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第16節

克萊爾立刻警覺起來。“關於我和馬克?問了什麼?”

“你們倆結婚多長時間了?你們是否有孩子?你們在哪兒和如何生活?馬克幹什麼你幹什麼?諸如此類的問題。”

“你都告訴他了?”

“出於禮貌,僅講了一點點,我不認為我應該把你們的所有事情都說出來。”

“謝謝,莫德,你是對的。那——他還問過別人的情況嗎?”

“一點點。他不得不了解我們每個人的特長、愛好,這樣他可以為我們的調查作出安排。但未涉及任何別人的個人問題,只有你和馬克。”

克萊爾咬着下唇。“他多麼不一般——來到這兒——還有他的——這我說不清,在這麼多方面不一般。我希望我能發現更多關於他的事情。”

莫德將椅子移向桌旁。“你今晚就有個機會,”她說著,坐下來,開始安放她的筆記本。“鮑迪頭人要在他的草房裏為我們舉行盛大歡迎宴會。非常隆重和重要。頭人和他的妻子胡蒂婭、兒子莫爾圖利和婦媳愛特圖,還有一個侄女,現在住在他們家裏,呃,特呼拉,她的名字叫特呼拉。我和我的直系親屬,就是你和馬克,被邀請前往。考特尼先生將作為中間人帶我們一起去。”

“是一種什麼樣的宴會?”克萊爾想知道。“我們穿什麼,還有——?”

“你穿你的最好而且最簡單的連衣裙。那兒會很暖和。至於宴會,考特尼先生提到,會有一、二個講話,聽音樂和不停地吃喝——當地食物,還有當地飲料、還有娛樂和表示友誼的儀式。此後,我們便擁有了官方權威,可以在村子裏到處自由行動,並被視為部落中的一部分了。宴會在天黑時開始,別忘了告訴馬克準備好按時出席,還有你。我們可以等待考特尼先生大約在8點鐘來叫我們。會很有趣的,克萊爾,一種新經歷,我敢保證。”

晚上10點到11點之間的某個時刻,在目前的狀況克萊爾無法看清她那金錶小錶盤上的準確時問。她記起了莫德先前的預言,心下承認其言不謬。在鮑迪頭人宴會桌旁的每一秒鐘都充滿奇異和樂趣;在他那巨大的黃色竹草房的圓頂下的每一分鐘都是一種新的經歷。

她已不再是她自己了,她明白,就是說,不是近來的她自己了,也不是最新調整后的她自己,而是一直在持續的驚異和歡快。

在她無法弄清準確時間之後,脖頸卻似乎在向上飛長——“現在我正像一架從未見過的巨大望遠鏡一樣的伸長!”很久以前,當愛麗絲在奇境裏變成9英尺多高時,她曾這樣喊過——就像愛麗絲那樣,克萊爾自己的腦袋幾乎要頂着天棚了,隨之卻又自由飄動起來,越升越高,高高飄動在一個有着人類生命跡象的幾乎獨立的星球之上。從高空中,她那拉長了的自我俯視着她的夜晚世界的渺小輪廓。有被擦得發光的石頭地面和冒着煙的地爐,在房中央,地爐和平台之間,是低矮的矩形御餐桌,上面仍然堆集着吃剩的烤乳豬、腌葩華、辣芋頭餃子和椰醬、熟麵包果、山藥和紅香蕉。桌子四周是他們9個人,包括這顆高翔的腦袋所屬的軀體,盤腿坐在墊子上(只有在桌子頂端的頭人鮑迪-賴特坐在只有1英尺高的矮椅子上)。

她的腦袋是洞察一切的眼睛,而她的身軀則是肉體海綿,吸收着用英語和波利尼西亞語講出的抑揚頓挫的詞句,男歌手們的頌歌和擊掌聲,從旁邊一間房子裏傳來的笛子和竹打擊樂器奏出的情歌旋律,五彩繽紛的花瓣在巨大木水盆上跳動發出的清香,土著侍者和食者穿着塔帕布服飾發出的沙沙聲。

克萊爾明白,是她混喝的兩種飲料讓她的腦袋像風箏一樣飛離餐桌。首先,是精心安排的卡瓦酒製作和敬酒儀式。綠色的卡瓦,就是辣椒根,盛在一個大大的容器里端到了頭人面前。一聲令下,5個年輕男子,牙齒外露,光着膀子,走了過來,跪在容器周圍,迅速地揮舞着剔骨刀將卡瓦皮去掉,把根切成小片。然後,和着音樂,每人取一些卡瓦片放進嘴裏,用力咀嚼,將嚼好的泥團放進一隻泥碗裏。隨後,又在碗裏加入水,有人將其混合攪勻,最後,經過一個木槿皮纖維製成的過濾器,綠色的液體便被擠壓出來,這些牛奶般的卡瓦酒盛在經過修飾的椰杯中擺到每個人面前。

克萊爾發現這種酒很好下咽,並且感到十分溫和。她曾聽過考特尼解釋,卡瓦不是一種發酵釀製的酒,不會醉人。還不如說它是一種藥劑,一種溫和的麻醉劑,總能刺激和興奮感官,而並不影響頭腦,但常常使四肢麻木。喝完卡瓦酒以後,克萊爾又被待之以一種發酵釀成的酒——“棕櫚汁,”坐在她旁邊的莫爾圖利過去給它起了這麼個名——一種用棕櫚樹液釀製的酒精飲料,有着威士忌或杜松子酒那種衝勁。這種棕櫚汁喝了不少,對克萊爾產生了卡瓦酒所沒有的影響——對她的頭、她的視力、她的聽力及她的平衡力都影響很大。對克萊爾,這種效果混和在一起,同摻有麻醉劑的雞尾酒一樣。她的感官在爭搶着,互相分離,有的高高在上,有的漸漸下降,而她感到漠然,興奮,舒心歡快。她的所有感覺力都被升高了,她已經完全失去了焦點——例如她無法弄清準確時間——但她保留了一線聚焦力,就像一個小孔還沒有全部被關閉,於是她可以看到、聽到、聞到、感覺是少了,但她所感受的似乎更尖銳、更深刻、更真實。

克萊爾再一次試圖將自己置於晚上的時間中,想把剛剛遇到的一系列事情梳理一下。這也是困難的,但卻取得某些成功。天黑時,考特尼穿着一件白色翻領運動衫,白帆布褲和白網球鞋,在莫德的陪同下來叫他們,叫馬克和她自己。馬克穿着藍襯衫,打着領帶,下身穿海軍寬鬆褲,她則穿着她最喜歡的無袖低胸黃色山東綢連衣裙,佩帶一顆鑲嵌在14開白金里的小寶石項墜,是結婚一周年時馬克送給她的。他們一起走過場地,樹枝火把照路,沿着小溪和一溜從居民房裏透出來的燃燒着的蠟燭果的光殼,走了不遠,就進入頭人的大草房。主人已等在那兒,然後是考特尼的正式介紹,接着是全體就座。頭人入場,每報一個人名字,頭人的頭就向他低一低。

先是驚奇,接着又不感到驚奇,因為考特尼早先已經解釋過了。這兩位土人,頭人和他的兒子莫爾圖利,沒有穿囊袋,而是穿着圍在腰間的短裙,隨從們也是如此打扮。在這裏,女人不露胸,不穿草裙,而是用鮮艷的塔帕布纏繞在胸際和腰間,儘管肩膀、肚臍、腿、腳都裸露着。接着是頭人和他兒子的講話,然後是音樂。卡瓦酒的敬酒方式不同於她在書上讀到的,男女都敬,作為宴會的一部分。然後是棕櫚汁,接下來是無數的菜肴,從滿是燒熱了的石頭的地爐里取出烤豬,還有其它,輪番上來的奇異食物。然後,用手抓着吃,用一片樹葉擦手指,不停地談話,主要是頭人和莫德交談,有時是考特尼,有時是馬克,婦女們沉默不語,莫爾圖利拘謹但友好、快樂。現在,又上菜了,是椰醬波依。

克萊爾斷定現在肯定到10點半了。

慢慢地,她的脖頸收縮了,她的腦袋下降了,固定下來,她擠了擠眼睛,清醒了並看了看桌子四周。他們在吃東西,吃的很投入,津津有味。在桌子頂端,她的右邊,頭人鮑迪-賴特高坐在他那可笑的椅子上,一個跪着的女孩子在喂他。在蠟燭果搖曳的光亮照耀下,他那滿是皺紋的羊皮紙似的皮膚比屋裏其他人都黑。他的臉瘦骨嶙嶙,眼睛深陷,面頰乾癟,幾乎沒了牙齒。還有,剪短的頭髮灰白色,機警的眼睛和白色濃眉毛,經過編輯但還精確的很不自然的英語,時而古典,大多用口語,他的重要性——圍繞着他的人們奔忙和俯首貼耳——賦予他任何一位君主、一位印地安統治者、一位英國董事長、一位希臘億萬富翁所擁有的威嚴。她判斷他有六十七、八歲,並且判斷他的仁慈的外表掩蓋着靈巧和嚴厲。

他的左邊坐着莫德-海登,然後是馬克,她自己。在她旁邊,在她這一面桌子的最邊上,坐着繼承人莫爾圖利。見到他的面時,克萊爾記起了伊斯特岱的描述:黑黑的波浪頭髮,寬臉盤上有着斜視的眼睛,厚嘴唇和黃褐色的面色,有力的、肌肉發達的臀部,身材修長。伊斯特岱說:大約30歲,6英尺高。自從見到莫爾圖利以來,克萊爾想修正一下她腦海里的圖像,沒有任何一點細節可以修正,只是不那麼瘦,比她預料的要墩實一些。然而,他的表現不同於她所想像的那樣,現在她知道為什麼了。她在腦海里將他歸為強壯和沉默寡言一類,應當是這個類型。令她吃驚的是,他既不強壯也不寡言。儘管肌肉發達,但他不像她所見到的任何一名運動員。因為他的皮膚沒有長毛,沒有脂肪或皺紋,使他的形體有一種自然的光滑、優雅和美麗。至於說強壯和寡言的沉默夥伴,她從他的偶而言談中,總而言之從他對別人的談話的反應中,探測到有趣的外向性格的氣氛。她猜想,如果他父親不在場,並且去掉宴會的莊嚴,他可能是個傻乎乎的趣人兒。

像伊斯特岱曾做過的那樣,克萊爾自動地將莫爾圖利利同他的白人副手和朋友考特尼作比較。將視線從莫爾圖利轉移到考特尼的過程中,克萊爾的眼睛必須經過坐在莫爾圖利對面的那個女人。在這個晚會上的人中,克萊爾對她了解得最少。她被介紹為莫爾圖利的妻子愛特圖。他們中,只有她一個人自從宴會開始未說一個字。為躲避她丈夫的眼睛和回答考特尼的任何插話,她埋頭吃喝,無聲地自言自語。

愛特圖很俊俏,克萊爾斷定,但不很吸引人。她的身材,嬌小,普通,挺拔,身上披掛着嗶嘰布和象牙飾品。她身上顯現出一種陰沉和失望的情緒,冷酷的面龐顯得太老了,不像二十七、八歲的人所具有的神態。她似乎就是小小年紀就結婚,懷有過高的希望和企盼,但因配偶經濟不支或情場失意所折磨的那類婦女的化身。

克萊爾的目光終於落到托馬斯-考特尼身上。她本想把他同莫爾圖利作比較,就像伊斯特岱那樣,但她沒有發現可比之處,因為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只不過兩人都是男的,都是好脾氣。克萊爾的直覺告訴她,考特尼更成熟一些。這同更多的教育和更大的年紀毫無相干。同有一張皺紋多、鷹一般、更聰明的臉毫不相干。這完完全全同考特尼的幽默感與莫爾圖利的幽默感的質量有關。莫爾圖利的玩笑是男孩子的歡樂。考特尼的開心神態是成年人的歡樂,深深植根於經驗、自我剖析、理解和哲理的調校。她認為,他也許玩世不恭,但不十分刻薄。他也許冷嘲熱諷,但不殘酷無情。猜啊,猜啊,卡瓦酒,棕櫚汁。

猛然,克萊爾意識她正盯着的是兩個人,那一個是在考特尼旁邊,宴會上最年輕最漂亮的女性,頭人的侄女,此人正側着身子靠近考特尼,在他耳邊說著什麼悄悄話。聽着她的話,他笑了又笑,點着頭,接着克萊爾發覺到另一件事,這位侄女特呼拉在耳語時,無意地將靠近考特尼的那隻手放到了考特尼的大腿上,她輕輕地、擁有似地、親昵地在他的大腿上搓着。克萊爾感到一陣忌妒和悔恨湧上心頭,忌妒的是特呼拉那隻手的自然,悔恨的是她自己,悔恨她自己和馬克,以及他倆的做作的狀態。

就像要獲取有關情況,上一堂沒有藝術的藝術課,克萊爾更加仔細地審視着特呼拉。鮑迪的侄女的確漂亮。梅爾維爾肯定會立刻把她當作法亞威的女兒,然而兩個人種的雜交使她更加出眾。克萊爾知道,她的完美絕倫,從馬克在被介紹給她時表現出的一時語塞的窘狀就可以測量出來。今天上午,馬克和奧維爾-彭斯還曾對考特尼數落波利尼西亞年輕婦女,輕蔑地提到她們的笨重的鼻子、下巴、腰枝和腳脖。考特尼曾以這些婦女內在美來回答他們。如果說下午從遠處見到的村裏的年輕婦女的可愛和優雅已經支持了考特尼的辯白,那麼今天晚上作為他的重要展品特呼拉的出席,則更加說明他的說法的正確。儘管克萊爾仍然不能領略特呼拉的內在美,但她的光彩照人的外表則是足夠了。說來不怪,她的美足夠使馬克瞠目結舌。一邊吃着波依,克萊爾覺察到,馬克在不停地注視鮑迪的侄女。然而,克萊爾並不忌妒,一點也不多如丈夫被某些藝術天才的經典作品所吸引時她所產生的醋意。

特呼拉不再貼着考特尼,她坐直了身子,動手吃東西,克萊爾則想找出她的美麗所在。首先,她是個光彩奪目的女孩:烏黑的頭髮披散在背後,水汪汪的又大又圓的眼睛,精靈閃亮,富有彈性的豐滿的肌膚閃着柔和的銅色光澤。她的面部表情像一幅羅姆尼肖像那樣優雅,只是同她富有美感的脖頸和斜肩線條有點不協調。她的胸,用塔帕布緊緊地包裹着,顯得有些小,但是裙子以上露着的肚子和肚臍、下面臀部的輪廓是比較豐滿的。不過22歲,克萊爾判斷。還有一些別的與眾不同之處。當她漫不經心時,特呼拉顯出一股嬌慵神態,當講話或聽別人講話時,立即充滿了生氣。她容貌的優美給人一種高不可犯的純潔的印象,然而這又同她對考特尼的大膽、近乎輕佻、近乎淫蕩的態度相矛盾。

特呼拉已經吃完她的那份波依,又從考特尼那側身去聽她嬸嬸,鮑迪頭人的妻子對她說什麼話。頭人的妻子胡蒂婭-賴特是一個矮胖的舉足輕重的人物,她的臉圓圓的,神情嚴肅,儘管有60歲了,但卻沒有皺紋,從容貌中仍能看出她年輕時一定挺漂亮。她講英語同丈夫一樣準確,十分注意身份(因為對講的每一句話都字醉句酌),克萊爾還聽說,她在村子裏一個最重要的統治或者說政策委員會裏充當丈夫的代表。

胡蒂婭已同特呼拉談完話,又把注意力轉向她的丈夫和莫德。特呼拉從談話和吃東西中解脫出來,漫無目的地四下里看,她的眼睛一下子碰到了正在凝視着她的克萊爾的目光。幾乎是帶着賞識的味道,特呼拉笑了笑,露出了兩排閃閃發亮的牙齒,由於讓她看見自己正在看人家,克萊爾有些窘,連忙報之以微笑,隨即臉一紅,便低下頭吃她那份還沒動過的波依,機械地尋找湯匙,但沒找到,只好開始用手笨拙地抓着能抓到的東西吃起來。

低下眼睛,就沒有分神的事了,克萊爾又可以聽到傳來的各種聲音了。她聽到了從隔壁房間傳來的敲擊樂的聲音,她聽到了人們刮桌上的椰子殼的聲音,最後,她聽到了附近的談話聲,她側耳聽着。

“但我們的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社會,孤島式的,在外部世界好心的庇護下。”她聽出是鮑迪-賴特的聲音,聲音尖細,像在唱歌。“這個制度對我們來說運轉得相當好——相當好——以至於我們經常挑戰任何——任何——考特尼先生,你喜歡用的那個法律用語?”

“侵犯隱蔽居住,”考特尼說。

“對,對,我們的生活很平穩,我們總能抵禦任何對我們的隱蔽居住的侵犯。我肯定這個島上有其弱點,肯定有,也許我們太內向,也許我們太自鳴得意。幸福一過頭就會削弱一個民族的力量。一個社會要強大、有競爭力,就必須有着自己的興衰波折,有不幸和幸福,有衝突,這才能促使進步和從戰爭中倖存下來,可你瞧,莫德-海登博士,我們不需要力量,因為我們不尋求任何進步,我們沒有戰爭要躲避,我們不同這個小小社區外的任何人競爭。”

“你對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不感到好奇嗎?”莫德詢問道。

“不很好奇,”鮑迪說。

“先生。”是馬克說話,於是克萊爾抬起頭來支持丈夫。“我想把我母親的問題再擴大一下,”馬克說。“你們對自己的東西是這麼滿足,難道你們從來沒有聽說過更文明——更精明的波利尼西亞島子的一些知識可能改善你們的村子嗎?或者進一步講,這些知識你們本可以通過採納美國或歐洲的進步思想來獲得,難道你們聞所未聞嗎?我們從十八世紀來已經取得了飛快和長足的進步,這你知道。”

一絲父親般的微笑閃現在這位老頭人的嘴唇上。“我知道,”他說。“你們已經進步得又快又遠,再往前,你們就處在墳墓的邊緣上了,就差一步了……不要以為我對我們的方式妄自尊大,我們有我們的需求——是的,需求,而且還不少,我知道,我們可以從你們那兒得到些什麼。然而,與這些利益同時帶來的——可能帶來的——是某種更大的不好的東西,不利的後果,所以我們還是恪守老路。”他清了清嗓子。“我還要補充一點,外界對海妖島上的我們來說並不十分神秘。一個世紀來,我們的年輕人得到允許乘長獨木舟或小船在海上航行,曾不斷到達最近的島子,從沒有暴露他們來自何處。他們現在仍然偶爾為之,用來顯示力量和技藝。他們總是回到這兒,高高興興地回來,並帶回關於那些更進步的波利尼西亞島子的大量資料。在過去,有那麼幾次,你們的同種人闖入我們中,他們告訴了我們更多的關於外界的情況。後來,拉斯馬森船長,儘管他常常不是最深刻的觀察家,卻更深刻地教育了我們,並且考特尼先生在這兒毫無保留地提供着你們國家的情況。我們非常羨慕你們那個叫做美國的地方的技術,但我們對你們的技術和習俗所產生的生活方式則不敢恭維。”

克萊爾看得出,鮑迪在說教時,馬克一直表現得坐立不安,現在,馬克開髒了,儘力控制着自己的音調。“我不知道關於我們的文化考特尼先生已經告訴了你們些什麼,先生,我們每人都有自己的個人偏見和觀點,或許他所描述的美國同我母親和我所告訴你們的美國不一樣。”

鮑迪回味着這番話,慢慢地點着他的灰白色腦袋。“不錯,不錯,然——然而,我還是拿不準。”他將頭由馬克轉向莫德。“正如你所知道的,莫德-海登博士,我們為堅持我們的配偶制度的成功而驕傲,我們都受益於它,這是我們幸福的核心。”莫德點點頭,但沒有打斷他。鮑迪繼續講。“從考特尼先生那兒,我獲知了你們現時的配偶制度,或許考特尼先生誠如你兒子所說用他自己的個人色彩來描繪事實。話又說回來,如果我所聽到的接近事實,我就會大感驚奇。你們的孩子在成熟以前受不到任何在愛的藝術方面的實用教育,對嗎?在婦女中保持貞潔深受敬佩,是真的嗎?一個結了婚的男人永遠也不該享受另一個女人的樂趣,如果他做了也總是偷偷摸摸,被稱做‘通姦’,被法律和社會視為不允許,這是真的嗎?沒有精心組織的辦法讓在性愛中得不到滿足的男人或女人獲得快樂,是真的嗎?所有這些接近事實吧?”

“是真的,”莫德說。

“那麼,我相信,你的兒子大概對考特尼先生告訴我們的這些沒有多少要補充的了。”

馬克向前傾傾身子。“等一下,現在,我所……”

莫德沒理會兒子,搶着說道,“有的還要說一下,鮑迪頭人,可你講到的都是真的。”

鮑迪點點頭。“那麼,我們沒有多少可以從你們社會吸收的東西了,不過,那是你們的方式,我尊重它。那是你們的方式,因此,也許你們希望那樣,比別的方式更喜愛它。然而,莫德-海登博士,既然你發現了我們的方式,我對你將其與你們家鄉的習俗作詳細的比較后形成的觀點會非常感興趣。我說過我對外界並不感到十分好奇,我是這樣,儘管我為我的人民、我們的制度而驕傲,但我將對你的評論感興趣。”

“我盼望着這種交談,”莫德說。

克萊爾,被酒和鮑迪的含蓄詞句弄得更加暈乎,突然向前探探身子,大聲說道,“考特尼先生,”

考特尼轉向她,頗感意外。

“告訴我們,”克萊爾說,“告訴我們關於我們的配偶習俗你究竟給他們講了些什麼。”她坐了回去,等着回答,不知道是什麼迫使她講這番話,而且她臉上還帶着笑容,這樣他就會明白她在此並非馬克的同盟軍,也不是對他挑戰。

考特尼聳了聳肩膀。“講得太多了,沒有什麼是我們,來自美國的所有人所不知道的。”

“什麼樣的事情?”克萊爾堅持着問。“舉一件關於我們的性生活與這裏的不同的顯著例子,舉出一件,我很感興趣。”

考特尼注視着桌子看了一會,然後抬起頭來。“好吧,”他說。“在美國,我們生活在一隻性壓力鍋中;在這兒,他們則不是。”

“指什麼?”克萊爾問。

“指的是國內在性方面有壓力,各種各樣的愚蠢、無知荒謬可笑,各種各樣的禁忌、冷嘲熱諷,污言穢語、清規戒律、隱秘、乳房崇拜,等等。”

“對女人來說,也許是這樣,”克萊爾說,“但對男人則沒有這麼多,對男人隨便得多。”她發現特呼拉和胡蒂婭-賴特在饒有興趣地聽着,便對她們說,“在我們的社會,男人比女人的麻煩少,因為——”

她感覺到馬克將手放在她胳膊上。“克萊爾,這不是討論社會學的合適場所。”

“馬克,我被這個話題迷住了。”她再一次面向考特尼。“絕對迷住了,你不認為我是對的嗎?”

“吶,”考特尼說,“我始終從總體上把我們的道德,我們的整個社會介紹給鮑迪頭人。”

“你告訴他們男人壓力比較小嗎?”

“嚴格說還沒有,海登夫人,”考特尼說,“因為我不能肯定這是真的。”

“你不肯定?”克萊爾說,並不驚奇,但急於想知道他在想什麼。“縱觀西方的全部歷史,男人將貞操強加到女人頭上,而他產卻到處尋歡作樂,現在仍然如此。他們自己逍遙自在,而女人——”她攤開雙手,一幅生動的失望神態。

“假如你真想聽我的觀點——”考特尼說。他環顧四周,帶有某種歉意,發現所有人都在注意聽他的。

“請說下去,考特尼先生,”莫德說。

“你們既然要聽,”他呲牙笑了笑,但馬上又嚴肅起來。“我認為海登夫人在一件事上是正確的。從穴居時代到整個維多利亞時代,男人在這方面是佔盡上風,確實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只不過是男人的附庸,在包括愛情在內的所有事情上都是這樣。配偶的最終目的是讓男人得到滿足,女人們的角色就是給予快樂,而不是共享快樂。如果她也感到愉快,那也是偶爾的,別的時代也是如此。”

聽着聽着,克萊爾的頭暈消失了,她想仔細聽聽考特尼在講些什麼。一名無聲無息的侍者從她背後客氣地為她又上了一份盛在椰殼裏的棕櫚汁,克萊爾隨手接了過來。“你認為有了任何變化嗎?”她問考特尼。她已覺察到了馬克對她問問題感到惱火,這會又對她接受椰殼感到生氣。她故意不理他,喝着棕櫚汁等待考特尼的回答。

“我相信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海登夫人,”考特尼說。“在弗洛伊德和伍德羅-威爾遜時期,在那種解放、自由、坦誠成為事實的時代,男人承認與女人平等,私下裏和公開上都承認。從投票箱、辦公室到卧室都平等。女人贏得的不僅是選票,而且還有達到性高潮的權力。她們盡情享受着這一發現,並且逢人便講,將其作為幸福的一種尺度,好像一夜之間桌子翻了過來。男人按他們的意志行事的時間太長了,現在在獲取的同時,不得不付出,在得到滿足的同時不得不滿足別人。男人不得不收斂那種獸性的做愛,禁止那樣行事,而代之以全身心投入以顯得會體貼人。一夜之間,他們的原始樂趣變得有了附加條件,就是要考慮他們的配偶。這就是我所指的今天在我們自己的社會向男子也有了壓力。”

克萊爾在聆聽他這篇說教中不住地點頭,後來又被鮑迪頭人對她婆母的談話聲吸引了過去。

“莫德-海登博士,”頭人說道,“你同意考特尼先生的意見嗎?”

“或多或少,”莫德說。“考特尼先生的意見有其正確性,但過於簡單化。例如,他將男人的精力充沛同他讓女人達到性高潮的能力完全等同起來,我並不認為這是美國、英國或者歐洲的有效標準。我們的婦女對精力有不同的定義。如果一個男人是一位好養家人、可依靠、給人以安全感,而不單單是個美妙的愛人,他也可被視為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而在另一個不同的水平上,一個有錢或者有權或者有威望的男人將會發現,他可以用這些來有效地替代那種讓女人達到性高潮的精力。”

鮑迫轉向了考特尼。“這是對你的觀點的有趣的修正,對嗎?”

考特尼接受了這種修正。“絕對如此,海登博士。”他說。“有錢的或有名的男人是沒有這種現代壓力的。如果他們沒能提供性樂趣,他們仍然有能力提供在我們社會更有價值的別的樂趣。對此我想說得更進一步——我得說,上層和下層的男人比中層階級的男人受到的壓力要少。上層有別的東西來滿足他們的女人,下層一般都太窮和太無知,根本不關心什麼相互達到性高潮之類的事。對受窮的婦女來說,期望生活得到基本保證勝過期望性高潮,一個配偶能給她生活保證就足以成為十足的男人了。這些女人首要的是在經濟上得到滿足,至於其它,她們一概視為閑情軼致。”

“但中間階層又如何?”鮑迪問道。

“在那裏,對男人的壓力是不間斷的,”考特尼說。“這個廣大的、所謂經濟上屬平均水平的中間階層,其文化程度足以了解新的平等,其安全程度足以應付各種開銷,但沒有財富或者權威,或者替代精力的餬口困擾,這些人就是我們社會裏承受着最大壓力的男成員。他們現在在擇偶方面開始覺悟到,他們必須像書本上所說的那樣深思熟慮、打算周全,可有時成功,更多的是失敗;他們不斷地覺察到,整個事情不再像他們的祖父輩時那樣快活。有時我想,這種懷舊情結是因為有那些能夠接待中層、中上階層的妓女、應召女郎和集會時的招待女郎。這些女郎是舊時女奴的一種回返現象,她們給予歡樂而無所企求,對這種付出的歡樂,她們僅僅要求一件與她們的給予極不相稱的小物品、小禮物或者一小筆現金。”

除了遠處的音樂,這座巨大的藤竹房間沉寂了好一會。克萊爾呷着棕櫚汁,猜度着土著主人們對這番話會作何感想,而這番話她確信是非常真實的。當然,她告訴自己,考特尼談話中避開了討論婦女,迴避了絕大多數已婚婦女的普遍煩惱和不滿、以及產生這種狀況的原因和涉及的有關問題。是誰曾說過愛情的最終不幸,可不予計較?莫姆先生說過。愛情是最終不幸,可不予計較。她打算把它提出來,但因為身邊的馬克煩惱不安而作罷,於是,她放下椰殼杯,決定探明考特尼還沒說出來的關於男人的壓力是什麼。

“考特尼先生,我——你——你似乎只是講了美國、西方男人的狀況?”

“對。”

“世界上其它別的地方,甚至在這兒,在海妖島上,男人們是否有着同樣的壓力?”

“不,男人沒有,女人也沒有。”

“為什麼沒有?”

考特尼遲疑了一下,瞟了一眼正襟危坐在眾人之上的鮑迪。“也許鮑迪頭人更有資格。”

鮑迪擺着他的乾癟的手否認着。“不,不,我聽從你的高見,考特尼先生。你的語言表達能力更強些,能更好地向你的同胞們描述我們的方式。”

“好吧,”考特尼爽快地說。他的嚴肅的眼睛從莫德移向馬克,又移向克萊爾。“我就以在這些人當中的4年的經歷講。這種壓力在三海妖上不存在,因為他們的育人、教育、傳統習俗,所有一切都有利於形成一種對愛情和婚姻更健康、更現實的態度。比如在美國或者英國,我們關於性的禁忌已經在這上面造成了一種被扭曲和誇大了的興趣。在海妖島這兒,禁忌少而又少,對這個問題的考慮是那麼自然,成了日常生活中合乎道德、切實可行的一部分。在這兒,當一個女人餓了需要食物,她便拿來吃,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或特別。同樣,當她需要愛時,她便得到愛,不過如此。關鍵是,她是用一種最好的方式得到愛,沒有罪惡感和羞恥感。在海妖島上,孩子們在學校里不僅從理論上而且從實踐上學到愛情,所以他們對此了解得同他們的歷史和語言一樣多。成長中的年輕人對性不感到神秘,因為沒有什麼可以對他們隱瞞的,他們也未受到壓抑。如果一個年輕男子需要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姑娘需要一個男人,都會如願以償。並且這種婚前交媾是快活的,熱烈而快活,是一種美妙的運動,因為沒有禁令使人產生罪惡和擔憂,沒有必要偷偷摸摸、怕這怕那。至於結婚,如果雙方都希望獲得滿足,那麼他們總是會成功的;社區保證這一點。甚至為滿足寡婦和鰥夫、老處女和光棍漢都做了規定。這兒沒有同性戀,沒有暴力,沒有強姦,沒有墮胎,沒有廁所牆上的污言穢語,沒有私通,沒有心底的渴望和實現不了的春夢,因為古老的任其自然的波利尼西亞方式保留了下來,又經過丹尼爾-賴特的自由社會觀點的補充和改進,所以,在三海妖,性、愛、婚姻在實踐上都是滿足的同義語。”

“這種實踐在美國也會令人滿意的。”馬克冷冷地說。

“我相信會的,而且現在有時候也可以。”考特尼回答道。“然而,從我作為一個處理民事訴訟的律師的經驗看,從我的閱歷看,我認為在美國這種實踐所受到的歡迎比它們應該受到的要少得多。現在我已經在兩個決然不同的社會中生活過,回首以往,我相信我所發現的最不可思議之處是——我們身處所謂文明國度,有着強有力的教育、學識,有着各個領域的交流和科學知識,有機器用來洗衣和晾乾,有機器用來在全國到處亂竄,有機器來透視我們的內臟,有機器把一個人送到地球引力之外——擁有這一切,可我們還沒有發明出簡單的機器,或者改進人類的機器,來培育孩子們聰明懂事,使婚姻幸福,使生活輕鬆。而在這兒,在這個遙遠的島子上,沒有一種機器,沒有一件西服或連衣裙,幾乎沒有一本書,什麼‘軌道’、‘引力’、‘X射線’、‘噴氣機’沒有任何意義,這兒的人卻能創造和維持一個使孩子和父母都幸福無比的社會。

“最後一點。人類是所有哺乳類動物中情感最複雜的,然而像其他哺育動物一樣,在配偶問題上是最簡單的。一個凹進去,另一個就凸出來。將他們結合在一起,就會產生自然而然的樂趣,有時候就形成生殖。可是,在西方,我們沒有把握住本性的方向。儘管我們也將凹凸結合起來,而結果往往是生殖,絕少樂趣。我們擁有各種專門知識、進步和天才,卻沒能解決世界上所有民族的這個首要問題。但在這兒,在太平洋的這一塊突出的土地上,兩百名白棕混血、幾乎是裸體、半開化的人解決了這個問題。我想,在6周后,你們將同意我的觀點。我希望如此……在任何事件。”他從鮑迪和莫德那兒轉向克萊爾。“我為我的過長的講話道歉,海登夫人。這會使你不再問我有關我最了解的話題。今晚我已經講了比近4年來講的還要多的話。都怪卡瓦,是卡瓦酒和棕櫚汁所致,令人越來越想成為一個傳教士。”

克萊爾的朦朧雙眼一下子睜大了。“傳教士?”

“對。我想帶領一批神父,從海妖島到紐約、到倫敦和羅馬去,將那裏的異教邪道皈依自然之道。”

克萊爾面對丈夫,兩眼注視着他。“我們應改變,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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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海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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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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