩飾不了。如果我問你,你此時就會告訴我。看着我的眼睛。’
“我沒這麼做,而是兩眼死盯着他書桌上方那些小繪畫中的一幅,直到那畫在我眼中不再是那個《聖母與孩子》,而虛幻成了一片線條和色彩。因為我知道他對我說的是真實的。
“‘如果你能,就阻止他們,告訴他們,我們沒有任何傷害他們的意思,你為什麼不能這麼做?你自己說過,我們不是你的敵人,無論我們做過什麼……’
“我能聽見他在嘆息,輕輕地。‘我已暫時制止了他們,’他說,‘但我不想用控制他們的這種魔力來完全阻止他們。因為,如果我使用這種魔力,那麼我就必須保護它,就會樹敵很多。而當我想要在這兒完全擁有一個空間、一片安寧時,就將要永遠和我的敵人們打交道了。或者我就根本無法在此立足。我接受了他們給予我的種種統治權,但還不是為了去統治他們,只是想離他們遠一些。’
“‘我應該早就知道這一點的。’我說著,眼睛仍盯着那幅畫。
“那好,你必須走開。西萊斯特有很多魔力,她是最老的吸血鬼之一,而且她很嫉妒那孩子的美貌。而聖地亞哥,就像你所看見的,他就只等着哪怕是一點點的證據來證明你是逃犯了。
“我慢慢轉過身來,看着他。他坐在那裏,帶着那種令人恐懼的吸血鬼的靜止,就像實際上根本不是活的一樣。時間過得很慢,我耳邊又迴響起他說的那些話來,彷彿是他又在重複似的:‘我在這兒所求的只是擁有一個空間、一片安寧而已。或者我根本無法在此立足。’我感到有種對他的渴望,這渴望如此強烈,以至於我耗盡全部力量才剋制住它。我只是坐在那兒凝望着他,內心鬥爭激烈。我的希望是這樣的:不管怎樣,克勞迪婭能安然地留在這些吸血鬼中間,他們也許從她或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沒發現什麼罪,那樣我就能自由了。而且只要他們歡迎,我就可以永遠自由自在地留在這間小屋裏面,甚至可以接受任何條件,以求被容忍、被允許在這兒呆下去。
“我彷彿又看見了那個凡人男孩子,他沒在床上睡覺,而是跪在阿爾芒身邊,兩手摟着他的脖子。那對我來說是愛的形象。你必須明白,我感覺到的那種愛不是肉體的愛。我說的根本就不是那種愛,儘管阿爾芒漂亮單純,而且和他的任何親密行為都從沒令人反感過。對吸血鬼們來說,肉體的愛達到高潮時只有一種東西能使他們滿足,那就是殺人。我所說的把我引向他的另一種愛完全是那種萊斯特從未給予過我的教師之愛。我知道阿爾芒從不拒絕傳授知識。我將像透過一格窗玻璃似的看透他的內心,於是我就能充分享受其中的樂趣,吸取其中精華並成長起來。我閉上了雙眼。我覺得像是聽見了他在說話,聲音那麼小,我說不準。他好像是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到這兒來嗎?’
“我又抬起頭來看他,想着他是否知道我的想法,他實際上能否察覺到,而且是否可以相信這就是在他那種魔力範圍之內的事。現在,經過所有這些年之後,我可以認為萊斯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無法告訴我怎樣使用我的魔力的傢伙,並且我也能原諒他。然而我仍渴望知道這些,而且我會毫不抵抗地陷入這種渴望之中。一種沮喪完全覆蓋了這種渴望,我為自己脆弱而可怕的窘境感到沮喪。克勞迪婭在等着我。克勞迪婭,她是我的女兒,我的愛。
“‘我怎麼辦?’我小聲說,‘離開他們,離開你嗎?這麼多年了……’
“‘他們與你無關,’他說。
“我笑着並點點頭。
“‘你想幹什麼?’他問道。言語之間,用了一種最溫和而且最具同情心的口吻。
“‘難道你不知道?你沒有那種魔力嗎?’我問道,‘難道你不能像讀書那樣讀懂我的想法嗎?’
“他搖搖頭。‘不是你所說的那樣。我只知道你和那孩子面臨的危險是真實的,因為這一切對你是真實的。而且我也知道,即使有她的愛,你的孤獨也幾乎遠不是你所能忍受的。’
“這時我站了起來。起身,走到門口,然後飛快地跑過那個通道,這一切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但我卻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耗光了我所說的那種超自然的離奇古怪的東西。
“‘我請求你把他們從我們身邊趕走。’我站在門口說道,但我不能回頭看他,甚至不想受到他說話的那種聲音的干擾,以防使我又猶豫心軟起來。
“‘別走,’他說。
“‘我別無選擇。’
“我在通道里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他離我那麼近,我驚呆了。他就站在我旁邊,眼睛平視着我,手中拿着一把鑰匙,塞到我手裏。
“‘那兒有個門。’他說著,手指着暗處的盡頭。我原以為那兒只是面牆。‘還有一段階梯通向那條只有我自己走過的小路。現在你從這條路走,這樣就能避開其他人。否則你這樣走得很急,他們會發現的。’我立刻轉身就走,儘管內心極想留下來。‘但讓我告訴你這點,’他輕輕地將其手背壓在我的心口說,‘運用你內在的魔力,別再厭惡它了。要使用!當他們在上面的街上看見你時,用那種魔力使你的臉戴上個面具,而且還要像盯着任何人那樣盯着他們思考對策:要當心。記住我說的話,就當它是我送給你戴在脖子上的護身符。當你的目光和聖地亞哥或其他任何吸血鬼的目光相遇時,客氣地對他們說你想說的話,但心裏要想着那句話而且只想那句話。記住我說的話。我告訴你這些,只是因為你很尊重那簡單純樸的東西。你懂得這一點,那就是你的力量。’
“我從他的手中接過鑰匙,但實際上我並不記得是怎樣將它插入鎖中或者又是怎樣走上那些階梯的了,我甚至也想不起來當時他在哪裏或者他做了些什麼。我只記得,當我步入劇院後面那條黑暗的小路時,聽到他在離我很近的某個地方很輕柔地對我說:‘可以的時候,到這兒來,找我。’我環顧四周,但卻看不見他。這對我來說並不奇怪。他也曾在某個時候告訴過我,不能離開聖加布里爾飯店,不能給其他吸血鬼們留下絲毫他們想要的犯罪證據。‘你瞧,’他說,‘殺死其他的吸血鬼是很刺激的,那就是為什麼要嚴禁這種行為並要處死罪犯的緣故。’
“後來,當我站在風雨飄搖、燈火閃爍的巴黎街頭,望着兩旁林立的建築物時,當我面對身後那扇已經關閉成一堵黑暗厚實的牆的門、並且阿爾芒也不在那兒了的事實時,我似乎清醒了。
“儘管我知道克勞迪婭在等我,儘管當我經過飯店煤氣路燈上面她房間的窗戶時看見了那些蠟制的花瓣中間站着的小小身影,我仍從那條林蔭大道走開了,任憑更加黑暗的街道將我吞沒,就像我在新奧爾良街道上常常做的那樣。
“並不是我不愛她,相反,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太愛她了,而且我對她的愛和我對阿爾芒的愛又是同樣的強烈。此刻我逃避了他們,任憑殺人的慾望像一場盼望的高燒似的在心中升騰,把我的意識、我的痛苦全都嚇跑。
“透過雨後的迷霧,我看見一個人正向我走來。我能記得,當時他像是在一種夢幻的境界裏漫遊似的,因為夜幕籠罩着我,很黑而且很虛幻。那座小山一定是世上任何地方都有的,而巴黎那些柔和的燈光在霧中胡亂地閃爍着。這人喝醉了酒,兩眼直勾勾的,正盲目地走向死神的懷抱。他伸出顫動的手指撫摸着我臉上的骨頭。
“我還沒發瘋,沒有絕望。我一定是對他說了‘走吧’。我相信自己肯定是說了阿爾芒送給我的那個詞,‘當心’。然而我還是讓他將其大膽而帶着醉意的手臂滑繞到了我的腰際。我被他那可愛的眼神,被那懇求要立即為我畫像而且提到‘溫暖’二字的聲音,被他寬鬆的條紋襯衫上散發出的濃重芳香的油畫顏料味道俘虜了。我跟着他,穿過蒙馬特。我低聲對他說:‘你不該是死人中的成員。’他領着我穿過一個花草茂盛的花園,穿過芬芳潮濕的草地。當我說‘活着,活着’時,他笑了。他用手摸着我的面頰,拍拍我的臉,最後抓住我的下巴,將我扭向那低矮的門口射出的燈光。在油燈的映照下,他那變紅了的臉更是油光發亮。門關上了,那種溫暖的感覺慢慢地向我們四周滲透過來。
“我看見他眼中那大而亮的眼珠在閃動,黑眼珠周圍佈滿了血絲。當他領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時,他那隻溫暖的手使我內心那勉強忍住的飢餓感又燃燒起來了。接着,透過煤氣燈的霧氣,在閃爍的爐火映照下,我看見了那些畫布上一張張放光的臉,彷彿置身於那間傾斜的小屋裏就已經進入了一個色彩繽紛的仙境,從那裏釋放出的美真令人心馳神往。‘坐下,坐下……’他對我說著,兩隻滾燙的手按着我的胸口。我用手握住他的雙手,但它們卻滑向了一旁,於是我內心的飢餓感又在一陣陣地涌動了。
“這時我看見他站在遠處,兩眼目光專註,手裏拿着調色板。那張很大的畫布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能隱約看見他那隻揮動的胳膊。我坐在那裏,麻木而且絕望,任憑思緒隨着他的那些畫、那些迷人的眼睛不停地漂流,直到阿爾芒的眼睛不見了,克勞迪婭順着那個石階通道在奔跑,咔嗒咔嗒的鞋跟聲離我而去,越來越遠。
“‘你活着……’我小聲說道。‘是軀殼,’他答道,‘軀殼……’我曾在新奧爾良看過成堆的軀殼,那是從那些淺淺的墓穴中挖出來放入墓穴後面的那些房間裏去的,這樣另一個人就有可能被放進那狹窄的墓地里了。我覺得自己閉上了眼睛,內心的飢餓感變成了劇烈的痛苦。我的心在呼喊,呼喚一顆活着的心。後來,我覺得他在向前移動。他伸出兩隻手來撥正我的頭——那致命的一步,那致命的突然前傾。我嘆了口氣,低聲對他說:‘救救你自己吧,當心。’
“接着,在他那張濕潤的臉泛起的紅光之中,事情發生了。有種東西透過他那脆弱的肌膚,從那些咬破的血管中將他的血吸掉了。他向後掙脫了我,畫筆從手中滑落下來。而我卻站起來向他壓過去,感覺自己緊咬着唇,兩眼緊盯着他的臉,兩耳充滿了他掙扎的喊叫聲,兩手緊抓着他那強壯而且在搏鬥着的身體。最後我把他拉向我,沒命地撕破了他的肉體,吸幹了那賦予他生命的血。這時我鬆開他說道:‘死吧。’他的腦袋靠着我的衣服垂了下來。‘死吧。’我覺得他掙扎着要抬頭看我。於是又吸,他又掙扎。終於他滑倒了,嚇得癱軟在地上,快要死了。但他的眼睛仍然睜着。
“我坐到他的畫布前,精疲力竭,漸漸平靜下來。我朝下看他,看他那模糊灰暗的眼睛。我自己的手很紅潤,全身都暖洋洋的,那麼舒服。‘我又變成了凡人,’我低聲對他說道,‘我活過來了,吸了你的血我又活了。’他的眼睛閉上了。我倚着牆向後仰坐下去,不知不覺盯住了那張畫布上自己的臉。
“他所完成的只是個初稿。雖然他只用了些粗重的黑線條,但已把我的臉和雙肩勾勒得很逼真了。他已經開始潑抹了些顏料:我的眼睛是綠的,面頰是白的。然而當我看見畫布上自己的表情時,我驚呆了!他很準確地捕捉到了我那種神情,但畫上卻看不出有絲毫恐怖的東西。粗粗勾畫出的臉上,那雙天真無知的綠眼睛正用一種強忍着的難以抑制的渴望不露聲色地凝視着我。那種渴望他是不懂的。一個世紀前的路易在做彌撒,他的嘴自然地張開着,頭髮梳得很隨意,一隻手鬆松地握放在大腿面上,完全沉浸在牧師的佈道之中。一個凡人路易。想到這兒,我相信自己是在笑,雙手掩面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當我把手拿下時,那些手指上竟淚跡斑斑,而且還染有凡人的血。在我的內心已經開始有了那種殺了人的怪物才有的激動,而且我還要再殺掉那個正在收起那幅畫,準備帶着它逃出小屋的人。
“突然,那個人從地上爬起,帶着一種動物的呻吟站了起來。他死抓住我的靴子,但手卻從那皮革上滑落下來。鼓起某種巨大的反抗我的勇氣,他伸手向上抓住了那幅畫並且用他那漸漸蒼白的兩隻手緊抓不放。‘還給我!’他沖我吼道,‘還給我!’我們緊揪着那幅畫,我們兩個人。我盯着他和我自己的雙手,輕而易舉地就抓住了他試圖拚命搶救的東西。他那樣子像是要把畫帶到天堂或地獄去似的。我,是他的鮮血未能造就成人的東西,而他,是我的罪惡未能征服的人。接着,我彷彿不再是我自己了,很輕易地從他手中搶過那幅畫,一隻手把他揪起,挨近嘴邊,一怒之下撕開了他的喉嚨。”
“走進聖加布里爾飯店的房間后,我把那幅畫放在了壁爐台的上面,久久地看着它。克勞迪婭在那些房間裏的某個地方,而且有其他人進來了,好像在上面的某個陽台上有個女人或男人站得很近,身上散發出一種很明顯的個人的香水味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拿那幅畫,為什麼要搶那幅畫以至於此時它比那個死人還要讓我感到羞恥。但我為什麼還要把它放在大理石壁爐台上呢?我垂下頭,兩隻手顯然在顫抖。後來,我慢慢地轉過頭來,希望那些房間在我身邊。我想要那些花、那天鵝絨,還有那些在壁龕中的蠟燭。我想做個凡人,平凡而且安全。接着,彷彿是在霧中一般,我看見那兒有個女人。
“那女人靜靜地坐在那張大桌子旁邊。克勞迪婭在那兒撫弄着她的頭髮。她那樣一動不動地坐着,沒有絲毫恐懼。她那塔夫綢的綠袖子、她的裙子映在那些傾斜的鏡子裏面,於是她便不再是一個靜止的女人,而成了一群女人。她那深紅色頭髮中分並向耳後梳着,但還有十來個梳漏下的小髮捲在兩旁烘托着她那張蒼白的臉。她正用兩隻平靜的紫色眼睛看着我,一張孩子似的小嘴看上去幾乎是冷酷無情地柔軟,形狀看似丘比特之弓,沒有沾上任何化妝品或個性色彩。這時,那張嘴笑着說話了,那雙眼睛似乎在噴火。‘沒錯,他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已經愛上他了。他和你說的一樣。’說著,她站了起來,輕輕地提着那深色塔夫綢的蓬鬆裙子,於是那三面小鏡子中反射到的東西立刻全都消失了。
“我完全糊塗了,而且幾乎說不出話來。我一扭頭,發現克勞迪婭正坐在遠處的那張大床上,那張小臉僵硬似的平靜,但她那隻緊握的拳頭正揪着絲綢窗帘。‘馬德琳,’她輕聲說道,‘路易很靦腆的。’克勞迪婭漠然地在那兒看着。而當她講這句話時,馬德琳只是在笑。接着,馬德琳向我走得更近了。她把兩隻手放在喉嚨那兒的飾帶邊上,把飾帶向外拉,這樣我就能看到那脖子上的兩排小小的牙印。後來,笑容在她的嘴角消失了,她的雙唇立刻緊繃著變得性感起來。她眯縫着兩眼吐出了那兩個字:‘吸吧。’
“我轉身離開了她,驚愕之中舉起了拳頭,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可後來,克勞迪婭卻握住了我的拳頭,抬起頭無情地看着我。‘吸吧,路易,’她命令道,‘因為我無法做到這一點。’她的語氣異常痛苦而平靜,那生硬而有節奏的腔調中包含着所有的情緒。‘我太小了,沒力氣!你造我的時候是知道的!吸吧!’
“我掙脫開她,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腕,彷彿她已經將它灼傷似的。我能看見那扇門,對我來說,似乎立刻從那兒離開是最明智的。我能感覺到克勞迪婭的力量,她的意志以及那凡人婦女的那雙似乎被同樣的意志燃燒着的眼睛。但克勞迪婭吸引我的並非溫柔的懇求,也不是痛苦的哄勸,如果那樣倒能在我集聚自身力量時將那種魔力驅散而使我可憐她。她吸引我的是那種情感,那種透過她雙眼的冷漠和她此時轉身離我而去的樣子所表現出來的情感,她幾乎像是立刻被擊敗了似的。我弄不懂。她仰倒在床上,垂下頭,狂熱地自言自語,兩眼往上掃視着四壁。這究竟是為什麼?我想去撫摸她,對她說她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我想去安慰她,平息那似乎要將她吞噬的內心的慾火。
“那個輕柔的凡人婦女已經坐在了靠近爐火的一張天鵝絨椅子裏面,她穿的那變幻斑斕的塔夫綢衣裙在沙沙作響,就像她那雙正注視着我們的茫然的眼睛和蒼白而發燙的臉一樣很神秘。我記得自己轉身走向她,徑直去親了她虛弱的臉上那孩子氣撅起的嘴巴。吸血鬼的吻除了傷口外沒留下任何明顯的痕迹,也沒有在那淺粉色的肉體上留下不可變更的變化。‘在你看來,我們怎麼樣?’我問道,發現她兩眼盯着克勞迪婭。她似乎被那個小美人刺激得興奮起來,那令人崇敬的母愛已破那雙小肉手糾纏住了。
“她收住目光,抬頭望着我。‘我問你……我們看起來如何?你覺得我們白白的皮膚、殘忍的眼神很美很神奇嗎?喔,我記得很清楚,凡人的視覺是模糊不清的,而吸血鬼透過那種偽裝放射出的美又是那樣強烈而誘惑人,那樣十足地欺騙人!吸吧,你對我說。可就人間而言,你對你所要求的東西還一無所知!’
“但克勞迪婭從床上爬起來,走向了我。‘你怎麼敢!’她壓低聲音說,‘你竟敢替我們兩個人做出這樣的決定!你知道我有多看不起你!你知道嗎,我是帶着一種像害蟲一樣不斷侵蝕我的愛在鄙視你!’她嬌小的身體顫抖着,兩手叉在那黃色長袍外打褶的緊身圍腰上面。‘難道你沒忽視我嗎!每當你忽視我,你痛苦時我就心痛。你什麼也不懂。你的罪惡就是你無法變得罪惡而我必須為此忍受。我告訴你,我再也不要忍受了!’她的手指掐進了我腕上的肉裏面,我疼得渾身扭曲,掙脫開她向後退去。在她那張仇恨的臉面前,在她那雙眼中冒出的像某些蟄伏野獸般的衝天怒火中,我踉踉蹌蹌。‘你們像一個讓人做噩夢的童話故事中的兩個可怕的怪物,把我從凡人中間搶走,你們這兩個沒事幹的瞎了眼的父母!父親們!’她啐着唾沫說著。‘讓你眼裏積滿淚水吧。你對我的所作所為用你那些淚來懺悔是不夠的。再有塵世的6年、7年或8年……我也許已經變成她那樣了!’克勞迪婭說著,伸出的手指很快地指向馬德琳。馬德琳雙手托着臉,眼中充滿了哀愁。她的嗚咽聲中幾乎全是克勞迪婭的名字。但克勞迪婭沒聽見。‘是的。那種樣子!我也許就已經知道和你並肩而行是怎麼回事了。怪物!讓我在這種絕望的裝束。無奈的外形下長生不老!’淚水在她的眼中打着轉。話音漸漸消失,像是收進了她的胸腔似的。
“‘現在,你把她變給我!’她說著,頭低垂下來,鬈曲的長發倒披下來成了一幅遮擋的面紗。‘你把她變給我。要麼這樣,要麼你就結束在新奧爾良的那個飯店裏的那個夜晚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我不願再帶着這種仇恨活下去了,我也不想再帶着這種憤怒活下去了!我做不到。我不想忍受了!’她甩開頭髮,用兩手捂住耳朵,彷彿不想聽她自己講這些話。她急促地喘息着,熱淚似乎灼痛了她的面頰。
“我跪倒在她身邊,伸出雙臂似乎想擁抱她。然而,我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叫她的名字,唯恐自己內心哪怕一丁點痛苦的爆發都會傾瀉成難以言喻的絕望的嚎啕痛哭。‘喔,喔。’這時她搖搖頭,擠出的淚水順着兩頰流淌着。她把牙咬得很緊。‘我仍然愛你,那就是我內心的折磨。我從沒愛過萊斯特,但卻愛你!我愛你多深就恨你多深。愛和恨是一樣的!現在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了吧!’她兩眼紅紅的,掃了我一眼。
“‘知道了。’我小聲說道,低下了頭。可她卻被馬德琳擁抱着從我身邊走開了。馬德琳拚命地擁抱着她,彷彿她能在我面前保護克勞迪婭似的。諷刺——讓人可憐的諷刺——她自己能保護克勞迪婭。她正低聲對克勞迪婭說:‘別哭!別哭!’兩隻手用力地撫弄着克勞迪婭的臉和頭髮,像她那樣粗重的動作是會弄傷一個凡人小孩的。
“可克勞迪婭似乎突然倚在她胸口沉醉了。她兩眼緊閉,臉上很平靜,彷彿所有爆發出的激情全被排遣掉了。她一隻胳膊搭在馬德琳的脖子上,頭靠在那塔夫綢衣裙和飾帶上低垂着。她紋絲不動地倚躺着,面頰上淚跡斑斑,彷彿這表現出來的一切已使她精疲力竭。她極想忘卻這一切,似乎這房間,還有我都不存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