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舊鋼琴

第59章 舊鋼琴

少佐來過之後,約翰-賽特笠老頭兒興奮得不得了。當晚他的女兒簡直沒法使他按老習慣行事,或是找往常的消遣。整個黃昏,他就在箱子桌子堆里摸索,手抖抖的解開許多文件,把它們收拾整齊,準備喬斯回家的時候給他看。他的帶子、文件、收據,他和律師來往的信札,都拾掇得有條有理。此外還有關於賣酒計劃的文件,賣煤計劃的文件,木材木屑統一專賣計劃的文件等等。那賣酒的計劃起先希望大極了,不知怎麼後來會失敗;賣煤計劃就因為缺少本錢,要不然准有空前的成功。他的準備工作直做到夜深。在搖曳不定的蠟燭光里,他抖巍巍的在幾間房間裏摸來摸去,兩隻手不停的打哆嗦。老先生說道:“這是賣酒計劃的文件,這是賣煤的,這是賣木屑的;這是我寫到加爾各答和瑪德拉斯的信,還有下級騎士都賓少佐和喬瑟夫-賽特笠先生的回信。愛米,我不願意他回來看見我把事情辦得亂七八糟。”

愛米笑了一笑,說道:“爸爸,我想喬斯不會要看這些文件吧?”

父親搖頭擺腦的答道:“親愛的,正經事你是不懂的。”說實話,關於這一點愛米的確什麼也不懂,我只覺得有些人懂得太多,反是件憾事。賽特笠老頭兒把這些不值錢的文件整整齊齊擱在靠牆的一張桌子上,很小心的拿塊乾淨的細布手帕蓋好(手帕還是都賓少佐送的),鄭重其事的吩咐女佣人和房東太太不要把這些東西亂動,因為第二天早上喬瑟夫-賽特笠先生來了要查看的。他告訴她們說:“喬瑟夫-賽特笠先生現在在東印度公司孟加拉民政部做事。”

第二天早晨,愛米麗亞發現他一早就起來了,比前一天更急切,更興奮,也更虛瑟瑟的沒力氣。他說:“愛米,親愛的,我沒有睡多少時候,夜裏一直在想着可憐的蓓茜。可惜她不在了,不能再坐喬斯的馬車了。從前她有自己的馬車,她坐在裏頭也很像樣。”說著,他滿眼是淚,沿着打皺的腮幫子流下來。愛米麗亞替他擦眼淚,微笑着吻他,給他打了一個漂亮的領結,還在他最好的襯衫上別上別針。這樣,他穿了最講究的喪服,從早上六點鐘起就坐着等兒子回家。

在沙烏撒潑頓的大街上有幾家講究的時裝鋪子,櫥窗里擺着各種漂亮的背心,有綢緞的,有絲絨的,有金色的,有紅色的。櫥窗里還掛着時裝畫報,上面畫著漂亮的先生,戴着單片眼鏡,手裏牽着大眼睛卷頭髮的小男孩兒,斜着眼在看太太小姐們;那些女的穿着騎馬裝,騎在跳躍的馬上,在亞潑斯萊大廈的亞基里斯雕像旁邊走過。喬斯已經在加爾各答買了幾件背心,在當地算得上數一數二的漂亮,可是他覺得走進倫敦之前,非得再買一兩件櫥窗里擺着的新背心不可。他挑了一件綉着金色蝴蝶的紅緞子背心,一件紅黑方格上加白條子的絲絨背心,一個反卷的硬領,一條鮮艷的領帶,還買了一隻金別針,是一扇五根柵欄的小門,一個粉紅色的琺琅人騎在馬上正在跳過去。他認為在走進倫敦的時候非有這個排場不可。喬斯從前很怕羞,膽子又小,見了人就漲紅了臉,做出事來脫枝失節。可是現在不同了,變得很喜歡逞能,總讓人家知道他的重要。滑鐵盧賽特笠對他的朋友們說:“我是講究穿衣服的,我也不怕人家知道。”有時總督府開跳舞會,碰上女人對他一端相,他還是免不了着急,嚇得紅了臉轉身就逃。不過他慌張的原因多半是怕她們追求他,因為他根本不要結婚。據說在加爾各答就數滑鐵盧賽特笠是頭等的闊佬。他的排場最大,單身漢子裏面,只有他請客最講究,他的碗盞器皿也最精緻。

要替他這樣氣派、這樣大小的人物做背心,最少得一整天。在這一天裏頭,他雇了一個傭人伺候他跟他的印度人。同時又吩咐代理人替他集疊行李、箱子、書籍(這些書他從來也不看)、一匣匣的芒果、腌漬的酸辣菜、咖喱粉,還有披肩和各種禮物,還不知該送給誰。此外還有許多東方帶回來的奢侈品,也需要收拾。

到第三天,他穿了新背心很悠閑的坐了馬車到倫敦來。他的印度傭人裹着一條披肩,冷得牙齒格格的打戰,挨着那個歐洲傭人坐在馬夫座位上發抖。喬斯坐在馬車裏面,不時抽抽煙斗,樣子十分威風,引得路上的小孩兒大聲歡呼,有許多人以為他準是一個大總督。我可以肯定的說一句,當他路過乾淨的鄉鎮,有酒店主人出來奉迎他,請他下車吃東西,他從來不拒絕。他在沙烏撒潑頓吃過一頓豐盛的早飯,有魚,有米飯,有煮老雞蛋,哪知道到了溫卻斯特,他已經又覺得需要喝一杯雪利酒了。在亞爾頓,他聽了傭人的話,下車喝了些當地聞名的淡麥酒。在法納姆,他去參觀主教堡,又吃了一餐便飯,有燜鱔魚、小牛肉片、法國豆子和一瓶紅酒。到了巴格夏荒地,天氣很冷,印度人越抖越凶,因此喬斯大爺又喝了些攙水的白蘭地酒。總而言之,到達倫敦的時候,他的肚子活像汽船上總管的房間,裝滿了葡萄酒、啤酒、肉、酸辣菜、櫻桃白蘭地和香煙。直到傍晚時分,他的馬車才轟隆轟隆來到白朗浦頓,在小門前面停下來。這傢伙很重感情,都賓先生已經在斯洛德咖啡館給他定了房間,他卻先到家裏來。

這條街上的人都從窗口探出頭來張望;那小丫頭飛奔到柵欄門口;克拉浦母女從兼做會客間的廚房窗口往外看;愛米心慌意亂,在過道里掛衣帽的地方等着;賽特笠老頭兒在客室里渾身索索的抖。喬斯在馬車裏踩着那搖搖晃晃的踏步下來,腳底下吱吱的直響,真是威風十足。沙烏撒潑頓雇來的新傭人和那印度聽差一邊一個扶着。印度人渾身發抖,棕黃的臉皮凍得泛青,活是火雞肫的顏色。他在過道里轟動了一屋子的人;原來克拉浦太太和克拉浦小姐走上樓梯,大概想在客廳門外偷聽裏面的動靜,不承望看見洛耳-奇活勃坐在大衣下面的一張板凳上發抖,露出一口白牙齒,眼睛倒插上去,只剩發黃的眼白,一面怪可憐的哼哼唧唧,那聲音古怪極了。

我乖巧的關上了門,把裏面喬斯和他年老的父親和可憐的溫柔的小妹妹怎麼見面的情形,略過不談了。老頭兒非常感動;他的女兒當然也非常感動;喬斯呢,也不是無情的人。他離家十年,在這麼長的一段時期之中,哪怕最自私的人也會想到老家和小時候的親人。路程越隔得遠,老家和親人越顯得神聖。過去的賞心樂事在長期的回憶當中更添了情趣,更令人嚮往。喬斯從前雖然對於父親不滿意,不過現在能夠重新和他見面,和他拉手,倒是覺得出於衷心的喜歡。他記得小妹妹一向容貌俊俏,滿面笑容,現在重逢,自然也是高興的。瞧着父親年紀大了,而且給傷心不幸的遭遇磨折得老態龍鍾,他心裏又覺得凄慘。一起頭的時候,愛米穿了黑衣服先迎出來,在門口悄悄的告訴他說母親已經不在了,叮囑他不要在父親面前提起這事。其實這個警告也是多餘的,賽特笠老頭兒立刻就談到這件事,嚕嚕嗦嗦說了許多話,掉了許多眼淚。那印度人看了老大害怕;可憐的傢伙平常只想自己,吃了這一驚,把自己的事情忘掉了好些。

看來重逢以後大家很滿意。等到喬斯重新坐了馬車上旅館之後,愛米很溫柔的摟着父親,得意的說她早就誇過哥哥心腸好。

這話倒是真的。喬瑟夫-賽特笠看着家裏的人生活這麼清苦,心裏很感動,再加初次會面時熱情衝動,他在興頭上,便起誓說以後不讓他們再過苦日子了。他說反正他預備在本國住一陣子,他的屋子和他的一切都給他們享用。他還說愛米麗亞在他請客的時候做起主婦來一定很得體,所以她盡不妨和他同住,到她願意自立門戶的時候再說。

她很傷心的搖搖頭,又像平時一樣掉下淚來。她懂得哥哥話里有因。少佐來過以後,當晚她就和她的心腹小朋友瑪麗小姐細細的談過這件事。瑪麗是急性子,發現了秘密,到晚上再也忍不住,便對愛米描寫都賓少佐看見平尼先生帶着新娘走過的時候,起先怎麼發怔,後來怎麼樂得渾身打哆嗦,就因為他知道不必把平尼先生當作情敵的緣故。瑪麗說:“他問您說:‘誰在造謠言?’一邊說一邊發抖,您難道沒看見嗎?噯唷,太太啊,他兩個眼睛一直瞧着您。我想他準是因為生相思病所以把頭髮都想白了。”

愛米麗亞抬頭看看床面前丈夫和兒子的畫像,一面告訴那受她照顧的小姑娘以後再也不準提起這件事。她說都賓少佐是她丈夫最好的朋友,又是喬傑和她自己最親近最好心的保護人,她把他當作哥哥一樣愛他,“可是,”她指指牆上說,“一個女人已經嫁過天使一般的好丈夫,決不願意再嫁第二回。”可憐的瑪麗嘆了一口氣,心裏想着外科醫生診所里那年輕的湯姆金先生。在教堂做禮拜的時候他老是那麼瞧着她;一看他挑逗的眼光,她那怯弱的心就跳個不停,準備把自己終身託付給他。如果他死了,那可怎麼辦呢?她知道他有癆病,他臉上時常上火,腰身比別人瘦小得多。

愛米知道忠厚的少佐熱烈的愛她,可是並不嫌他,也不對他表示冷淡。男人肯這麼死心塌地的一直愛到底,女人總不會因此生氣。拿着苔絲迪夢娜①來說,她多半知道加西奧中尉喜歡她,可並沒有生他的氣。照我的看法,在那次悲劇裏面還有好些事情都是那位賢明的摩爾軍官不知道的。還有密蘭達②,她對加立本還挺客氣的呢,看來一定也是為這個原因。我當然並不是說她有意慫恿他來追求自己,那可憐東西不過是個又野又粗的怪物罷了。同樣的,愛米也沒有鼓勵少佐來追求她。她只準備拿出又熱和又尊敬的態度來對待他,因為他為人好,待朋友忠誠,值得人家尊重。在他開口求婚之前,她一定要努力讓自己的態度坦白親切。到他求婚的時候,她當然就叫他死了心,因為他這些希望是不可能實現的——

①莎士比亞悲劇《奧塞羅》中的女主角,後來因為有人毀謗她和丈夫手下的軍官加西奧私通,給丈夫殺死。摩爾軍官就是指奧塞羅本人。

②莎士比亞喜劇《暴風雨》中的女主角,加立本不過是服她父親指揮的一個怪物。薩克雷此地不過在開玩笑,他的說法是全無根據的。

因為這樣,當晚她和瑪麗談過話以後睡得很香,而且雖然喬斯沒有準時回家,她卻是異乎尋常的快樂。她想:“他不娶奧多小姐我倒是很高興。奧多上校決計不會有個妹妹配得上像威廉少佐那麼多才多藝的人。”在她的小圈子裏誰嫁給他最合適呢?平尼小姐不行,她太老了,脾氣又不好。奧斯本小姐嗎?也太老。小瑪麗又太年輕。奧斯本太太睡覺以前想來想去也沒找出一個配得上少佐的人。

第二天,郵差送來一封信,是喬斯寫給妹妹的,信里說他剛下了船,覺得很疲倦,所以那天不能動身,必須等到第二天一早才能離開沙烏撒潑頓,傍晚時分便能和父母見面。有了信,家裏的人也就不心焦了。愛米麗亞把信念給父親聽,念到“和父母見面”一句,頓了一頓。看上去她的哥哥還不知道家裏的情形。這不能怪他;事情是這樣的,都賓少佐雖然明知他的旅伴決不會在二十四小時內動身回家,準會找推託隨處流連,卻沒有寫信把喬斯家裏的壞消息先通知他,因為他隔夜和愛米麗亞談得太久,來不及寄信了。

也就在那天早晨,都賓少佐在斯洛德咖啡館裏接到他朋友從沙烏撒潑頓寄來的信,信上提到他隔天早晨給吵醒以後發脾氣的事情,求親愛的都賓原諒,因為他那時剛剛睡着不久,頭痛的厲害。同時他又委託都賓在斯洛德咖啡館給他和他的兩個傭人定下幾間舒服的房間。一路回國的時候,喬斯什麼都倚賴都賓。他離不開他,老是糾纏着他。那天,別的旅客都已經回到倫敦。年輕的里該滋和卻弗斯是坐着郵車去的;里該滋坐在馬車夫鮑脫萊旁邊,把韁繩搶過來自己趕車子。醫生回到包德西的老家去了;白拉格船長到倫敦去找其餘的股東;船上的大副正忙着把貨物從拉姆輕特船上卸下來。喬斯先生在沙烏撒潑頓冷靜得很,只好請喬治旅館的老闆一塊兒喝酒。就在那時候,都賓也在家裏吃飯,跟父母和妹妹們坐在一桌。都賓少佐不會撒謊,他的妹妹把話一套,馬上知道他回家之前已經先去拜訪過奧斯本太太。

喬斯在聖馬丁街住得很舒服。他不但能夠靜靜兒的抽水煙,如果有興緻的話,也可以大搖大擺的上戲院看戲。他的生活那麼安逸,倘若沒有少佐在旁邊催促着他,說不定他就會一直在斯洛德咖啡館住下去。這位孟加拉客人曾經答應給他父親和愛米麗亞佈置一個家,因此少佐逼着他趕緊踐約,要不然就不讓他過安靜日子。好在喬斯是肯聽人調度的,都賓又是除了自己的事以外都肯出死力乾的。這好性子的傢伙手段着實圓滑,把那印度官兒籠絡得言聽計從,該買什麼,該租什麼,什麼事該辦,什麼東西該脫手,全讓他做主。洛耳-奇活勃不久就給送回加爾各答;他坐的是吉格爾白萊夫人號郵船,威廉-都賓爵士就是那家船公司的股東。印度人在聖馬丁街的時候,每逢上街,頑童們瞧見了他的黑臉就來捉弄他。後來他把做咖喱、煮比勞、裝水煙的法子教會了喬斯的歐洲傭人,自己回家了。喬斯和少佐在附近朗愛格地方定做了一輛漂亮的馬車;喬斯忙忙碌碌監看着工人打造馬車,興頭得不得了。他又租了兩匹好馬,於是排場十足的在公園裏兜風,或是去拜訪在印度結交的朋友。愛米麗亞常常陪他出去,在這些時候,都賓便也來了,坐在馬車的倒座上陪着。有時候賽特笠老頭兒和他女兒也使那輛馬車。克拉浦小姐時常陪她朋友出去;她披着那塊有名的黃披肩坐在馬車裏,瞧見醫生診所里的小後生在對她看,心裏非常得意。每逢她坐在馬車裏走過,小後生總是在診所的百葉窗上面探頭出來張望。

喬斯到白朗浦頓去過之後不久,住在賽特笠他們小屋裏的人大家都傷心了一場。賽特笠一家在這所簡陋的房子裏已經住了十年。那天,喬斯派了馬車(暫時租來的一輛,不是正在打造的大馬車)——喬斯派了馬車來接賽特笠和他女兒。他們離開之後當然不再回來了。房東太太和她女兒那一回倒是真心難受,這本歷史裏面無論什麼人的眼淚都不能比她們的更真誠。她們和愛米麗亞從認識到相熟,那麼長的一段時期裏面,從來沒有聽見她說過一句傷人的話。她溫柔近情,待人和氣,得了一點好處就感謝不盡,甚至於在克拉浦太太發脾氣逼着要房錢的時候也不變原來的態度。房東太太眼看着這好人兒從此一去不返,想起以前對她很不客氣,心裏悔之無及。她一面在窗口張貼召租條子,想法子把一向有人住的房子再租出去,一面傷心落淚。很明顯的,他們以後再也找不着這麼好的房客了。後來的日子證明這慘痛的預言一些也不錯。克拉浦太太怨恨世道人心越來越墮落,只好在供應茶箱和羊腿的當兒狠狠的問房客多收點兒錢,藉此出口氣。大多數的房客都愛罵人,愛抱怨;有些人不付房租;沒有一個住長了的。怪不得房東太太想念走掉的老朋友。

瑪麗小姐和愛米麗亞分手的時候有多麼傷心,我簡直說不上來。她從小到大,天天跟那位親愛的好太太在一起,倒是一片熱心和她好。她眼看着漂亮的馬車來接她朋友去過好日子,傷心得暈倒在朋友的懷裏。愛米麗亞差不多跟這好性子的姑娘一樣感動。十一年來,瑪麗一直是她的朋友,她的伴侶,她把瑪麗就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臨別的時候真是割捨不下。她們倆當然早已約好,奧斯本太太在漂亮的新房子裏住定以後,常常接瑪麗去住。瑪麗說愛米麗亞住了大房子一定沒有在他們“寒微的茅舍”里快活。她愛看小說,所以模仿小說的語氣,管自己的家叫“茅舍”。

希望她猜測得不對,因為可憐的愛米在那“寒微的茅舍”里並沒有過了幾天快樂的日子。她的壞運氣一直在折磨她。離了那屋子,她再也不願意回去了。碰上房東太太脾氣不好或是收不着房租的當兒,她惡狠狠的欺負愛米;到她一高興,又親昵得叫人肉麻,那腔調也一樣可厭。如今她見愛米日子過得順利,一味的拍馬屁討好,愛米也並不喜歡。克拉浦太太在新房子裏一片聲奉承,不論看見什麼傢具和擺設,都不住口的讚歎。她撫弄着奧斯本太太的衣服,估計它們值多少錢。她賭神罰誓的說,像愛米這樣的好人,什麼講究東西都配使。雖然她說了一大堆寒傖的奉承話兒,愛米只記得她以前惡賴兇狠,自己時常受她欺負。每逢房租過了期沒付,愛米得向她討情;愛米買了些細巧的食品孝敬生病的父母,又得聽她批評自己浪費。她曾經看着愛米失意,也曾經作踐過她。

可憐的小愛米一輩子吃過不少這樣的苦,可是沒有人知道她的難處。這些話她從來不對父親說,事實上她吃虧的原因多半是因為父親糊塗。他幹了壞事,女兒就得代他受罪。她這樣溫柔虛心,天生就是受人欺負的。

但願她此後再不必受這樣的糟蹋了。據說有痛苦就有跟着來的安慰,可憐的瑪麗在朋友離開之後悲傷得眼淚鼻涕的哭鬧,虧得醫生診所里的小後生來替她治病,才使她身體復原。愛米在離開白朗浦頓的時候把屋子裏所有的傢具都送給瑪麗,只帶走了床頭的兩張畫像和她的鋼琴。這架又小又舊的鋼琴年代已經很久,發出來的聲音叮叮東東的幽怨得很,不過她因為特別的原故,非常愛它。這鋼琴原是當年她父母買給她的;她開始彈琴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呢。讀者想來還記得,後來她的父親破產,有一個人特地從殘餘的傢具裏面把它買回來,重新送給愛米。

都賓少佐監督着佈置喬斯的新房子,打定主意要把屋子裏弄得又舒服又美觀。正在忙碌的時候,一輛車子載着老房子裏搬過來的箱子匣子,還有那架鋼琴,從白朗浦頓來了,都賓看了滿心喜歡。愛米麗亞吩咐把鋼琴抬到三層樓上那間整齊的起坐間裏擱好。那起坐間連着她父親的卧房,老頭兒後來一到黃昏便坐在裏面歇息。

都賓看見打-抬着鋼琴,愛米麗亞又叫他們抬到她的起坐間,心裏得意,多情地說道:“你還把它留着,我真高興。我還以為你對它滿不在乎。”

愛米麗亞道:“在我眼睛裏,它比世界上一切東西都寶貴。”

都賓雖然並沒有把買鋼琴的事跟別人說起,可是也沒有想到愛米會以為鋼琴是別人買的。他想愛米當然知道這是他送的禮。因此他叫起來說:“真的嗎,愛米麗亞?真的嗎,愛米麗亞?”最重要的大問題已經到了他的嘴邊,哪知道愛米答道:

“我怎麼能夠不寶貝它?這不是他給我的嗎?”

可憐的都賓垂頭喪氣的答道:“我倒沒有知道。”

當時愛米並沒有留心,也沒有注意到忠厚的都賓那嗒喪的臉兒,後來她回想那時的情形,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她以前弄錯了,送鋼琴給她的是威廉,不是喬治。這麼一悟過來,她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和懊惱。原來鋼琴並不是喬治給的,她一向總以為它是愛人送給她的唯一的紀念品,把它當作寶貝,看得比一切都重。她對它談起喬治;用它彈奏喬治最喜歡的曲子;在漫長的黃昏里坐在它旁邊,盡她所能,在琴鍵上奏出憂鬱的歌兒,一面悄悄的掉眼淚。既然它不是喬治的東西,還有什麼價值呢?有一回賽特笠要她彈琴,她推說鋼琴已經走了音,她自己又頭痛,不高興彈。

然後她又像平常一樣,責怪自己小器沒良心,決意要給老實的威廉一些補償,因為她雖然沒有明白表示瞧不起他的鋼琴,心裏卻是那樣想。幾天之後,他們飯後都聚在客廳里,喬斯怪舒服的睡著了,愛米亞麗便吞吞吐吐的對都賓說:“我得向你賠個不是才好。”

他說:“賠什麼不是呢?”

“就是為那架——那架小方鋼琴。那還是好多年前我結婚以前你送給我的,我一直也沒有給你道謝。我以為是另外一個人給我的。謝謝你,威廉。”可憐的愛米伸出手來給他拉手,心裏卻像刀絞的一樣痛,她的眼睛當然也沒有閑着。

威廉再也忍不住了。他說:“愛米麗亞,愛米麗亞,我的確是為你才把它買下來的。那時候我就愛你,現在也是一樣。這話我非告訴你不可。那會兒喬治把我帶到你家裏,要我認認他的未婚妻,大概我一看見你就愛上了你。你還是個小姑娘,穿了白衣服,頭髮梳成大圈兒。你還記得嗎?你一邊下樓一邊唱歌,後來咱們還一起上遊樂場來着。從那時候起,我心眼兒里就只有一個姑娘,就是你。這十二年來,我可以說沒有一時一刻不在惦記着你。到印度之前,我就想來告訴你。可是你心裏沒有我,我也沒有勇氣開口。我走開,我留下,你壓根兒沒有在乎。”

愛米麗亞道:“這是我沒有良心。”

都賓不顧一切的說道:“不是沒有良心,只是不關心。我也沒有什麼長處可以叫女人愛我。我知道你的心裏。這會兒你心裏很難受,因為你發現鋼琴是我送的,而不是喬治送的。我也是一時忘情,不然我決不會跟你那麼說。所以還是應該我向你道歉。我不該一時糊塗,不該以為多少年來不變的忠心能夠叫你同情我。”

愛米麗亞倔強的說道:“這會兒是你的心腸硬呀。不管在這兒還是在天堂上,喬治永遠是我的丈夫。除了他,我怎麼還能夠愛上別的人呢?親愛的威廉,我到今天還是他的人,就跟你當初看見我的時候一樣。你有多少好處,你做人多麼慷慨大量,也都是他告訴我的。他叫我把你像哥哥一樣待。你對我和我的孩子可不是仁至義盡嗎?你是我們最親近、最忠誠、最仁慈的朋友和保護人。如果你早回來幾個月,也許我不用和孩子分手,不用受這些罪。威廉,那一回我傷心得差點兒死了。我禱告,我希望你會回家,可是你不來,結果他們把他搶去了。威廉,他真了不起,是不是?求你還像從前一樣照顧他,也照顧我——”她說到這裏,哽咽起來,伏在他肩膀上遮着臉。

少佐伸出手來把她當小孩兒似的摟着,吻着她的頭說:“親愛的愛米麗亞,我不會變的。我只求你心上有我,別的也不想了。要不然的話,你根本不喜歡我了。我只希望常常在你身邊,常常看見你。”

愛米麗亞說:“好的,常常來吧。”這樣,威廉算是得到許可,能夠干瞧着不得到手的東西,好像學校里的窮孩子沒錢買糕餅,只能看着甜餅小販的盤子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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