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耳聞他人福目睹自家禍

八、耳聞他人福目睹自家禍

同時,游苔莎一個人被撂在愛得韋那所小房兒里,叫事態弄得十分鬱悶。她那天把克林的母親關在門外,這件事克林自然會發現的,發現了以後,結果不論怎麼樣,反正總不會是令人快意的;她對於這種令人不快的情況,也和令人可怕的情況一樣地憎惡。

晚上一個人待着,本是她無論什麼時候都覺得煩悶厭倦的,而今天晚上因為先前那幾點鐘的興奮,叫她一個人待着,她覺得比平常更煩悶厭倦。那兩番來客,早就把她攪得心神不定了。克林和他母親談起她來,大概總要說她不好的,這種可能雖然並沒把她攪得怎麼不安,卻也把她攪得非常煩惱;因此到後來,連她那種睡夢昏沉的心情也都激動起來了,後悔不該沒給她婆婆開門。她原先倒是確實認為,克林是醒過來了的,所以她要是替她自己那樣辯護,還可以說得過去;但是她婆婆頭一次敲門的時候她沒去開門,她卻沒有理由能免於責難。不過她卻不埋怨自己,而卻把這種過失放在一個模糊不清、巨大無比的世事之王的肩頭上,說她的地位是他安排的,她的命運是他掌握的。

在一年這一季里,晚上走路比白天涼爽得多;所以克林走了一個鐘頭左右以後,她忽然決定,她也出門兒往布露恩那面兒走一趟,心裏想,她丈夫回來的時候,她可以碰到他。她剛走到庭園的柵欄門跟前,聽見有車輪轔轔的聲音,抬頭一看,她外祖坐在馬車裏走近前來。

“謝謝你,我一分鐘都待不下,”她外祖回答她的問候說。“我正要往東愛敦去,順路到這兒來告訴你一件新聞。也許你已經聽說過了吧——關於韋狄先生繼承產業的新聞?”

“沒有,”游苔莎茫然地說。

“他得了一萬一千鎊的產業——原來他叔父打發家眷回國來着,可是走到半路上,家眷都跟着卡隨歐皮阿船沉到海底去了,他聽到這個消息以後,也跟着死在加拿大。所以韋狄一點兒也沒料到,就把全部財產都繼承了。”

游苔莎站在那兒,一時一動也不動。“他得到這個消息有多久了?”她問。

“呃,他今兒早晨一早兒就知道了。因為十點鐘查雷回來的時候,我也知道了。他真得說是走紅運的人了。你呀,游苔莎呀,有多傻!”

“我怎麼傻?”她說,同時把眼睛一抬,外表好像安靜的樣子。

“怎麼傻?當初他跟你好的時候,你怎麼不-住了他呀?”

“他跟我好倒不錯!”

“我這是新近才知道,你們兩個從前曾有過些意思;哼哼,當初我要是早就知道了,那我不極力反對才怪哪;不過既是你們兩個有了些意思,那你怎麼可不-住了他哪?”

游苔莎並沒回答,不過她的神氣卻看着好像是,她對於這件事,要是願意說一說的話,她也能一樣地振振有詞。

“你那個可憐的丈夫,那個半拉瞎子,這幾天怎麼樣啦?”老頭子接著說。“其實他那個為人,說起來也很不錯。”

“他身體很好。”

“他那位堂妹——她叫什麼名字來着?——倒交了好運了。他媽,那條船兒①本來應該是你坐的呀,孩子!我現在得走啦。你們用不用我幫忙?我的也就是你們的,這是你知道的。”

①那條船兒:原文“galley”,用在此處,即“那個地位”之意,因斐伊艦長當過水兵,故好用“船”等字眼。

“謝謝您,老爺子,我們現在還不短錢花,”她冷冷淡淡地說。“克林倒是斫常青棘,不過那是因為他作不了別的事,所以才斫常青棘,又鍛煉,又消遣。”

“他這種消遣可以賺錢,是不是?我聽說一百捆賣三先令。”

“克林本來有錢。”她說,臉上一紅;“不過他願意再多賺一點兒。”

“很好;再見吧。”於是老艦長就趕着車走了。

游苔莎的外祖去了以後,她就機械地往前走去;但是她的心思,卻已經不在她婆婆和克林身上了。韋狄雖然老抱怨他的運氣不好,現在卻好運照命,走上了光明的前途了。一萬一千鎊啊!在愛敦荒原上,無論從哪方面看,韋狄都得算是一個有錢的人了。在游苔莎眼裏,那也是一筆很大的財產——很夠供給她那種被克林在態度較嚴厲的時候貶為虛榮和奢侈的要求的了。游苔莎雖然不是愛金錢的人,她卻愛金錢所能供給的東西;所以她想起韋狄新得到的那種意外之財的時候,韋狄本人也變得其味無窮了。她現在想起他今天早晨穿得有多雅緻體面來了:他那大概是不怕野玫瑰和荊棘劃破了,把他頂新的一套衣服穿出來了吧。於是她又想起他對待她的態度來。

“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說。“他現在有多麼願意我是他的人,好滿足我一切的願望啊!”

她把他眼神兒和言談里的細處都回憶起來的時候——在當時卻幾乎一點兒都沒注意到——她就分分明明地看了出來,他那種眼神兒和言談,都正是他知道了這件事以後才表示的,才吐露的。“他要是對一個先鼓勵、后拋棄他的女人記仇懷恨,那他就該趾高氣揚,告訴我他這種好運氣了;他不但沒那樣,反倒因為我的運氣不好,怕我難受,對於這件事一個字都沒提,只透露出一點兒意思來,說我比他高,他仍舊還愛我。”

韋狄那天對於他自己的事一字沒提,這種辦法正是他認為恰好足以打動游苔莎那種女人的心的。實在說起來,這種細膩的體貼,本是韋狄對待女性的一種特長。原來他這個人特別的地方是:他對於女人,有的時候盛氣相向,責問非難,憎惡嫌厭;另一個時候,卻又體貼溫存,無人能及,竟能使他以前的怠慢顯得並非失禮,以前的損害顯得並非侮辱,以前的干涉顯得只是細膩的殷勤,以前名節的敗壞顯得只是過分的俠義。就是這個人,今天曾對游苔莎表示過愛慕,而她卻沒理會,曾對她表示過好意,而她卻幾乎沒屈尊接受;曾專誠來拜訪過她,而她卻把他從後門打發走了;而這個人卻正是一萬一千鎊的所有者——一位受過優良高等職業教育的人,一個跟着土木工程師學習期滿的人。

游苔莎當時只顧聚精會神地琢磨韋狄的運氣了,因此她可就忘了和她自己的前途關係更密切的那個克林的運氣了。一她當時沒馬上就往前去迎克林,卻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了。她正坐在那兒,只聽身後一個人聲把她的思路給她打斷了;她回頭一看,只見她那位舊情人而兼幸運的巨產繼承者,緊站在她身旁。

她仍舊坐着沒動,不過看她的神氣那樣起伏波動,無論誰,凡是像韋狄知道她那樣清楚的,都會看出來,她正在那兒琢磨他。

“你怎麼上這兒來啦?”她用她那種歷歷可聽的低沉音調說。“我還以為你在家裏哪。”

“我從你的庭園裏走了以後,就上了村子裏去了,現在我又從村子裏回來了:沒有別的。我可以問一問,你要往哪兒去嗎?”

她把手往布露恩那方面一揮。“我這正要去迎我丈夫。我恐怕今天你和我在一塊兒的時候,說不定我惹出什麼麻煩來了。”

“怎麼會惹出麻煩來了哪?”

“因為我沒給姚伯太太開門哪。”

“我只希望我看你那一趟,沒給你惹出什麼漏子來。”

“沒有的話。惹漏子的並不是你,”她安安靜靜地說。

這時她已經站起來了;跟着他們兩個就不由自主地一塊兒往前漫無目的地走去,有兩三分鐘的工夫都沒說話;兩三分鐘過去了,游苔莎才打破沉寂說:“我想我應該給你道喜吧。”

“道什麼喜?哦,是啦!因為我得了那一萬一千鎊,是不是?啊,我既是另外別無所得,那我得到那個,也就得知足了。”

“你好像把那份兒財產看得並不在意似的。你今天在我那兒,怎麼沒告訴我哪?”她帶出一種被人忽視了的口氣來說。“我完全是無意中聽人說的。”

“我本來想要告訴你來着,”韋狄說。“不過我——呃,我打開窗戶說亮話好啦——我一看,游苔莎,你的星宿並不利,我可就不願意說了。眼看着一個人作苦活累得那樣疲乏,像你丈夫躺在那兒那樣,同時,可對你誇我的財富,那我覺得完全不合適。然而那時我看着你站在他旁邊,我可又不由要覺得,他在許多方面,是一位比我富的人。”

聽到這兒,游苔莎帶出含隱不露、慪人逗趣的意味說:“怎麼,難道你肯跟他交換嗎——肯把你的財產來換我嗎?”

“我一定肯,”韋狄說。

“咱們凈想這些辦不到的荒唐事兒幹什麼?咱們換個題目談談吧。”

“很好;那麼,要是你願意聽的話,我就把我將來的計劃對你說一說吧。我要提出九千鎊來,作永久投資,再提出一千鎊來做現款,用下剩的那一千鎊,去遊歷一年左右的工夫。”

“遊歷?這種打算多麼光明開朗!你都要到什麼地方去呀?”

“從這兒先到巴黎,在巴黎住一冬一春。再從巴黎到意大利、希臘、埃及和巴勒斯坦,這些地方都要在天氣還沒熱以前就走遍了。夏天我要到美國去;從美國到澳大利亞,再繞到印度,不過這步計劃還沒確定。到了印度以後,我的遊歷癮就該過足了。那時我也許再回到巴黎,在那兒一直待到住不起的時候完事。”

“再回到巴黎,”她嘟囔着說,只聽嘟囔的聲音差不多就等於嘆息。克林當初對她講巴黎的時候在她心裏給她種下的那種想到巴黎去的願望,她從前連一次都沒對韋狄說過;而他現在,不用特意去作,卻就正有可以滿足她那種願望的能力。“你心裏老念念不忘巴黎,是不是?”她接著說。

“不錯,我認為巴黎是全世界美麗的中心。”

“我也是那樣的看法!朵蓀要跟你一塊兒去的了?”

“她要是願意去,那是自然的。不過她也許願意在家裏待着。”

“這樣說起來,你要到處遊逛,我可得一直在這兒死守了!”

“我想是吧。不過這該怨誰,還用我說嗎?”

“我並沒怨你呀,”她急忙說。

“哦,我還以為你怨我哪。要是你果真有怨我的意思,那你就想一想,有一天晚上,你答應了我在雨冢上等我你可沒去那一回好啦。你給我寫的那封信,叫我看着的時候心疼極了,我只希望你永遠不會那麼心疼才好。咱們就是那一回才分道揚鑣的。跟着我辦了一件事,辦得未免有些匆忙。……不過她這個人很好,所以我沒有什麼話可說的。”

“我也知道,那一次得怨我,”游苔莎說。“但是可也並不是每一次都怨我啊。不過話又說回來啦,誰叫我生來不幸,容易過於突然就動感情哪?哦,戴芒啊,你不要再責問我啦——我受不了啦。”

他們兩個默無一言地往前走了有一英里多地以後,游苔莎忽然說:“你往這兒走,不是越走越遠了嗎,韋狄先生?”

“我今天晚上不管往哪兒去都成。我陪着你往前走到那個能看得見布露恩的小山那兒吧。天太晚了,你一個人走叫人不放心。”

“你不要麻煩。我這絕不是非得出來不可。我想頂好你還是不要再陪着我往前走啦。這種事情,人家知道了,一定又要認為奇怪了。”

“很好,那麼我離開你好啦。”他冷不防把她的手抓住了吻了一下——這是她結婚以後第一次。“那個山上是什麼東西的亮光?”他接著說,好像是掩飾他那一吻似的。

她往那兒看去,只見一個顫抖不定的火光,從他們前面不遠的一個小土房敞着的那一面兒射了出來。那個小土房,以前她看見老是空着的,現在好像有人在裏面住了。

“你既是已經走了這麼遠了,”游苔莎說,“那你看着我平平安安地走過那個小土房,可以不可以哪?我以為在這一左一右,應該和克林碰見。不過現在既然還看不見他,那我就走得快一點兒,不等他離開布露恩,我就趕到那兒好啦。”

他們朝着那個草皮蓋的房子走去,走到靠近的時候,只見裏面的火光和燈籠光,清清楚楚地照出一個女人模樣的人來躺在一堆鳳尾草上面,一群荒原上的男男女女,圍着她站在那兒。游苔莎沒看出來那個躺着的人就是姚伯太太,也沒看出來站着的那些人裏面就有克林。她走到近前,才看了出來,跟着就急忙用手把韋狄的膀子一摁,同時打手勢,叫他從草皮房子敞着的那一面兒躲到暗地裏去。

“那是我丈夫和他媽,”她聲音錯亂地打着喳喳兒說,“這是怎麼回事啊?你能上前去看一看再告訴我嗎?”

韋狄從她身旁走開,往草皮房子後面去了,待了不大的工夫,游苔莎就看見他打手勢招呼她,她就也往他站的那兒去了。

“原來是病得很厲害,”韋狄說。

從他們的地位上,他們能聽見草皮房子裏的動靜。

“我想不出來她究竟是要上哪兒去的,”只聽克林對另一個人說。“她顯而易見是走了很遠的路,不過就是剛才她能夠說話的時候,她也不肯告訴我,她是要往哪兒去的。你看她究竟礙不礙?”

“我看危險的成分很大,”只聽一個聲音沉吟鄭重地回答,游苔莎聽出來,那是本地那個唯一的醫生的。“蝮蛇咬了固然厲害,不過這是極度的疲乏把她弄趴下的。我的印象總覺得,她走的路一定了不得地遠。”

“我老告訴她,叫她在這樣的天氣里,不要走路走得過多了,”克林痛苦地說。“你說,我們用的這種蝮蛇油有效嗎?”

“呃,那是一種很老的法子了——我想是從前捉蝮蛇的人用的法子,”醫生回答說。“霍夫曼①和米得②都說那種油極有效,阿背鳳達納③,我想,也那麼說過。毫無疑問,在你們現在作得到的辦法裏,那不失為一種好辦法。不過,有些別的油,也許和它一樣地有效。”

①霍夫曼(1809-1874):德國醫學家。

②米得(1673-1754):英國醫學家。

③阿背鳳達納(1730-1805):意大利醫學家。阿背,法文稱呼,相當於英文之“abbot”,不過亦可推廣而用之於教授,教員等。鳳達納曾為比薩大學教授,故以是稱之。以上三人,皆有醫學名著,特別講中毒醫法。

“快來呀,快來!”只聽一個女人柔和的聲音急急地說;跟着就能聽見克林和醫生,從草皮房子後部他們剛才站立的地方,衝到前面去了。

“哦,這是怎麼啦?”游苔莎打着喳喳兒問。

“剛才說話的是朵蓀,”韋狄說。“那一定是他們把她叫來了。我想彷彿我應該進去看一看——不過我又恐怕有礙處。”

待了許久,草皮房子裏那一群人都鴉雀無聲;後來只聽克林用痛苦難過的聲音問:“哦,大夫,這是怎麼啦?”

醫生並沒馬上就回答;停了半天才說:“她眼看就要不中用了。先是她精神上受了一番打擊,再加上體力上的疲勞,可就一下把她交代了。”

於是就聽見有女人們的哭聲,後來是靜靜的等候,又後來是不敢出聲兒的喊叫,又後來是奇怪的倒氣聲,又後來是痛苦的肅靜。

“都完了,”醫生說。

只聽草皮房子後部遠一點兒的地方,那幾個鄉下人嘁嘁喳喳地說:“姚伯太太過去了。”

差不多就在那時候,那兩個暗中瞧着的人,看見一個衣飾古板的小孩兒,從草皮房子敞着的那一面進去了,那正是蘇珊-南色的孩子,所以蘇珊就往前走到草皮房子的敞口,悄悄地擺手兒叫他回去。

“媽,俺有一樣事告訴你,”他尖聲喊着說。“在那兒睡著了的那個老婆子,今兒跟俺在路上一塊兒走來着;她囑咐俺,說叫俺告訴你,就說俺看見她來着,說她是一個心碎了的老婆子,叫她兒子趕出來了。以後俺就來了家了。”

一種錯亂的啜泣,像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裏面發出,游苔莎聽見了,微弱地倒抽了一口氣說:“這是克林——我一定得看他去——不過我敢去嗎?不敢;走吧!”

他們兩個從草皮房子左近走開了以後,游苔莎啞着嗓子說:“這可得怨我了。我的災難還多着哪。”

“那麼你到底沒讓她進門了?”韋狄問。

“沒有;所以才出了所有這些漏子!哦,我怎麼辦哪!我別往他們中間亂摻啦;我要一直地回家啦。戴芒,再見吧!我現在不能再跟你說話啦。”

他們分了手;游苔莎走到前面第二個小山上的時候,回頭看去。只見一個凄楚的行列,正在一個燈籠的亮光下,從草皮房子往布露恩進發。但是卻哪兒也看不見韋狄的形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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