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真的很不對勁。米契幹了多年的記者,誰有心事看一眼便知。艾蓮不僅有事瞞着他,而且事態嚴重。
“終於剩我們兩個人了。”米契說。伊麗和黑亞力已各自回房。
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腦後催促她:在氣氛未弄僵之前,趕快告訴他吧。艾蓮無意識地搓着套裝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洗把臉。”她小聲說道,“大熱天汗流浹背,看起來一定很糟。”
米契拉住她的手。“你看起來美極了。”他摸到她手腕處急促的脈搏。“黑色很適合你。”他的另一手扯弄着她的衣襟。他記得她愛穿淺色洋裝,穿套裝的她像個陌生人。真可笑,米契暗忖,他幾乎是看着她長大的。他還記得她第一次矯正牙齒,裝鋼絲套時,他安慰她說,有想像力的男孩子會設法鑽過鋼絲套,吻到她。
“我沒見過你穿黑色衣服,不過黑色真的很適合你,使你的皮膚看起來更白皙,使男人忍不住想撫摸它。”他的手指滑過她臉頰,“並且品嘗它。”他低下頭,意圖非常明顯。艾蓮後退一步。“艾蓮?”
她無法面對他疑惑的目光,乾脆避開。“我去洗臉。”
要不是他心裏有數,肯定會把她的逃避視為恐懼。她在逃避什麼?
奔波了三天,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即便想追根究底,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他頭愈來愈疼,先前喝的冰啤酒開始在胃裏翻攪。
“別去太久。”他刻意用嘎啞、挑逗的語氣說。雖然渴望和她親熱,衰弱的身體卻不聽使喚。“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親愛的。”
艾蓮逃命似地奔入浴室,鎖上門,倚着門板,團緊雙眼。“喔,天啊,”她喃喃自語,“我該怎麼辦?”
她深呼吸,潑一些水到臉上,再補妝,梳發,重新面對鏡里的自己。
“笑一個,”她命令蒼白的鏡中人,“重逢應該是一件快樂的事。”
若沒有哈約拿這個人,今天應當是她夢想成真的大喜日子,是朝思暮想的米契平安歸來的奇迹日。可惜米契回來得太晚,早在九個月前,約拿已走進她的生活,開啟她關閉已久的心扉,使她再度付出愛,同時也得到愛。
她用兩手撩發,挺直肩,再做一個深呼吸,然後走出浴室。
米契立在窗邊,俯瞰底下的康乃狄克大道,背對着艾蓮,使她有機會再仔細打量他。他的確是瘦了,但不像想像中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略顯灰白的頭髮看得出曾被三流理髮師修剪過,有點凌亂。除了外表的變化,還有一種她說不出的奇異感受。對了,是他的站姿。看他聳着肩垂着頭的落寞樣,她的心頭不禁糾成一團。她從未見他如此失落過,從前的他,人前人後總是充滿自信,將周遭世界握於掌中,那處變不驚、百折不撓的毅力,令人自嘆弗如;可說是競爭激烈的新聞業中的佼佼者。
她正在思考該如何開口,附近桌上的一籃花吸引住她的目光。“哦,米契。”
他轉過身,微笑道:“希望你會喜歡這些野花。”稍早他讓門房準備這籃野花時,他還沒察覺出艾蓮的異狀,心情一直相當興奮、得意。可是當剪短髮、穿黑色套裝、體香變濃且失去純真的艾蓮一出現,他的心便直往下掉。
五顏六色的野花,散發出宜人的花香。當兩人的目光在花籃上方交會,艾蓮知道米契也在回想當年愛苗初長的浪漫情懷……
米契從黎巴嫩趕回三藩市為父親送葬那年,她剛拿到碩士學位。葬禮的氣氛是哀凄的,米契給她的感覺卻是美好的。他注視她時的眼神、微笑和他的觸摸,都讓艾蓮意亂情迷。
米契也被她迷得魂不守舍。一向工作至上的他反常地主動延假,同時拿出於記者的拚命三郎精神,開始向艾蓮展開攻勢。
他才回家五天,便順利邀得佳人首肯,開車到蒙特利海岸兜風。沿岸峭壁白浪的風景雖吸引人,她的注意力卻只放在他身上——他握着方向盤的長指頭,裹在牛仔褲里的腿肌,他身上的松皂香味。不知過了多久,他駛離高速公路,拐進通往聖塔露西亞山的碎石路,最後碎石變成了泥土路。車一直開着,她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想知道,只要能跟米契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因為他一旦回到地球的另一端,就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糟糕。”她瞪着眼前的木門和門上“不準入內”的告示牌,喃喃道。
“看我的。”米契下車,打開木門。
“這樣做好嗎?”她問。
他把車子開過木門,再下車關門。看她一本正經的表情和懮慮的眼神,他再次被她的純真打動。
“兩三年前,我報導過一則有關亞利桑那州阿納與老荷的土地糾紛的案件。”他繼續駛於彎曲的土路。
“我看過那篇報導。”艾蓮答道。她從未錯過他的任何一篇報導。
“那你應該記得老荷說沒有人真正擁有土地的那席話。他說得很對,我們的土地是向上帝以及我們的後代子孫借來的。”
她當然記得。不錯,人在世上的任何擁有都不是永久的,但這與擅闖私人土地的犯法行為是兩碼子事。“可是——”
“別可是了,艾蓮,沒什麼好擔心的。”他伸手撫摸她柔軟筆直的茶色秀髮。“我認識這塊地的主人,沒人會逮捕我們。”
“你在笑我?”她很清楚地聽出他語調中的笑意。
他把車停到路邊,撫着她的臉說:“我欣賞你都來不及了,怎麼會笑你?”
她看着他漸湊近的臉,心中小鹿橫衝直撞。他靠在她微啟的雙唇上低語,手指悄悄溜上她的後頸和髮際。
“艾蓮,”他的氣息拂過她的臉頰,逗留在她的額際,她的眼皮,她的耳垂。“你可知我有多想要你?”
他吻她的唇時,她吁出不知憋了多久的氣。“哦,是的,我也想要你。”她揪着他濃密的頭髮。“我愛你,米契。”
愛?天不怕地不怕的米契,以前最怕聽到這個字眼,唯恐他的工作和生活受到阻礙。可是從艾蓮嘴裏說出的,卻是如此甜蜜。
她傾向他,挑起他的慾望。他硬是壓抑住佔有她的衝動,因為他認為他們不是縱慾過度的青少年,美好的第一次不該在車後座發生。
“親愛的艾蓮,”他把她的手放到唇邊,“那是不可能的。”
她頓時面紅耳赤。她是怎麼了,怎麼隨隨便便就讓內心深處的感覺脫口而出?康米契是不受感情羈絆,只習慣一夜春宵型男女關係的男人,她竟然傻得像個小女生,一廂情願地對這種男人傾吐愛意!“對不起,”她冷冷地說,“不小心說漏嘴了。”她假裝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是真的有意……我的意思是……天啊,米契,我不是那種把性慾錯當成……”她再也說不出那個危險的字眼。
“愛?”米契替她說。
樹枝上一隻藍色的鳥兒,彷彿在責備他們。艾蓮別開臉,假裝欣賞那隻鳥,以避開米契的專註目光。
米契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他。“那就是你的感覺嗎,艾蓮。”他的碰觸使她打哆嗦。“性?慾望?”
她不擅長說謊,只好說:“我害怕。”
他若有所思地端詳她。白皙的皮膚在白洋裝的襯托下,顯得既性感又純潔。
“我也是。”
這就奇了。假扮反叛軍人混入阿富汗挖掘全球頭條新聞,單槍匹馬潛入貝魯特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秘密據點的康米契,竟然也會害怕。若說他怕她,更不可思議。
“我不相信。”她說。
他的微笑正經得令她不安。“是真的。因為你對我太重要了,艾蓮。”
艾蓮一時答不出話,只能睜大眼睛看着他。
“你願意相信我嗎?”他的聲音變得更低沉,眼睛更亮。
艾蓮舔着干唇。“願意。”
“很好。”他放開她,繞到另一邊為她開車門。“咱們散步去,別辜負了好天氣。”
艾蓮笑答:“說的也是。”
他們手攜手走下林蔭山徑,穿過一片樹林,來到懸崖邊上。腳下是怒浪擊崖、洶湧壯觀的太平洋。
“好美呀,”她忍不住讚歎,“狂放不馴。”這正是她的心情寫照。震耳的浪聲,彷彿是她失控的心跳。
“此情此景,唯獨此地擁有。”
“你什麼時候回貝魯特?”這個問題在她心中憋了數天,不吐不快。
她的語氣雖平靜,但閃過綠眸的痛苦卻逃不過他那雙利眼。他望向太平洋,一隻落單的海鷗在浪頭上低旋。
“快了。”海鷗俯衝下去,轉瞬間消失在浪間,不一會兒又咬着獵物出現。“昨晚電視台打電話來。”
她心情沉重,卻故作鎮定。“哦?”
“現在那邊正流傳停火的謠言,有人相信,不久將會簽定一份和平協議。假若屬實,新聞界最炙手可熱的記者怎可在這歷史性的時刻缺席?”
“我了解。”她不由得嘆氣。“什麼時候走?”
“明天。”
“這麼快?”
“恐怕是的。”他看着她,他想說什麼,又泄氣地搖頭。他讓沿她雙臂滑下的十指,與她的十指緊緊交握。“我想跟你在一起,艾蓮。”
親愛的上帝,她何嘗不想?但他明天就要離開,誰曉得他們之間是否有未來。既然如此,她何不好好抓住現在?
“好!”
她把他們交握的手按在心間。“就在此時此地。”
米契咬着牙,仍在剋制中。“這麼做太危險了,”他搖頭道。
“我有面對危險的心理準備。”
米契笑了笑,隱隱感覺到最原始的欲求。“我也有,但不是在懸崖邊上。”他忍住吻她的衝動。“走,快到了。”
他們循小路走到另一處樹林,再拐個彎,眼前赫然出現一片五彩繽紛的花海。身後浪擊峭壁的怒號,仍可聽聞。
“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多野花。”
“很特別吧?”
“嗯,這裏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地方。”艾蓮睜大眼,被眼前美景迷得入神。頭頂上方的枝頭上,鳥兒快活地跳躍着。“你怎麼知道有這個地方?”
“一位朋友告訴我的。”
“就是這塊地的主人?”
“正是。”微風輕拂下,她的髮絲貼住了臉頰。他伸手為她撥去。“這裏的美景與你的美麗相呼應。”
她心想:他對多少女人說過這句話?他跟多少女人在野花上面做過愛?
他把她拉近,她立刻心跳加速,身體軟得不得不靠在他身上。
“艾蓮,”他的熱氣吐在她臉上,“我的艾蓮。”
粗啞聲中赤裸裸的慾望,突破她最後一道防線。他一心一意地親吻她,他想要什麼,她都願意奉獻。
這次他不再溫柔,但非出於原意。他做任何事都講究技巧,包括做愛。他原已決定,一切必須慢下來,先用美景吸引她,再用甜言蜜語和巧柔的雙手引誘她。問題出在他沒把艾蓮的反應考慮在內。她的大方、她的主動完全出乎他意料,他想誘惑她,卻反倒被她誘惑。
他要擁緊她,吞噬她,佔有她。
他忘了再過幾個鐘頭就要上飛機;當她的氣息吐在他臉上,他也忘了不想與女人長相檬氐南敕ǎ壞彼輕喚他的名字,他不禁懷疑,他為何會把愛情視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如今為了艾蓮,這些觀念全為之改觀。
米契慢慢地拉開她的白洋裝拉鏈。艾蓮聽到他濁重的呼吸聲時,也感到放浪的自豪。毫無疑問的,他要她;她可以從他眼中看出,也從他為她卸除衣裳的顫抖手指感覺出。
“你好美,美得令人窒息。”他的手撫過她的胸前,她的心猛然一震。“在我眼裏,最美的就是你。”
艾蓮為他解開襯衫,視線未離開過他。
他才是最美的,她一邊撫摸黝黑的寬胸和結實的平腹,一邊忖思着。他強壯,結實,男人味十足,她能為如此完美的男人付出什麼?
生怕令他失望,她抱緊他的腰,臉貼到他的胸前。
“親愛的,你怎麼了?”
如果不做,鐵定會被他取笑。如果做了,卻達不到他的期望、或表現比其它女人差,她不知是否有勇氣再面對他。艾蓮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只能搖頭。
他輕撫她的背肌。她太緊張了。“我不會強迫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艾蓮。”
“不,我願意,米契,真的。可是……”
“那你有什麼問題?”
她急促不穩地吁氣,頭後仰,迎視他好奇的目光。“我害怕無法取悅你。”
米契那張俊臉流露出複雜的多種情緒:有驚訝,有不敢置信,然後是令她怦然心動的柔情。“何不讓我來操這個心?”他捧起她的臉,湊上雙唇。一聲愉悅的輕嘆從櫻唇間溜出。
他的耐心超乎尋常的好,只用他的唇和舌表達他的憐愛,久久未逾矩半步。艾蓮閉上眼睛,讓自己完全信任他。
米契彷彿挖到寶藏般,慢慢品嘗、細細咀嚼每一聲輕嘆、每一聲輕吟。由枝頭葉間灑落的陽光,為她完美無瑕的玉膚抹上一層金光。
她感覺到他熾熱的目光,緩緩張眼,他的饑渴表情令她震顫。她伸長雙臂,冀盼與他結合。圓潤、似煙的嬌笑,在瀰漫花香的空氣中飄蕩。黑貂般的秀髮,包圍住他。
艾蓮閉眼,試圖阻斷湧現的記憶。當年她年僅24歲,天真得近乎無知,儘管已交過兩個男朋友,她對米契的痴迷程度甚至超過對她自己的生命。
“每個女人至少得談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才不枉走人生這一遭。”她自言自語。
米契彷彿與她心有靈犀,因為野花是他們共同的回憶。
“那天我們兩個都被愛沖昏頭了。”他拉近他們的距離,雙臂環抱她的腰。“坦白說,我帶你去那裏的目的是要引誘你。做愛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被引誘的人是我。”
“那天的景色,出遊的愉快心情和你隔日將離開國內的事實,才是使我們情不自禁的主要誘因。”
怎麼,她後悔嗎?“我是想把離開當成說服你跟我私奔的借口。”他承認。“不過,請相信我,艾蓮,我若不是愛上你,一定馬上一走了之,連頭都不回。”他曾經想這麼做,但要離開艾蓮,談何容易,尤其在激情過後。最後他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以結婚來解決這個問題。
“幸好你沒一走了之。”她說。她必須承認,嫁給康米契的那段日子雖飄泊不定,她仍很珍惜短暫的幸福。
他就等她這句話。“我也這麼想。”
他將她擁得更緊,希望喚醒熟悉的觸感,但他的吻落在她臉側時,她不由得想起約拿。
“米契。”她心亂如麻,拚命想着該如何婉拒。
他眼中浮現問號,以及他不想掩飾的懊喪。艾蓮將顫抖的手舉到他臉頰,試着安慰他。
他的臉好燙。“你病了!”
米契吸着她陌生的香水味。神秘的誘人香味,彷彿從她的翠綠瞳孔散發出來。他的心悸動着。
“可能是在威斯巴登感染了病毒。”他不在意地說。
“看過醫生沒有?”
“看過了。”他摸着她的肩,心想:她何時開始喜歡穿有墊肩的衣服?她雖然變得更美麗了,卻使他聯想起午夜場演職業婦女的瓊克勞菠。他較喜歡演家庭主婦的海蒂拉瑪。
“醫生怎麼說?”她只動了一下,他卻感覺他們的距離愈拉愈遠。
“沒什麼。”
“沒什麼?”
他不想說。從被釋放到現在,他不知說幾百遍了。現在他只想跟他的妻子做愛。“我在基地的軍醫院檢查身體時,還好好的。”
艾蓮摸他額頭。“不行,你燒得厲害,我得通知黑亞力,請他找醫生來。”
“我不會有事,真的。”
“你當然不會有事,”她走向電話,“治好就沒事了。”
她何時變得這麼固執,這麼令人掃興?米契心想着,不禁懷念起以前那個對他百依百順的艾蓮。他泄氣地倒坐在沙發上,看她打電話。
“歡迎回家!”他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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