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親明亮的淺色眼睛望着伊拉,安詳地微笑着。從九層樓上落地后,她折斷了脊椎,喪失了獨立行走的能力。更糟糕的是,由於顱骨損傷,她還喪失了記憶力。她今天所知道的,就是醫生、女兒和殘疾人療養院的人告訴她的事情。恢復記憶毫無希望。就是說,實際上這種希望還是有,但是需要一大筆錢,由專家按照教程對加利娜進行長期的專門訓練。伊拉交不起這筆昂貴的費用,她節省每一個戈比,積攢起來準備給弟弟巴甫利克治療用。
“為什麼你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臉?”母親批評地看着伊拉問,“這些難看的粉刺把你毀了。”
“我沒有向你請教。”伊拉粗暴地回答,“你最好關心關心你的孩子們怎麼樣吧。”
“他們怎麼樣?”加利娜跟着她重複一遍,“你去看過他們了嗎?”
“去了。昨天去的。他們感覺不好,謝謝你還想到他們。”
“你為什麼這麼說,女兒?”加利娜苦苦地哀聲說,“你真狠心。”
“那是因為你太善良了!給我安排了這一生的幸福。你能給我解釋清楚嗎,為什麼你要這樣做?為什麼,媽媽,為什麼?”
加利娜-捷列辛娜明亮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人們對她說,她把自己的孩子們從窗口扔了出去——11歲的娜塔莎、7歲的奧列尼卡、半歲的巴甫利克。但是她不記得這件事了。加利娜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人們還對她說,她的丈夫經受不住驚嚇,心臟病發作去世了。她也不記得丈夫了,但是明白,既然她有四個孩子,那麼大概也有丈夫吧。
“你總是責怪我,”她嗚咽着說,“可是我沒有一點錯。”
“那是誰有錯呢?誰?你倒是告訴我,誰有錯?誰強迫你這麼做了?”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捷列辛娜囁嚅道,“你別折磨我了!”
“是你在折磨我!”伊拉猛地大叫起來,“鬼知道你把我的生活變成了什麼樣子!我不是在說你的孩子們的生活,他們已經在醫院裏躺了六年,我不能接他們回家,因為我不能保證看護他們,我不得不一周用七天時間起早貪黑地拚命,就為了給你去買那些愚蠢的葯,本來可以用這些錢給巴甫利克買一公斤草莓,或者是給娜塔莎買件新襯衫的。天哪,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她疲憊地坐在母親床邊的地板上大哭起來。加利娜小心地抬起一隻手,輕輕地撫摸着伊拉的頭,伊拉一陣顫抖,彷彿有人打了她一下一樣。
“你別碰我!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六年前你要是心疼一下你的孩子就好了。你毀了四條生命,父親就是被你殺死的!”
“當時我要是死了就好了。”加利娜絕望地說。
伊拉站起來,用手擦乾眼淚,抓起自己的挎包,向門口走去。
“說得對,”她看也不看母親,說,“你要是死了倒好。”
半夜兩點多鐘,伊拉-捷列辛娜回到家,輕輕地走進廚房吃點東西。她已經利用看過母親之後到餐廳上晚班之前的時間收拾好了房間,現在廚房整潔有序。沙米爾走了,而新房客伊里亞斯要兩天後才搬過來。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第二位房客,從來不隨手扔東西,所以,伊拉自信,近兩天內家裏將會保持整潔。
她對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有好感,她希望所有的房客都是像他這樣的人。這個50歲的男人是位安靜少語的知識分子,因為與妻子離婚等着解決住房問題搬來這裏,他對女主人非常和氣,見她不停地從一個工作奔向另一個工作,甚至盡自己所能幫助她。
“伊羅奇卡,我要送東西去乾洗店,給您捎帶洗點什麼?”他問。
“伊羅奇卡,我計劃明天去採購食品,您需要什麼嗎?”
如果伊拉下班回來時他還沒有睡下,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會同情地說:
“您請坐,伊羅奇卡,我給您沏杯茶,您休息一會兒。”
但是這種情景一般不常有。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很早就起床去上班,因此晚上不坐到很晚。不過,今天是星期五,明天他不去上班,所以當伊拉到家時,他還沒有睡。聽見她小心的腳步聲,房客來到廚房。
“怎麼,伊羅奇卡,就剩下我和您兩個人了?新房客還不來嗎?”
“再過兩天。”她一邊回答,一邊切下一塊麵包,從冰箱裏拿出廉價的人造奶油。
“這一次是誰?”
“噢,”她不經意地擺了一下手,“一個像沙米爾那樣的人。”
“您怎麼就不害怕,”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搖了搖頭,“這種人值得懷疑,天知道他們都往這兒領些什麼人。連我都害怕,可是您卻……”
伊拉牢牢地記着斯塔索夫及其在民警分局的朋友們關於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審查一事的訓示,因此她沒有去安慰膽小的房客讓他放寬心。
“得了,那有什麼,他們不會殺人。當然,我最好再找一位像您這樣的房客,可是這樣的人上哪裏去找?您還不如說說在電視上看了什麼電影。”
“來點乾酪嗎?”房客提議道,“我今天買的乾酪好極了,還有香腸也不錯。我來給您切,要不您總是就着人造奶油嚼麵包,這樣有害健康。”
當然有害。她臉上的粉刺之所以不退,就因為吃麵包總是抹這種摻了太多的化學成分和其他亂七八糟東西的劣質人造奶油。不過,這很便宜。而她應該節省。但是要向極富同情心的房客去乞討,她無論如何不會幹,那還不如去死。
“我在餐廳吃過了,服務員給的,”她說出了現成的託辭,“我現在只是隨便吃兩口,為了遵守習慣,馬上就要睡覺。您怎麼還沒有躺下?”
“睡不着。剛同前妻談過話,心情不好,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她吵鬧了?”伊拉猜測道,“嗨,這條母狗!要是我就用手掐死她。傷害這麼好的人,她怎麼不害臊?我真是搞不懂!”
“犯不着這樣,”房客溫和地制止她,“她是個好女人。只是性格不合群。順便,伊羅奇卡,我差點忘了告訴你,有個男人給你打過電話,是你過去的鄰居。”
“他說什麼了?”伊拉警覺起來。
“請你給他回電話。”
“噢。”她嘟噥一下,咬一口麵包,“好的。”
是弗拉迪克叔叔。當然,在她這個年齡叫誰叔叔或者阿姨都很可笑,現在時興叫名字加父稱,但是斯塔索夫永遠是她的弗拉迪克叔叔。當他搬進她們樓里時,伊拉還不到10歲。他的女兒長得非常出色,而他的妻子,莉達阿姨,是只母狗。不僅同這樣0的丈夫離婚,而且還與一個品德惡劣的人交往。在伊拉-捷列辛娜看來,所有不會珍惜好丈夫的女人都是母狗。莉達阿姨就是母狗。還有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的前妻也是。上帝,她要是找到這樣一個不酗酒而有禮貌,像這位房客這樣的人,她會給他洗腳,端茶倒水,每天都要感謝上帝。而像弗拉迪克叔叔這樣的人,再理想不過了,美男子,職務受人尊敬,人又善良,順便說說,為人也好。即使稍稍有點什麼也是偶然的。這些娘們要幹什麼?她們完全沒有體驗過真正的悲傷,不知道窮困,這才瞎胡鬧,把自己打扮成公主,看不起人。可是像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這樣的人哪一點不好?錢掙得少?但是這些錢總歸是清白的,夜裏能睡得安穩踏實,不用擔心監獄和子彈。如果你嫌少,你自己去掙呀。早晨5點鐘起床去掃大街,晚上去餐廳擦地板洗盤子,就像伊拉自己一樣。要不大家都想做有遊艇和蘇格蘭城堡的外國親王。連手指頭都不用動一下,卻能馬上得到一切。母狗,真是母狗。
躺進被窩,伊拉怡然自得地挺直身子,閉上了眼睛。沒有立即進入夢鄉,她知道這一點,可以在安靜中稍稍幻想一陣。幻想有朝一日出現一個人,憐憫巴甫利克,能拿出錢做手術。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需要,她能掙錢,養活兩個妹妹和自己,養活母親也夠。不管伊拉怎麼恨她,可畢竟是母親。你不能拒絕她,不能撇下她不管不顧。難道讓她死了就好了?不要這樣,還是她們大家都活下去。等到巴甫利克一切都正常了她還要攢些錢,給父親的墳前立一塊碑。當然,她照料墳墓,經常去送花。有好心的人們修了一圈柵欄,但是立碑很貴,這可不得不靠她自己努力了。如果諸事順遂不出岔子,就像現在這樣,過五六年她就能為巴甫利克攢夠所需的錢。再過一年,就可以把碑立起來了。再往後必須修茸房子。別人不愛護住宅,因為不是自己的。伊拉當然想把脫落的壁紙粘好,把天花板上的斑點塗掉,跟她同在一個房屋建築開發經理處的鉗工沃洛季卡同情她,免費為她修理水龍頭。反正過五年之後,住宅會變得根本不能用。這也需要錢,要很多錢。沒關係,她能應付。
在伊拉-捷列辛娜的夢想中,沒有漂亮的白馬王子對她一見鍾情,並且把她帶往遙遠的國度去享受現成的榮華富貴。她的願望實在而簡單:如何正當地掙錢,這些錢派什麼用場。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力氣和身體是否能夠實現她的計劃,為巴甫利克治好傷之後,在父親的墳前立碑,修葺房子等等。她會有自己的家庭、丈夫和孩子嗎?什麼人會需要她這個由於辛勞而疲憊不堪的早衰的沒有文化一貧如洗的人呢?
這些事情她的頭腦里就沒有想過。
鑒定專家、藝術理論家、珠寶行家和博物館工作人員幾天後就做出了結論:已故阿尼斯科維茨住宅里的畫和首飾沒有一件是贗品,所有的實物都是真品。遺囑中提到的物品一件不少,無一丟失或者被偷換。甚至連那張可笑的蝴蝶鮮花小畫也找到了。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確實在她死前不久把它送給一位女友的孫女做生日禮物了。
如果堅持圖財害命的說法,只剩下一種可能:有人妨礙了罪犯,因而他什麼也沒有拿走。然而這種解釋經不起推敲。因為罪犯有足夠的時間翻箱倒櫃,首飾盒就在其中,他為什麼不拿呢?
盜竊收藏品很少有隨便胡亂得逞的。有經驗的罪犯首先要準備好快速銷售的渠道,找到能使油畫和首飾脫手的銷贓人。通常,有人事先定畫,到時候不偷所有的畫,只偷預定的,才有保證賣掉。因為不這樣,多出來的畫往哪裏放?難道掛到牆上不成?在地段警察拜訪之前,也不能賣到博物館去,那裏的人都不是傻瓜,早就接到警察局的電話了。
如果犯罪目的最終還是在於斯馬戈林院士的收藏或是他們家族世代相傳的首飾,那就應該追查銷贓渠道以防萬一。而殺人犯在事先踩出通向買主的路時,會突然出現在什麼地方。
這條路留待科羅科夫少校去探索。討人喜歡的黑眼睛偵查生。
幾分鐘之後,薇拉應該到達。她的情況暫時一概正常,沒有外行人也能看出來的偏差。但是他看得見、他知道現在正在或是將來會在她的身上發生的事。近些年來,他在自己的實驗中突飛猛進,現在他幾乎能準確無誤地預見結果。他焦急不安地等待結果,完全不能想像會是什麼樣的結果,指望着只要有結果,哪怕是一個不怎麼樣的結果也行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當然,遺憾的是他最好的一個實驗由於不取決於他的原因突然停頓了。多好的一個實驗母本……
蔽拉來了,像平常一樣,遲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這對她是難以糾正的。她恪守的信條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定要遲到,特別是赴心上人約會的時候。不錯,她上班也不力求準時。
“你好!”她高興地微笑着飄進他在實驗室隔壁的診室,“為什麼一副憂鬱的樣子?”
“想你了,”他勉強笑了一下,“瞧,你一來,我馬上就高興了。”
“讓你久等了,”薇拉撒嬌地柔聲說,“看着你愁眉苦臉,現在我開心不起來。”
“你感覺怎麼樣?”
他本可以不問。如果一個有六個月身孕的女人容光煥發,穿一身令人吃驚的盛裝,她不可能感覺不好。
“非常好。真的,昨天晚上我稍微有點不舒服,非常害怕,要是我有你家的電話,一定給你打電話了,真的!多可怕啊!不過很快就好了。”
“那到底是什麼使你害怕了?”他關切地問,“噁心、頭暈,還是疼痛?”
“不是,哪兒都不疼,就是……嗯,我不知道,不舒服,就是覺得可怕。也許,你還是告訴我你家裏的電話,嗯?要不有什麼事情,你是醫生,我不找你找誰?”
“薇羅奇卡,親愛的,”他耐心地說,“我已經向你解釋過了……”
“得了吧,當然,妻子吃醋,諸如此類。我聽夠了。我有丈夫,順便說說,他也既不是天使又不是傻瓜,不過說到孩子,而且是我和你的孩子,可以放棄點什麼,你不能想想辦法嗎?”
“不,我親愛的,沒有辦法可想,”他的口氣稍稍強硬了些,“我有幾個小孩子,這你十分清楚。我不能冒險。”
“可是我和你也要有一個小孩了。你的那幾個孩子哪點比我們的孩子強?”
“他們不比他強,”他的聲音稍柔和了一些,“不過,要是我的妻子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她會馬上提出離婚。那樣一來,孩子們準會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成長。而你的孩子會在合法婚姻中誕生。他還會有一個永遠不知道生下的不是親生骨肉的父親。即便一切照舊,我和你的孩子一切都不會缺少。我的孩子們也不會缺少什麼。如果我和你都解除各自的婚姻,我們倆結婚,那麼我們的孩子會在一個完整的家庭中成長,而我的那幾個孩子卻不是。所以現在我問你:我的那幾個孩子什麼地方不如我和你的小寶貝?為什麼我應該犧牲他們?”
“原諒我吧,”她坐在他的腿上,溫柔地用鼻子蹭着他的脖子,“別生氣。我真的嚇壞了。你不生氣了?”
他吻了她的面頰,然後又吻她的額頭。
“我不生氣,我們去看看,我們的小寶寶怎麼樣。”
在實驗室,薇拉習慣地脫下衣服,走進設備艙。她多次做過這些動作,已經不用吩咐和提醒,她知道該做什麼,怎麼站,怎麼躺,怎麼呼吸。
“今天吃過東西了嗎?”他以防萬一地問,同時放下身前的保護屏。
“沒有,跟平常一樣。”
“好樣的。”
不過,他也可以不問。舉止輕率、用心不專的薇拉,準備做一個某些人所謂的“瘋狂母親”,至少,她在受孕前大約一個月就開始關心未來孩子的健康了。自然,打亂醫生規定的規則,倒談不上。
確信薇拉看不見他,他趕快套上工作服,戴上面具和手套,好,可以開始了。
整個過程只用了幾分鐘,關上機器,他立即脫下防護服,放進專用櫃,然後才升起防護屏,按下打開設備艙門的按鈕,讓薇拉出來。
“怎麼樣?”她快活地問,不慌不忙地穿上昂貴的衣服,“正常嗎?”
“正常。”他肯定地說,高興地看着穿衣服的女人。畢竟,薇拉很美。甚至大起來的肚子和已經消失的腰身也沒有影響她。她的體型好。“穿好衣服後到診室來。”
每次程序結束之後,他都本能地想儘快離開實驗室。雖然他確切地知道,在開機時沒有任何危險。把薇拉留在實驗室,他回到診室。暫時一切都按計劃進行,生產之前她還應該進行四次這樣的程序才能看出結果。
薇拉飄進診室,迅速把門從裏面插上。
“我表現很好,應該得到獎賞。”她帶着調皮的微笑說。
“不過可不是在這裏,薇羅奇卡。”他被激怒了。
“為什麼不行?門插上了,誰也進不來。”
“別說蠢話。”
“這不是蠢話。”
他看出來,薇拉生氣了。但是剛做完實驗就去碰女人,是不可接受的。
“薇羅奇卡,親愛的,急什麼,真的。讓我們今天晚上從從容容地約會,你要知道,我不喜歡這種倉促的辦公室苟歡。”
“可是我就想現在,”薇拉固執地說,“以前你不是這樣謹慎的。你也喜歡過辦公室苟歡。”
從前。當然,從前他能讓她在這裏躺在柔軟的沙發上,因為這是為了事業需要。而現在事業需要她經常重複這種程序,懷孕期間需要做二十次,以後在哺乳期一個月一次。自然,他應當同她做愛,這一點毫無疑問,對他來說,她不是一個一般的人,是情人。請吧,他準備就在今天晚上做這種事,在合適的地方,而不是在這裏,也不是現在。
“可是我喜歡在你長時間忍耐的時候,”他快活地說,“但是像現在這樣有什麼意思?如果你剛剛想要——馬上就隨你所願。這樣很無聊。可是當你經過忍耐之後得到時,那完全是一種別樣的樂趣。我不知道你怎麼樣,但對我來說是這樣。你是個特別的女人。好了,快回家去,吃點東西,躺下休息一會兒,7點鐘我等你。說定了?”
薇拉任性,但是好說話。她從小習慣要求別人立即滿足自己所有的願望,同時如果請求她忍讓,並且答應給予她比她所要的更多的話也容易讓步。
“說定了,”薇拉吸了口氣,“不過你別遲到,我沒有鑰匙,別讓我像個傻瓜似的在門外站着。”
“你放心。”他親昵地笑了一下,“快回家去吧。”
無論怎樣也猜不透阿尼斯科維茨同加利娜認識之謎。娜斯佳所有的時間都有一種感覺,在這件案子上不管抓住什麼線索,一切仍舊如同一盤散沙。說法一個接一個被否定,值錢的東西既沒被偷走,也沒有被用贗品偷換。在小偷和走私犯的圈子中,沒有人聽說過斯馬戈林院士的藏畫。沒有人光顧過珠寶商。阿尼斯科維茨樓內的鄰居們也沒在死者門口碰到可疑人。在這上頭花費的時間很多,但是一無所獲。事情毫無進展。就連早年認識一個普通家庭婦女這一句看似胡說的話中,也沒有查出眉目。
但是娜斯桂沒有動搖。此外,她習慣於最後見分曉。如果從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方面找不到答案,可以嘗試走另一條路,從捷列辛家那方面入手。誠然,消息來源不很多,嚴格地說,只有伊拉一個。
“當然可以問,”斯塔索夫對娜斯佳說,“但是未必能有什麼結果,加利娜-捷列辛娜喪失了記憶。六年前她的兩個女兒都還大小,不一定知道母親認識的人,最小的男孩就更不用說了。只看伊拉知道什麼。”
“斯塔索夫,沒有你我應付不了,”娜斯佳陪着笑臉央求道,“你那個姑娘如此孤僻,未必願意同我談話,一切都拜託你了。”
但是弗拉迪斯拉夫大失所望。伊拉儘力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母親和父親認識的人當中有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阿尼斯科維茨這麼個人。斯塔索夫還真的記下了伊拉所能想起來的捷列辛周圍所有人的名字。
“你同他們接觸接觸試試看,”他向娜斯佳建議道,“也許,他們認識你說的那個老太太。”
好主意。先試試接觸接觸再說……
同曾經跟捷列辛家過從甚密的人會面,給娜斯佳留下了沉重而苦澀的印象。她不理解,怎麼能發生一個14歲的小姑娘孤立無援地生活這種事情,竟然沒有一個成年人支持她一下。
伊拉最先想起來是博熱諾克夫婦,過去曾與捷列辛娜家住在同一幢樓里,還在他們搬到索科爾尼基之前。博熱諾克太太是個愛吵架的阿姨,常常會為隨便一個話題朝別人大喊大叫,她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記仇,而是對她不理解的事情的一種防衛反應。由於她的大腦先天不足,又沒受過訓練,她懂得很少,以至於她總是從早到晚大喊大叫。在這種情況下,由於不了解情況而害怕上當吃虧,使得她老是一張口就說“不”字。相反,博熱諾克先生活不多,嗓門不高,躲在妻子用以嚇唬對手的高聲大嗓後面坐享清閑,日子倒也過得自在,沒有什麼特別的難題。
“加利娜出嫁之前,我們同她就是朋友,後來漸漸疏遠了。照我看,她的靈魂出竅了。”
“這是什麼意思?”娜斯佳感興趣地問。
“是說她完全瘋了,”博熱諾克太太揮了一下手說,“開始相信上帝了,不知為什麼,總是念叨救世主。”
“難道信仰上帝是發瘋的標誌嗎?”娜斯佳吃驚地問。
“不,可您怎麼看?”博熱諾克太太馬上冒火了,“這是丈夫影響的她,他也上教堂。弄得她暈頭轉向。”
“你們從來沒有聽加利娜說起過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阿尼斯科維茨嗎?”
“沒有,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是個什麼人?”
“根據我的情報,這個女人認識加利娜,在發生不幸時,她說過:‘我就知道,這件事情不會有好結果。’您怎麼看,這句話說明什麼?”
“不,您怎麼看?當然,是說她信仰上帝。我相信,她是在這個基礎上發瘋的,因此才把孩子們都害慘了。”
“出事之後,您去看過加利娜嗎?”
“沒有。看她幹什麼?”博熱諾克太太反問。
“你們是朋友,在一幢樓里住了多年,難道您就不關心她的大女兒伊拉?”
“不,你的評論很有意思,”她又提高了嗓門,“難道我們應該把她接到家裏來嗎?我們自己有兩個孩子。”
“不是這個意思。伊拉被送進了寄宿學校。但是在遭遇不幸和父親去世之後,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你們就沒有想過你們的朋友一家需要幫助嗎?”
“不,聽您的意思,好像這一切是我們的錯,難道是我們把孩子從窗口扔出去的?”
她像裝甲車一樣刀槍不入。對她來說,原則上不存在“別人的悲哀”這個概念。
“除您之外,捷列辛家還有別的朋友和要好的熟人嗎?”
“莉季婭-葉芙捷耶娃,也是我們過去的鄰居。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在斯塔索夫根據伊拉-捷列辛娜的談話中記下的名單中,有莉季婭-葉芙捷耶娃的名字。但是,她所提供的情況也很少,至少她沒有聽說過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的確,從葉芙捷那娃的談話可以明白,加利娜-捷列辛娜結婚兩年後,很快就同自己的女友們疏遠了。
“她沒有同我們吵嘴,沒有。但是您知道……她自己從來不打電話,從來不請客。如果我去看她,她當然沒有攆我走,也讓座,招待,同我說話。但是我始終覺得,她不需要這些。她認為是負擔。她不需要我。尼娜-博熱諾克還為此抱怨過她。據我看,她連丈夫也不需要。”
“孩子們呢?”娜斯佳問。
“孩子們另當別論。她的全部身心都在他們身上。只能談談孩子,只有孩子們使她感興趣。這樣的情況可以舉出兩三次來,然而每一次都讓你明白,這種生活中有一種只有麻木狹隘的加利娜而絕不是你能享受得了的東西,這您知道……社交願望在逐漸消退。”
“莉季婭-瓦西里耶芙娜,關於這方面的情況,能詳細一點嗎?”娜斯佳請求道。
莉季婭-葉芙捷耶娃沒有說加利娜怎麼委屈了她,怎麼說過讓人不愉快或者傷人心的話。加利娜總的說來是一個安分守己、溫柔隨和的人。但是自從生了伊羅奇卡之後,她好像變得深沉了,陷入了一個顯然只有她才能體味的給她帶來歡樂的世界。她不願意同任何人分享這份歡樂。在伊拉5歲、二女兒娜塔莎2歲時,莉季婭有一次到捷列辛家做客,給孩子們帶了禮物。送給伊拉的是精美的看圖識字課本,送給小姑娘的是極好看的連衣裙。加利娜收下了極好看的小連衣裙,但是隨手就把識字課本放到了一邊,卻沒有讓女兒看。
“你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麼?”客人對小姑娘說,試圖引起她對禮物的注意,那是她滿懷愛心挑選的。
但是加利娜從她的手裏簡直是奪過書本就塞進了遠處的柜子裏。
“她不需要這種東西。”她嚴肅地對葉芙捷耶娃說。
“為什麼不需要?讓她學習閱讀,她已經大了。”莉季婭表示異議。
“她有另外的使命。”加利娜回答。
幾乎經常都這樣。她說出一些莫名其妙、語帶玄虛、叫人摸不着頭腦的話,也不認為有必要給女友一個合乎常理的解釋。隨着時間推移,這一點變得越來越明顯,愈來愈使周圍的人難堪。捷列辛一家逐漸失去了所有的熟人,誰都不想上他們家去了。在娜塔莎之後,奧列尼卡出生了。然後是巴甫利克。捷列辛夫婦所有的孩子身體都不好,經常不是生這種病就是生那種病,為孩子們所累的加利娜,大概既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同女友們保持關係、出事之前的兩年,莉季婭就停止給她打電話或者走動了。加利娜似乎沒有覺察到這一點。
有一天,莉達在街上離自己家不遠的地方碰到加利娜的丈夫列昂尼德-捷列辛和10歲的伊拉,列昂尼德特別不好意思,伊拉倒還平常,大聲說:“我們去看爸爸的朋友格里沙叔叔,他生病了。不過您別對媽媽說看見我們了,好嗎?要不,她會罵人的。”
“罵人?”莉達奇怪極了,“媽媽為什麼要罵人?你們又沒有做什麼壞事。”
捷列辛更加不好意思了,親昵地摸摸女兒的頭,無奈地看了莉達一眼。
“伊羅奇卡,快去麵包鋪,我們倆都忘了給娜塔莎買巧克力了,拿着錢。”等小姑娘手攥着錢走遠一點,列昂尼德說,“莉達,真的別對加爾卡說見到我們了,好嗎?”
“到底是怎麼回事?您做了什麼事情害怕成這樣?”
“沒什麼,我們什麼也沒有做,看了看格里沙-薩姆索諾夫,他生病了。”
“這有什麼?”
“加爾卡不能容忍他。不許我們同他見面。如果讓她知道我還帶着伊拉,她可能要打死她。”
“上帝,格利什卡有什麼地方讓她不滿意了?我可知道你們,你和他是最要好的朋友,加利亞一向待他不錯。是不是他們吵架了?”
“好像是吧。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有一天她對我說,‘你保證,以後不再跟薩姆索諾夫來往。’其他的她什麼也沒有解釋。你知道加爾卡,她說怎麼樣就得怎麼樣,乾乾脆脆,不作任何解釋。問與不問都一樣,什麼也問不出來。她微笑着責備地看着,不說話,直到你開始覺得是自己錯了。不過她同格里沙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不假。要知道我想同他談談,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而他微微一笑說:‘你,廖尼亞,原諒我,我沒有得罪你的妻子。但是你也別生她的氣。我們犯不着同自己的女人一般見識。她不許你同我來往,——看在上帝面上,我們就悄悄見面,不聲不響不張揚。’”
“還是什麼也沒有弄清楚?”
“沒有,”列昂尼德搖搖頭,“不過,我想,這件事連一個空蛋殼也不值。加爾卡迷信宗教,我認為這很正常,她喜歡就由她去。而格里沙——他非常好鬥,好挖苦人,說話刻薄。也許,他胡說了什麼對上帝或者教堂不恭敬的話,她就生氣了。”
“你同她生活得很沉重吧?”莉達同情地問。
“我愛她,”捷列辛簡單地回答,“我愛她本來的樣子。也許別的人跟她在一起真的感到壓抑。尼娜-博熱諾克非常委屈,還有你,莉杜尼亞也是,我看得出來。加爾卡把所有的女友都趕走了,她誰也不需要。所以你別告訴她我們去看格里沙了。”
“我不說,你放心。但是這畢竟不近人情,”莉達責備地說,“怎麼能因為一句話不投機就拋棄朋友呢?”
伊拉手裏拿着一大塊包裝鮮艷的巧克力回來了。
當捷列辛家發生無法挽救的災難時,莉季婭-葉芙捷耶娃不在莫斯科。此前幾個月她嫁給在里加服兵役的丈夫,隨他去了拉脫維亞,一年前才跟丈夫一起回來。丈夫囡為是俄羅斯人又不懂拉脫維亞語而成為不受歡迎的人,轉入了預備役。從尼娜-博熱諾克那裏聽說捷列辛家發生的事情之後,她立即跑來看伊拉,但是伊拉對她不甚親切,並且說了很多粗話。屋子裏亂鬨哄擠滿了不說俄語的男人,於是莉季婭認為伊拉在忙“正事”,不是特別需要幫助,就匆匆離開了。
格里高利-薩姆索諾夫是歌劇院的歌唱家,住得離葉芙捷耶娃家不遠。娜斯佳決定去看看他。她很走運。薩姆索諾夫在家,而且,看來他正感到寂寞無聊,因為他對一個刑事偵查員的來訪表現出明顯的高興。他正想有人說說話。時值六月,妻子帶着孩子們去別墅了,所以歌唱家很高興同一個不熟悉的女人在一起排遣孤獨。
談話涉及的事情,他記得相當清楚。
“我知道加爾卡為什麼禁止廖尼亞同我來往,”他斷然宣稱,“她害怕。”
“她害怕什麼?”娜斯佳驚奇地問。
“我這樣認為,她有一個情夫。可能也沒有,但是她當時怕得一塌糊塗,整個人變得刷白。”
“當時是什麼時候?格里高利-薩姆索洛夫。您的話我一點都不懂,請詳細地從頭講起。”
“我碰到加爾卡時,她正從卡捷琳娜的家裏出來。我說的是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阿尼斯利維茨的家,不過我們背後都叫她卡捷琳娜,叫順口了。”
“您同阿尼斯科維茨很熟嗎?”
“嗯……怎麼說呢……”他微笑着兩手一攤,“我們大家認識她很多年了,她是個出色的歌劇鑒賞家,經常到我們劇院來,不少於一個星期一次。白菜會、周年紀念會、首演式都邀請她列席。她就像我們的一尊保護神一樣。你瞧一瞧大廳,只要看見有卡捷琳娜坐着,就意味着一切正常,世界沒有顛倒過來,大家都健康地活着。但是要說我跟她很親近,談不上。她很善於保持距離。走進她的心可不那麼簡單。”
“請您談談,您是怎麼碰上捷列辛娜的?”
“那天我本來是去接卡捷琳娜,送她到城外我們總導演的別墅去。他那天舉行60歲生日宴會。我來到樓前,乘電梯上了樓,正在這時,卡捷琳娜家的門開了,加爾卡-捷列辛娜從裏面出來下樓。我大為驚訝:她在這裏幹什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卡捷琳娜跟她認識。加爾卡的臉色變得蒼白如雪,衝著我尖叫一聲,咬着牙打了個招呼,就衝進了電梯,我連電梯門都沒來得及關上。”
“您沒有向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問問捷列辛娜嗎?”
“當然問了。可她只是搖了搖頭,說:‘您別問了。格里申卡,這不是我的秘密,我無權張揚。’”
“可這能有什麼秘密?”
“噢,隨便什麼樣的,”薩姆索諾夫大笑起來,“卡捷琳娜熱衷於庇護別人的風流韻事。我確實知道,她在自己家裏向許多名人提供幽會場所,不過一個名字我也說不上來。卡捷琳娜口風極嚴。她倒適合做偵查工作,真的。”
“根據您所說的話,能否做個結論,加利娜在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阿尼斯科維茨的家裏同某位名人幽會了?”
“哪裏,就這樣做結論——言重了。但是說得完全真實合理。順便說一句,這些約會帶有浪漫色彩也不一定。如果發現他們是在那裏進行招魂集會之類的胡鬧,我也不驚奇。”
“難道阿尼斯科維茨是教徒嗎?”娜斯佳問,“與她親近的人中誰都沒有說過這一點。”
“哎,不是。卡捷琳娜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但是很喜歡附庸風雅,追趕時髦。剛一流行扶乩,卡捷琳娜就會跟着做。她喜歡在自己的家裏組織‘沙龍’,只要有借口。而借口可以是任何一個有趣或知名的人、演員、作家、持不同政見者、特異功能者,不管誰都行。”
“您怎麼看,格里高利-彼得羅維奇,有沒有人可能知道,阿尼斯科維茨和加利娜-捷列辛娜之間有什麼共同點?”
薩姆索諾夫笑着搖了搖頭。
“即便有,也只有一個,就是與加爾卡在卡捷琳娜的家裏約會的那個人。還有卡捷琳娜本人,不過現在你沒法問她了。”
也好,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娜斯佳本來指望,選擇從捷列辛娜接近阿尼斯科維茨的路,能為自己的問題找到答案,但是她一無所獲。不錯,這兩個女人認識,馬爾塔-舒爾茨沒有弄錯。那又怎麼樣?這與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的死有什麼聯繫嗎?未必。甚至肯定毫無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