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要我們去?”內努咯咯地笑起來。“不,他們不知道我們在那兒,這是基本要求。”
雷切爾用一種抗議的語氣說,“我簡直不懂這是在搞什麼。”
納蒙俯身對老婦用波利尼西亞語低聲很快地講着什麼。“呀哈?……呀哈?……呀哈?”她不斷地咕噥着,當皺巴巴的臉上露出會意的笑容時,她的頭總是機械地上下動着。
老頭兒說完后,內努對雷切爾說,“哇皮亞皮亞否。”看到雷切爾的狼狽表情,內努才意識到她仍然在講波利尼西亞語。她咕嚕了一下,又講英語了。“我開始對你說的是‘對不起’。我的朋友提醒我告訴你——我一年比一年漸忘了——胡蒂婭要求我們在出發前向你說明我們的工作程序,我忘了這個要求。我來介紹我們的作用,很簡單,一分鐘也不用,然後,我們一得快去,趕到他們睡覺之前。從哪兒說起呢?首先,理論上……”
這位老婦引用的指導婚姻主事會所有活動的理論是,行動比語言更響亮,更響亮而且更準確。原告的話可能有假;他們的表現,直接觀察到的第一手材料,不會有假。三海妖上已婚夫婦有一方申請離婚,他或她不必申明原因或現狀。主事會對每一方會說些什麼不感興趣,因為每一方都會有偏見,會對事實提出不同的說法。一旦申請排上日程,主事會就自己去了解。了解沒有什麼規則可循,沒有固定程式,最聰明的辦法是將不和的夫妻置於主事會的密切觀察之下。有時候在早晨對調查對象進行研究,在下午比較少,最經常的是晚上。這種親眼觀察不露聲色地進行許多周或月份,有的案子可達半年。最後,主事會的5個成員對這對夫妻的日常生活、好的方面和不成功之處有了真正的了解。根據這些情況,主事會就可以決定,是否這對夫妻應當加以教育、勸導,維持下去,或者是否這對夫妻應該離婚。還有,長時間的第一手觀察使主事會可以對準予離婚的案子、雙方要求發生衝突的案了,特別是這些要求涉及到他們的子孫的案子,作出正確的判決。今晚開始,莫爾圖利和愛特圖就成為這種調查的對象。
雷切爾-德京將信將疑地聽完內努的解釋。“可是你們怎麼觀察他們?”她要弄清楚。“如果夫妻知道你們在場,他們會拘謹,行為不自然,你們就得不到事實真象。”
納蒙粗聲粗氣地回答,“夫妻不知道我們在場。”
“什麼?”雷切爾說。“他們不知道?怎麼可能?”
“我們看見他們,他們看不到我們,”內努說。
在雷切爾看來,這兩個人簡直是劉易斯-卡洛爾和查爾斯-道奇森,就要把她領進野兔窩裏。“他們肯定會看到你們。”雷切爾半信半疑地說。
“他們不會。從第一代賴特開始,村子裏為每對夫婦建的草房在每邊都有一道假牆。主事會進到裏面——它像一道走廊,一個過道——站着觀察,從裏面和外面都看不到,通過葉片看房間裏的事情。我們能看到、聽到,我們也不會被別人看到、聽到。”
這種下流的觀淫癖使雷切爾震驚。這是她訪問海妖島以來頭一次被震驚。“可是,內努——從道德上講——那——我不知道——是不對的——”她停了停。“所有人類都有權維護自己的私隱。”
老婦朝雷切爾眯起眼睛,兩眼突然閃出銳利的目光。“你給人們私隱嗎?”她幾乎在吼叫。
“我?我給?”
“對,德京博士。我聽說過你的工作,我記不住你的工作叫什麼——”
“精神分析。”
內努點點頭。“對。你給你的病人私隱嗎?你窺視他們的頭腦,而此前從來沒有人看到過。”
“我的病人有病,他們是來尋求幫助的。”
“我們的病人有病,”內努贊同地說,“並且他們也來尋求幫助,沒有什麼兩樣,我認為我們的方法更合適,我們僅僅看他們的外表,你們則想穿透到內里。”
雷切爾的震驚平息了一些。她能夠看出,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婚姻主事會的做法也許是公正的。莫德會告訴她,對一個社會令人反感的東西對另一個社會可能完全可以接受。自己活也得讓別人活,各得其所。什麼是好?什麼是孬?的確,有什麼是絕對的?她的態度現在友善些了。“你很對,內努,”她表示承認。又想到一個問題。“這些附屬觀察點從來就沒有被不正當使用過嗎?”
“永遠不會,除了主事會,對所有人都是禁忌。”
又出現了一個問題。“在一對已婚夫婦知道他們處於監視下時,你們怎麼會觀察到他們的正常行為呢?”
“問得好,”內努說。“我提醒你,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視監視的確切時間,哪一天,哪一天的什麼時間,哪一周。我們已經發現,他們不會始終都對外在的眼睛保持警覺並為之表演。過了一段較長的時間,他們就好像忘記了我們可能在那兒。他們的假裝溜走了,他們的防備垮台了,他們不再警惕。他們恢復了日常舉止,當他們有了嚴重問題尤其是這樣,衝突很快就暴露出來。”
雷切爾意識到,這種情況馬上就要應用於莫爾圖利和愛特圖。值得慶幸的是,在開始階段,他們會警惕,有節制,今晚她不會因看到他們的真實狀況而痛苦。然而,她想進一步確信這一想法。“關於莫爾圖利和他的妻子,”她說,“我設想,從這一點而言,他們希望處於你們的研究中。”
“不,很湊巧,”內努說。“我們還沒有告訴莫爾圖利你已經放棄了他,把案子交回到主事會了,他想不到我們在行動,我們定會看到他——他的妻子——的真面貌。”內努磨着牙齦。“說真的,德京博士,胡蒂婭想要你幫個忙。她明天將要求你繼續治療她的兒子,不管有沒有作用,目的是不讓他覺察到我們的調查。這會使我們的工作簡單些,節省許多時問。對莫爾圖利愛特圖也有利。”
所有曾在雷切爾心中復活的良好感覺都消失了,她再一次感到難受。她不再想要莫爾圖利做她的病人,她更加不想在今晚見到他——她不想去窺視,不想做下流的偷看之徒、可卑的考文垂裁縫。
老婦開始向門口走去。“該開始了,”她說。
納蒙打手勢示意向外走,雷切爾不情願地走了出去,老頭兒跟在後面。
村子完全沉寂下來。他們向右拐,默默地走了幾分鐘,納努停了下來,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別出聲。她用手戳了戳他們旁邊的草房。房子處在陰影下,只有前面房子蓋住的窗口透出的微弱的黃色光線將它的輪廓照出。
納努附耳對雷切爾說,“跟着我們,我們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雷切爾不安地將掉到眼睛上的頭髮撥開,不安地跟在這對主事會成員後面。他們靜靜地圍着房子走,在後牆中間處停住腳。納蒙在藤條牆上尋找着,跪下身,揭起一扇竹門。
納努低彎着腰,鑽了進去。雷切爾緊跟其後。納蒙也鑽進來,無聲地將門扇放下后,站到他們二人身旁。雷切爾站在他們二人中間,周圍一片漆黑。一會兒,她的眼睛適應了環境,她能看到月光自後面射來,燭光自裏面透出,二者合力將兩邊都照到。她是在一條走廊里,約4英尺寬,同房子一樣長,她面前是真正的牆,牆的骨架是堅硬的木材和藤條,牆面則是由熱帶樹葉像鱗片一樣一片壓一片組成。
納努已經悄悄地沿骯髒的假牆走廊走到房子的盡頭。雷切爾只能看清她的側影。不一會,她返回來,用手遮嘴低聲對她的偷看同夥耳語,“我們來晚了,愛特圖已經脫下裙子,穿上阿護要睡覺了。”
納努伸手到葉片下面,用熟練的動作掀起幾片,她從自己掀出的縫隙中窺視裏面。雷切爾看到,這個安排儘管原始,但同國內所用的那種一面透明玻璃一樣先進。由於樹葉重疊,納努可能觀察到屋子裏在幹什麼而她卻不會被發現。在雷切爾右邊,納蒙也在忙着干那種值得考慮的偷看勾當。
雷切爾後站了站,對必須扮演的角色有些怕。她在尋思着逃脫的良策,可還沒有找到一個,老婦就向她彎起手指。雷切爾木木地朝掀起的樹葉邁進一步。“跟着我們做,”納努低聲說。“觀察正在進行,我們要一直觀察到他們倆都睡着。”
雷切爾想模仿她的指導,掀起一排樹葉。一溜黃色光線出現在眼。她笨拙地理了理頭髮,將腦袋伸到樹葉下,眼睛向開口瞧去,四下看裏面的動靜。她看到莫爾圖利,着着他在前屋的草墊上慢慢地踱着步。他看上去比她印象中的要高大。他抽着一支本地煙捲,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豹子,以矯健的姿態在房間裏轉着圈,肌肉一起一伏。他看上去很閑適,只有他那波利尼西亞式的寬臉似乎被某種內心的憂慮扭曲了。
突然,當他走到房間中部燭火旁邊時停了下來,他的目光轉向通往卧室的走廊。
“愛特圖,”他喊了起來。
沒有回答。
他向走廊走了幾步。“愛特圖,你躺下了嗎?”
愛特圖的回答聲很弱。“我睡下了。晚安。”
莫爾圖利嘟噥了一句,半是像對自己說的,用的是波利尼西亞話。他迅速走向遠處牆角的一隻泥罈子,將煙蒂丟到一邊。他在思考着什麼,朝雷切爾、納努和納蒙藏身的牆走過來。他的眼睛盯着牆——雷切爾害怕是在盯着她——一會就要發現她了,嘲笑她了。他雙臂抱在寬闊的光胸脯上,越來越近。儘管中間隔着一堵牆,雷切爾仍感到會被踩着。她想倒退,讓他們中間的樹葉落下來,逃走,但她呆在那兒一動不動,害怕任何移動都會暴露自己。
在離牆幾英尺遠的地方,莫爾圖利站住了,回頭看着卧室。在雷切爾受到限制的視線內,一個淺棕色巨人聳立眼前,只能從嘴看到膝蓋。像平常一樣,只穿着白色囊袋。雷切爾想咽口氣,屏住呼吸。她知道下面將不可避免地發生什麼,並且真的發生了。他的手伸向囊袋的弔帶,扯下它來,扔到視線外去了。
雷切爾一陣慌恐,想斷然走開,但這個暴露的裸體近在咫尺。他已轉過身,徑直朝卧室走去。前屋空了,她打了個顫,為嚴峻考驗已經結束鬆了口氣。雷切爾從樹葉下抽回腦袋,輕鬆地讓它們重新把房間蓋住。
可是接着她又感覺到納努柴火棒一樣的手抓住了她的小臂。納努拉着她匆匆沿秘密通道朝卧室方向走去。雷切爾試圖反抗,不想順從。納蒙緊跟在她後面,幾乎是在推着她向前,完全堵住了退路。雷切爾張着嘴,想抗議這種瘋狂的調查運動,但沒說出口。她發現自己的手臂仍然被這個討厭的老太婆牽着,納蒙則在後面推着,不由自主地,磕磕絆絆地跟在納努後面。
他們3人一會兒就到了卧室牆的後面。納努用手指着牆上的葉片,非要雷切爾到位履行她的職責不可。雷切爾想就此罷手,但從卧室里傳出了一聲高過一聲的私語聲,她不敢出聲了。她屈從了老太婆的意志,揭起一排葉片,向卧室里瞅去。
卧室里沒有燈光,只有月光,顯得很暗。雷切爾想划個十字來感謝上帝。隨後,她模模糊糊地看出了眼前的兩個人影。顯然,跪着的一個是莫爾圖利,在他下面,向一旁掙扎的是愛特圖。交談的內容不清楚,但那是男人那是女人的聲音能分清,語調也很清楚。莫爾圖利在要求肌膚之愛,可他的妻子在拒絕他。莫爾圖利俯下身,可愛特圖推開他,站起身。
莫爾圖利直起腰,一躍而起。“好吧!”他用清晰的英語吼叫着。“我去共濟社!”
“去——去——去——”愛特圖對他連聲說。“那就是你示愛的方式——去。”
莫爾圖利轉身就走,在黑影里走向前屋。
目睹了這些,雷切爾閉上了眼睛,牙齒止不住地打顫。她從葉片下抽出腦袋,感到要完全垮台了,隨之又覺察到納努的雙手在推她。雷切爾睜開眼睛。納蒙已經開始向前屋的觀察位置走去。在老婦雙手的推搡下,雷切爾打了個趔趄,恢復平衡後走向納蒙旁邊的一個點。納努又在她胳膊肘旁掀起葉片,不但為她自己,也把雷切爾面前的掀了起來。雷切爾無法抗拒,只好屈服,低頭鑽到葉片下,向屋裏瞧。
點着燈的房間使她暫時什麼也看不清楚,但不一會就適應了。莫爾圖利的巨大棕色赤裸的軀體、背、屁股、腿僵直地立在門旁。一隻手握住他的囊袋。只能看到他的背面,雷切爾祈禱讓他轉過身來。莫爾圖利在門旁遲疑着。停留期間,好像他會穿上他那小外套,可是他沒有。好像已做出某種決定,他收了收肩膀,又放平,將囊袋扔到一邊。當他開始轉過身來時,雷切爾閉上了眼睛,閉得太緊以至於眼皮底下直冒金星。她聽到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又回去,但是她不能看。過了1分鐘,也許兩分鐘。雷切爾的眼睛有些痛,便鬆開眼皮,最後睜開了眼睛。
她應當再一次感謝上帝。他坐在房子中央的草墊上,長長的彎曲的背對着她。他雙臂抱膝,腦袋低垂。他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也許5分鐘——逐漸地,雷切爾不禁對他產生了憐憫。她想伸過手去,撫摩他,安慰他。她要到他身邊去,對他說些寬心話。作為一個精神分析醫生,她已經聽到了許多關於男人身上的獸慾,並且理解這一點,理解壓抑和挫折的緊箍。接着,她作為旁觀者和偵察員的身份又佔了上風,使她羞愧難當。
她想對納努附耳說他們該離開了,但還沒來得及這麼做,屋裏傳出了腳步聲。
她聽到了愛特圖的細微聲音,但看不到她。“你沒去,莫爾圖利?”
他轉過頭,他看到的景象使他的黑眼睛大睜開來。“沒——沒——我沒去。”
“你仍然要你的愛特圖?”
“我必須愛,”他激動地說。
“那就到我這兒,”她的聲音消失了,她回到卧室去了。“我等你。”
雷切爾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莫爾圖利已經站了起來,轉過身來朝着她。雷切爾感到胳膊和胸部都在顫動,獃獃地看着這個巨大赤裸的動物走過來,離開她的視線和房問。
雷切爾仍然盯着空了的房間,憎恨愛特圖,發誓不做她的勝利的目擊者。接着,卧室里傳來的聲響使雷切爾回過神來。聲響發自愛特圖的喉嚨,毫無節制。是一個女人痛疼混雜着快活的呼喊,這聲呼喊溶入了一聲長長的呻吟。
雷切爾感到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呼吸有些困難。她離開牆,將老太婆那隻抓住她往卧室那兒拽的手甩掉。雷切爾轉向納蒙,從他身旁擠過去,幾乎連他也帶轉過來,跪到地上,摸索着逃身的出口。摸到了,她將門高高掀起,站起來貓着腰爬行,鑽出了假牆,擺脫了主事會,擺脫了交配的野獸。
她一個踉蹌站直身子,撒腿跑進場地,一口氣跑到小溪旁,站在兩支火炬之間,狼狽不堪,胡亂喘着氣。
過了一會,她的心臟停止了狂跳,顫抖也消失了。愛特圖的呼叫不再在耳邊迴響,她可以在低矮的堤壩上坐下來,鎮靜一下。她點上一支煙,吸了起來,想從腦海里抹去最新經歷的記憶。是什麼驅使她干這事,到這個地方?她多麼渴望在家中,在沒有假牆的別墅里,在一個沒有主事會的社區里,在可能是約瑟夫-摩根太太這樣的頭銜的庇護下,做個放蕩的家庭主婦。但這是不可能的,精明的她不會去期盼能找到這麼個地方,她不能脫出自己的皮囊,她就是她。
10分鐘后,那對主事會成員從場地上走到她身邊。
“他們睡了,”老婦說。“我們頭一天晚上的工作結束了。”納努伸出腦袋,俯到雷切爾耳邊。“你為什麼那樣離開?”
雷切爾站起來,用手刷着裙子上的塵土。“我想咳嗽,”她說。“我怕暴露了大家而不得不離開。暴露了就麻煩了,所以我跑了出來,跑到可以咳嗽和呼吸新鮮空氣的地方。”
納努沉思着,顯然沒有被說服。“我明白,”她說。“我希望今晚很有啟發。”
“對——對,是這樣,”雷切爾說。“事實上,對莫德-海登博士那一套更有用,明天她將接過去。”
“你最好去睡一點,”納努說。“我們現在都需要睡覺。”
雷切爾點點頭,同他們走了一小段路,然後同他們分手,獨自前行。在馬克-海登的草房裏仍然有燈光、音樂和談話聲,但她幾乎沒有注意到。她很累,無法將這一經歷寫進她的旅行筆記或診療筆記中。到明天,她可能忘掉細節,那麼就不必勞心費神地去記了。起碼她希望她不去記。她要用全部記憶來回想她的病人。她不想把自己記進任何筆記里。
午夜過後。海登家的二周年晚會半小時前已經結束,鮑迪、胡蒂婭,考特尼以及瑪蒂都已離去。廚師兼侍者艾瑪塔是一個高大、不苟言笑、將近40歲的土著婦女,已經清理完土灶和前屋,離開10分鐘了。
最後,只剩下馬克-海登一個人在他的草房前屋裏。克萊爾帶着他們的禮物到后屋去更衣準備上床了。馬克為能獨處一會兒而感到快慰,但他並不舒服。房間裏陰冷、潮濕,充滿灶煙、香煙和克萊爾弄來代替油燈的燭果煙的混合煙霧。空氣里還有一絲威士忌的香味,他喝得太多了,每個人都喝多了。他不但沒有感到輕飄和興奮,反而感到麻木和氣餒。他覺得自己好像浸透了水,浸透了威士忌。
他在潮濕的房間裏漫無目的地遊盪,衣服粘乎乎的。他扯下領帶,解開衫衣扣子,拽下襯衣扔到地上。這樣好點了。他鬆了一節灰色寬鬆褲上的腰帶,走向前門,打開它,坐到門廊上,想換口新鮮的空氣。他掃了一眼空曠黑暗的場地,不由自主地掏出最後一支壓彎了的雪茄,咬掉頂端,點上抽起來。他噴了一口又一口的煙霧,還是感到不自在。他想回想一下這個平淡夜晚的事情,但思想老是集中不起來。威士忌麻痹了他的大腦,但是,他仍然能使幾個或好或壞的情景重現眼前。
除了馬克,每個人看來都很快活。克萊爾決定辦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美國晚會,讓鮑迪和胡蒂婭見開開眼界,讓考特尼思鄉,讓瑪蒂換換口味,他們兩人也重溫新婚之情。有從考察隊的進口儲備中拿來的蘇打蘇格蘭和肯塔基威士忌;有手提錄音機放出的維奧蒂、格什文和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克萊爾燒了罐裝蔬菜湯、罐裝雞、罐裝水果甜點,艾瑪塔一道道地為大家服務。考特尼和瑪蒂舉杯祝賀,馬克強作笑臉答應。克萊爾回憶了他們初次見面和追逐時期的情形,全都過於浪漫(因為酒使她興緻勃勃),使馬克感到惱火。鮑迪提出了一些有關美國婚姻的嚴肅問題,馬克想回答,但瑪蒂和克萊爾總是搶在他前面。
宴會後,克萊爾打開了禮品。一件當地雕刻——很像前哥倫布時期的東西——是鮑迪-賴特夫婦送的。一隻古代海妖島宴會用碗,是那個雜種考特尼送的。一架寶萊照相機是瑪蒂專門為此帶來的。克萊爾一片愛意,對馬克以往的過失和疏忽在紀念日之夜統統加以原諒,只有愛情,送給他一個昂貴、漂亮的壓花皮雪茄煙盒。馬克沒有給克萊爾任何東西,什麼東西也沒有。
離家的時候他忘了去買,他也忘了在海妖島上找點什麼東西,因為他的思想不在克萊爾身上或者他們該死的紀念日上。他處理得很好,儘管他自己這麼想,可克萊爾臉上的失望表情飛走了。他在洛杉磯為她訂了禮物,一直保密,為了給她個驚喜,可沒有按時到來。當他們回到家時,禮物一定會等在那兒。他不想在今晚說明是什麼,否則會破壞其中的樂趣。克萊爾用一個飛快的帶蘇格蘭香水味的吻來表示她的高興,但在克萊爾嘬起的嘴後面,馬克瞥見了母親那慈愛的面容。他知道她了解真象,行啦,去她的,他想,讓她和所有隻能敗事不能成的X光機都見鬼去吧!
接下來,在他腦子裏只剩下3個對話片段。其它都讓威士忌漂走了,3個片斷互不連接。
片斷一。
他在一杯一杯地喝着,克萊爾在他身旁輕聲埋怨。可能是有關酒的問題。“你是幹什麼的,外貿代理還是什麼?”他對她說,對,是在喝另一杯時他說了上面這句話。
她說,“我們都在渴酒,但我不想要你在我們的紀念日出洋相,親愛的。”
“是,老婆,”他說,調完了酒。考特尼過來加入他們的談話時,馬克已經喝下了一口。
考特尼說,“喔,海登博士,我聽說你要參加我們的節日,參加游泳競賽。”
馬克說,“誰告訴你的?”
考特尼說,“特呼拉告訴我的。如果是真的,我覺得應當提醒你留意,我倆都是血氣方剛的美國人,那可是力量的較量,在你們那兒你也許是出類拔萃的。”
馬克說,“你不必為我擔心,我在水中是一條魚,我一隻手綁到背後也能戰勝那些猢猻。”他眯起眼看着考特尼。“我聽說你參加了兩次。”
考特尼說,“兩次,很遺憾,永遠也不會再參加了。那是一段長距離潛水和遠距離拉力賽,除非你的身體結構同他們一樣,否則沒有取勝的機會,賽完后我痛了好幾周。”
馬克說,“你是你,我是我。我明天就去那兒。”
克萊爾說,“明天去哪兒,馬克?你們倆在談論什麼?”
馬克說,“節日開頭的大型體育項目,明天的一場游泳競賽,我參加了。”
克萊爾說,“噢,不,馬克——為什麼?——你不是個學生了——競賽,我的上帝——你為什麼參加,馬克?”
馬克想說,只在心裏說,“因為我在追逐真正的尤物,親愛的,不是像你那樣的喪失精力的藝術家。”馬克大聲說,“參與觀察,老婆,實地人類學考察的法寶。你懂得這個,對不對,老婆?你在鮑迪家宴會那晚向土人顯示你的奶頭不也是這個原因嗎?”
克萊爾滿臉通紅,馬克感到好些了,走開問其他人是否需要添酒。
片斷二。
瑪蒂博士,可愛的老惠斯勒之母瑪蒂,口裏打着慣常的嘟嚕,豎著耳朵,不停地大聲講着,談着,當他給她送來一杯新酒時,她正在向鮑迪和胡蒂婭講什麼。
“瑪蒂,”他厭煩地打斷她,“這是你的酒,快涼了。”
瑪蒂嚴厲地看了他一眼,將背半轉向他,不理會他的粗魯語氣,繼續地說她的話,而馬克降到了兒子的身份,順從地站在那兒聽着。
“多年來,”瑪蒂對鮑迪說,“科學上的重大問題——我說的包括社會科學——在我們的國家是難以和下面的廣大群眾溝通,群眾沒有準備,沒有理解力,然而又需要他們的支持。只有進化論或者相對論是不夠的。需要人去解釋它,將之傳達到還處於無知的廣大基層去取得他們的認可,因為如果沒有這種認可,就沒有興趣,也就沒有基礎研究的經費。現在,在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俄羅斯,在每個地方,科學正在明白這個道理,正在尋找使自己通俗化的方法,從而得到更多的支持。”
馬克注視着瑪蒂一莫德——母親呷了一口酒,聽她繼續說下去。“我們在人類學領域獲得發現方面特別成功。我們正在學會用人民大眾的語言講話。我個人就一直信從寫每個人都能讀的東西,寫能被廣泛閱讀和理解的東西。我相信讓一個商業出版商出版我的作品;即使技術性很強,我也寧願要商業出版商而不要大學出版社。現在某些人類學家怨恨我們中那些為大眾消費而出版的人。我被稱作自我宣傳員和鼓吹着。我因為在非專業雜誌上刊登連續文章而受到斥責。那些只相信他們自己的期刊和大學出版社的死硬分子們感到,錢和名是人類學之外的東西。他們覺得,一個人類學家應該是一個科學家,而不是一個作家或推廣者。他們有的是認真的。但大部分怨恨是完全來自嫉妒。也來自知識分子的傲慢和勢利。我的立場是,鮑迪頭人,我不想把我對海妖島的研究僅僅限制在學院裏我的朋友和敵人中間,我要讓每個人都知道,都有所了解。”
馬克稀里湖塗地繼續注視着她,半信半疑地聽她講。他的母親壓根兒不是那種婆婆媽媽的人,他心裏想,她是一種大自然的力量,有着世界主宰者的恢宏氣度。鮑迪對她說了些什麼,馬克沒有聽進去,接着他看到瑪蒂點頭,微笑,又往下說。
“是的,那也一樣,”她說。“我們就是我們。把我拖進人類學的力量是因為那是我所能理解的領域,是一門包羅全人類的科學,也是一門我能夠使之大眾化的科學。你瞧,我可能理解而別的人可能不懂的科學奧秘不如活生生的科學更吸引我。我要告訴你什麼讓我感興趣。讓我感興趣的是,古代魚的弓形腮至今仍然是人類耳輪的一部分——這種從過去帶來的痕迹多麼有戲劇性。讓我感興趣的是,成為化石的海貝殼和海洋生物現在在內陸高山上的岩層中發現,而這些山距大海有千百英里之遙——這是另一種生動的聯繫。讓我感興趣的是,在南非附近的海洋里仍然游着一種屬於腔棘類的魚,這種化石魚在5千萬年前恐龍還在岸邊四處遊盪時就在那兒遊動——恐龍消失了,但腔棘魚還活着。讓我感興趣的是,我們現在看到的窗外明亮的星星正在將其光線不斷送到我們這兒,而這些光線是在1000年前就開始朝我們運動,就是說,我們現在見到的光線,在撒拉遜人正在毀壞威尼斯船隊和康斯坦丁還是皇帝的時候,就開始發光並朝我們這兒進發了。讓我感興趣的是,鮑迪頭人,你躲開了世界,實行了一套幾乎在兩個世紀前創立的標準。這就是我所推崇——理解——的科學,使我熱血沸騰的科學——在這些方面我要努力照亮我周圍的世界,不管我的某些同事對我會怎麼想。”
奇妙啊,奇妙的瑪蒂,馬克想,他感到自己渺小,無能,他感到疑惑,一座大山怎麼會生出一個匪鼠丘。
片斷三。
最後一杯酒已經上過了,客人準備離去了。克萊爾為使用他們的僕人向鮑迪和胡蒂婭道謝,稱讚艾瑪塔是她見到的最能幹的管家,甚至遠在聖巴巴拉的鈴木也不如她。
“噢,她不是我們的僕人,”胡帝婭-賴特說。“她是另一個家庭的女奴。我們為你借來的。”
“我沒聽錯?”克萊爾問。“艾瑪塔是個奴隸?”
“是這樣——因為她有罪……”
克萊爾臉上的複雜表情立即引來莫德的調解。“伊斯特岱在他的信里提到過這種事,但還沒有對你們或別的人作充分解釋,”她說。“起碼我們應該認為,在三海妖上有一種真正的懲罰犯罪的制度。這兒沒有死刑,說實在的,對這個制度有許多要說的,它既高尚又實用。在美國,如果一個人犯了蓄意謀殺罪,我們大多是根據情況處以絞刑、電椅、毒氣或槍決。這樣做徹底消除了他再次殺人的可能性,但這種社會的復仇式報復既不能為社區帶來益處,也不能為受害者家庭帶來補償。在海妖島上,如果一個人犯了謀殺罪,就被判作奴隸,為受害家庭服務,受害者可能失去的年歲就是罪犯服務的時間。”她向鮑迪打了個手勢。“也許你能用這一條文或法律來解釋一下艾瑪塔這個人。”
“好,”鮑迪對克萊爾說。“很簡單。艾瑪塔32歲,她的丈夫35歲時她決定謀殺他。她將他推下懸崖,他當場摔死。我沒有舉行審判,因為艾瑪塔坦白交待。我們的懲治犯罪習俗規定,這個島上的人平均年齡應是70歲。因此,艾瑪塔奪去了丈夫35年生命。謀害了他,也剝奪了他對親屬的幫助、支持和關懷。因此,艾瑪塔被判去代替被她謀殺的人35年。在此期間,她是受害人親族的奴隸,沒有任何特權;她不能結婚,不能享受愛情,不能娛樂,必須吃他們的剩飯,穿他們丟棄的衣服。”
克萊爾的手捂着嘴。“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情,真嚇人——”
鮑迪同情地笑了。“很管用,海登夫人。30年裏村子中只發生了3次謀殺。”
“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制度,”莫德對克萊爾補充說。“在西非有個部落叫作哈布,從來不處死殺人犯。他們認為那是浪費,同這兒一樣。他們把犯人流放兩年。然後將他從流放地帶回來,讓他同被害者的一位親屬生活同居,直到生出一個孩子來代替受害人。很奇特,但有着它自己的公正,如同這兒的制度。我不敢肯定我們西方在處理犯罪上有更好的方法。”她轉過身。“考特尼先生,你是律師——你會怎麼說?”
“我說是,”考特尼說,“現在我說謝謝你,晚安。”
以上就是這些片斷。
馬克發覺自己仍然坐在門廊上,肩和胸有點涼爽,但嘴和舌頭由於威士忌和夾在手指間的雪茄的作用仍然火辣辣的。
接着,他聽到克萊爾從后屋傳來的壓低的聲音。“馬克——天很晚了——”
他沒回答。
又是克萊爾的聲音。“馬克,你不上床了?我要給你個驚喜。”
驚喜,驚喜。他知道為紀念日準備的驚喜是什麼,並且他獨自坐在這兒躲避的也是這個驚喜。她要給他的是她那討厭的軀體,是他不想要的禮物。她用那個軀體已經煩了他兩年。但是,粗略計算,兩年時間裏,他從內心裏真正佔有那個軀體的次數並不如他想像的那麼多。只不過是那個軀體在那兒,老是在那兒,老是在身旁,老是隨時可用的讓人生厭,這樣以來,就產生了對她的反感,就使他覺得使用的次數很多。
他意識到,有一、兩個月沒同她睡覺了。現在他被選定去執行任務,他憎恨這一職責,他不需要她,他需要的是那個棕色的,有着高傲的性觀點,赤裸着雙乳,用草遮掩美麗的大腿的人。他想起了今天早些時候,他幾乎佔有了特呼拉,而且肯定他會佔有她。他想像的已經佔有特呼拉的激情流經他的全身,使他清醒過來。他現在需要她,但無法得到她,於是決定去履行職責來消耗激情。
他站起身,將煙頭扔進場地里。“馬上就去,”他朝克萊爾喊。他推上門,關緊。
他走到走廊上,沿着走廊進了燈光昏暗的卧室。房間裏看起來沒有人,他在睡袋上或陰影里找不到克萊爾。他聽到身旁有動靜,在他右面,隨即她從牆陰影中出現,向燭光走去,在其黃色的光環中旋轉身體,向他展示自己。
他默默地眨着眼睛。
“二周年的驚喜,親愛的,”她說。
她的出現讓他吃了一驚,他好像中了邪,一時間竟認為這是特呼拉,可他的清醒的敏感告訴他這是克萊爾。她的穿着完全同特呼拉一樣,同三海妖上的所有女人一樣。頭髮上插着一朵令人厭惡的花,寶石項墜掛在挺着棕色奶頭的白色乳房中間,她的肚臍肉在短草裙的束縛下蓋到了裙帶上。大腿、小腿、腳都光着。
一股怒火直衝腦門,他想給她一拳,大聲罵她,罵她是個妓女、娼婦、淫婦、老鴇。罵她竟敢用這種熱帶妓院的淫蕩的着裝來嘲笑他!竟敢用此來證明她是這些村野動物的一員,是一頭性動物,而他不是,以此來侮辱他!
“好了,馬克,”她高興地說。“說點什麼。”
說點什麼!“你究竟是從哪兒弄來的這該死的行頭?”
她的笑容消失了。“怎麼了,我以為是給你個驚喜——我求特呼拉借給我她的——”
“特呼拉!脫掉那該死的愚蠢的玩意,燒掉它,見鬼。”
“馬克,你吃了什麼葯——我想你——”
“我說扔掉它。你認為你究竟在幹什麼?你在玩什麼把戲?我從頭一天——頭一晚——就看出,你那時急不可待地向他們展示你的乳房——同那個考特尼四處亂竄——談性,看性,想性——向他和他們出醜——尋求——試圖像——”
“閉嘴!”她尖叫着。“閉嘴,閉嘴,見你的鬼——我看透了你——煩透了你的一本正經,你的道貌岸然——恨透了我對此執迷不悟——煩透了寂寞和沒有人類之手的撫摩——煩透了不能被我的偉大的大天才、大運動員所愛——我告訴你——我——我——”
她像一個被打昏的人一樣停住了呼吸。她盯住他,手像爪子一樣,想為他的羞辱而撕碎他,想殺死他也殺死自己,想放聲大哭,像個孤兒那樣大哭一場。
她閉上眼睛,憋住哽咽。“走開——從我這兒走開——走開,去長大成人,”她泣不成聲。
她的出乎意料的反擊使他禁不住發抖。“我馬上就走,”他用慌亂的聲音說。“等你恢復正常后,等你想起了你是誰並按你的身份行事,我會回來……老天,我希望你能看看自己穿着那種裝束是什麼樣子。如果這是你想保住丈夫的一個主意——”
“出去!”
他立即離開了她,身後是她傷心的嗚咽,直到走出門才聽不到。他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場地里,用最快的速度大步逃離她的恥辱。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地里走了多長時問。現在,他發現自己在“共濟社”大棚旁邊,棚里沒有燈光,他咳嗽了一聲,朝着棚的方向吐了口痰,然後開始往後走。
他坐在他的草房前溪流的對岸一支昏暗的火把下面很長時間,他疲勞已極無法再生氣了。他坐在那兒,不知道這個鬼地方在對她和他做些什麼,他們會發生什麼事情,並且更重要的是,他會發生什麼。他想到了可信的特呼拉,想到了他的將來,後來又不斷想到令人羨慕的雷克斯-加里蒂。
最後,他伸手到寬鬆褲的屁股口袋裏,掏出一封兩周前收到的被汗水濕透的只有一頁紙的信。加里蒂寫給他的,帕皮提郵局投遞轉交。加里蒂用的誇張的手法提醒他,這次對海妖島的訪問可能是一個終生難逢的機會。如果馬克能考慮出售他母親不需要的某些材料,加里蒂將為之付一大筆錢。或者,馬克能想出別的東西,提出某些別的安排,加里蒂將無條件地進行合作,接受任何條件。“馬克,大男孩,這是一次抓住金環的機會,加入名人圈子的機會,是擺脫做窮酸學者的機會,”加里蒂這樣寫的。“保持聯繫,告訴我你的想法或問問我你想問的任何問題。”在帕皮提讀信后的一個小時內,馬克匆忙回了信,最後還是注意到瑪蒂所制定的限制,不過也提了許多問題。
他疊好加里蒂的信,把這世界上唯一一份能消滅艾德萊、瑪蒂、克萊爾和其他不在話下的人物的手稿裝回屁股口袋裏。
他站起來,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感到強壯些了。克萊爾現在已經吃藥睡著了。他要到前屋去,動手給雷克斯-加里蒂寫信。明天就是收發日。如果拉斯馬森帶來了加里蒂的回信,帶來了對他的問題的回答,那麼,馬克將寫完今晚開始的這封信。他要寫完它,郵出去,干他必須乾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他仰視着無涯的天空。他想,搖你的鬼頭吧,艾德萊,但是我看不到你,聽不到您,不再需要你,因為你永遠死去了,而我一會兒就活了。
他朝草房走去,已經開始在腦子裏寫這封救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