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奇的經驗
這就是少校給我說的那個故事,我現在盡量照我所能回憶的敘述出來:
1862年冬天,我在康涅狄格州新倫敦特倫布爾要塞當司令官。我們在那兒的生活也許不如在“前線”那麼活躍;不過那兒有那兒的情況,其實還是夠活躍的--我們的腦筋並不因為沒有什麼事情來使它經常緊張而閑得發獃。光說一樣事情吧,那時候北方的整個空氣充滿了神秘的謠言--謠傳叛軍的間諜到處神出鬼沒,準備炸毀北方的要塞,燒毀我們的旅館,運送帶來傳染病的衣服到我們的城市裏來,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這個你都記得吧。這一切都足以使我們保持警惕,打破駐防生活一向的沉悶。除此而外,我們那兒還是個新兵招募站--這就等於說我們簡直不能浪費絲毫時間去打瞌睡、或是夢想、或是遊手好閒。咳,我們儘管監視得很嚴,每天招來的新兵還是有50%從我們手裏漏掉,當天晚上就開小差了。入伍的津貼非常之大,以致一個新兵可以拿出兩三百塊錢賄賂看守的兵,讓他逃跑,結果他所得的津貼還可以剩下不少,對於一個窮人還要算是一筆財產。是呀,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的生活並不沉悶。
那麼,有一天我獨自一人在營房裏正在寫點東西的時候,有一個十四五歲的、臉色蒼白、穿得很破爛的孩子走進來。他規規矩矩鞠了一躬,說道:
“我想這兒是招新兵的吧?”
“是的。”
“您可以把我收下吧,長官?”
“哎呀,不行,你太年輕啦,孩子,而且個子也太小。”
他臉上現出一種失望的神氣,很快就變得更厲害,成為一種喪氣的表情。他慢慢地轉過身去,好像是要走似的。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又轉過臉來向著我,用一種使我深深感動的聲調說道:
“我沒有家,而且是舉目無親。我希望您能收下我才好哩!”
可是這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就極力溫和地給他說明這個意思。然後我叫他在火爐旁邊坐下來暖和暖和,並且還補上了兩句:
“我馬上就給你一點東西吃吃。你餓了吧?”
他沒有回答,也無須回答;他那雙柔和的大眼睛裏的感激神情比任何語言都更能達意。他在火爐旁邊坐下,我繼續寫字。偶爾我偷偷地望他一眼。我看出他的衣服和鞋子雖然又臟又破,可是樣式和材料都很好。這一點是耐人尋味的。除此之外,我還發現他的聲音輕柔而悅耳;他的眼睛深沉而憂鬱;他的態度和談吐都很文雅;這個可憐的小夥子顯然是遭遇了不幸。於是我對他頗感興趣。
可是我漸漸又專心於我的工作去了,完全忘記了那個孩子。我不知道這樣過了多大工夫;後來我才偶然抬頭望了一下。那孩子的背向著我,可是他的臉也稍微斜過來一點,所以我可以看得見他的一邊臉蛋--一道無聲的淚泉正在順着臉上流下來。
“哎呀,真糟糕!”我心裏想道:“我忘記了這個可憐蟲餓着肚子哪。”於是我為了剛才的忍心向他表示歉意,就對他說,“跟我來吧,小朋友,你和我一塊兒吃飯吧,今天就只我一人。”
他又那麼含着感激的神情向我望了一眼,臉上露出一道快樂的光輝。到了餐桌面前,他把手扶着椅背站着,一直等我坐定了,他才坐下來。我拿起刀叉--唉,我只好拿着不動,因為這孩子低下了頭,默默地祈禱謝飯。無數關於老家和童年的聖潔的回憶湧上我的心頭,我不禁嘆息地想起我已經與宗教漂離了很遠,它對受了創傷的心靈的醫療作用,以及它的安慰、解脫和鼓舞的作用,都與我無緣了。
在我們吃飯的過程中,我看出了年輕的威克魯--他的全名是羅伯特-威克魯--知道怎樣使用餐巾;還有--唉,總而言之,我看出他是個很有教養的孩子;詳細情形就不消說了。他還有一種純樸的坦白態度,這也使我很中意。我們談的主要是關於他自己的事情,我毫無困難地向他問清楚了他的來歷。當他談到他生長在路易斯安那的時候,我顯然對他更表同情,因為我在那地方住過一些時候。我對密西西比河近海一帶都很熟悉,而且喜歡那帶地方,離開那兒也不算太久,所以我對它的興趣還沒有開始淡下來。連他嘴裏說出來的一些名字都叫我聽了很痛快--正因為覺得非常痛快,所以我就故意把話題引到某些方面,使他多說出一些這類名字來。巴敦魯日、普拉魁明、端納桑維爾、六十哩點、邦尼開爾、大碼頭、卡羅敦、輪船碼頭、汽划子碼頭、新奧爾良、周畢都拉街、斜堤、好孩子街、聖查理土旅館、第阜利圓場、貝殼路、龐查特倫湖;特別使我愉快的是再聽到“李將軍號”、“那且茲號”、“日蝕號”、“魁德門將軍號”、“鄧肯-堪納號”,以及從前一向熟悉的其他汽船的名字。那幾乎就好像是回到了那個地方那麼痛快,這些名字使它們所代表的事物很生動地重新活現在我心頭。簡單地說,小威克魯的來歷是這樣的:
戰爭爆發的時候,他和他的有病的姑母和他的父親住在巴敦魯日附近一個富庶的大農場上,這個農場屬於他們這一家已經50年了。父親是個聯邦統一派。他受盡各式各樣的迫害,可是始終堅持他的主張。後來終於有一天晚上,一批蒙面的歹徒燒毀了他的大房子,這一家人就不得不逃命。他們被人到處追蹤,嘗盡了一切貧窮、飢餓和苦難的滋味。害病的姑母終於得到了解脫:困苦和風吹雨打的流浪生活把她折磨死了;她像一個流浪漢似地死在露天的田野里,雨飄在她身上,雷在頭上轟隆轟隆地響。不久以後,他的父親又被一個武裝的隊伍俘虜了;兒子一面在旁邊告哀求饒,犧牲者一面在他面前被人勒死了。(說到這裏,這小夥子眼睛裏閃出悲慘的光,他以自言自語的神氣說道:“我要是當不成兵,也不要緊--我總會想得出辦法--我總會想得出辦法。”)那些人宣佈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之後,馬上就對他說,他要是不在24小時內離開那個地方,他就要遭殃。當天晚上他就悄悄地跑到河邊,在一個大農場的碼頭上隱藏起來。後來,“鄧肯-堪納號”在那兒停下來了,他就泅水過去,藏到它後面所拖的一隻小艇上。天還沒有亮,船就開到了大碼頭,他偷偷地上了岸。那地方離新奧爾良有3哩遠,他徒步走了這段路,走到好孩子街他的一個叔父家裏,這下子他的苦難暫時結束了。可是這個叔父也是一個聯邦統一派,過了不久,他就打定主意,還是離開南方為好。於是他就和威克魯搭上一隻帆船悄悄地離開了那個地方,不久就到了紐約。他們在亞斯多旅舍住下來。年輕的威克魯暫時過了一段痛快的生活,常到百老匯去逛來逛去,看了不少北方的稀奇景物;可是後來又發生了變化--而且並不是好轉。他的叔父起初還很高興,現在卻開始顯得發愁和喪氣;此外他還變得脾氣很怪,動輒生氣;老是談到錢只有花出去,而沒有辦法再賺進來--“剩下的錢連一個人都養不活,兩個人就更不消說啦。”後來有一天早上,他失蹤了--沒有來吃早飯。這孩子到賬房一問,據說叔叔頭一天晚上就付清了賬走了--旅館裏的職員猜想他是到波士頓去了,可是沒有把握。
這孩子獨自一人,無依無靠。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最好是跟上去找一找他的叔父。他跑到輪船碼頭,才知道他口袋裏剩下的那一點點錢不夠他到波士頓去的路費;可是到新倫敦去是夠的;所以他就買了船票到那兒去,決定靠老天保佑,讓他能有辦法渡過其餘一段路程。現在他已經在新倫敦的街上晃來晃去地遊盪了三天三夜,靠人家的慈悲到處討點東西吃,隨便找個地方打打瞌睡。可是後來他終於灰了心;勇氣和希望都完了。要是能讓他當兵,誰也不比他更加感激了;如果他當兵不合格,叫他當個鼓手行不行呢?呵,他情願拚命拚命地干,使人滿意,並且還感激不盡!
小威克魯的來歷就是這樣,除了細節而外,都是和他對我說的一樣,我說:
“孩子,你現在到了朋友當中啦--你再也不用發愁啦。”這下子他的眼睛可發出閃光來了!我把約翰-瑞本上士叫進來--他是哈特阜人;現在還住在哈特阜;你也許認識他--我對他說:“瑞本,叫這個孩子和軍樂隊的弟兄們住在一起吧。我打算收下他來當個鼓手,我托你照顧他,千萬注意別叫他受到委屈吧。”
那麼,要塞司令官和小鼓手之間的交涉到這時候當然是告一段落了;可是這個可憐的、無依無靠的小傢伙仍舊在我心頭縈繞着。我隨時注意,老希望看見他快活起來,變得興高采烈;可是枉然,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始終沒有改變。他和誰都不發生關係;老是心不在焉,老是在想;他的臉色老是憂鬱的。有一天早上瑞本請求我和他單獨談話。他說:
“我希望您不會見怪,司令官,可是現在的情況是這樣,軍樂隊的弟兄們簡直着急得要命,好像非有人出來說話不可似的。”
“咦,怎麼回事?”
“是威克魯那孩子,司令官。軍樂隊的弟兄們把他膩味透啦,您想不到到了什麼地步。”
“好吧,你說下去,說下去。他在幹什麼?”
“老在禱告哩,司令官。”
“禱告!”
“是呀,司令官,這孩子老在禱告,弄得車樂隊的弟兄們一點也得不到安寧。清早第一樁事,他也是於這個;中午也是於這個;夜裏--唉,整夜整夜地他就像是讓魔鬼纏住了似的,把人家鬧得鬼神不安!睡覺嗎?天哪,他們簡直睡不着;照一句俗話說,他那苦心祈禱的風車轉開了,他一起了頭,就沒有個完。他先從樂隊長下手,給他禱告,跟着就找到號手頭兒,又給他禱告;再往後就是低音鼓手,他甚至引着他也禱告起來啦;一個一個地,整個樂隊都要輪到,個個都給大大地禱告一番,而且他那種認真的樣子會使你覺得他自己以為在人間活不了多久,想着他升了天的時候如果沒有帶一個樂隊同去,就不會快活,所以他要給他自己挑選樂隊,好讓他們在天上叫他信得過,奏起國歌來奏得能配上那兒的場面。唉,司令官,往他那兒丟靴子也沒有用;屋子裏是黑的;並且他又不光明正大地干,老是跪在大鼓後面;所以大家一齊把靴子像一陣暴雨樣地丟過去也沒有關係,他滿不在乎--照樣顫悠悠地禱告,就好像那是人家給他喝彩似的。他們大聲嚷起來,‘啊,住嘴巴!’‘讓我們歇一歇吧!’‘槍斃這小子!’‘啊,滾出去!’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可是那有什麼用?簡直就打攪不了他。他乾脆就不睬。”停了一會又說:“是個乖乖的小傻子;清早起來就把那滿地的靴子搬回去,一雙一雙地挑出來,把每人的一雙放到原處。這些靴子丟過去打他已經丟得次數太多了,所以全隊的靴子他通通認識--他閉上眼睛也能把它們一雙雙挑出來。”
又停了一會,我忍住沒有打岔。
“可是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他禱告完了的時候--他要是居然有個完的話--他就調一調嗓子唱起歌來。唉,您知道他說話的聲音多麼好聽;您知道他那種聲音簡直可以引得一隻鐵鑄的狗從門口台階上跑下來舐他的手。可是您要是相信我的話,司令官,那比他唱歌的聲調兒可還差得遠!比起這個孩子的歌聲來,吹笛子的聲音都顯得刺耳。啊,他就在那黑暗中像輕柔的流水似地唱,低低的聲音是那麼柔和悅耳,簡直叫你覺得自己好像在天上似的。”
“那又怎麼會‘叫人受不了’呢?”
“呵,問題就在這兒,司令官,您聽他唱吧。”
就像我這樣--貧窮、倒霉、眼睛又看不見--您聽了他唱這個,只要聽一次,看您是不是渾身都發酥,眼睛裏迸出淚水來!不管他唱什麼,都是一直鑽進你心窩裏--深深地打中你的要害--每回都叫你神魂顛倒。您只要聽聽他唱
有罪的、傷心的人兒,恐怖充滿了你的心,
不要等到明天,你今天就要歸順天主;
不要辜負那種慈愛,
因為那種慈愛來自天主--
這些歌詞。真叫人聽了就覺得自己是天下心眼最壞、最不知好歹的人。他唱起他那些關於家鄉、關於母親、關於童年、關於從前的回憶、關於煙消雲散了的事情和關於死去了的老朋友的歌來,就把你一生懷念難忘的一去不復返的往事都引到你面前來了--那才真是唱得漂亮,唱得神妙,叫人愛聽哩,司令官--可是,天哪,那才真叫人傷心透了哩!軍樂隊--唉,他們大家都哭起來--這些傢伙個個都哭出聲來,而且並不掩飾;您知道吧,正是起先丟靴子過去打那孩子的那些人一下子又從床鋪上跳下來,在黑暗中跑過去擁抱他!是呀,他們就是這樣--還拚命和他親吻,弄得他渾身都是唾沫,並且還用親愛的名字叫他,求他饒恕他們。趕上這種時候,要是有一團人想去傷害這個小把戲一根頭髮,他們也會和這一團人拚命,哪怕是整整的一個軍團!”
又停了一會。
“就是這些話嗎?”我說。
“是的,司令官。”
“哎呀,原來如此,那有什麼可埋怨的!他們想要怎麼辦呀!”
“怎麼辦!唉,天哪,他們想要請您叫他不要再唱了,司令官。”
“這是怎麼說的!你剛才還說他的歌唱得很神妙哪。”
“問題就在這兒。唱得太神妙啦。一般凡人簡直受不了。他唱的歌太叫人感動;簡直把人的心都挖出來了;它把他的感情搗得粉碎,使他心裏很不舒服,覺得自己有罪過,除了到地獄去受永世之苦而外,什麼地方也不配去,叫人老是懺悔個沒有完,什麼都顯得不對勁,覺得人生一點安慰也沒有。還有那個哭勁,您瞧--每天早上他們都不好意思彼此對面看一看。”
“咳,這倒是個新鮮事,告狀也告得古怪。那麼他們當真要叫他不再唱了嗎?”
“是呀,司令官,就是這個意思。他們也不願意過分要求;要是能把他的禱告也禁止了,或是叫他不要禱告個沒有完,那他們當然是謝天謝地;可是最主要的還是唱的問題。只要能把他那唱歌的嘴堵住,他們覺得禱告還可以勉強受得了,雖然老讓他那麼用禱告來折磨,也實在是難受。”
我告訴上士,這樁事情我會加以考慮。那天晚上我悄悄跑到軍樂隊的營房去聽。上土所報告的情況並沒有過甚其詞。我聽見禱告的聲音在黑暗中祈求;我聽見那些心煩的人咒罵的聲音;我聽見許多靴子一陣扔過去在空中發出的颼颼的聲音,和打到大鼓周圍的乒乒乓乓的聲音。這種情形使我有所感觸,但是同時也覺得有趣。過了一會,經過一陣意味深長的靜默之後,就聽見了歌聲。天哪,那股凄涼的情調,那種迷人的力量!天下再沒有什麼聲音像這麼悅耳、這麼優美、這麼溫柔、這麼聖潔、這麼動人。我在那兒呆的工夫不大;我開始體驗到與一個要塞司令官不大相稱的一種感情。
第二天我就發出了命令,把禱告和唱歌部禁止了。隨後的三四天之中,新兵騙了入伍津貼開小差的事件層出不窮,既熱鬧,又惱人,以致我根本沒有想到我那小鼓手。可是有一天早上瑞本上士來了,他說:
“那個新來的小夥子的舉動非常奇怪哩,司令官。”
“怎麼個奇怪法?”
“咳,司令官,他一天到晚老在寫字。”
“寫字?他寫些什麼--是信嗎?”
“我不知道,司令官;可是他一下了班,就老是在炮台各處鑽來鑽去,東張西望,老是一個人--我敢賭咒說,炮台上隨便哪個角落裏沒有哪一處他沒有到過--而且他老是過不了一會兒又拿出鉛筆和紙,亂劃一些什麼下來。”
這使我起了一種極不愉快的感覺。我想要挖苦這種疑神疑鬼的想法,可是當時只要形跡稍有可疑的事情,都不能怪人家多疑,所以也就不便挖苦。當時在我們北方,處處都發生一些事故,警惕我們隨時都要提防,隨時都要懷疑才行。於是我聯想到這個孩子來自南方這個耐人尋味的事實,--是最靠南的地方,路易斯安那--在當時的情況之下,這個念頭是叫人放心不下的。可是我這時候給瑞本下命令處理這樁事情,心裏卻感覺到一陣隱痛,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作父親的在那兒搗鬼,要叫他自己的孩子受到羞辱和損害似的。我吩咐瑞本不要聲張,靜待時機,能給我想辦法找到那孩子寫的東西的時候就給我找一些來,不要讓他知道。我還特別指示他千萬不要有什麼舉動,叫那孩子發現他被人注意了。同時我還命令他照常容許那孩子有原先那些行動自由,可是他進城去的時候,要派人老遠盯住他。
以後兩天之中,瑞本向我報告了好幾次。毫無結果。這孩子還是在寫,可是每逢瑞本走近他身邊,他就滿不在乎地把他寫的東西塞到口袋裏。他到城裏一個沒有人的舊馬棚那兒去過兩次,呆了一兩分鐘就出來了。我們對這類事情可不能大意--看樣子是有點兒蹊蹺。我心裏不得不承認我漸漸有些感到不安了。我跑到我私人的住處,把副司令找來--他是個很有智慧和判斷力的軍官,是傑姆士-華特生-韋布將軍的兒子。他很驚訝,也很着急。我們把這樁事情談了很久,最後的結論是應該進行秘密搜查。我決定親自執行這個辦法。因此我叫人第二天早上兩點鐘就把我叫醒,只過了一會兒,我就到了軍樂隊的宿舍里,撲在地下,在那些打鼾的弟兄們當中用肚皮貼着地板爬過去。後來我終於到了我那酣睡的流浪兒床前,誰也沒有驚醒,我把他的衣服和背袋拿到手,又偷偷地爬回來。我回到自己屋裏的時候,韋布還在那兒等着,急於要知道結果如何。我們馬上就動手搜查。衣服使我們大失所望。我們在回袋裏找到一點空白紙和一支鉛筆;此外除了一把大折刀和孩子們藏起來當寶貝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和無用的廢物而外,什麼也沒有了。我們又懷着希望去搜查背袋。那裏面又是什麼也沒有找到,反而碰了個釘子!--一本小《聖經》扉頁上寫着這麼幾個字:“先生,請看在他母親的面上,對我這孩子照應點吧。”
我望了望韋布--他垂下了眼睛;他又望了望我--我也垂下了眼睛。兩人都不做聲。我恭恭敬敬地把這本書放回原處。韋布馬上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過了一會兒,我提起精神來,再去完成這樁不是滋味的工作,我把偷來的東西送回原處,還是和原來那樣撲在地下爬過去。這似乎是對於我所乾的那樁事情特別相宜的姿勢。
完事大吉之後,我老實說,真是高興到極點。
第二天中午瑞本又照常來報告。我截住他的話說道:
“這樁可笑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我們簡直是把一個可憐的小把戲當成個妖怪來對付,其實他就像一本讚美歌一樣,對我們是毫無妨礙的。”
上士顯得很驚訝,他說:
“唉,您也知道,這是您的命令呀,司令官,並且我還弄到了他寫的一點東西哩。”
“那裏面說些什麼?你怎麼弄到的?”
“我從門上的鑰匙洞裏偷看,看見他在寫字。所以我估計着他大概寫完了的時候,就小聲地咳嗽了一下,我馬上看見他把寫的東西揉成一團,丟到火里,東張西望地看有沒有人來。然後他就安然無事,顯出非常愉快和滿不在乎的樣子。這下子我就走進來。高高興興地和他混了一陣,再打發他出去干點事情。他絲毫也不驚慌,馬上就走了。爐里是煤火,才生起來的;他那個紙團丟到一大塊煤後面去了,掉在看不見的地方;可是我還是把它弄出來了;這兒就是;連烤都沒有烤糊哩,您瞧。”
我把這張紙條望了一眼,看了一兩句。然後我就叫上士出去,並且吩咐他去給我把韋布找來。那紙上寫的全文是這樣的:
特倫布爾要塞,八號
上校,--關於我上次開的單子裏末尾那三尊大炮的口徑,我弄錯了,那是放18磅炮彈的;其餘的武器都和我所寫的相符。炮台的情況還是像前次報告的那樣,不過原先準備派到前線去作戰的那兩連輕步兵暫時還要駐在這裏--現在還無法調查要呆#久,但很快就可以弄明白。我們深信就一切情況看來,最好暫時不要採取行動,且等--
寫到這裏就中斷了--這就是瑞本咳嗽了一聲、使那孩子沒有再往下寫的地方。這種冷血的卑鄙行為揭露出來之後,給我心頭一陣沉痛的打擊,以致使我對這孩子的感情以及我對他的好意和對他那孤伶的遭遇所起的慈悲心都馬上煙消雲散了。
可是這且不去管它。現在出了問題了--而且還是需要馬上充分注意的嚴重問題。韋布和我把這樁事情翻來覆去地考慮,徹底地研究了一番。韋布說:
“他沒有寫完就被打斷了,真是可惜!他們有某種行動要推遲一下,等到--什麼時候呢?那個行動又是指的什麼呢?可能他是會要提到的,這個假裝信神的小壞蛋!”
“是呀,”我說。“我們錯過了一次機會,還有信裏面的‘我們’又是指誰呢?是炮台裏面的同黨,還是外面的呢?”
那個“我們”很有文章,叫人擔心。可是老在這上面猜想是值不得的,所以我們就繼續考慮更具體的辦法。第一步,我們決定加雙崗,盡最大的力量切實提防。其次,我們想到把威克魯叫來,讓他吐出一切秘密;可是這一着似乎不大聰明,要等其他的辦法都沒有效果的時候才行。我們必須把他寫的東西再弄到一些,所以我們就開始想辦法達到這個目的。後來我們想出了一個主意:威克魯從來沒有到郵局去過,--也許那個空馬棚就是他的郵局吧。我們把我的親信書記找米--他是個名叫斯特恩的德國人,好像是個天生的偵探似的--我把這樁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他,叫他去設法破案。還不到一個鐘頭,我們又得到消息,說是威克魯又在寫。再過了一會,又聽說他告假進城去了。他動身之前,他們故意耽誤了他一陣,同時斯特恩趕緊跑去藏在那個馬棚里。一會兒他就看見威克魯逍遙自在地走進去,四面張望了一會,然後把一樣東西藏在角落裏一堆垃圾底下,又從從容容地出去了。斯特恩趕緊把那件隱藏的東西--一封信--拿到手,給我們帶回來。上面既沒有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也沒有發信人的簽名。信裏面先把我們看到過的那些話寫上,接着就說:
我們認為最好是暫時不採取行動,且等那兩連人開走了再說。我是說我們內部這4個人有這個意見;還沒有和其他的人通消息--怕的是引人注意。我說4個人,是因為我們少掉了兩個;他們入伍不久,剛混進炮台來就被派到前線去了。現在非另派兩個人來接替他們不可。走了的那兩個是三十哩點那兩兄弟。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可是決不能靠這種通信的方式,我要試用另一種辦法。
“這個小混蛋!”韋布說:“誰想得到他是個間諜呢?可是這且不去管他;我們先把已經得到的這些情節照目前的情形湊合起來研究研究,看看這樁事情現在已經發展到什麼地步吧。第一,我們當中已經有了一個間諜是我們知道的;第二,我們當中還有三個是我們不知道的;第三,這些間諜都是經過到聯邦部隊來人伍這個簡單而省事的手續混進我們這兒來的--顯然是有兩個上了當,被我們運到前線去了;第四,‘外面’還有間諜的幫手--數目多少還不清楚;第五,威克魯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個敢用‘現在這種方式’報告消息--要‘試用另一種辦法’。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大致就是這樣。我們是不是要把威克魯抓起來,叫他招供呢?再不然是不是要去抓住到馬棚里取信的人,叫他供出來呢?否則我們就暫時還不做聲,再多調查一些事實好不好呢?”
我們決定了採取最後那種辦法。我們估計這時候還沒有實行緊急措施的必要,因為那些陰謀分子顯然是打算等着那兩個輕步兵連開走的時候再下手。我們給了施特恩充分的權力,使他好辦事,並且叫他盡量設法把威克魯的‘另外一種’通訊方法調查出來。我們打算玩一套大膽的把戲;因此我們主張繼續使間諜們毫不懷疑,能敷衍多久就敷衍多久。所以我們命令斯特恩馬上再到那個馬棚那兒去,要是沒有什麼人妨礙的話,就把威克魯的信仍舊藏到原地方,放在那兒等叛徒們去取。
那天一直到天黑,並沒有其他動靜。夜裏天氣很冷,天色漆黑,正下着雨雪,風也颳得很兇;可是那一夜我還是從溫暖的床上起來了好幾次,親自出去巡邏,為的是要查明確實沒有出什麼事故,而且每個崗哨都在認真提防。我到處都發現他們振作精神警戒着;顯然是有一些神秘的威脅的謠言悄悄地在四處傳播,一加雙崗就更使那些謠言顯得確有其事了。有一次天快亮的時候,我碰見韋布頂着寒風一直往前走,隨後才知道原來他也巡邏了好幾次,總要知道一切安然無事才放心。
第二天的事情稍微使情況發展得快一些。威克魯又寫了一封信;斯特恩比他先到那個馬棚里,看見他藏那封信;威克魯剛一走開,他就去把那封信拿到手,然後溜出來,遠遠地盯住那個小間諜,他背後還跟着一個便衣偵探,因為我們覺得應該讓他隨時可以得到法律的幫助,以備緊急的需要。威克魯跑到火車站去,在那兒等着紐約的車來,然後客人由車上涌下來的時候,他就仔細看着那一群人的臉。一會兒就有一個年老的紳土,戴着綠色的護目鏡,拄着手杖,一瘸一瘸地走過來,在威克魯附近站住,急切地開始張望。威克魯馬上就飛跑過去,塞了一個信封在他手裏,然後溜開,在人叢中不見了。斯特恩立刻就去把那封信一下子搶過來;隨即他在那個偵探身邊匆忙走過的時候,就對他說:“跟住那個老先生--別讓他跑得不見了。”然後斯特恩隨着人群連忙跑出來,一直跑回要塞。
我們關上門坐下來,吩咐外面的守衛不讓別人來打攪。
我們先把馬棚里拿來的那封信打開來看。內容如下:
神聖同盟,--照常在那尊大炮里拿到大老闆的命令,那是昨晚上丟在那兒的;這次的命令取消了以前從次一級的機關所得的指標。已在炮內照例留下了暗號,表示命令已經到了收件人手裏--
韋布插嘴說:“這孩子現在不是經常受着監視嗎?”
我說是的;自從拿到他前次那封信之後,他一直就在嚴密的監視之下。
“那麼他怎麼能夠放什麼東西到炮筒里去,或是從那裏面取出東西來,居然沒有被人發覺呢?”
“唉,”我說,“我看這種情形有點不大對勁。”
“我也覺得不對呀,”韋布說。“這簡直就表示連哨兵裏面都有同謀犯。要不是他們暗中縱容他,這種事情是做不到的。”
我把瑞本叫來,吩咐他到炮台去仔細查一查,看能找出什麼線索來。然後我們又往下念那封信:
新的命令是果斷的,它要○○○○明天早上3點鐘×××××。將有200人分成若干股由各地乘火車或採取其他途徑來此,按時到達指定地點。今天由我分發信號。成功定有把握,但是我們一定是走漏了一些消息,因為這裏已加派雙崗,而且正副司令昨夜曾巡邏多次。寅寅今天由南方來此,將接受秘密命令--用另一方法。你們6個人必須准早晨兩點鐘到166號。乙己會在那裏等你們,給你們詳細指示。口令和上次相同,但要倒過來--頭一個字改到末尾,末一個字改到前面。記住辛辛辛辛。不要忘了。千萬要大膽;還不等太陽再出來,你們就要成為英雄了;你們的名聲將流芳千古;你們將在歷史上添上不朽的一頁。亞門。
“好傢夥,”韋布說,“我看這情形,我們可實在不大好對付呀!”
我說沒有問題,形勢是漸漸顯得非常嚴重了。我說:
“他們正在準備採取一個猛烈的冒險行動,這是很明顯的。今天晚上是他們預定的時間--這也是明顯的。這個冒險行動的性質--我是說它的方式--隱藏在那一大堆‘○’或‘×’下面,可是據我估計,他們的目的是要偷襲和奪取要塞。現在我們必須採取又快又狠的斷然行動。我想我們繼續用秘密手段對付威克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了。我們必須知道,而且越快越好,‘166號’究竟在哪兒,好在早上兩點鐘把那一夥兒一網打盡;不消說,要想得到這個秘密,最快的辦法就是逼着這個小鬼說出來。可是首先我必須把事實報告軍政部,請求全權處理,然後我們才可以採取重要行動。”
急電譯成了密碼,準備拍發;我看過之後,表示認可,就發出去了。
我們隨即結束了對剛才所談的那封信的討論,然後把從那位瘸腿先生那兒搶過來的那封信打開。那裏面除了裝着兩張完全空白的信紙而外,什麼也沒有!這對我們當時急切盼待的心情真是潑了一瓢冷水。我們一時大失所望,心裏就像那信紙一樣空虛,簡直不知怎麼好。可是這隻過了一會兒工夫;因為我們當然馬上就想到了“暗墨水”。我們把信紙拿到火邊上去烤,等着看那上面的字跡經過火烤的結果顯出來;可是除了幾條模糊的筆劃而外,什麼也沒有,而我們對那幾條筆劃又看不出一點道理。於是我們把軍醫找來,叫他拿去用他所知道的各種方法試驗,總要試出個結果來;等到字跡顯出來之後,立刻就來把信的內容報告給我。這個阻礙可真是叫人煩得要命,我們當然因為這陣耽誤而生氣;因為我們一心盼望着從那封信里得到關於這個陰謀的一些最重要的秘密。
這時候瑞本上士來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根大約一英尺來長的麻繩,上面打着3個結,他把它拿起來給我看。
“我在江邊的一座大炮里取出來的,”他說。“我把所有的炮上的炮栓都取下來,仔細看過;結果每一個炮都查遍了,只找到這麼一截麻繩。”
原來這截繩子就是威克魯的“暗號”,表示“大老闆”的命令並沒有送錯地方。我命令立即把過去24小時內在那座炮附近值過班的哨兵通通單獨禁閉起來,非經我的同意,不許他們互相交談。
這時候軍政部長來了個電報。電文如下:
暫行取消人身保障法。全城宣佈戒嚴。必要時逮捕嫌疑犯。採取果斷迅速行動。隨時將消息報告本部。
這下子我們可以下手了。我派人去把那位瘸腿老先生悄悄地逮捕起來,悄悄地解到要塞;我把他看管起來,不許別人和他談話,也不許他給人家說話。起初他還老愛吵鬧一陣,可是不久就不做聲了。
隨後又來了個消息,說是有人看見威克魯拿一點什麼東西交給我們的兩個新兵;他剛一轉身,這兩個人馬上就被抓去禁閉起來了。每人身上搜出了一個小紙片,上面用鉛筆寫着這些字:
大鷹三飛
記住辛辛辛辛
一六六
遵照軍政部長的指示,我給部里打了個密電,報告情況的進展,還把上面這個紙片描繪了一下。現在我們似乎是處於很有把握的地位,盡可以對威克魯拉下假面具了;所以我就派人把他叫來。同時我也派人去取回那封暗墨水寫的信,軍醫還附帶交來了一張條子,說明他試過的幾種方法都沒有結果,不過另外還有些方法,等我叫他試驗的時候,還可以試一試。
威克魯很快就進來了。他顯得有些疲乏和焦急的神氣,可是他很鎮定和從容,即令他感覺到了有什麼不妥,也沒有在臉色和態度上露出來。我讓他在那兒站了一兩分鐘,然後快快活活地說:
“小孩兒,你為什麼老上那箇舊馬棚里去呢?”
他用天真的態度毫不慌張地回答:
“呵,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司令官。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不過我喜歡清靜,到那兒去玩玩。”
“你到那兒去玩,是嗎?”
“是呀,司令官,”他還是像起先那麼天真自然地回答。
“你在那兒光只干這個嗎?”
“是呀,司令官,”他抬起頭來望着,那雙溫柔的大眼睛裏含着孩子氣的驚訝神情說道。
“真的嗎?”
“是呀,司令官,真的。”
停了一會,我說:
“威克魯,你為什麼老愛寫字呢?”
“我?我並沒有常寫什麼,司令官。”
“你沒有常寫?”
“沒有,司令官。啊,您要是說的亂划呢,我倒是亂劃了一些,划著玩的。”
“你劃了拿去幹什麼呢?”
“沒有於什麼,司令官--划完就丟了。”
“沒有送給什麼人嗎?”
“沒有,司令官。”
我突然把他寫給“上校”的那封信伸到他面前。他稍微吃驚了一下,可是馬上又鎮定下來了。他臉上微微地紅了一陣。
“那麼,你為什麼要把這個送出去呢?”
“我決--決沒有安什麼壞心思,司令官。”
“決沒有安什麼壞心思!你把要塞的軍備和情況泄露出去,還說沒有安壞心思嗎?”
他低下頭去不做聲。
“喂,老實說吧,別再撒謊啦。這封信是要給誰的呢?”
這時候他顯出一些痛苦的樣子;可是很快就平靜下來,用非常懇切的聲調回答說:
“我把事實告訴您吧,司令官--全部事實。這封信根本就沒有打算寫給什麼人。我不過寫着玩的。現在我知道這是做錯了,而且是件傻事--可是我只犯過一次,司令官,我以人格擔保。”
“呵,這倒是叫我很高興。寫這種信是很危險的。我希望你真是只寫過這一封吧?”
“是呀,司令官,千真萬確。”
他的大膽真是驚人。他說這句誑話的時候,那種誠懇的神氣誰也賽不過。我停了一會兒,把我的怒氣平息下去,然後說:
“威克魯,你仔細想一想吧,我想調查兩三件小事情,你看是不是可以幫個忙。”
“我一定儘力幫忙,司令官。”
“那麼我先問你--‘大老闆’是誰呢?”
這一下使他很驚慌地向我們臉上望了一眼;可也不過如是而已。他馬上又安靜下來,沉着地回答說:
“我不知道,司令官。”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當真不知道嗎?”
他極力想把他的眼睛望着我的,可是那實在太緊張了;他的下巴慢慢地向著胸部低下去,他啞口無言了;他站在那兒神經緊張地摸弄着一隻鈕扣,他的卑鄙行為雖然可惡,那樣子可也叫人憐憫。隨後我又提出一個問題,打破了沉默:
“‘神聖同盟’是些什麼人呢?”
他渾身顯然發抖,他把雙手盲目地微微動了一下,這在我看來,好像是一個絕望的小傢伙求人憐憫的表示。可是他沒有做聲。他繼續把頭向地下垂着,站在那兒。我們瞪着眼睛望着他、等着他說話的時候,看見大顆的眼淚順着他的臉蛋兒滾下來。可是他始終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我說:
“你非回答我不行,小孩兒,你一定要說老實話。‘神聖同盟’是哪些人?”
他仍舊只是一聲不響地哭。我隨即就說:
“回答我這個問題!”我的語氣有些嚴厲。
他極力要控制自己的聲音;然後求饒地抬頭望着,摻雜着哭聲勉強說道:
“啊,請您可憐我吧,司令官!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不知道。”
“什麼!”
“真的,司令官,我是說的實話,我直到現在,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神聖同盟’。我以人格擔保,司令官,這是實話。”
“真是怪事!我看你這第二封信;呵,你看見這幾個字嗎?‘神聖同盟’。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他抬起頭來瞪着眼睛望着我的臉,顯出一副受了委屈的神氣,好像他遭了很大的冤枉似的,然後激動地說:
“這是有人狠心地給我開玩笑,司令官;我老是極力要好好做人,從來沒有傷害過誰,他們怎麼能這樣陷害我呢?有人假造了我的筆跡;這都不是我寫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封信!”
“啊,你這個可惡透了的小騙子!你看,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我把那封暗墨水寫的信從口袋裏掏出來,伸到他眼前。
他的臉發白了!--簡直像個死人的臉那麼白。他站也站不穩,微微搖晃起來,伸手扶着牆才把身子撐住。過了一會,他低聲問道:
“您已經……看過這封信了嗎?”他的聲音簡直低得聽不見。
一定是還沒有等我嘴裏來得及捏造出“看過了”這麼個回答,我們臉上就把真情流露出來了,因為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孩子的眼睛裏又恢復了勇氣,我等着他說話,可是他一聲不響。所以後來我就說:
“喂,你對這封信里泄露的秘密又怎麼解釋呢?”
他非常鎮定地回答說:
“沒有什麼解釋,我只想說明一聲,那是完全沒有害處的;對誰也沒有什麼妨礙。”
這下子我可有點窘住了,因為我無法反駁他的話。我不知究竟怎麼辦才好。可是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這才給我解了圍,我說:
“你對‘大老闆’和‘神聖同盟’當真是什麼也不知道嗎?你說是人家假造的這封信,當真不是你寫的嗎?”
“是的,司令官--是真的。”
我慢慢抽出那根帶結的麻繩來,把它舉起,一聲不響。他若無其事地瞪着眼睛望着它,然後詫異地望着我。我實在再也忍耐不住了。不過我還是把我的脾氣壓下去,用我平常的聲調說:
“威克魯,你看見這個嗎?”
“看見的,司令官。”
“這是什麼?”
“好像是一根繩子。”
“怎麼,好-像-是?這根本就是一根繩子呀。你還認得嗎?”
“不認得,司令官。”他回答的語氣從容到極點。
他那種冷靜的態度真是十足地令人驚嘆!於是我停了幾秒鐘,為的是讓我的沉默可以加深我所要說的話給人的印象;然後我站起來,把一隻手按在他肩膀上,嚴肅地說:
“這是對你沒有好處的,可憐的孩子,絕對沒有好處。你給‘大老闆’的這個暗號,這根帶結的繩子,是在江邊一座大炮里找到的--”
“大炮‘裏面’找到的!啊,不對、不對、不對!別說是在大炮里吧,其實是在炮栓的一條縫裏!--一定是在縫裏!”他隨即就跪下來,兩手交叉着十指,仰起面孔,他那臉色灰白、嚇得要命的樣子,叫人看了怪可憐。
“不,是在大炮里。”
“啊,那一定是出了毛病!老天爺,我完蛋啦!”他一下子跳起來,左右亂闖,閃開人家伸出去抓他的手,極力想從這地方逃掉。可是逃跑當然是不可能的。於是他又撲通一聲跪在地下,拚命地哭,還抱住我的腿;他這樣揪住我,苦苦哀求地說:“呵,您可憐我吧!啊,您行行好吧!千萬別把我的事情說出去呀;他們連一分鐘也不會饒我的命哪!請您保護我,救救我吧。我把一切都供出來!”
我們花了一些工夫才使他平靜下來,減少他的恐懼,把他的心情變得稍微清醒一些。然後我開始盤問他,他把眼睛望着地下,很恭敬地回答,隨時伸手揩去他那流個不停的眼淚。
“那麼你是心甘情願的一個叛徒嘍?”
“是呀,司令官。”
“還是個間諜?”
“是呀,司令官。”
“一直在按照外面來的命令活動嗎?”
“是呀,司令官。”
“是自願的嗎?”
“是的,司令官。”
“幹得很高興吧,也許是?”
“是呀,司令官;抵賴也沒有好處。南方是我的家鄉;我的心是南方的,整個的心都在它那一方面。”
“那麼你所說的那些遭難的經過和你家裏的人被殺害的那些事情都是為了要混進要塞,特別捏造出來哄人的吧?”
“他們--是他們叫我那麼說的,司令官。”
“那麼你就打算出賣可憐你和收容你的人,要把他們毀了嗎?你知不知道你多麼卑鄙呀,你這個走入迷途的可憐蟲?”
他只用哭泣來回答。
“好吧,這個且不去管它。還是談正經事。‘上校’是誰?他在什麼地方?”
他開始大哭起來,想要哀求不叫他回答。他說他要是說出來,就會被打死。我威脅着說,他要是不說出實情,我就要把他關到黑牢裏監禁起來。同時我答應他,只要他把秘密通通說出來,我就保護他,不叫他受到任何傷害。他緊緊地閉住嘴,一句話也不肯回答,他做出頑強的樣子,使我簡直拿他無可奈何。後來我就帶着他走;可是他只往黑牢裏望了一眼就改變了主意。他突然一陣子又哭起來,並且苦苦哀求,聲明他願意說出一切實情。
於是我又把他帶回來,他就說出了“上校”的名字,並且很仔細地把他描寫了一番。他說到城裏最大的旅館裏可以找到他,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我又威脅了他一陣,他才把“大老闆”的名字說出來,並且說明他的相貌等等。他說在紐約證券街15號可以找到“大老闆”,化名是蓋羅德。我把蓋羅德的姓名和形象打電報告訴紐約警察局長,要他逮捕這個人,把他看管起來,等我派人去提解。
“那麼,”我說,“好像是‘外面’還有幾個同黨,大概在新倫敦。你把他們的姓名和情況說一說吧。”
他說出了3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並且說明了他們的情況--都住在大旅舍里。我悄悄地派人出去,把他們和那位“上校”抓來,關在要塞里。
“現在我還要知道你在要塞裏面的3個同黨。”
我想他又要說誑話來騙我;可是我把那兩個被捕的哨兵身上搜到的神秘的紙片拿出來,這對他發生了很好的效果。他說我們已經抓到了兩個,他非說出另外那一個不可。這把他嚇得要命,他大聲叫道:
“啊,請您別逼我吧;他當場就會要我的命!”
我說那是可笑的想法;我會派人在他身邊保護他,並且弟兄們集合的時候是不讓他們帶武器的。我命令叫所有的新兵都集合起來,然後這可憐的小壞蛋渾身發抖地出來了,他順着那一隊人走過去,極力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後來他對其中一個人只說了一個字,於是他還沒有走出5步,這個人就被捕了。
威克魯又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叫人把那3個人帶進來。我叫其中的一個站到前面來,說道:
“喂,威克魯,你可要注意,只許完全說實話,絲毫也不能有差錯。這個人是誰,你知道他一些什麼事情?”
他已經到了“騎虎難下”的地步,所以就不顧一切後果,把眼睛瞪住那個人臉上,毫不遲疑地說了一大套--他說的是下面這些話:
“他的真名字叫做喬治-布利斯多。他是新奧爾良人;兩年前在沿海的郵船‘神殿號’上當二副。他是個很兇的角色,曾經犯殺人罪坐過兩次牢--一次是為了拿一根絞盤棍子打死一個叫作海德的水手,一次是為了打死一個甲板苦力,因為他不肯拋鉛錘,其實那是不該甲板苦力做的事。他是個間諜,是上校派到這兒來進行間諜活動的。五八年‘聖尼古拉號’在孟菲斯附近爆炸時,他在船上當三副;死傷的乘客裝在一隻空木船上往岸上運的時候,他就搶他們身上的東西,結果差點兒讓人家抓來用私刑弄死了。”
還說了一些諸如此類的話--他把這個人的來歷說得很詳細。他說完之後,我向那個人說:
“你對他這些話有什麼說的?”
“司令官,您可別怪我在您面前說話不恭敬,他這簡直是頂胡說八道的謊話,從來沒有聽見過誰撒這種謊!”
我叫人把他帶回去再關起來,又把其餘兩個先後叫到前面來。結果都是一樣。那孩子說出了每個人的詳細來歷,對措辭和事實絲毫也沒有遲疑;可是我盤問這兩個傢伙的結果,每個人都只是憤恨地說那完全是謊話。他們什麼口供也沒有。我把他們再送回去關起來,又把其餘的犯人一個個叫出來對質。威克魯把他們的一切都說出來了--他們是南方哪些城市的人,和他們參加這個陰謀的源源本本。
但是他們都否認他所說的事實,而且沒有一個有什麼口供。男人們大發脾氣,女人們哭哭啼啼。據他們自己說,他們都是從西部來的清清白白的人,並且對聯邦比世界上一切東西還要愛。我把這批人再關起來,心裏很膩煩,隨後我就再來盤問威克魯。
“166號在哪兒?‘乙乙’是誰?”
可是他下了決心以這裏為界限。無論說好話哄他或是說硬話嚇唬他,都不起作用。時間過得飛快--非採取嚴厲手段不可了。所以我就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踮起腳尖吊起來。他越來越痛,就尖聲慘叫,那聲音簡直叫我有些受不了。可是我堅持不放鬆,過了一會他就喊叫起來:
“啊,放我下來吧,我說!”
“不行--你先說了我才放你下來。”
現在每一片刻的時間對他都是痛苦,所以他就說出來了:
“大鷹旅舍,166號!”他說的是江邊的一個下等客棧,普通一般賣力氣的人和碼頭工人、還有那些更不體面的人常去的地方。
於是我就把他放了下來,然後又叫他給我說這次陰謀的目的。
“今晚要奪取要塞,”他頑強地說,一面低聲哭着。
“我是不是把這次陰謀的頭兒們都抓着了?”
“沒有,除了你抓到的而外,還有要到166號去開會的人。”
“你那‘記住辛辛辛辛’是什麼意思?”
沒有回答。
“到166號去的口令是什麼?”
沒有回答。
“那一堆一堆的字和記號是什麼意思--‘×××××’和‘○○○○’?快說!要不然又叫你嘗嘗那個滋味。”
“我決不回答!我寧肯死。現在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把你說的話好好兒想想吧,威克魯。拿定主意了嗎?”
他堅決地回答,聲音毫不發顫:
“拿定主意啦。我非常愛我那遭難的南方,痛恨這北方的太陽所照耀的一切,所以我寧肯死,也不會泄露那些消息。”
我又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吊起來。這可憐的小傢伙痛得要命的時候,他那尖叫的聲音真叫人聽着心都要碎了,可是我們再也沒有逼出他什麼口供來。不管你問他什麼話,他老是叫着同一個回答:“我可以死,而且我決定死;可是我決不說。”
咳,我們只好就那麼算了。我們相信他一定是寧肯死也不會招供。所以我們就把他放下來,再把他關起,嚴加看管。
然後我們忙了幾個鐘頭,給軍政部打電報,一方面準備突擊166號。
那個漆黑和寒冷的夜晚是夠令人提心弔膽的。要塞的情報已經泄露了一些,整個要塞都在提防意外。哨兵加成了三崗,誰也不能進出,一走動就會被哨兵把步槍對準他的頭,叫他站住。不過韋布和我卻不像原先那麼擔心了,因為有許多主犯既已落網,陰謀就必然受到相當大的挫折了。
我決定及時趕到166號去,抓住‘乙乙’,把他的嘴堵上,等着其餘的人來到,好逮捕他們。大約在早上一點一刻,我就悄悄離開要塞,後面還帶着六個精壯的正規兵,還有威克魯那孩子,他的手反綁在背後。我告訴他說,我們要到166號去,要是發現他這次又說了謊話,叫我們上當,那他就非領我們到正確的地方去不可,否則就要叫他吃苦頭。
我們偷偷地走近那個客棧,進行偵察。小小的酒吧間裏點着一支蠟燭,其餘的房間都是黑暗的。我試開前門,並沒有鎖,我們就輕輕地走進去,仍舊把門關上。然後我們把鞋脫掉,我帶頭領着大家到酒吧間裏。德國店主坐在那兒,在椅子上睡著了。我輕輕地把他推醒,叫他脫掉靴子,在我們前面走;同時警告他不許做聲。他一聲不響地順從了,可是顯然嚇得要命。我命令他帶路到166號去。我們爬上了兩三層樓梯,腳步像一串貓兒那麼輕;然後我們走到一道很長的過道盡頭的時候,就到了一個房間門口,從那個門上裝着玻璃的小窗戶里,我們可以看得出裏面有一支暗淡的蠟燭的亮光。店主在暗中摸索着找到了我,悄悄地說那就是166號。我試了試那扇門--裏面鎖上了。我靠近耳朵給一個個子最大的士兵下了一個命令;我們就把寬大的肩膀頂住門,猛推一把,就把門上的鉸鏈沖開了。我隱隱約約地看見床上有一個人影--看見它連忙向蠟燭把頭伸過去;蠟燭一滅,我們就在一團漆黑當中了。我猛撲過去,一下子跳到了床上,用膝頭使勁按住了床上那個人。被我抓住的人拚命地掙扎,可是我使左手卡住了他的嗓子,這給我的膝頭很大的幫助,總算把他制服了。然後我馬上把手槍掏出來,拉開扳機,把那冰冷的槍筒抵住他的腮幫於,表示警告。
“現在誰給划根洋火吧!”我說。“我把他抓牢啦。”
有人照辦了。火柴的光亮起來。我望着我抓住的人,哎呀,老天爺,原來是個年輕的女人!
我把她放了,連忙下床來,心裏覺得怪害臊。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身邊的人發獃。這樁意外的事大突如其來,叫人莫明其妙,因此大家都非常慌張,不知怎麼才好。那個年輕的女人開始哭起來,把被窩蒙住了臉。店主恭敬地說:
“是我的女兒,她大概是幹了什麼不規矩的事吧,nichtwar?”
“你的女兒?她是你的女兒嗎?”
“啊,是呀,她是我的女兒,她今晚上才從辛辛那地回家來的,有點兒小病。”
“他媽的,那孩子又撒謊啦。這不是他說的那個166號;這不是‘乙乙’。威克魯,你給我們找到那個真正的166號吧,要不然--喂!那孩子在哪兒?”
跑掉了,絲毫不假!不但跑了,我們連一點線索也找不到。這可是個傷腦筋的情況。我罵自己太傻,沒有把他拴在一個士兵的身上;可是現在為這個而懊惱是沒有用處的。到了這個地步,我究竟應該怎麼辦呢?--這是當前的問題。不過說到源頭,那個姑娘說不定就是‘乙乙’。我並不相信這個,可是把疑惑當成定論是不妥當的。所以我就叫我那幾個士兵留在166號對面的一個空房間裏,吩咐他們一見有人走近那個姑娘的房間,就一律把他們抓起來,同時還叫他們把店主扣押在他們一起,嚴加看管,且待以後的命令。然後我就趕回要塞去看看那兒是否還平安無事。
不錯,平安無事。而且還始終都沒有問題。我通夜守着,沒有睡覺,以防意外。可是毫無動靜。後來看見天又亮了,我居然能夠給部里打電報,報告星條國旗仍舊在特倫布爾要塞上空飄揚,心裏真是說不出地高興。
我心頭解除了無限的壓力。不過我當然還是沒有放鬆警惕,也沒有停止努力;因為當時的局勢太嚴重了,疏忽是不行的。我把那些犯人一個個叫來,整個鐘頭地拷問他們,總想叫他們招供,可是毫無結果。他們光只咬牙切齒,直扯頭髮,什麼也沒有吐露出來。
到了中午的時候,我們得到了那個失蹤的孩子的消息。有人在早上6點鐘,大約在8哩以外看見他在路上,拖着沉重的腳步往西走。我馬上派一個騎兵中尉和一個士兵去追他。他們在20哩以外看見他了。他已經翻過了一道籬笆,疲乏地拖着腳步穿過一片爛泥的田野,向著一個村莊的邊上一座舊式的大房子走過去。他們騎着馬穿過一片小樹林,迂迴過去,由相對的方向包抄那所房子;然後下了馬,趕快溜到廚房裏。那兒一個人也沒有。他們又溜進靠近的一間屋子裏,那兒也沒有人;由那間屋裏通着前面起坐室的門是開着的。他們正想要由這扇門裏走過去,忽然聽見一個很低的聲音;那是有人在禱告。於是他們就恭恭敬敬地站住了,中尉把頭伸進去,看見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婆在那間起坐室的一個角落裏跪着,正在禱告的是那老頭。剛剛禱告完畢的時候,威克魯那孩子打開前門走進來了。那兩個老人一同向他撲過去,緊緊地摟着他,叫他透不過氣來。他們大聲嚷道--
“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寶貝!多謝上帝。跑掉的又回來啦!死了的又復活啦!”
喂,先生,你猜是怎麼回事!那個小鬼原來就是在那個農莊上生長的,本來是一輩子從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5哩路遠,後來才在兩個星期以前閒蕩到我那地方去,編了那一個傷心的故事把我哄住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那個老頭是他的父親--是個有學問的退休了的老牧師那個老太婆是他的母親。
現在讓我來對這個孩子和他的舉動略加說明吧。原來他是愛看廉價小說和那些專登情節離奇的故事的刊物看得入迷了的--所以莫明其妙的神秘事件和天花亂墜的俠義行為正合他的胃口。後來他又看到報紙上報道叛軍的間諜到我們這邊來潛伏活動的情況,以及他們那可怕的企圖和兩三次轟動一時的成功,結果他的腦子裏就把這個問題想入非非了,他曾經有幾個月和一個長於說話和富於幻想的北方青年經常混在一起,那個青年在新奧爾良和密西西比上游二三百哩的各地之間航行的幾隻郵船上當過兩年事務員--因此他談起那一帶地方的地名和其他情形都顯得很熟悉。我在戰前曾經在那一帶地方住過兩三個月;我對那兒所知道的很有限,所以容易被那孩子哄住,要是一個土生的路易斯安那人,那也許不等他說到15分鐘,就可以發現他露出馬腳了。你知道他為什麼說他情願死也不肯解釋他那幾個陰謀的暗號嗎?乾脆就是因為他無法解釋!--那些記號根本沒有意義;他是由想像中憑空捏造出來的,事先事後都沒有考慮過;所以突然問起他來,他就想不出什麼說法來解釋。譬如他對那封“暗墨水寫的信”里隱藏着什麼秘密也說不出來,充分的理由就是那裏面根本沒有隱藏任何秘密;那封信不過是空白的紙張罷了。他根本沒有擱什麼東西到大炮裏面,而且從來沒有打算過這麼做--因為他那些信都是寫給一些想像中的人物的,他每次藏一封信到那個馬棚里,老是把前一天放在那兒的一封拿走;所以他對那根帶結的小繩子並不知道,因為我拿給他看的時候,他還是第一次看到的;可是我一讓他說明來歷,他馬上就照他那異想天開的派頭,承認那是他放的,而且因此收到了一些很妙的戲劇性的效果。他捏造了一個“蓋羅德”先生;還有什麼證券街15號,當時已經根本不存在了--3個月以前就拆掉了。他還捏造了那位“上校”;我所逮捕的並且和他對質過的那些無辜受累的人,讓他天花亂墜地說了一大堆來歷,也都是他捏造的;“乙乙”也是他捏造的;166號也可以說是他捏造的,因為在我們到大鷹旅社去之前,他還不知道那兒有這麼個房問。凡是需要捏造某一個人或是某一件東西的時候,他都隨時捏造得出來。我要他說出“外面的”間諜,他馬上就把他在旅館裏見過的一些陌生人形容一番,其實連他們的名字都不過是他偶爾聽到過的。呵,在那驚心動魄的幾天裏,他一直在一個有聲有色的、神秘的、浪漫的境界裏過日子,我覺得這個境界對他說來是真實的,而且他想必是一直從他的心坎里欣賞着它的滋味。
可是他給我們找了不少的麻煩,而且使我們受了說不完的恥辱。你看,為了他的緣故,我們抓了一二十個人,把他們在要塞里關起來,還在他們門口安了哨兵。被捕的人有許多都是軍人之類,我對他們是無須道歉的;可是其餘的人都是全國各地的第一流公民,無論你說多少賠罪的話,也不足以使他們滿意。他們簡直就大發脾氣,給我們鬧個沒有完!那兩個婦女呢--一個是俄亥俄一位議員的太太,另一個是西部一位主教的妹妹--咳,她們盡量對我說的那許多侮辱和挖苦的話,和她們所流的那些冒火的眼淚,成了一份紀念品,大概可以使我很久都記得她們,--而且我是會記得的。那位戴護目鏡的瘸腿老先生是費城的一個大學校長,他是來參加他的侄子的喪禮的。他原先當然是從來沒有看見過威克魯。咳,他不但錯過了喪禮,被我們當作叛軍間諜關起來,而且威克魯還站在我的營房裏無情地把他說成加爾維斯敦名聲最臭的一個流氓窠來的偽造犯、黑人販子、偷馬賊、放火這種侮辱,這位倒霉的老先生似乎是根本不能原諒的。還有軍政部呀!可是,真晦氣,這一段我就不去談它了吧
附註--我把這篇故事的稿子拿給少校看,他說:“你對軍隊裏的事情不大熟悉,這使你弄出了一些小小的錯誤。不過連這些地方也還是寫得有聲有色--隨它去吧;軍隊裏的人看了會笑,別人可看不出毛病來。你把這個故事的主要事實都說對了,敘述得和實際發生的情況大致相符。”--馬克-吐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