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期天,當克利里一家到教堂去的時候,梅吉不得不和比她稍大的一個小哥哥留在家裏。盼着自己長大,也能去教堂的那一天。帕德里克·克利里認為,年幼的孩子除了在自己的屋裏獃著以外,不宜到任何別的地方去,按着他的這個規矩甚至連禮拜堂也包括在內。等到梅吉上了學,讓人相信她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裏的時候,才准她去教堂。在這以前是不行的。因此,每個星期天的早晨,她都凄凄然地站在大門邊上的金雀花叢旁,眼巴巴地看着全家人擠上那輛破舊的兩輪輕便馬車,那個被指定照看她的哥哥則竭力裝出能逃脫作彌撒是一大幸事的樣子。克利里一家人中,真正樂於不與家裏其他人同行的只有弗蘭克。
帕迪的宗教信仰是他生命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和菲結婚的時候,天主教會是在很勉強的情況下同意的,因為菲是英國教會的信徒。儘管她為帕迪放棄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可是她拒絕改信天主教。阿姆斯特朗家是純正的英國教會出身的老世家,而帕迪是個來自愛爾蘭的、身無分文的移民,除此以外,很難說清楚這其中的原委了。在第一批"官方"的稱民到達新西蘭之前,阿姆斯特朗家族就早已定居在這裏了,這是殖民貴族的證明。從阿姆斯特朗的觀點來看,只能說菲奧娜締結了一個門第極不相稱的婚姻。
羅德里克·阿姆斯特朗以一種非常奇特的方式創立了新西蘭家族。
這個發現是以一個事件開頭的,這個事件在18世紀的英國引起了未曾料到的反響,那就是美國的獨立戰爭。在1776年以前,每年都有一千多名英國的輕罪犯被運到弗吉尼亞和南北卡羅萊納,被賣去做比奴隸強不了多少的契約苦役。當時的英國法律是冷酷無情、毫不手軟的:殺人犯、縱火犯、令人難以理解的"冒充埃及人犯"和偷竊超過一先令的盜竊犯均被處以絞刑。輕微的犯罪則意味着要被終身發配美洲。
可是,美洲這條出路在1776年被堵死了,英國發覺國內的犯罪人數在迅速增加,而且沒有地方可安置。監獄已經塞得超員,其餘的被塞進了泊在河口的朽壞的廢船上①。有什麼需要,就有什麼行動。阿瑟·菲利浦艦長受命啟航前往南半球的大陸了,此舉是十分勉強的,因為它意味着要花費數千英鎊。那一年是1787年。他的11隻船的艦隊載着一千多名犯人,再加上水手、海軍軍官和一隊海軍陸戰隊士兵。這不是一次光榮的奧德塞尋求自由的航行;在1788年的1月底,從英國啟錨的幾個月之後,這支船隊到達了植物港②。狂妄的喬治三世陛下找到了一塊傾泄他的罪犯的新疆土——新南威爾斯殖民地。
①當時英國把廢船用作監獄,監禁犯人——譯註
②澳大利亞新南威爾斯早期英國犯人的居住地,該地因植物品種多樣而得名——譯註
1801年,羅德里克·阿姆斯特朗剛滿20歲的時候,就被判處了終身發配。阿姆斯特朗的後代堅持認為他出身於薩默賽特的一個由於美國革命而損失了家產的名門望族,並且認為加之於他的罪名是莫須有的,然而他們誰也沒費心去認真追溯他們這位傑出的祖先的經歷,他們只是享受着他的榮耀,並且還即興做些編造。
不管他在英國生活時的出身和狀況如何,反正年輕的羅德里克·阿姆斯特朗是個強悍、暴戾的人。在駛往新南威爾斯的、一言難盡的幾個月的全部航程里,事實表明,他是一個頑固的、難以對付的犯人,而且以拒絕去死而博得了他同船軍官們的青睞。1803年,當他到達悉尼的時候,他的行為更不像話了,於是他被遣送到了諾福克島上的一所關押難以管教的犯人的監獄裏。然而,他劣性不改,什麼也無濟於事。他們餓他,把他關進不能坐、不能站立、也不能躺卧的單間小牢房裏;他們把他打得皮開肉綻;把他用鏈子鎖在海中的岩石上,讓他半泡在水裏。而他卻嘲笑他們,他瘦得就像一把骨頭包在帆布里,滿口沒有一個牙,身上沒有一塊巴掌大的地方沒傷疤,但是他的內心燃燒着熾熱的反抗之火,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將它撲滅。每天開始的時候,他立下不死的決心,每天結束的時候,他為看到自己依然活着而洋洋得意地笑。
1810年,他被送到了文·德曼陸地①、他被鐵鏈和一幫囚犯串在一起,在霍巴特市②背後的硬得像鐵的砂石地里修路。在頭一次機會中,他就用鎬把帶領隊伍的騎警的胸膛開了個窟窿,他和其他10個犯人一起把另外5個騎警也殘殺了;他們把警察的肉從骨頭上一片片地剮下來,直到他們在痛苦的叫喊中死去。他們和看守他們的兵士都是野獸,是一群感情已經退化到低於人類的蒙昧生靈,羅德里克·阿姆斯特朗是不會不去觸動那些折磨他的人或者讓他們儘快死去而逃之夭夭的,就像他決不會當個順從的犯人那樣。
①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島的舊稱——譯註
②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島南端的一個城市——譯註
這11個人帶着他們從騎警那裏得到的朗姆酒、麵包和干牛肉,艱難地穿過了幾英里的寒冷的雨林地帶,出現在霍巴特的一家捕鯨場裏,他們從那裏偷了一艘長艇,在沒有食物、沒有水也沒有帆的情況下,就啟航漂渡塔斯曼海。當這艘長艇被衝上新西蘭南島的荒蠻的西海岸時,羅德里克·阿姆斯特朗和另外兩個人還活着。他從來沒有談起過那次令人難以置信的旅程,但隱約聽說,這三個人是靠殺害同伴中的弱者而生存下來的。
這是發生在他被遣送出英國以後僅僅九年的事。他依然是個年輕人,可看上去卻像60歲了。頭一批由官方批准的移民於1840年到達新西蘭的時候,他已經在南島的富饒的坎特伯雷區開墾出了土地,和一個毛利女人"結了婚",生了13個漂亮的半波利尼西亞血統的孩子。到1860年,阿姆斯特朗家成了移民貴族,他們把男孩子送回英國,在名牌學校念書,他們以自己的詭詐和貪得無厭充分證明了他們不愧是這位非凡的、令人生畏的人的地地道道的後裔。1880年羅德里克的孫子詹姆斯生了菲奧娜。她是他15個孩子中唯一的女兒。
如果說非奧娜依然懷戀她童年時代那較為嚴格的新教徒的教儀的話,那她也從來沒有說明過。她容忍了帕迪的宗教信仰,和他一起去做彌撒,注意叫孩子們去朝禮至高無上的天主教的上帝。可是,由於她從來沒有皈依天主教,因此有些日常敬神的細微末節也就免去了,譬如飯前的祈告和睡前的祈禱。
梅吉除了在18個月以前至韋漢的雜貨店裏去過一次以外,還從來沒到過比窪地里的庫房和鐵匠鋪離家更遠的地方呢。在她上學的第一天早晨,她激動得直噁心,把飯都嘔了出來,這使她不得不急急忙忙地回到卧室里,又是洗臉,又是換衣服。她脫下了那件有又大又白的海員領的漂亮的海軍藍新衣服,穿上了她那件棕色的、不入眼的棉絨襯衫,這件衣服的領子很高,圍着她那小小的脖子,好像要把她悶死似的。
"梅吉,看在老天的份兒上,下回你覺得要吐的時候,別光坐在那兒,等到吐出來才說話,我有一大堆東西要收拾,還有好多別的事要干呢!現在,你得趕快啦,要是你趕不上打鐘,遲到了,阿加莎嬤嬤會用藤條揍你的。要規矩點兒,當心你的哥哥們!"
菲終於把梅吉推到門外的時候,鮑勃、傑克、休吉和斯圖爾特在前門那兒蹦蹦跳跳得正吹呢。她午餐吃的果醬三明治放在一個舊書包里。
"來呀,梅吉,要遲到了!"鮑勃喊叫着,順着路走了。
梅吉望着她哥哥們越來越小的身影,跑步緊跟着。
現在是早晨七點過一點兒,柔和的太陽已經升起有幾個鐘頭了;除了草蔭深處以外,草上的露水都已經幹了。韋漢的道路是一條滿是轍印的士路,兩邊是深紅色的路面,中間隔着一片寬闊的淺綠色草地。道路兩旁,白色的水芋百合和桔黃色的旱金蓮花在深深的草叢中爭相怒放;那裏的整整齊齊的木柵欄,劃出了所有權的界限,警告別人不得擅入。
鮑勃總是站在沿着右手上方的柵欄步行上學,他的書包總是擺平了頂在頭上,而不是背着的。左手的柵欄是屬於傑克的,這樣,這條路就成了三個小克利里的領地了。在長長的、陡峭的小山頂上,他們得從打鐵鋪子所在的窪地爬上羅伯遜路和韋漢路相交的地方。他們逗留了一會兒,喘着粗氣,五個明亮的腦袋在雲海漫漫的天空閃着光。下山的那一段路是最愉快的了。他們手拉着手,在路邊的草叢裏飛跑着,直到那草從消失在一片花叢之中。他們希望能有時間從查普曼先生的柵欄底下溜進去,像圓石頭子兒一樣一路滾下山去。
從克利里家到韋漢有5英里,當梅吉看到遠處的電線杆的時候,她的兩條腿抖了起來,襪子也褪下來了。
鮑勃一邊用耳朵聽着集合的鈴聲,一邊不耐煩地瞟着她;她吃力地向前走着,提着襯褲,時不時苦惱地喘着粗氣。她那濃密的頭髮下的臉蛋是粉紅色的,但卻又出奇的蒼白。鮑勃嘆了口氣,把書包遞給了傑克,雙手叉在自己燈籠褲的兩側。
"來,梅吉,剩下的路我背着你走吧。"他狠狠地說道,瞪着眼望着他的兄弟們,免得他們錯以為他的態度軟下來了。
梅吉爬到他的後背,抬起兩條腿勾住他的腰,把頭舒舒服服地枕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現在她可以痛痛快快地看看韋漢鎮了。
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韋漢鎮比一個大村子大不了多少,零零散散地坐落在一條柏油路的兩旁。最大的建築物是那座兩層樓的地方旅館,遮蔭篷使陽光照不到行人路上;沿着路邊的溝渠,有一排柱子支撐着那這篷。百貨店是第二座最大的建築物,也有其遮陽篷引以自豪,在它那堆垛狼藉的窗戶下放着兩張長木條凳,可供過往行人歇息。共濟會的門前立着一根旗杆,桿頂上有一面破舊的英國國旗在疾風中飄動着。由於在那個時候,這裏還沒有修車鋪,非馬拉車輛的數量寥寥可數;可是在共濟會的附近卻有一家鐵匠鋪,它的後面是馬廄,靠近料槽的地方直挺挺地豎著一個油泵。這塊殖民地上唯一真正引人注目的建築物是那座獨具一格的艷藍色的商店,這與不列顛的風格大不相同,而其它的建築物則一律油漆成深棕色。公共學校和英國教會的教堂並排着,恰好與天主教聖心教堂和教區學校面面相對。
在幾個克利里路過百貨店的時候,天主教堂的鐘聲敲響了,公共學校門前柱子上的大鐘也跟着低沉地響了起來。鮑勃連忙小跑起來,當他們走進礫石漫地的院子時,五十來個孩子正在一個揮舞着藤條的小個子修女面前站隊,那藤條比她的身子還要長呢。用不着吩咐,鮑勃就帶着弟妹們站到了隊伍的一邊,眼睛一個勁兒盯着那藤條。
聖心女修道院是一座兩層樓的建築,可是因為它坐落在離開道路較遠的一道柵欄後面,所以不容易一眼就看清楚。擔任學校教職的慈悲修女會的三位修女和第四位修女住在樓上,這第四位修女擔任管家,從來沒有照過面。樓下有三間大屋子,學校就在那裏教課。這座矩形的樓房有一圈寬闊而陰涼的走廊,遇上陰天下雨,就允許孩子們在遊戲和吃午飯時間斯斯文文地坐在那裏,天晴的日子,是不允許孩子們落腳的。幾棵高大的無花果樹遮蓋住了寬闊場地的一部分,學校後面,有一片墁坡地伸向一塊圓形的草場,它被委婉地稱之為"板球場",因為打板球是那塊地方所進行的主要的活動。
正當小學生們隨着嘉芙蓮嬤嬤在學校的那架小鋼琴上所奏出的"忠於我們的上帝"的樂曲聲走進去時,鮑勃和他的弟兄們不去理會那些已經站着隊的孩子們所發出的竊笑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阿加莎修女只是等到最後一個孩子的身影消失以後,才收起她那刻板的姿式;她邁着大步走到克利里家的幾個孩子們等着的地方,她那厚實的嘩嘰裙子專橫地把地上的砂石掃向一旁。
梅吉以前從沒見過修女,因此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看到的情況的確實少見:阿加莎嬤嬤的身上只露出了臉和雙手,其餘就是漿得雪白的修女頭巾和胸巾了,它們在其黑無比的衣服的襯托下,耀人眼目。
阿加莎修女那粗壯的腰上圍着一條寬皮帶,皮帶套在一個鐵環上,環上掛着一大串用結實的繩子串起來的木念珠。阿加莎嬤嬤的皮膚永遠是紅的,一來是因為它過於乾淨,二來是因為那壓得緊緊的頭巾褶邊裹着她的頭,只露出了前面中間的一部分,她的臉因而顯得過於超凡拔俗,難於稱之為臉了。她的下巴上長滿了一撮撮的汗毛,它們被頭巾毫不留情地擠壓着。她的嘴唇乾癟得成了一條細縫,幾乎看不見了,這是由於她五十多年前在基拉爾尼修道院的溫暖懷抱里立下誓言,到這季節顛倒的窮僻的殖民地來當修女的艱苦生活所造成的。她鼻子的兩側各有一塊緋紅的疤痕,這是她那副圓形眼鏡的鋼框壓出來的,眼鏡的後面閃着一雙淺藍色的、嚴厲而又疑心重重的眼睛。
"喂,羅伯特·克利里,你怎麼遲到了?"阿加莎嬤嬤那一度是操着愛爾蘭腔的、乾巴巴的嗓音厲聲喝道。
"對不起,嬤嬤。"鮑勃毫無表情地答道,他那雙翠藍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那前後揮動着的藤條尖。
"你為什麼遲到?"她又問了一遍。
"對不起,嬤嬤。"
"羅伯特·克利里,這可是新學期的第一天早晨,我以為在這一天早晨你是會盡量準時到校的,即使在別的時候你不這樣做。"
梅吉發著抖,但還是鼓起了勇氣說:"哦,對不起,嬤嬤,這是我的錯!"她尖聲說道。
那雙淺藍色的眼睛離開了鮑勃,似乎想要把梅吉的靈魂徹底地看個透似的。這時,她天真無邪地站在那裏,仰臉望着,她沒有意識到,她破壞了師生之間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着的激烈的對話中那首要的行為準則,即決不要自動打報告。鮑勃飛快地在她的腿上踢了一下,梅吉莫名其妙地斜眼看了看他。
"為什麼是你的錯?"嬤嬤用一種梅吉聞所未聞的最冷冰冰的聲調問道。
"嗯,吃飯的時候我一直噁心,把吃的東西全都吐在襯褲上了,所以媽媽只好給我洗了洗,換了身衣服。是因為我。我們才都遲到了。"梅吉天真地解釋道。
阿加莎嬤嬤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不過她的嘴卻像個擰得過緊的彈簧似地緊繃著,藤條尖也壓低了一兩英寸。"這是誰?"她喝問鮑勃,彷彿她所問的對象是一種新的、特別令人生厭的昆蟲。
"哦,嬤嬤,她是我妹妹梅格安。"
"那麼,以後你得讓她明白,羅伯特,假如我們是真正的紳士淑女,有些東西我們是從來不提起的。無論如何我們也不提我們裏面穿的任何衣褲的名稱,因為正派的家庭出來的孩子是自然就明白這一點的。伸出手來,你們都把手伸出來。"
"可是,嬤嬤,這是我的錯呀!"梅吉一邊伸出手心,一邊嗚咽着說道,因為她在家裏看到她的哥哥們做過無數次這樣的動作。
"不許出聲!"阿加莎嬤嬤轉身衝著她責罵道,"你們該由誰來負責對我來說完全無關緊要的。你們全都遲到了,所以你們都得受罰。每人六下。"她單調而又幸災樂禍地宣佈了這個判決。
梅吉心驚膽戰地望着鮑勃那一動不動地伸出的手,看見長藤條以她兩眼都跟不上的速度,唿哨着抽打下來,"啪"的一聲打在他那又軟又嫩的掌心上,立刻就冒出了一道紫痕;第二下打在手指和掌心的連接處,這地方更加敏感,最後一下打在了手指尖上,十指連心,除了嘴唇以外就數這裏最敏感了。阿加莎嬤嬤拿藤條抽人是百發百中的。在她依次去打傑克以前,又在鮑勃的另一隻手上抽了三下。鮑勃臉色煞白,可是他既沒哭出聲來,也沒動一動。輪到他的弟弟們時,他們也是如此,甚至連沉靜、纖弱的斯圖爾特也不例外。
當梅吉看見藤條舉到了她的手上的時候,她不自主的閉上了眼睛,所以沒有看見那藤條的下落。可是,爆裂、灼燙、炮烙般的疼痛從她的皮肉直透筋骨。在疼痛蔓延到前臂時,第二下打了下來,當疼痛達到她的肩膀時,打在指尖上的最後的一下順着原路徹骨而來,像是直接抽打在她的心上,她的牙齦緊咬着下唇,幾乎都咬進肉里去了,羞慚和自尊使她不願哭出聲來;對這種做法的不平和憤恨使她敢於睜開眼睛望着阿加莎嬤嬤,這次教訓在給她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儘管她並不真正明了阿加莎嬤嬤教訓她的實質。
在吃午飯的時候,她手上的疼病才漸漸地完全消失。整個上午,梅吉都是在恐懼和昏昏然的狀態中度過的,對周圍的一切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她坐在小班教室後排的一張雙人課桌旁,但直到在操場的一個冷僻的角落裏縮在鮑勃和傑克的身後傷心地吃完那頓午飯之前,她甚至連是誰和她同坐在一張課桌上都沒注意到。她只是在鮑勃的嚴厲的催促和勸慰之下,才把菲做的醋栗果醬三明治吃下去。
當下課的鐘聲敲響,梅吉站在隊伍里的時候,她的眼睛終於始能看清楚周圍的事物了。受藤條抽打的恥辱和痛楚依然十分強烈,但她卻昂首挺胸,對她旁邊的小姑娘們的推來搡去和竊竊私語裝作沒有看見。
阿加莎嬤嬤手執藤條站在前面,德克蘭嬤嬤在隊伍的後面三回踱着步,嘉芙蓮嬤嬤坐在小班教室剛一進門處的鋼琴旁,開始以強重音的四分之二拍彈起了《前進,基督的戰士》。恰當地講,這是一支新教徒的聖歌,但是戰爭使各國的守教信仰相互滲透了。嘉芙蓮嬤嬤頗為自豪地感到,這些可愛的孩子就像小士兵一樣踏着樂曲的節拍邁步前進。
在這三位嬤嬤中,德克蘭嬤嬤和阿加莎嬤嬤如出一轍,只不過年輕了15年而已,而嘉芙蓮嬤嬤則仍然保持着淡淡的塵世之情。她僅有五十多歲,當然,是愛爾蘭人,她的熱情之花還沒有完全凋謝:她仍然能感到為人師表的歡樂,仍然能在那一張張極其敬慕地轉向她的小臉蛋上看到天主不朽的形象。不過她教的是年齡最大的孩子,儘管他們的主管老師年輕而又溫和,阿加莎嬤嬤卻認為這些孩子是打夠了才懂得規矩的。阿加莎嬤嬤親自負責塑造年齡最小的孩子的頭腦和心靈,而把中班的學生留給了德克蘭嬤嬤。
梅吉平安無事地坐在最後一排的書桌後面,這位她敢於斜眼瞟着坐在她旁邊的那位小姑娘,她用她那缺了牙齒的嘴對梅吉戰戰兢兢的凝視報以淺淺的一笑。她的臉黑黑的,有些閃閃發光,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坦率地盯着她。她使看慣了白皮膚和雀斑的梅吉着了迷,因為,甚至連黑眼睛、黑頭髮的弗蘭克的皮膚比起她來也顯得相當白,所以梅吉最後得出了結論,和她同桌的同學是她所見到過的最美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那黑美人嚼着鉛筆頭,將碎木屑吐進她的空墨水池裏,動了動嘴角一輕聲問道。
"梅吉·克利里。"她小聲地答道。
"喂!"教室前面傳來了乾巴巴的、嚴厲的呼喝聲。
梅吉跳了起來,不知所措地四下看着。咔嗒幾聲,20個學生全都放下了手中的鉛筆,當他們把昂貴的紙張往旁邊一推,以便把胳膊肘偷偷地放到書桌上時,響起了沉悶的沙沙聲。梅吉意識到大家都在瞪大眼睛望着她,她的心似乎都快沉到底了。阿加莎嬤嬤快步從南道走了過來。梅吉害怕得要命,要是有什麼地方可逃的話她一定會逃之夭夭。可是她身後是與中班教室之間的隔牆,兩邊有書桌圍着她,而前面就是阿加莎嬤嬤。當她帶着今人窒息的恐懼抬頭望着那嬤嬤的時候,她那張縮成一團的小臉幾乎只剩下一雙大眼睛了,她的手緊緊地抓着桌面,隨後又鬆開。
"你說話了,梅格安·克利里。"
"是的,嬤嬤。"
"你說什麼了?"
"說我的名字,嬤嬤。"
"你的名字!"阿加莎嬤嬤冷笑着,回頭望了望其他的孩子,彷彿他們也一定和她一樣對梅吉嗤之以鼻似的。"喂,孩子們,難道我們不感到榮幸嗎?我們學校里又多了一個克利里,她迫不及待地要播姓揚名啦!"她轉向梅吉。"我跟你講話的時候你應該站起來,你這個笨頭笨腦的野丫頭!請把手伸過來。"
梅吉從她的座位里跨了出來,她的長捲髮在臉上飄散着,她緊緊地摟着雙手,使勁地絞動着。可是阿加莎嬤嬤卻紋絲不動,只是一個勁地等着、等着、等着……後來,不知怎麼的,梅吉竭力迫使自己把手伸了出去,可是當藤條往下落的時候,她又迅速地把手抽了回來,恐懼地喘着氣。阿加莎嬤嬤用手抓住了梅吉頭頂上一把頭髮,把她抱近了一些,她的臉離那副可怕的眼鏡只有幾英寸了。
"伸出手來。梅格安·克利里。"這話講得彬彬有禮,冷酷無情而又不容更改。
梅吉張開嘴嘔吐起來,吐了阿加莎嬤嬤一身。當阿加莎嬤嬤站在那裏。今人作嘔的嘔吐物從她的黑褶裙往地板上嘀嗒的時候,憤怒和驚訝使她的臉都發緊了;教室里的每個孩子都毛骨悚然地倒吸了一口氣,接着,藤條沒頭沒腦地抽打在梅吉的身上。她舉起胳膊護着臉,繼續乾嘔着,退縮到牆角里。阿加莎嬤嬤的胳臂累得再也舉不起藤條了,這時,她朝門口一指。
"滾回家去,你這個反叛的、沒家教的小缺德鬼!"她說著,掉轉腳跟,走出教室,進了德克蘭嬤嬤的教室。
梅吉發狂似地看着斯圖爾特:他點點頭,像是告訴她,她必須照辦不誤。他那對溫柔而翠綠的眼睛裏滿含着理解和同情。她用手絹擦了擦嘴,蹣跚地走出了教室的門,到了操場上。離學校放學還有兩個小時,她拖着沉重的步子索然無趣地在街上踽踽而行,她明白哥哥們是不可能趕上她的,過度的驚嚇使她找不到一個地方停下來等候他們。她不得不獨自回家,獨自去向媽媽共認一切了。
當菲提着滿滿一籃子濕衣服搖搖晃晃地從後門走出來的時候,差點兒撞倒在梅吉的身上。梅吉正坐在後廊最高的一級台階上,她低着頭,閃亮的捲髮梢粘糊糊的,衣服前襟也髒了。菲放下了沉重的衣籃,嘆着氣,將一束散亂的頭髮從她眼前撩開。
"哎呀,怎麼啦?"她疲倦地問道。
"我吐了阿加莎嬤嬤一身。"
"啊,天啊!"菲雙手叉着腰,說道。
"我也挨了藤條。"梅吉小聲說著,熱淚盈眶。
"這可真亂套了。"菲提起籃子,搖晃了一下才保持住平衡。"唉,梅吉,我不知道該把你怎麼辦才好。我們得等你爸,看他怎麼說吧。"她穿過後院向已經掛滿了一半的、被風吹動着的晾衣繩走去。
梅吉疲倦地用手擦了擦臉,朝她媽媽的身後出神地望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順着小路向鐵匠鋪走去。
弗蘭克剛剛給羅伯遜先生的栗色馬釘完掌,當梅吉出現在門口時,他正在將馬關回廄中。他轉過身來,看見了她。他自己上學時的那些可怕的痛苦記憶像潮水似地向他湧來;她是如此幼小,如此可愛、天真爛漫,可是她眼睛裏的光芒卻被無情地熄滅了,那眼中隱含着的某種表情使他恨不得去把阿加莎嬤嬤幹掉。幹掉,幹掉她,真的幹掉她,卡住她的下巴,送她見閻王……他放下手裏的工具,解下了圍裙,快步向她走去。
"怎麼了,乖乖?"他彎下腰,和她臉對着臉,問道。他從她的身上聞到一股像瘴氣似的嘔吐味,可是他抑制住了自己想轉過身去的衝動。
"哦,弗一弗一弗蘭克!"她嗚咽着,臉蛋兒扭歪了,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她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激動地貼在他的身上,叫人難以理解地痛苦地飲泣着;克利里家的孩子們一過幼年就都是這樣的。它使人不忍目睹,其傷痛不是幾句寬慰的話和幾個親吻所能解除的。
在她重新平靜下來以後,他把她抱了起來,放在羅伯遜先生的母馬的一堆發著甜味的乾草上。他們一起坐在那裏,讓馬唇輕輕地觸動着他們的草鋪的邊緣,把一切都置之腦後。梅吉的頭緊緊的依偎的弗蘭克那光滑、裸露的胸膛上,她愉快地哼哼着,捲髮隨着馬兒噴到稻草上的一陣陣的鼻息而飄動着。
"她幹嘛讓我們全都挨藤條呀,弗蘭克?"梅吉問道,"我跟她說了,那是我的錯。"
弗蘭克已經習慣她身上的那股味兒,不再在意了。他伸出一隻手來心不在焉地摸着那母馬的鼻子,當它興頭上來的時候,就又將它推開。
"我們窮,梅吉,這是主要的原因,修女們總是恨窮學生的。你只要在阿加莎嬤嬤那所破爛學校里再呆上幾天,你就會看到,她不僅拿克利里家的孩子撒氣,而且也拿馬歇爾家和麥克唐納家的孩子撒氣,我們都是窮人吶。"要是我們有錢,像奧布里恩散家那樣駕着大馬車去上學,她們就會跟着我們的屁股轉了。可是我們捐不起風琴給教堂,捐不起金法衣給聖器收藏室,或者把一匹馬和一輛新的輕便馬車送給修女們。因此,我們就什麼都算不上了。他們想對咱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
"記得有一天,阿加莎嬤嬤沖我撒瘋,她一個勁兒地尖叫:為了對上蒼的愛,你哭吧!鬧吧!弗蘭西斯·克利里!要是你能哭得叫我滿意,我打你就不會打得那麼狠,那麼多了!"
"這是她恨我們的另一個原因:這正是我們比馬歇爾和麥克唐納家強的地方,那就是她沒法叫克利里家的人哭。她認為我們該舔她的靴子、拍她的馬屁的。我告訴過孩子們,不論哪一個克利里家的孩子挨了藤條,哪怕是嗚咽了一聲,我都要和他說道說道。對你也是一樣,梅吉。不管她打你打得多狠,你哼都別哼一聲。今天你哭了嗎?"
"沒哭,弗蘭克。"她打了個呵欠,眼皮耷拉了下來,大拇指在臉上摸來摸去,找着她嘴。弗蘭克將地放在乾草堆上,回去干他的活了;他哼唱着,微笑着。
帕迪走進來的時候,梅吉還在睡着。清理賈曼先生家的牛奶房弄腦了他的手臂,他的寬邊草帽低低地壓在眼睛上。他看見弗蘭克正在鐵砧上打一根車軸,火星在他腦袋周圍飛舞着,隨後,他的眼睛落到了他女兒蜷身而睡的乾草堆上;羅伯遜先生的那匹栗色母馬的頭在她那張熟睡的臉龐上方。
"我想,她該是在這兒。"帕迪說道,他放下了馬鞭,把那匹花毛老馬牽進了與鐵匠鋪相連的馬廄。
弗蘭克略微點了一下頭,用充滿狐疑的眼神抬頭望着他的父親,這種眼神常使帕迫感到十分惱火,然後,他又轉向了那根白熱的車軸,汗水使他裸露的兩肋閃閃發亮。
帕迪給花毛馬卸下鞍子后,將它牽進了一個隔欄。他給水槽倒滿了水,然後把軼子和燕麥攙了點兒水,作為它的飼料。當他往槽里倒飼料的時候,這牲畜對他打着感激的響鼻。在他向鐵匠鋪外面的大水槽走去,脫去襯衫的時候,那馬的眼睛緊隨着他。他洗着胳臂、臉和身上,浸濕了他的馬褲和頭髮。隨後,他用一條舊麻袋擦乾身子,探詢地望著兒子。
"媽媽告訴我說,梅吉丟臉了,被趕了回來。你知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嗎?"
那車軸的溫度降低了,他扔下了車軸。"這可憐的小傻瓜吐了阿加莎嬤嬤一身。"
帕迪臉上的笑容即刻就煙消雲散了。他向遠處地牆壁凝視了一會兒,定了定神然後轉向了梅吉。"都是因為上學興奮的緣故嗎?"
"我不知道,今天早晨他們還沒離家的時候她就吐了,這把他們拖晚人,沒趕上打鐘。他們每個人都挨了六下,可梅吉心裏特別亂,因為她覺得應該只懲罰她一個人才對。午飯後,阿加莎嬤嬤又揪住她不放,而我們的梅吉就把麵包和果醬一股腦兒地吐到了阿加莎嬤嬤那件乾乾淨淨的黑長袍上了。"
"後來呢?"
"阿加莎嬤嬤用藤條着着實實地飽抽了她一頓,讓她丟盡了臉,趕回家來了。"
"噢,我得說,罰她也罰夠了。我對修女們是非常尊敬的,也知道我們無權對她們所乾的事提出疑問,不過我希望她們對藤條還是少熱衷一點的好。我明白,她們得把讀、寫、算這三基本功打進咱們那些不開竅的愛爾蘭人的腦袋裏去,不過。今大畢竟是梅吉頭一天上學呀"
弗蘭克驚異地望着他的父親。在此之前,帕迪還從來沒和他的大兒子像大人對大人那樣交換過看法呢。這解除了弗蘭克對他的父親常常懷有的怨恨,他認識到帕達愛梅吉甚於愛他的兒子們。他覺得他自己都有些喜歡他的父親了,因此,他微笑了一其中毫無不信任的意思。
"她是個頂刮刮的小妞兒,對嗎?"他問道。
帕迪心不在焉地點點砂,他正出神地看着她呢;那匹馬扭動着,嘴唇一陣陣地向外噴着氣、梅吉動了動,翻了個身,睜開了眼睛。當她看見爸爸站在弗蘭克身邊時,便騰地坐了起來,臉都嚇白了。
"喂,梅吉姑娘,這一天挺難熬吧?"帕迪走上前去,將她從乾草堆里抱了出來;她身上的味道沖得他喘不過氣。他聳了聳肩,緊緊地摟住了她。
"我挨藤條了,爸爸。"她坦白道。
"噢,和阿加莎嬤嬤打交道,這不會是最後一回的,"他笑着,將她放在肩膀上。"我們最好去看看媽是不是在銅炊里燒她了熱水給你洗澡。你身上的味比賈曼先生的牛奶房還難聞呢。"
弗蘭克走到門前,看見小路上突然冒出了兩個紅腦袋,接着,他轉過身去,看見栗色母馬那溫和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
"喂,你這個老騷貨,我要騎着你回家了。"他對它說道,一把拉過了籠頭。
梅吉的嘔吐並不是真正的福音。阿加莎嬤嬤依然經常叫她吃藤條,不過,打她的時候總是躲得遠遠的,免得自食其果,這減輕了她胳膊的勁兒,也使她難遂其願。
坐在她旁邊的那個黑黑的女孩子是韋漢開黃色酒吧的那位意大利人的最年幼的女兒。她的名字叫特麗薩·安南奇奧。她不很活躍,因此她能逃過阿加莎嬤嬤的注意,但卻又並不呆笨,不至於成為阿加莎嬤嬤譏笑的對象。當她的牙齒露出來的時候,她是非常漂亮的,梅吉很喜歡她,課間休息時,她們倆相互摟着腰在操場上散步,這標誌着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別的人甭想前來插一杠子。她們談哪,談哪,沒完沒了地談着。
有一天吃午飯的時候,特麗薩把她帶到酒吧去見她的媽媽、爸爸和已經長大成人的哥哥、姐姐。他們對梅吉那一頭金髮的着迷不亞於她對他們那黑皮膚的讚歎。當她把那雙大大的、閃着美麗的光芒的灰眼睛轉向他們時,他們都把她比作一位安琪兒。她從媽媽那裏繼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極有教養的神態,這種神態每個人都能立刻感到,安南奇奧家也是這樣。他們都像特麗薩一樣渴望得到她的歡心。他們讓她吃又大又膩的、在噝噝作響的羊油鍋里炸出來的土豆片,還有一塊味道鮮美的蘸過雞蛋糊的、與上豆片在煙氣騰騰的油鍋里一起炸出來的去骨魚,只是炸的時候把它放在一個鐵絲籃里隔開炸就是了。梅吉還從來沒吃過這樣好吃的飯菜呢,她希望她以後能常常到酒吧來吃午飯。不過這是難得的樂事,需要得到媽媽和修女們的特殊允許才行。
她在家裏談話的時候總是一個勁兒地講"特麗薩如何如何說"以及"你知道特麗薩幹什麼來着嗎?"直到帕迪吼道,關於特麗薩他已經聽得太多了的時候才算罷休。
"我不以為與達戈人①過份親密就這麼干。"他嘟囔着,他也有英國人對所有黑皮膚或地中海沿岸人的本能的不信任。"達戈人臟,梅吉姑娘,他們不常洗。"他拙劣地解釋道,在梅吉受了傷害的、責難的目光下,他把後半截話咽了下去。
①對膚色淺黑的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等的蔑稱——譯註
弗蘭克帶着強烈的嫉妒心贊同父親的意見。因此,梅吉在家裏就不那麼經常談起她的朋友了。可是家人的非難並沒有影響她們的關係,只不過是由於兩家離得較遠,交往被限制在上學的時間罷了;鮑勃和別的男孩子們瞧見她和特麗薩扌票在一起,真是求之不得。這使他們能在操場上滿處瘋跑,就好像他們沒有她這個妹妹似的。
阿加莎嬤嬤在黑板上寫的那些難懂的東西梅吉也開始逐漸明白了。她懂得了"十"是指把所有的數合在一起得出一個總數,"一"是指從上面一個數中去掉底下的那個數,所得的數小於頭一數。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要是她能克服對阿加莎嬤嬤的恐懼,那麼她即使成不了最好的學生,也可以成為優等生的。可是當那銳利的目光轉向她,那衰老而又乾巴巴的嗓音一個出其不意地向她拋出過於簡單的問題時,她就只有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也動不了腦筋了。她覺得算術很容易學,可是把她叫起來進行口算的時候,她連二加二等於幾都記不住。讀書把她引進了一個極其迷人的天地,她怎麼也讀不夠,可是當阿加莎嬤嬤叫她站起來高聲朗讀一段的時候,她幾乎連"貓"字都讀不上來,更甭提"喵喵叫"這個詞了。看來,她要永遠在阿加莎嬤嬤的挖苦下顫慄不止或滿臉通紅了,因為班上別的同學都在笑她呢。阿加莎嬤嬤總是把她的石板舉起來加以嘲笑,也總是用地辛辛苦苦地寫了字的紙來說明潦草的作業是多麼要不得。闊一些孩子中有人有橡皮,這是幸運的,而梅吉卻只好用手指尖當橡皮;她舔舔手指頭,去擦她由於緊張而寫錯的字,把寫的東西擦的一塌糊塗,紙上滾出許多像細小的香腸一樣的團團。這使紙上出現了許多破洞,因此用指尖當橡皮被嚴格地禁止了。可是,她為了逃避阿加莎嬤嬤的責難,是什麼事情都敢於做出來的。
在她到學校以前,斯圖爾特是阿加莎嬤嬤的藤條和泄憤的主要目標。然而,梅吉這個靶子要合適得多,因為斯圖爾特帶着令人反感的鎮靜和幾乎是聖徒般的冷漠是難以對付的,即使對阿加莎嬤嬤來說也是這樣。相反,梅吉卻嚇得瑟瑟發抖,臉紅得像甜菜,儘管她努力想遵循弗蘭克給克利里家所定下的行為準則。斯圖爾特深切的同情梅吉,他有意使修女把火發到他的頭上來,以便使梅吉的日子好過一些,但是修女立旋就看透了他的把戲,便重新發起火來,非要看看克利里家族的通性在這個女孩子身上是否也像在男孩子們身上那樣明顯。要是有人問她,她到底為什麼如此嫌惡克利里家,她也答不上來。但是對於像阿加莎嬤嬤這樣被一生所走過的路弄得怒氣沖沖的老修女來說,要對付像克利里這樣傲然的而棘手的傢伙又談何容易。
梅吉最糟糕的是左撇子。在第一堂寫字課上,當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石筆開始寫字的時候,阿加莎嬤嬤就像凱撒攻擊高盧人那樣向她沖了過來。
"梅格安·克利里,把石筆放下!"她吼道。
梅吉是個令人束手的不可救藥的左撇子。當阿加莎嬤嬤用力扳着梅吉右手的手指,使它們正確地握住石筆,移到石板上的時候,梅吉就暈頭轉向地坐在那兒,一點兒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使那受折磨的肢體按照阿加莎嬤嬤所堅持的樣子去做。她在智力上變得又聾、又啞、又瞎了;那隻毫無用處的右手與她的思維過程的聯繫還不如她的腳指頭呢。她在石板上畫線出了邊,因為她沒法讓它彎曲過來。她像癱了似地扔掉了石筆;阿加莎沒有一點兒辦法能叫梅吉用右手寫出一個"A"字來。後來,梅吉偷偷地把筆換到了左手,用胳臂拙笨的從三面護定了石板,準備在上面寫出一行漂亮的銅版體的"A"字。
阿加莎嬤嬤贏得了戰鬥的勝利。在早晨站隊的時候,她用繩子把梅吉的左臂綁在身上,直到下午三點鐘的放學鐘聲敲響時,才許解開。即使在午間,她也得帶着被綁得動彈不得的左半身去吃飯。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她終於學會了按照阿加莎嬤嬤的信念來正確地書寫了,儘管她寫的字始終就沒有漂亮過。為了確保她不再舊病複發,她的左臂在身上又繼續綁了兩個月。然後,阿加莎嬤嬤把全校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向萬能的天主祈禱致謝,感謝他的智慧使梅吉認識到了她的錯誤。上帝的孩子全都是用右手的人,左撇的孩子是魔鬼的小崽子,尤其是紅頭髮的。
在學校的頭一年中,梅吉雖然長高了一點兒,但是她孩童的豐滿不見了,變得十分清瘦。她開始咬指甲蓋,都咬得觸到指甲下的嫩肉了。阿加莎嬤嬤因此逼她伸着手在全校的每一個課桌前轉了一圈,這樣好讓所有的孩子都能看到被咬過的指甲是多麼難看。要知道,在學校里5到15歲的孩子中間有差不多半數的孩子的指甲咬得和梅吉的一樣慘。
菲拿出了一瓶苦蘆薈,將這可怕的東西塗在梅吉的指甲上。家裏的每一個人都被調動起來注意她,保證她沒有機會把苦蘆薈洗掉。當學校里別的女孩子們注意到這一無法遮掩的棕色痕迹時,她心裏感到了屈辱。如果她把手指放進嘴裏,那味道是難以形容的,不但令人作嘔,而且黑的像洗羊用的消毒水;她拚命往手絹里吐着唾沫,狠命地擦着,揀到皮肉破裂,直到把那苦玩藝兒擦得差不多盡凈方才罷休。帕迪拿出了他的鞭子,這像伙比阿加莎嬤嬤的藤條要講情面得多,他用鞭子抽梅吉,打的在廚房裏到處亂蹦。他打孩子不打手、臉或屁股,只打腿。他說,打腿和打別處一樣疼,但不會打傷。然而,不管苦聲薈也罷,嘲笑奚落也罷,阿加莎嬤嬤和帕迪的鞭子也罷,梅吉還是繼續啃她的指甲蓋。
她和特麗薩·安南奇奧的友情是她生活中的樂趣,是她賴以忍受學校生活的唯一的東西。坐在那裏聽課的時候,她渴望娛樂的時間快點到來,以便可以和特麗薩相互摟着腰,坐在高大的無花果樹下說個沒完沒了。她們談的是特麗薩作為外國僑民的與眾不同的家庭,談的是她那多得數也數不清的布娃娃,以及關於她的那些貨真價實的柳木紋茶具。
在梅吉看到那套茶具時,她折服了。這套茶具共有108件,包括細巧的茶杯、茶托和盤了,一把茶壺、一個糖罐、一個奶罐和一個奶油罐,還有大小正適合於布娃娃用的小刀子、小勺子和小叉子;特麗薩還有數不清的玩具。她出生於一個意大利人的家庭,而且年齡比她最小的姐姐還要小得多,這意味着她受到家裏人的熱情的、毫不掩飾的寵愛;從金錢上說,她父親對她的要求是有求必應的。每個孩子都是帶着敬畏和羨慕來看待別的孩子的,雖然特麗薩從來也不羨慕梅吉的卡爾文教派①的禁欲主義的教養。相反,她同情梅吉。難道她連跑去擁抱和親吻她的媽媽都不允許嗎?可憐的梅吉。
①指法國宗教改革家約翰·卡爾文(1509-1564)創立的教派——譯註
至於梅吉,她簡直沒法把特麗薩滿臉笑容、矮矮胖胖的媽媽和她自己那面無笑容、頎長苗條的媽媽相提並論,所以她從來也沒想過:我希望媽媽擁抱我,吻我。她所想的是:我希望特麗薩的媽媽擁抱我,吻我,雖然關於擁抱和親吻的概念在她的腦子裏遠不如對那套柳木紋茶具的概念來得清晰。那套茶具是如此精緻,如此細薄,如此美麗!啊!要是她能有套柳木紋茶具,用那青花托盤裏的青花茶杯給艾格厄絲喝茶該有多好啊!
在裝飾着惹人喜愛的、奇形怪狀的毛利雕刻和毛利畫的天花板的舊教堂里舉行星期五祝福禮的時候,梅吉跪在那裏祈求能得到一套屬於自己的柳木紋茶具。當海斯神父高高地舉起聖體匣財,聖體透過那中間的寶石鑲嵌、閃閃發光的匣子上的玻璃,隱隱看見了所有那些向它啊頭致意的人們,並為他們祈福。可是梅吉不在此例,因為她甚至沒看見那聖體。她正在忙於因憶特麗薩的那套柳木紋茶具到底有多少個盤子哩。當毛利人在風琴席上突然引吭高唱頌歌的時候,梅吉的思緒正盤旋在與天主教和波利尼西亞相去十萬八千里的一片茫茫的青色里。①
①指梅吉一心想着青花茶具——譯註
學年就要結束了。臘月和梅吉的生日預示着盛夏的來臨①,就在這個時候,梅吉懂得了一個人想要實現自己的心愿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她正坐在火爐邊上的一個高凳上,菲在把她的頭梳成通常的上學時的樣子;這是件複雜的事。梅吉的頭髮生來就有捲曲的趨勢,她媽媽認為這是很幸運的。直頭髮的女孩子長大以後要想把又軟又細的頭髮做成光亮蓬鬆的捲髮那就有苦頭吃了。夜裏睡覺的時候,梅吉得把快長到膝蓋的頭髮費力地纏在用舊白被單扯成的一條條的帶子上。每天早晨,她都得爬上高凳子,讓菲解開舊布條,把她的捲髮梳好。
①新西蘭是在南半球,12月、1月、2月是夏季——譯註
菲用的是一把舊的梅森·皮爾遜梳子,她用左手抓起一把又長又蓬亂的捲髮,熟練地圍着食指梳理着,直到整縷長發都捲成一個閃閃發亮的粗卷;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將食指從髮捲中間抽出來,再搖搖,將髮捲展成一條長長的、濃密得叫人生羨的捲髮。這樣大約要重複12次,然後將前面的捲髮束在一起,用一條剛剛熨出來的白塔夫綢打個蝴蝶結,系在頭頂,這一天的頭就算梳好了。其他的小女孩除了在特別的場合卷一下頭髮外,都是扎着辮子到學校來的,但是在這一點上菲是不動搖的:那就是梅吉無論什麼時候都得梳捲髮,不管每天早上要擠出這點時間來是多麼的困難。要是菲認識到這一點的話,那她的好心就是無的放矢了,因為她女兒的頭髮在整個學校是最漂亮的,其他人難以望其項背。每天都梳捲髮給梅吉招來了許多人的妒嫉和厭惡。
這種卷頭髮的方法是很疼的,但是梅吉已經很習慣,不在意了,她從來不記得有不梳頭髮的時候。菲有力的胳膊狠心地拉着梳子,梳通纏住的髮結,直到梅吉的眼睛含滿了淚水;她不得不用雙手緊緊地抓住高凳,以防從上面掉下來。那是她學年的最後一個禮拜的星期一,她的生日剛剛過去兩天,她緊緊地抓住凳子,出神地想着那套柳木紋茶具;她心裏明白,這不過是夢想罷了。韋漢的雜貨店裏倒有一套,可是她知道它的售價遠遠超過了她爸爸那微薄的財力。
突然,菲喊了一聲,這一聲是那樣的特別,以致使梅吉從冥想中醒了過來;坐在早餐桌旁的男人們也都莫名其妙地轉過臉來。
"天哪!"菲喊道。
帕迪跳了起來,他的臉驚得發獃;以前他從來沒聽到過菲這樣束手無策地呼天喊地過。她手裏接着梅吉的一把頭髮站在那裏,梳子懸在半空,抽動的面部露出一種恐怖和感情突變的表情。帕迪和男孩子們一下子圍了過來,梅吉想回身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測梳帶毛的那一面反手一擊,把她的眼淚都打出來了。
"看哪!"菲斂聲屏息地說道,將捲髮舉到陽光下,好讓帕迪看得見。
那頭髮在陽光下閃着一片金亮亮的顏色,起初帕迪什麼也沒看見。接着,他發覺有一個小生物正從菲的手上爬下來。他自己也抓起了一卷頭髮,在閃亮的光線里他看清了,有許多小生物正在顧自忙個不休。每一縷頭髮上都密密麻麻地粘滿了這種白色的小東西,這些小生物正在幹勁十足地產出更多的一團團的小東西;梅吉的頭髮成了它們熙來攘往的繁忙場所了。
"她長虱子了!"帕迪道。
鮑勃、傑克、休吉和斯圖爾特都來看了一眼,而且像他們的爸爸那樣退到了一個安全距離,只有弗蘭克和菲留在原地盯着梅吉的頭髮,茫然不知所措,而梅吉則可憐巴巴地彎着身子坐在那裏,不明白做了什麼錯事。帕迪在他那把溫莎椅中沉重地坐了下來,直楞楞地望着爐火,使勁地眨着眼睛。
"準是從那個該死的達戈女孩那麼傳來的!"他轉身瞪着菲,終於開口說道:"該死的雜種,這幫不乾不淨的豬玀!"
"帕迪。"菲喘着氣,憤慨地說道。
"對不起,我不該罵人,孩子媽,不過我一起到那個該死的達戈人把她的虱子傳給了梅吉,真恨不得馬上就到韋漢那兒把那個髒得流油的酒吧砸個稀巴爛!"他用拳頭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膝蓋,怒火衝天地說道。
"媽,那是什麼呀!"梅吉終於掙扎着說道。
"看,你這個小邋遢鬼!"她媽答道,一下子把手伸到梅吉的眼前。"你頭上到處都是這些玩藝兒,都是從那個和你要好的意大利姑娘那兒來的!現在我該把你怎麼辦才好呢。"
梅吉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在菲光溜溜的皮膚上瞎撞着、要想找到一個多毛的地方的小東西;接着,她哭了起來。
當帕迪在廚房裏踱來踱去高聲怒罵的時候,弗蘭克沒用吩咐就拿來了銅盆。帕迪每看梅吉一眼,他的怒火就增加一分。最後,他扣上了帽子,走到後門內的牆上釘着一排鉤子的地方,從釘子上取下了馬鞭。
"我到韋漢去,菲,我要告訴那該死的達戈人,他的油煎魚加土豆片幹了什麼好事!然後我要去見見阿加莎嬤嬤,告訴她我對她都有什麼看法,竟然允許滿身虱子的孩子呆在她的學校里!"
"帕迪,小心點兒!"菲懇求道。"要萬一不是那意大利女孩子怎麼辦?即便她身上有虱子,也可能是和梅吉一起的別人傳給她的。"
"廢話!"帕迪輕蔑地說道。他步履沉重地走下後台階,幾分鐘之後,他門聽到他那花毛馬的蹄聲在路上得得響起。菲嘆了門氣,一籌莫展地望着弗蘭克。
"哦,我想,要是他不進大獄的話,就算咱們走運了。弗蘭克,你最好把小子們都帶進去,今天不上學了。"
菲把孩子們的頭逐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然後又檢查了一下弗蘭克的頭,又叫他照樣檢查了她的頭髮。沒有證據說明其他人傳上了可憐的梅吉頭上的那種玩藝兒,可是菲不想碰運氣。當洗衣用的大銅盆里的水燒開時,弗蘭克取下了掛着的洗碟盆,倒進了一半熱水,一半涼水。然後他走出門,到棚屋取來了一聽沒啟口的五加侖裝的煤油,又從洗衣房拿來了一條鹼性肥皂,就開始從鮑勃身上幹了起來。每個人的腦袋都先在盆里浸了浸,倒上了幾杯煤油,並在又濕又油膩的亂糟糟的頭髮上塗滿了肥皂。煤油和鹼性肥皂起作用了,孩子們連哭帶嚎,把眼睛都揉紅了;他們抓撓着又紅又痛的頭皮,狠狠地威脅着要向所有的達戈人報復。
菲走到針線籃那兒,從裏面拿出了一把大剪子。他回到梅吉身邊。儘管已經過了一個多鐘頭了,但梅吉還坐在凳子上,沒敢動窩。菲手拿剪子站在凳子邊上,注視着那飄垂着的美麗的頭髮。接着,她動手剪了起來——咔嚓!咔嚓!——直到所有的長捲髮閃着亮光蓬亂地堆在地板上,梅吉那雪白的頭皮深一塊、淺一塊地從頭上露出來。這時,她眼中間動着疑惑的光芒轉向了弗蘭克。
"我得把頭髮都剪光嗎?"她嘴唇綳得緊緊地問道。
弗蘭克伸出了一隻手,不以為然地說道:"哦,媽,不一定非得這樣吧?要是用煤油好好浸一浸也就可以了。別剪光了吧!"
於是梅吉被帶到了案桌的旁邊,她端着盆,他們往她的頭上一杯一杯地倒着煤油,用那有腐蝕性的肥皂在她剩下的頭髮上搓洗着。在他們終於覺得滿意了的時候,她那為了防止皂鹼流進去而緊緊閉着的眼睛幾字什麼也看不見了。她的臉上和頭皮上起滿了一排排小瘡。弗蘭克把掉在地上的捲髮掃到了一張紙上,扔進了銅火爐里。然後把掃帚杵進一盤煤油中。他和菲也把自己的頭髮洗了,鹼皂燒灼在皮膚上使他們喘不過氣來。接着弗蘭克拿出了一個桶,用洗羊藥水刷洗廚房的地板。
當廚房像一個醫院似地消過毒以後,他們來到了卧室里,揭起了每張床上的被單和毯子。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就花在煮、檸和曬晾家裏的單子上了。褥墊和枕頭都掛在後柵欄上,用煤油噴過;起居室里的小地毯也徹底拍打了一遍。所有的男孩都被叫來幫忙,唯獨免了梅吉,因為她的臉都丟光了。那慢慢地走去,躲到了穀倉的背後,哭着。擦洗、灼熱感和水疤使她的頭皮直跳。她羞愧難當,在弗蘭克來找她的時候都不敢看他一眼,他也沒法把她勸回屋裏去。
最後,他不得不使出蠻勁,連拖帶拽地把她拉了回來。傍晚前,帕迪從韋漢鎮回來的時候,她躲在一個角落裏。他看了一眼梅吉那剪過的頭,淚水奪眶而出;他坐在他那把溫莎椅里,搖晃着,兩手捂住了臉,而全家人都站在那裏,交替地換着腳,恨不得自己是在別的地方。菲泡了一壺茶,在帕迪緩過勁來的時候,給他倒了一杯。
"在韋漢出了什麼事兒?"她問道。"你可去了好長時間了。"
"我用馬鞭抽了那達戈人一頓,把他扔進了馬槽里,這是一件事。接着,我瞧見麥克勞德站在他的鋪子外面看,於是我就把發生的事告訴了他。麥克勞德招來幾個小酒店裏的小夥子,我們把那些達戈人都扔進了馬槽,女人也不例外,又往裏面倒了幾加侖洗羊藥水。然後我趕到學校里去找阿加莎嬤嬤,我跟你說,她一口咬定,她什麼都沒瞧見過。她把那個達戈女孩兒從座位上揪了出來,查看她的頭髮。那真是再定準不過了,她滿頭都是虱子。於是她就把她趕回家去了,並且告訴她,頭髮不弄乾凈就不許回來。我離開了她,而德克蘭嬤嬤和嘉芙蓮嬤嬤把全校每個人的腦袋都檢查了一遍,結果找出了好多長虱子的人來。那三個修女在自以為沒人看到她們的時候,也發狂似地抓撓着自己的頭髮。"他一邊咧嘴笑着,一邊回憶着。接着他看見了梅吉的頭,便又冷靜了下來。他嚴密地瞪着她。"至於你,小姐,再也不準和達戈人或你哥哥們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了。他們太壞了,不配和你玩。鮑勃,你聽着,在學校的時候除了你和咱們家的孩子以外,不許梅吉和其他人在一起,聽見沒有?"
鮑勃點點頭:"聽見了,爸。"
第二天早晨,梅吉驚恐地發現,她也得像平日一樣去上學。
"不,不,我不能去!"她嗚咽着,雙手捂住了腦袋。"媽媽,媽媽,我不能這個樣子到學校去見阿加莎嬤嬤!"
"哦,可以的,可以去的,"媽媽答道,毫不理會弗蘭克那懇求的目光。"這會給你個教訓。"
於是梅吉出門上學去了。她拖着兩腿,頭上包着一塊棕色的印花大手帕。阿加莎嬤嬤根本沒注意她,可是在玩的時候,別的女孩子抓住了她,扯掉了她的毛巾,看看她是副什麼模樣。她的臉只是略微受了些影響,但她那去了遮蓋的頭卻難看之極,發炎腫痛的傷口流着分泌物。就在這時候,鮑勃瞧見了這情形,他趕了過來,把妹妹領到了板球場的一個僻靜的角落裏。
"你難道沒注意到她們嗎?梅吉,"他粗魯地說道,拙笨地用頭巾把她的頭圍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她那倔強的雙肩。"這些可恨的小丫頭片子!要是我想到從你的頭上抓出幾隻虱子留着就好了;我相信,虱子還會有的。等到人人都忘記了這事的時候,我就往幾個人的頭上撒它一把。"
其他幾個克利里家的男孩都圍在梅吉的身邊,他們坐在那裏保護着她,直到鐘響。
吃午飯的時候,特麗薩·安南奇奧到學校來了一會兒,她的頭也被剃了。她想打梅吉,可是那些男孩子們輕而易舉地就把她擋開了。她退走的時候,用力向空中舉起了右臂,拳頭握得緊緊的,左手用一種迷惑人的,神秘莫測的手勢拍打着二頭肌。這手勢無人懂得,可男孩子們都費盡心機地把它記了下來,以備將來派用場。
"我恨你!"特麗薩尖叫着。"因為你爸整了我爸,他只好從這個區搬出去發!"她轉過身去,哭嚎着從操場上跑走了。
梅吉抬起了頭,兩眼冷冰冰的,她是在學着做人呢;別人怎麼認為,那是無關緊要的,完全無關緊要的。別的女孩子都躲着她,一半是因為她們害怕鮑勃和傑克,一半是因為她們的家長都聽說了這件事,所以吩咐她們躲遠一點兒;和克利里家搞得太熱了常常是要惹麻煩的。這樣,梅吉在校的最後幾天,就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是在處處受人冷眼的情況下度過的,也就是說她被完全排斥在外了。甚至連阿加莎嬤嬤都尊重這一新的策略,她轉而向斯圖爾特發泄她的怒火了。
就象生日恰好在要到學校上課的所有孩子一樣,慶祝梅吉的生日也推遲到了星期日,一天她得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套柳木紋茶具。這套茶具擺在一張做工精緻的漂亮的深藍色桌子和幾把椅子上,這是弗蘭克在他絕無僅有的空餘時間裏做成的。艾格尼絲坐在兩把小椅子中的一把里,穿着菲在絕無僅有的空餘時間裏製做的深藍色的新衣服。梅吉憂鬱地望着每一件器皿周圍的藍白相間的圖案;望着那奇形怪狀的樹,上面掛着滑稽可笑的、蓬蓬鬆鬆的花;望着那裝飾華麗的小寶塔;望着那對奇怪的一動不動的鳥兒和那些不斷地從拱橋上飄渡的小人,它的迷人之處已經不復存在了。可是,她模模糊糊的懂得家人為什麼要傾其囊篋給她買來這些他們以為她最喜愛的東西。因此,她盡其職責,在小方茶壺裏給艾格尼絲泡茶,作出欣喜若狂的樣子。這套茶具她後來又繼續用了幾年,從來沒有打碎過一個,也沒碰出過一個缺口。誰都根本沒想到她討厭這套柳林紋茶具、那藍色的桌椅和艾格尼絲的藍衣服。
1917年聖誕節的前兩天,帕迪帶着從圖書館裏借來的一星期的報紙和一摞書回到了家裏。但是這一次報紙比書顯得更重要。它的編輯們已經根據極其偶然才能到達新西蘭的五花八門的美國雜誌中獲得了新的構思。整個報紙中間都是戰爭的特輯,上面有一些澳大利亞、新西蘭軍團強攻加利波利①的那防守亞密的懸崖的模糊不清的照片;熱情讚揚對陣士兵勇猛無畏的長文;自從開始頒發維多利亞勳章以來,所有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受助者的特寫,以及一幅很有氣派地佔了一整版的刻蝕畫,畫的是一位澳大利亞輕騎兵騎在他的戰馬上,馬刀在握,他的垂邊帽翻邊上插着長長的、閃閃發亮的羽毛。
①加利波利是土爾其達達尼爾海峽西邊半島及其要塞都市——譯註
弗蘭克一有空就抓起報紙,貪婪地讀着那些特輯,沉浸在他的好戰的無聊議論之中,眼中閃動着可怕的光芒。
"爸,我想去!"他一邊恭恭敬敬地把報紙放在桌子上,一邊說道。
菲猛地轉過頭來,燉着的食物濺了一爐頂,帕迪從他那把溫莎椅中直起腰來,連書都忘記了。
"你還太小,弗蘭克。"他說道。
"不,我不小了!我都17歲了,爸,我是個男子漢了!為什麼當德國鬼子和土耳其人像宰豬似地殘殺我們的人的時候,我卻穩坐在這裏?這是一個克利里家的人盡點本份兒的時候了。"
"你不夠歲數,弗蘭克,他們不會要你的。"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他們會要的。"弗蘭克馬上反駁着,他那雙黑色的眼睛盯着帕迪的臉。
"可是我極力反對,眼下,你是家裏唯一幹活兒的人,我們需要你掙來的錢,這你是知道的。"
"可在軍隊裏他們會付我餉金的!"
帕迪大笑起來:"兵老爺掙的錢嗎?在韋漢當個鐵匠比在歐洲當兵掙的錢多得多啊。"
"可是我會升上去的,也許我能有機會幹得比一個鐵匠更有出息呢!爸,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扯淡!老天爺呀,孩子,你不知道你凈在說些什麼。戰爭是可怕的。我是從一個經戰千年的國家來的,所以我知道我正在說些什麼,你聽到過人家談起過布爾戰爭嗎?①你到韋漢鎮去得夠多的了,下次聽着點兒。不管怎麼講,我有這樣的印象,那些該死的英國人利用澳新軍團當炮灰,送到敵人的槍口下,放到他們不想浪費他們自己的寶貴軍隊的地方去。看看窮兵黷武的丘吉爾是怎樣把咱們的戰士送到象加利波利那種無濟於事的地方去的吧!五萬人中間陣亡了一萬!是十個人中陣亡一個人的兩倍啊。
①布爾戰爭是1899年到1902年布爾人(非洲南部荷蘭人的後裔)與英國人的戰爭,布爾人戰敗——譯註
"你幹嘛要替老祖國英格蘭打仗去呢?她除了叫殖民地的白人移民去流血送命之外,她給了你些什麼?要是你去英國的話,他們會因為你是個移民而看不起你的。安·扎隆沒有什麼危險,澳大利亞也沒有危險。勝利了也許對老祖國有很大的好處;但現在是有人為它對愛爾蘭的所作所為而給它點兒顏色看看的時候了。要是德國皇帝一直打到河濱街去①,我保准連一滴眼淚也不會掉。"
①英國倫敦一街道——譯註
"可是,我想去當兵,爸!"
"你想做的事你都可以想,弗蘭克,但是,你不準去當兵,所以你最好是把這個想法打消算了。你還不夠當兵的個頭兒呢。"
弗蘭克的臉刷地漲紅了,嘴唇抿了起來;個子矮小正是他的痛處。在學校的時候,他一直是班上最矮的學生,因為這個他打了比別人多一倍的架。最近,一種可怕的懷疑開始侵入他的身心,因為他到了17歲,他還是五英尺三英寸高,和14歲的時候一模一樣;也許他不再長個兒了。他所知道的只是他的身體的精神所忍受的痛苦、過度的緊張、鍛鐵、以及徒勞無益的希望。
打鐵這個行當使他獲得了與他的身高不相稱的體力。如果帕迪不是有意識地為弗蘭克這樣性情的人選擇了這個職業的話,那他就不可能有更好的選擇了。17歲的時候,他個子矮小,氣力過人,打起架來從未敗過北,這在整個塔拉納基半島上已經是大名鼎鼎了。在他打架的時候,憤怒與他所遭受的挫折就一古腦兒地發泄出來,加之他體格健壯,頭腦敏捷,性子暴烈,並具有不屈不撓的意志,就連當地個頭最大、體力最強的人也無法與之抗衡。
那些個子越大、越是強壯的人,弗蘭克就越想看到他們拜倒在塵埃。與他不相上下的人對他退避三舍一因為他好尋釁是盡人皆知的。近來,由於他總是四處找人挑戰,因此他在年輕人中離群了。當地的人至今還在談着他當年把吉姆·柯林斯打的皮開肉綻、頭破血流的事,儘管吉姆·柯林斯有22歲了,不穿靴子站着也有六英尺四英寸高,連馬都舉得起來。弗蘭克的右臂打斷了,肋條打折了,可他還是接着打下去,直到把吉姆·柯林斯打得血肉模糊地趴在他的腳下方才罷休;他費了好大勁才剋制住自己,沒把吉姆失去知覺的臉踢扁。弗蘭克的胳膊剛一痊癒,肋骨上的繃帶剛一解下,他就到鎮上去了一趟,把一匹馬舉了起來,這僅僅是為了說明並不只是吉姆才有這個能耐,能否把馬舉起來並不決定於一個人的高矮。
作為這種特技的老手的帕迪很清楚弗蘭克的名聲,也頗為理解,弗蘭克之所以打架是為了博取別人的尊重,儘管當打架影響了鐵匠鋪里的活計時,他還是要發怒。帕迪自己也是個矮個子,他也曾經用打架來證實自己的勇氣。但是,在他的愛爾蘭老家,他是不算矮的,在他到達新西蘭的時候——這地方的男人個頭高一些——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因此,他從來沒像弗蘭克那樣為自己的高矮而傷過腦筋。
現在,他仔細地打量着這孩子,試圖去理解他,但卻理解不了。不管他如何努力避免對他的歧視,但在幾個孩子中,弗蘭克還是最不討他喜歡的一個。他明白,他使菲很傷心,也明白她在為他倆之間的這種無言的對抗而憂心忡忡,然而,即使是他對菲的愛也無法克服他對弗蘭克的惱怒。
弗蘭克張着他那雙短短的、好看的手護着那張攤開的報紙,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帕迪的臉,目光中流露出一種既懇求、又倔強得不屑於懇求的、傲慢而古怪的神色。這簡直是一張外人的臉!既沒有克利里家的特徵也沒有阿姆斯特朗家的特徵,也許他眼睛周圍那點像菲的神態是個例外,如果菲的眼睛是黑色的,井在遇到小小的刺激時就能像弗蘭克的眼睛那樣閃閃發光的話。有一點這小伙於是不缺乏的,那就是勇氣。
帕迪一提到弗蘭克的個子,這個話題也就戛然而止了。全家人在非同平日的沉默中吃着燉兔子肉,就連休吉和傑克在這場尷尬而不自然的談話中也躡手躡腳起來。梅吉拒絕吃飯,一個勁地看弗蘭克一就好象他隨時會從眼前消失似的。弗蘭克不緊不忙地吃完了飯,一到能走的時候,就說了聲"對不起"離桌而去。片刻之後,他們就聽見從柴堆那邊傳來了斧子的沉悶的砰砰聲。弗蘭克正在劈着那些帕迪帶回家存着過冬用的、燃燒緩慢的硬圓木。
在大家都以為梅吉已經上了床的時候,她悄悄地抓出了卧室的窗戶,偷偷摸摸地來到了柴堆。這個地方對保持整座屋子的勃勃生氣是非常重要的:大約有一千平方英尺的地面滿滿騰騰地鋪着一厚層木片和樹皮,一邊是高大的圓木垛,那裏是還沒有劈小的木頭;另一邊是劈得大小適合於火爐爐膛的整整齊齊的木柴,堆在那裏象是一堵拼花的牆。在這片空場的中央有三個根須猶在的樹墩,那是劈不同的木柴時用的。
弗蘭克並沒有在墩子上劈柴,他正在對付一根粗大的按本圓材,把它劈小以便可以放到最低、最寬的墩子上去。這根躺在地上的圓木直徑有兩英尺,兩頭釘着大鐵釘,使它不能移動;弗蘭克叉開腿站在上面,正在把腳下的圓木一劈為二。斧子在嗖嗖地飛舞着,斧柄地他那滑溜的掌心裏上下滑動着,發出嚓嚓的響聲。只見那斧子忽而被光閃閃地舉過頭頂,忽而銀光一閃,直落而下,在其硬如鐵的木質上砍出一個楔形口子,就像劈松木或落葉木那樣輕而易舉。劈下來的木片四處亂飛,汗水像小泉似地在弗蘭克的光着的胸前和背後流沿着;他把手絹纏在額頭上防止汗水迷住他的眼睛。站在木頭上往下劈是個危險的活兒;錯了節奏或劈偏了,就可能把一隻腳砍下去。他的手腕上戴着皮腕帶,吸收着從胳膊上流下來的汗水,可是他那靈巧的雙手卻沒戴手套,輕巧地抓着斧把,表現出了精湛的掌握方向的技能。
梅吉在他扔在一邊的襯衣和汗衫旁邊蹲了下來,滿懷敬畏地看着。旁邊放着三把備用的斧子,因為即使用最鋒利的斧子來劈桉木,用不了多少時間,也會變鈍的。她抓住了一把斧子的柄,將斧子拉到了膝蓋上,希望自己也能像弗蘭克那樣劈木頭。斧子沉得厲害,她幾乎舉不動。殖民地用的斧子是單刃的,鋒利得吹髮可過,這是因為劈按本用雙刃斧太輕了。斧背有一寸厚,十分沉重,斧把從中穿過,用外加的斜木片楔牢。松垮的斧子頭使起來會脫落,像重磅炮彈似地凌空飛起的,能致人以死命。在越來越昏黃的光線中,弗蘭克幾乎是本能般地劈着柴。梅吉以長期練就的本領不費力氣地躲避着飛來的木片,耐心地等待着他去發現她。圓木已經劈開一半了,他喘着氣,轉身到了另一頭,接着,他又掄起了斧頭,開始劈另一頭了。為了省損失木料和加快進度,那劈縫又深又窄;在他劈到圓木的中心時,斧子頭完全砍進去了,大塊大塊楔形的木頭在離他身體越來越近的地方飛起來。他全然不顧,劈得反而更快了。突然,轟的一聲那圓木斷開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輕巧自如地跳到了空中,因為在斧子砍到最後一下以前,他覺察到那圓木差不多就要斷了。在那木頭向肉垮落下去的時候,他落到了一旁的地上,微笑着,然而這並不是快樂的微笑。
他轉過身去,拿起一把新的斧子,這時他看見他的妹妹穿着整潔的睡衣耐心地坐在一邊,一會兒解開扣子,一會兒扣上扣子。更為新奇的是看見她的頭髮並不像往常一樣用手帕扎着,而是成了一團團短小的捲髮,不過他斷定男童髮型對她來說是適合的,希望她能保持這種髮型。他向她走了過去,蹲了下來,斧子橫在膝頭上。
"你這個小蠢貨,你是怎麼出來的?"
"斯圖睡着以後,我就從窗口抓出來了。"
"你要不注意的話,那你就會變成象男孩兒一樣的調皮丫頭了。"
"我不在乎。和男孩兒玩總比我自個兒一個人玩好呀。"
"我想是吧。"他背靠着一根圓木坐了下來,疲倦地把頭轉向她。"怎麼回事兒,梅吉?"
"弗蘭克,你不會真走,對嗎?"她把那指甲蓋咬得不象樣的雙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急切地抬頭望着他。她張着嘴,因為不想讓眼淚流下來,鼻了已經堵死了,不能順暢地呼吸。
"我也許要走的,梅吉。"他溫和地說道。
"哦,弗蘭克,你不能走,媽和我需要你!說實話,沒有你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儘管這話使他痛苦,他還是笑了笑,因為她是在無意中說著與菲所說過的同樣的話。
"梅吉,有時候事情並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樣,這一點你應該明白才是。人家總是教我們克利里家的人,要為所有的人的利益而出力,決不能首先為我們自己着想。可是我不同意,我想,我們應該能夠首先為我們自己着想。我想走,因為我17歲了,到了我自己謀生活的時候了。可是爸說不行,為了全家人的利益,需要我留在家裏。而且,因為我還不到21歲,所以我得按爸說的那樣做。"
梅吉認真地點了點頭,試圖理清弗蘭克對她所作的解釋的頭緒。
"哦,梅吉,我認真地考慮了很長時間。我是要走的,這是肯定無疑的。我知道,你和媽媽會想念我。可是鮑勃很快就長大了。爸和弟弟們是一點兒也不會想我的。爸感興趣的不過是我掙回來的錢。"
"那你還喜歡我們嗎?弗蘭克?"
他轉身把她摟進了懷裏,緊緊地摟着,撫摸着她,痛苦中摻雜着高興,但更多的是傷心、悲苦和渴望。"哦,梅吉!我對你和媽媽的愛比他們全都加在一起還多!天啊,為什麼你不大一點兒,使我可以和你談談呢?也許你這麼小反而更好吧,也許更好一些……"
他突然放開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的頭靠着圓木,前後搖晃着,他的喉嚨和嘴在抽搐着。接着,他望着她說,"梅吉,你再大一點兒,就會更懂了。"
"求你別走,弗蘭克。"她重複道。
他笑了,笑得象是在嗚咽:"哦,梅吉!難道你聽到了什麼嗎?哦,那沒什麼大不了的。主要的是今天晚上你看見我的事對誰也不能講,聽見了嗎?我不想讓他們認為你很清楚這些事。"
"我聽清了,弗蘭克,我全聽清了,"梅吉說。"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別人的,我保證。可是,哦,我真希望你用不着走才好!"
她太小了,除了能告訴他象假如弗蘭克走了,家裏還能有誰說出這類未加思量的心裏話之外,她也講不出更多的東西。他是唯一分開鍾愛她的人,是唯一舉她、抱她的人。在她還小的時候,爸倒是常常抱她的,可是自從她一上學,他就不再讓她坐在他的膝頭上了,也不讓她用胳膊摟着他的脖子了。他說:"梅吉,你現在是個大姑娘了。"而媽呢,老是那麼忙,那麼累,整個兒身心都放在孩子們身上和家務上。和她最貼心的是弗蘭克,弗蘭克是她那有限的天空中的一顆燦爛的明星。他似乎是唯一能從坐着和她談話中體會到樂趣的人,他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解釋萬物。
自從艾格尼絲掉了頭髮那天以後,弗蘭克就無處不在了。儘管她遇到不少傷心事,但哪一件也沒有傷透她的心。不管是藤條,還是阿加莎嬤嬤,或者是虱子,都是如此,因為還是弗蘭克能給她慰藉呢。
可是她還是站了起來,努力笑了笑:"要是你非走不可的話,弗蘭克,那也沒什麼。"
"梅吉,你該睡覺去了。你最好在媽媽查鋪以前回去。快走吧,趕快!"
這個提醒把她腦子裏的事全趕跑了。她趕緊低下臉,提起了睡衣的后擺,把它從兩腿之間抽了過來:她跑着的時候就像提着一條翻到了前面的尾巴,赤裸的雙腳踩着木條和尖利的木片。
第二天清早,弗蘭克走了。當菲把梅吉從床上拉起來的時候,她又嚴厲又乾脆。梅吉像是讓熱水湯了一下的貓似地跳了起來,自己動手穿着衣服,甚至連那些小扣子都沒用人幫忙扣。
在廚房裏,男孩子們都悶悶不樂地圍坐在餐桌旁,帕迪的椅子是空的。弗蘭克的椅子也是空的。梅吉悄悄地溜進了自己的座位,坐在那兒,嚇得牙齒打顫。早飯以後,菲聲色俱厲地把他們全都趕到外面去了。在穀倉後面,鮑勃把這一新聞透露給了梅吉。
"弗蘭克逃走了。"他吸了一口氣。
"興許,他只不過是到韋漢去了。"梅吉猜道。
"不會的,你這個笨蛋!他跑去參軍了。啊,我希望我也長得夠個兒,跟他一塊去!這個走運的老傻瓜!"
"嗯,我希望他還留在家裏。"
鮑勃聳了聳肩:"你真是個丫頭片子,我就知道黃毛丫頭會這麼說的。"
梅吉沒有理會這句普普通通的挑釁話,她顧自走進家去找媽媽,想問問她能夠做些什麼。
"爸上哪去了?"在菲讓她去熨手帕的時候,她問道。
"上韋漢鎮去了。"
"他能把弗蘭克帶回來嗎?"
菲哼了一下鼻子:"要想在這個家裏保守個秘密簡直是辦不到。不,他心裏也明白,在韋漢是抓不到弗蘭克的,他到那兒是給旺加努伊的警察局和軍隊拍電報去了。他們會把他送回來的。"
"哦,媽媽,我希望他們能找到他!我不願意讓弗蘭克走!"
菲把攪乳器里盛的東西噗地倒在桌子上,用兩塊木拍板使勁地拍着那堆含水的、黃色的奶油。"咱們誰都不願意讓他走。就因為這個爸才去想法讓他們把他帶回來的。"她的嘴顫抖了一會兒,更加用力地拍着那堆奶油。"可憐的弗蘭克!可憐哪,可憐的弗蘭克!"她嘆息着,這一聲嘆不是衝著梅吉的,而是沖自己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們要替我們還孽債。可憐的弗蘭克,事事不稱心……"這時她發現梅吉停手不熨了,於是就閉了口,不再言語了。
三天以後,警察把弗蘭克帶了回來,送他回來的警士告訴帕迪說,他反抗得很厲害。
"你們倒真有個打架的好手!當他看到軍隊裏的那些小夥子們發覺了他的時候,他撒腿就跑。他奔下台階,跑到了大街上,後面有兩個士兵在追他。要不是他運氣壞,正碰上一個巡邏的警官的話,我估計又得叫他跑脫了。他還狠狠地幹了一架呢;用了五個人才把手銬子給他銬上。"
他邊說著,邊解下了弗蘭克身上那沉重的鐵鏈,粗暴地把他推到了前門。他被帕迪的身子絆住了,他馬上往後退縮着,彷彿這種觸碰刺痛了他似的。
孩子們躲在離大人20英尺遠的房子邊上,觀望着,等待着。鮑勃、傑克和休吉直楞楞地站着,巴不得弗蘭克再幹上一架。斯圖爾特只是文靜地觀看着,這文靜出自那顆平和而又富於同情的幼小的心靈。梅吉兩手捂在臉蛋上,由於非常害怕有人會傷害弗蘭克而揉搓着臉頰。
他首先轉過身來望着他的母親,那雙黑眼睛和灰眼睛交流着一種從未用語言表達過的隱秘而又痛苦的感情,這是前所未有的。帕迪那兇狠而又陰沉的目光鎮住了他,那目光充滿了輕蔑和嚴峻,彷彿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弗蘭克那耷拉着的眼皮使他更有理由怒氣沖沖了,自從那天以後,除了普通的客套以外,帕迪再也不和弗蘭克說話。但是,弗蘭克覺得最難堪的莫過於面對那幫孩子們了。他感到羞愧和窘迫,生氣勃勃的鳥被從廣闊無垠的天空趕了回來,翅膀被剪去,歌聲被茫茫的沉寂吞沒。
梅吉一直等到菲的例行夜間查鋪過去之後。才爬出了敞開的窗口,向後院走去。她知道弗蘭克會呆在什麼地方,他高高地躺在穀倉里的乾草堆上,平安地躲過了窺探的眼睛和他的父親。
"弗蘭克,弗蘭克,你在哪兒?"當地拖着腳步走進了悄然無聲的黑沉沉的穀倉時,她小聲地喊道。她像個動物一樣用腳趾敏感地探着前面情況不明的地面。
"我在這邊,梅吉。"傳來了他疲倦的聲音,這聲音簡直完全不像弗蘭克的聲音了,既無生氣又無熱情。
她順着聲音走到了他四仰八叉地躺着的乾草堆上,蜷伏着依偎在他的身邊,雙手緊緊地抱着他的胸膛。"哦,弗蘭克,你回來了,我真高興啊。"她說道。
他哼了哼,在草堆里往下滑了滑,直到身子滑得比她還低,然後把頭放在她的身子上。梅吉抓着他那又厚又直的頭髮,低聲地哼唱着。穀倉里一片漆黑,無法看見她,但這無形的同情使他的感情開了閘門。他流淚了,身子痛苦地扭動着,他的目光打濕了她的睡衣。梅吉沒有哭。在她那幼小的心靈中有些東西已經相當老成了,已經像一個女人那樣能感到被別人所需要時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刺激的歡樂了;她坐在那裏,輕輕地搖着他的腦袋,一前一後,一前一後,直到他的悲傷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