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然而有的人看到的是抽象的觀念,有的人看到的卻是事實。鼠疫發生后一個月,情勢變得令人沮喪,首先是由於疫情再次猖撅,其次是因為帕納盧神甫作了一次措辭激烈的講道。這位神甫就是在米歇爾老頭兒初發病時幫助過他的那位耶穌會教士。帕納盧神甫由於為奧蘭地理協會的雜誌經常寫文章而聲譽卓著,在碑銘的復原工作方面是個權威。他曾在現代個人主義問題上作過一系列的報告,擁有的聽眾比這方面的專家所擁有的還要眾多。他在講演時熱烈捍衛嚴格的天主教教義,對現代的放浪主義和過去幾世紀的愚昧主義同樣不妥協,毫無保留地向聽眾灌輸嚴酷的大道理,由此而享有盛譽。
在鼠疫流行將近一個月的時候,城內的教會當局決定採用他們自己的方法與鼠疫作鬥爭:組織一個星期的集體祈禱。這種群眾性的表示虔誠的宗教活動的結尾是星期日一次莊嚴的彌撒:向為照料疫病患者而獻身的聖人——聖羅克——祈禱。借這一機會,人們要求帕納盧神甫講話。這位神甫為此在半個月前已從關於聖奧古斯坦和非洲教會的研究工作中抽身出來,在這方面他在所屬修會中具有特殊的聲望。這位天性激烈而熱情的神甫答應了人們的要求,毅然擔當了這一任務。在這次講道之前,全市很早就已談開了。這次講道也可算是這一時期中的一件大事。
參加這一星期活動的群眾很多。這倒不是因為奧蘭的居民平時對宗教特別虔誠,比如說在星期日早上海濱浴場就一向是同教堂中的彌撒唱對台戲的,這也不是因為他們的靈魂突然受到感召而皈依宗教,而是一方面由於封城,港口封鎖,不可能再到海濱去游泳,另一方面,他們處於一種十分特殊的心境之中,他們的靈魂深處雖然尚未真正意識到那些使他們遭受打擊的意外事件的真實性,但是他們顯然感到事情是有點不同往常了。有不少人卻總在希望着瘟疫即將過去,他們和他們的家屬都能安然無恙。所以他們還不覺得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對他們來講,鼠疫不過是一個討厭的不速之客,既來了也總有一天會走的。他們雖然害怕,但並未絕望。把鼠疫看作他們的生活方式,忘卻在發生這場瘟疫前的生活,這樣的時刻尚未到來。總而言之,他們處於期待中。對待宗教的態度,也同對待許多其他問題一樣,鼠疫使他們的思想處於一種獨特的狀態,既不是無所謂,也不太熱情c用“客觀”一同來形容是較為恰當的。參加祈禱周的大多數人的想法,就像一個忠實信徒對里厄醫生所說的那樣:“不管怎樣,反正這沒有壞處。”塔魯也在筆記中寫着:中國人在類似情況下將敲鑼打鼓趕瘟神。但他指出:事實上敲鑼打鼓究竟是否比防疫措施更有效是根本無法知道的c接下來他只是加上了這麼兩句話:為了解決問題,首先應該弄清楚是否存在瘟神。這點不弄清楚,談論其他任何想法都是徒勞無益的。
不管怎麼說,城裏的教堂在整整一星期中幾乎擠滿了善男信女c頭幾天,不少居民還停留在門廊前栽着棕櫚樹和石榴樹的園子裏,傾聽着一直傳到街頭、波濤般起伏的祈求和禱告聲。不久,這些旁聽者在別人的榜樣鼓舞下,也漸漸地進入教堂,他們膽怯的聲音混雜在教堂內的祈禱聲中。到了星期日,大群的人擁進教堂正殿,連教堂大門前的廣場上和台階的最後幾級上也擠滿了人。前一天開始,天色陰沉,大雨傾盆,那些站在外面的人撐着雨傘,教堂里飄浮着一股爐香和濕衣服的氣味,這時,帕納盧神甫登上了講道台。
他中等身材,相當粗壯,當他靠着講道台的欄杆,兩隻粗大的手緊握本欄的時候,人們只見一個厚實的烏黑身形,上面是兩塊紅得發亮的面頰和一副鋼絲邊眼鏡。他的聲音宏亮,激動,傳送得很遠。他面對望彌撒的信徒,開始講了一句激烈的、一字一頓的話:“我的弟兄們,你們在受苦,我的弟兄們,你們是罪有應得。”從教堂內直到廣場上,信徒們立即一陣騷動。
神甫接下來講的話,在邏輯上,似乎和這個扣人心弦的開場白不相銜接。然而正是聽了這段話市民們方才明白,神甫像猛擊了一棍似的,用巧妙的演講技巧一下子就突出了他整個講道的主題思想。帕納盧緊接着他的第一句話,誦讀了《聖經》的《出埃及記》中關於埃及發生瘟疫的原文,接下去說:“在歷史上第一次出現這種災難是為了打擊天主的敵人。法老①違反天意而瘟疫就使他屈膝。天主降災,使狂妄自大和盲目無知的人不得不屈服於他的腳下,有史以來一直如此,這點你們要細想一番。跪下吧。”——
①古埃及君王稱號。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這最後一句話講出口時,全場鴉雀無聲,暴雨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更增加了教堂內肅靜的氣氛,話音顯得分外嘹亮,有幾個聽道的人,經過片刻的猶豫,從他們的座位上滑下,跪倒在跪凳上。其他人認為也應該效法,漸漸地在一片椅子的嘎嘎聲中,全體聽道的人都跪了下來。這時帕納盧重新直起身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越來越重的語氣接著說:“如果說今天鼠疫降到了你們頭上,那是因為你們考慮問題的時刻到了。好人不用怕它,壞人則應該發抖。在人間這座巨大無邊的糧倉里,毫不容情的災難打着人類的麥子直到麥粒從麥稈脫下為止。麥稈總是比麥粒多,受上天召喚的人總是多於得救者,這種不幸井不是天主的意志。很久以來,這個世界已經成為罪惡的淵藪,很久以來,它一直依靠天主的寬容而存在。人們以為只要能懺悔,什麼罪過都可以犯。有了懺悔,每個人都有恃無恐,到時候,肯定會起仟悔心,那就行了。從現在起到那時的一段時間裏,最容易做的就是因循下去,得過且過,餘下的事,仁慈的天主自會安排。好吧,這種狀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天主在這樣長的時間裏以慈悲的目光俯視着這城市裏的人們,已不耐煩再等了,在他永久的期待中已失去了信心,他已掉轉臉去了。失去了天主的靈光,我們只落得長期陷在鼠疫的黑暗中。”
教堂里有一個人像一匹不耐煩的馬似的長吁了一口氣。神甫略一停頓,繼續說下去,語氣比較低沉了:“在《金色的傳說》①中說,在翁伯托國王時期,意大利北部倫巴第地區受到一場鼠疫的浩劫,活着的人幾乎不夠埋葬死者。這次鼠疫在羅馬和帕維亞地區尤其猖撅。當時有一位善神顯聖,命令一個手拿打獵用長矛的惡神對着房屋揮打,他在一所房屋上打多少下,這所屋子裏就得死多少人。”——
①意大利聖徒傳記作家雅克-德沃拉季內於公元1260年左右所著的聖徒傳。
帕納盧朝着教堂前廣場的方向伸開兩條短短的胳臂,好像指着飄搖的雨幕後的什麼東西似的,他有力地說:“弟兄們,現在就是那場致人死命的追獵在我們的街道上進行着。請看,這位像魔王一樣神氣、凶神一樣威武的瘟神,站在你們屋頂的上空,右手舉着紅色打獵用長矛,左手指着你們的一所房屋。也許就在此刻,他正指向你們的門口,那長矛敲在房屋的木板上砰然作響。就在此刻,鼠疫走進你們的家,坐在你們的房間裏等着你們回家。它在那裏,不慌不忙,全神貫注,不怕你們跑掉,就像世間的因果報應一樣萬無一失。它只要向你們一伸手,那麼世界上任何力量,你們要明白,甚至徒勞無功的人類科學也不能使你們免受其難。結果你們在那痛苦的血淋淋的打穀場上受到了敲打,和麥稈一起被扔掉。”
講到這裏,神甫更進一步詳述這場災難的悲哀景象。他描繪那根巨大的長矛在城市上空揮舞,隨心所欲地打擊一下,重又鮮血淋漓地舉起,然後把鮮血和人類的痛苦一起散播下去,“作為來日收穫真理的種於”。
帕納盧神甫講完了這一長段話,停頓了一下,他的頭髮技在額前,渾身顫抖着,扶着講道台的雙手使講道台也抖動起來。接着他用低啞的嗓音帶着譴責的語氣說:“不錯,思考的時候到了。你們以為每星期日來朝拜一次天主就夠了,其餘日子可以自由自在了。你們想,做些跪拜動作就可以抵消你們罪惡的無所謂態度了。但是天主是需要熱情對待的,這種一曝十寒的態度是不足以報答他無邊的深情的。他要更經常地見到你們,這是他愛你們的方式,說真的,這是愛的唯一方式。現在他已等得失去耐心,而讓災難降臨在你們的頭上,像降在有史以來一切有罪的城市頭上那樣。現在你們領略到什麼是罪惡,正像該隱①父子、大洪水前的人們、所多瑪和蛾摩拉②、法老和約伯③以及一切受詛咒的人們所經過的那樣。自從城市把你們和災難一起團團圍困起來那天起,你們像上述所有的人一樣對生靈和事物有了新的看法。你們現在明白了,終於要回到根本問題上來了。”——
①《聖經》中的人物,亞當之子,曾殺死他的兄弟。
②巴勒斯坦古城。據《聖經》傳說,因人民犯罪而焚於天火。
③《聖經》中受上帝考驗的人。
一股潮濕的風刮進教堂正殿,大蜡燭的火焰被吹歪,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帕納盧在濃烈的蠟燭味、咳嗽聲和打噴嚏聲中用一種非常高明而巧妙的技巧繼續發表他的高論。他以平靜的音調說:“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不少人正在揣測我的講話究竟是什麼用意。我要把你們引向真理,儘管我說了剛才那一番話,我卻要告訴你們應當感到欣慰。現在已不再是用一些勸告,用一隻友愛的手來勸人從善的時候。今天真理就是命令,而得救的道路就是紅色長矛向你們指出的和把你們向那邊推過去的那條路。弟兄們,上天的仁慈就在這裏顯示無遺,他在一切事物上都安排好兩個方面,既有善,也有惡,既有憤怒,也有憐憫,既有鼠疫,也有得救。這場鼠疫,它既能把你們置於死地,也能超度你們,向你們指明道路。
“很久以前,阿比西尼亞①的教友們把鼠疫看作一種上天所賜的獲得永生的有效方法。那些沒有得病的人用鼠疫病人用過的被單裹在身上以求必死。當然,這種要求得救的過激做法並不值得推薦。這是一種令人遺憾的操之過急的行為,非常近乎傲慢。我們不應當比天主更性急,一切企圖加速天主早已安排好、不可動搖的命令的行為都會導致走向異端。但是這一事例至少也有它的教育意義:它使我們更有遠見,能察覺到隱藏在痛苦深處的這道美妙的永生之光。這道光照亮了通向解脫的昏暗的道路。它顯示了萬無一失。能變惡為善的上天意志。今天這道光又一次通過這條充滿着死亡、恐慌、號叫的道路把我們引向真正的寧靜和一切生命的本源。弟兄們,我今天給你們帶來了無限的安慰,希望你們從這裏得到的不僅是譴責你們的話,而且還有使你們心境平靜的福音。”——
①即埃塞俄比亞。
講到這裏,人們聽出帕納盧的話已結束。外面的雨也停了,從露出太陽但尚有雨意的天空,一道淡淡的陽光瀉到了廣場上。街上傳來了嘈雜的人聲,轆轆的車輪聲,城市已蘇醒過來,各種喧鬧聲又傳人耳中。聽道者們在一片悄悄的騷動聲中輕輕地收起他們的用品。這時神甫重又發言,他說,在闡明了鼠疫的天意根源和這一災難的懲罰性質后,他的話已經講完。他不想在這麼悲慘的問題上不合時宜地用漂亮的詞句來修飾他的結論。他認為一切問題都已對大家講得一清二楚。他只提醒人們說,在馬賽發生大鼠疫時,歷史學者馬蒂厄-馬雷曾抱怨當時陷身於既無助又無望的地獄之中。然而馬蒂厄-馬雷是瞎了眼!恰恰相反,帕納盧神甫認為他在任何時候都沒有比今天更體會到天主賜予大家的幫助和希望。他唯一的希望是,這個城市的人不要管這些日子的景象多麼可怖,垂死者的悲號多麼凄慘,都向上天發出虔誠教徒的心聲,傾訴愛慕之情。其餘的事,天主自會作出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