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凡是戈爾德曼在《分析習題與定理》一書中點到的所有專著、教科書、參考書、習題集和其他的文獻,都一一被摘抄成單獨的卡片,足有一大摞。娜斯佳早就不摸數學了,因此只好求助於阿列克賽。
“請從這一摞卡片中把寫有普通教科書的挑出來。”
“你說的普通是指什麼?”廖沙確切地問。
“我指的是隨便哪個圖書館都有或者能隨意買到的那些書。”
“清楚了。”
二十分鐘后,一摞卡片減少了一半。
“還有什麼?”
“現在我們來看看剩下的那些,”娜斯佳嘆了口氣說,“我要從這一堆卡片里挑選出最少見的書,少到只能在兩三個地方找到,不會有更多的地方有。”
“那就要挑選老版本,”廖沙提議,“數學書一般不再版,特別是四五十年代寫的書。”
但是在《分析習題與定理》中涉及的這類書可不少。娜塔莎。捷列辛娜指的是哪一本呢?大概,她知道這些書中有一本的確很少見,但是到底是哪一本呢?還有,她又是從哪裏知道的呢?她一直躺在醫院裏面,又不是在圖書館工作。就是說,這應該是一本只能根據版權記錄判斷其發行量的書。
娜斯佳把卡片攤開,開始仔細研究起來。作者……書名……出版社……出版年份……不,沒有絲毫暗示。這是什麼?
“廖什,Bun是什麼意思啊?”
“全蘇翻譯中心,在前蘇聯時期有過這麼一個單位。”
“難道他們也出版什麼東西嗎?”
“不,他們只負責翻譯。基本上是根據各部門和機構的需求。”
“翻譯稿往哪裏送呢?”
“送給各個訂戶。不過你說對了一點,翻譯中心的材料都裝訂成印刷品的樣式,用打字機打印好,因為那時候還沒有微機,用靜電複印機複印若干份,裝訂成冊,套上特製的封面。等一等,我現在就拿給你看,我好像就有一本這樣的譯文本,在什麼地方放着哩。”
阿列克賽走進房間。幾分鐘后就拿着譯文本回來了。
“看,就是這個樣子。”
娜斯佳翻了一遍,看了看最後一頁。啊,原來是這樣。廖什卡說的沒錯,在最後一頁的下部打印着版權記錄——日期、訂書號、印數。印數很少,一共五份。看,緊挨着書名的就是Bun這正是要找的那幾個字。而在戈爾德曼的書中,通篇只有一本著作用黑體字註明:久盧阿-《現代分析邏輯基礎》。就去找它。
要到曾經叫全蘇翻譯中心的機構去查閱檔案,還挺費時間。娜斯佳性急,害怕誤事,但是加快事情進程又不取決於她。終於,她收到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久盧阿.Ж-X.代分析邏輯基礎。法文。訂戶:蘇聯科學院。接訂:1967年5月12日;完成:1967年9月26日。原稿篇幅26.5印張,譯稿篇幅27.3印張,共打印5份:訂戶2份,國立列寧圖書館1份,莫斯科大學1份,全蘇翻譯中心1份。”
看來,現存的五份譯文本能夠借閱的基本上只有三份。列寧圖書館根本不讓進去,要有證件才行。當然,證件可以辦,但是辦證件需要時間,如果根據娜塔莎的請求,他們要在莫斯科尋找譯文本,那就未必需要辦理出入證。看來暫時先排除列寧圖書館。也不會到全蘇翻譯中心檔案館去找,第一,這樣做非常複雜;第二,還需要查明那裏有沒有譯文本。剩下科學院某個研究所的兩份和莫斯科大學物理數學系的一份。這要好辦一些。
為了查明譯文本在科學院的哪家研究所,又花去兩天。讓娜斯佳心中暗暗叫苦的是,藏有譯文本的研究所竟然有兩家。她原指望,這兩份譯文本會藏在同一個圖書館裏面!如此說來,不得不同時“覆蓋”三個點——兩家研究所和一所大學。倒霉的還有,這三個圖書館對科學工作者和大學生敞開開放,大樓內沒有通行驗證制度,看來,任何人都可以毫不困難地進出這三個點。必須在所有三個點上守候娜塔莎-捷列辛娜的使者。
只要憑藉書證就可以在這三個圖書館借書。能辦理借書證的要麼是本研究所的研究人員,要麼是其他任何機關的研究人員,有單位領導許可並經圖書館主管研究所的領導批准方可。與學術機構沒有關係的人,要取得這種許可相當不容易。所以可以預料,來借譯文本的人將採取不同尋常的行事方式。第一種方式:可能盜竊譯文本;第二種方式:請求某個大學生或者科研人員用自己的借書證借出譯文本。當然,不是無償的。
從這兩種方式可以想見,來人不僅可能在白天上班時出現,也可能在夜間無人時出現。白天大搖大擺,不顯山不露水地進入大樓,完全不必要。找個地方藏起來等待大家離去,也實在枯燥無聊。半夜裏撬開圖書館的門,從從容容地尋找需要的那本書,是小孩子都懂的事情。特別是如果事先略加留意,看看要找的資料放在哪裏。它從何處拿來,然後送到何處去。比如,假裝成一個愛喝茶的人,請一位富於同情心的女大學生借本資料只用五分鐘,只看看兩個公式或者定義,對她說,我是一個欠賬很多的人,我手頭上的書太多了,如果不把先前借的書還掉,圖書管理員不會再借給我一本書。可是現在急需查查那個譯文本。難道富於同情心的女大學生會拒絕嗎?絕對不會。何況又不是說,要她把資料借來交給可憐的欠賬人,然後就白天打燈籠都找不到他了。不,說的是讓她把譯文本借來,他就在這裏當著她的面看看需要的內容,再由她把書還回去。這就行了。
娜斯佳憑經驗知道,無人問津的書一般都不放在書架上,而是堆在書庫裏面。對一個不相干的人來說,要到書庫里找到它談何容易。如果久盧阿的著作正好是這種無人問津的書,那麼略施小計就能讓人把它從書庫拿到外廳來。書出庫后並不當天拿回去,而是過上兩三天乃至一星期,等到需要還回去的書積得相當多的時候,再一併搬回去。在這幾天當中,完全可以偷走譯文本。
偵查員分散了。米沙-多岑科去大學。科利亞-謝盧亞諾夫負責科學院的一個研究所,另一個就分給了娜斯佳。研究所所長是一位著名的科學院院士,久久弄不懂要求他幹些什麼,為什麼一位女刑事偵查員要呆在圖書館裏面。
“如果您認為有某個犯罪嫌疑人打算在我們的圖書館行竊,”他說,“那我下道命令,讓管理人員關好門加上鎖。另外再責成夜班守衛每半個小時檢查一遍圖書館。我不明白,為什麼您要在圖書館裏面值班。這件事情是何等簡單啊!”
“這件事情並不簡單,”娜斯佳耐心地解釋,“我不需要偷竊被防止。我需要跟蹤偷書賊,您明白嗎?我需要看見他,看他把久盧阿的書帶到什麼地方去。”
“您這番高論真有意思,”所長生氣地回答,“您是想說,為了抓捕一個小偷,我們的圖書館應該失去一部稀世珍品嗎?這我無論如何不能同意。”
“維克多-伊萬諾維奇,您的圖書館反正要失去這部書,既然犯罪嫌疑人決定就是從貴所偷。您關門上鎖,加上十個夜間保安,可是貴所同事之中總有人要借書吧。用錢或者乾脆利用盛情難卻的心理,我保證,他會想出一個可憐兮兮而又合乎情理的借口,三分半鐘就可以得逞。”
“我預先通知圖書管理員,這本書誰也不借,就說已經借出去了。”
“為什麼?如果您這麼做,我們就抓不到罪犯了。”
“您聽着,請別利用我們的研究所解決自己的問題,拜託了。您的任務是抓捕罪犯,儘管去抓好了。而我的任務是保證研究所正常工作,其中包括為我的同事們創造開展學術活動的條件,條件之一是增加並且保全圖書館的館藏。請您想別的辦法去抓您的小偷吧。知道嗎,民間有句俗話是怎麼說的?不要在別人的凳子底下找斧頭。”
“您這麼不好商量,我很遺憾。您是否應該想一想,這把斧頭可能明天就要落到您的頭上,如果您今天不在自己的凳子底下找到它的話。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您這種警察式的幽默太玄乎,我聽不懂。”院士傲慢地回答。
“遺憾,”娜斯佳重複道,“可齊斯加科夫教授卻告訴我說,您是個知識淵博的人,有很強的幽默感。看來,是他錯了。”
“您認識齊斯加科夫教授?”所長一聽又來了精神,“請問,是怎麼認識的?”
“我是他的妻子。”娜斯佳用她那清澈、誠實的眼睛看着院士,坦然地承認。
“您就是阿列克賽-米哈伊洛維奇-齊斯加科夫的妻子?”他重複問道。
娜斯佳忍無可忍了,聽任惱怒、憤慨在內心裏洶湧激蕩。她已經肯定,所長會滿足她的要求和請求,現在他不會拒絕她了,但是她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她總是被當官的激怒,那些當官的喜歡把自己當成自己領地上的主人,而且這種強烈的主人感的基本表現,是把在這塊領地上工作的人視為私有財產。如果他的圖書館丟失久盧阿著作的譯文本,院士一定不會傷心欲絕。但是一個女警察認為可以拿他的財產冒險這個事實卻讓他氣憤。與此同時,這位所長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本研究所的同事們昧着良心把圖書館的藏書據為己有,典型的“你是這裏的主人,不是客人,每一個釘子都從工廠里拿吧”。但是如果外人膽敢拔一根釘子,那醜聞會傳遍歐洲。怎麼,居然敢!
“您以為,女警察就應該配一個管民兵的警察丈夫?”她強忍着氣憤問,“反過來數學教授的妻子就不應該是我這樣的?您為什麼這麼大驚小怪,維克多-伊萬諾維奇?有人向您灌輸,干民警的都是些愚蠢的白痴、厚臉皮的貪污分子、不學無術的笨蛋,不配與科學博士為伍是嗎?我已經在您的辦公室坐了四十分鐘,怎麼也不能使您明白連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不錯,是有風險,有很大的風險,久盧阿著作的譯文本會永遠離開您的研究所。您的圖書館再也不會有這部珍貴的書了。那又怎麼樣?世界會倒轉?這部譯文本在一所大學和一家由您的同行文尼科夫領導的研究所仍然有,列寧圖書館和翻譯它的全蘇翻譯中心檔案館也有。只要稍加努力,我保證,小事一樁,您就能彌補這一損失。而今天急需這部書的罪犯們,手裏捏着一條人命,可能還不止一條。如果這幾條人命被毀掉,有誰能又如何能彌補損失?您知道嗎,我是不得已才同科學家們發生矛盾,他們也是無比忠於科學才忽略活生生的人的。忠於科學無上光榮,值得世人尊敬,因為人總是要死的,可是科學發現永無止境,造福人類。但是,您為之殫精竭慮的人類是由您所藐視的獨立的人組成的。您大概聽說過博羅津教授的可悲故事,他研究出了一種在軍隊中刺激進攻心理的噪音儀,並拿莫斯科的居民做實驗。不要讓我覺得您像他。”
“我曾經聽人說,齊斯加科夫教授的妻子是個相當古怪的女人,”所長冷冷地說,“今天我親眼見到了。我該如何對圖書館的同事們去說?那裏沒有空缺,所有的位置都有人佔着。您以什麼身份到那裏去呢?”
“您就說,給我分配了一個簡單的職位,譬如實驗員,但是我臨時到圖書館工作幾天,因為現在是夏天,很多人想去休假。為了有說服力,您就批准一個圖書館館員去休假吧。”
“好吧,我放一個人去休假。可是明天您結束工作就走人,我們怎麼辦?您一走了之,然而休假的人一時回不來。這一點,您當然沒有考慮到。”
“當然,”娜斯佳贊同地說,“這一點我沒有考慮到。這應當由您來考慮,因為您是一所之長。而我是警察,應該考慮的是,有一個人為了久盧阿的書可能要到您的圖書館來,他綁架了一名17歲的殘疾少女,並且不知道將她藏在什麼地方,我想找到這位姑娘,把她解救出來。我和您職業不同,任務也不同。您是提議開展一場誰的任務更重要的辯論嗎?”
但是,不知何故,所長不想展開辯論。
圖書館很大,有點雜亂無章。娜斯佳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明了這裏的確有久盧阿著作的譯文本,不過不是放在書庫里,而是放在閱覽室里。
“這本譯著經常有人要用,”負責指導新手的圖書館館員尼諾奇卡解釋道,“所以這部書我們不外借,我們總共只有一套。”
要在閱覽室借這部書,必須出示本所工作證,而且不止是出示證件,還要把證件押給圖書管理員。
“其他單位經過審批的人如何利用你們圖書館的藏書呢?”娜斯佳感興趣地問。
“他們把介紹信交給我們,我們給每個人一張借書卡,給書時拿公民證作抵押。”
“那麼,凡是在閱覽室借書的人就在這間閱覽室里閱讀嗎?”
“哦,瞧你說的,”尼娜揮揮手說,“只有外來人才在閱覽室里坐着看。本所人員借到書後都拿回自己的辦公室去看。有些人也悄悄帶回家去。他們早晨早點來,借好需要的書就回家去,晚上再還回來。也有過兩天才還的。”
“難道他們就不用證件嗎?”
“他們用證件幹嘛?門衛就這樣把他們大家放進來。另外,沒有證件,你哪裏都去不成,什麼也幹不成,到任何一個實驗室用儀器都不允許。不過,如果一個人,假定說,有三天不用進實驗室,他就會從閱覽室借書用三天。我們一直同這種現象作鬥爭,但是徒勞無功。”
“我可以在閱覽室借閱台工作一陣子嗎?”娜斯佳請求道。
“看在上帝面上,”尼娜當即就同意了,“你就在閱覽室,我去預訂室。如果有什麼事情,儘管問,別不好意思。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我會隨時向你介紹經驗。我剛開始在閱覽室工作時,非常想儘快找到每一本書。在書架之間跑來跑去,拚命地記什麼書放在什麼地方,累得半死。我覺得,科學工作者都是嚴肅認真的人,如果快速為他們提供服務,他們會賞識我。不是這麼回事。他們根本不在意你為他們找書用多長時間,半分鐘還是半小時。他們站着彼此東拉西扯,或者就坐在那些桌子旁邊翻着報紙合訂本。所以你可別玩命地跑得兩腳起泡,明白嗎?讓他們等一等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們的時間跟你我的一樣,也是公家的。順便問問,你問久盧阿的譯文本幹什麼?”
“感興趣,”娜斯佳不明確回答,“我曾經正經學過數學。我記得老師極力推薦我們要找到這部書。他說,這部書把最深奧的學問闡述得淺顯易懂。但是我們當時一直役能夠找到它。現在我又想起了這件事情,所以問一問。”
“你學過數學?”尼娜吃驚地問,“後來怎麼了,放棄了?”
“半途而廢了。考上了一所學院,學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就出嫁了。”
“有孩子嗎?”
“不,暫時沒有孩子。”
“沒有關係,”尼娜鼓勵她說,“你才多大年紀啊,還能生。”
這是個令人傷感的場合,都是因她的外貌所賜。身段瘦削苗條,淺色的頭髮梳到腦後紮成一條“馬尾巴”,蒼白的臉不施脂粉,娜斯佳總是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這個月她年滿36歲,但是誰也不會認為她超過25~27歲。要是尼娜知道她的實際年齡,她未必會如此樂觀地預言娜斯佳未來的孩子。況且,在你27歲時,你說你進了學院,後來又嫁了人,人家會相信你,不會問你這一輩子都幹了些什麼。而到你36歲的時候,談話內容可就完全不同了,至少有十五年的經歷需要具體說明,諸如到過哪裏,做過什麼,是何職業等等。雖然娜斯佳從來不諱言自己的年齡,但是此時此刻,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顯得年輕要方便有利得多。
不知不覺,在圖書館的第一個工作日過去了,有點手忙腳亂。娜斯佳和氣地微笑着發出書本雜誌,對“是我們的新同事嗎”或者“姑娘,請您記住我,我要經常借這本書,不要把它借給別人”之類的問題給予簡捷禮貌的答覆。暫時還沒有人問到久盧阿的譯文本。臨近傍晚,娜斯佳感到有點擔心。預計,她夜間也要在這裏守候,因為偷竊的可能畢竟不能排除,儘管可能性不是很大。幸好,預訂室只工作到5點,而閱覽室是到6點,所以快活的尼諾奇卡囑咐娜斯佳收拾閉館把鑰匙交給值班室之後,飛快地跑開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鑰匙娜斯佳當然交了,因為所長應她的請求找來一把備用鑰匙,可以用官從圖書館裏面把門反鎖上,耐心地等着,看小偷和黎明究竟哪個來得更早。
一夜平安無事,沒有任何別的聲音驚擾,她甚至還用幾把椅子拼成一排,在上面睡了一覺。早晨,當女清潔工把水桶弄得了當響時,娜斯佳裝作提前來上班的樣子,順利地同她錯開了。
第二天,仍然是一天忙亂,雖然她工作起來輕鬆了許多,因為已經記住了什麼書和雜誌放在什麼位置。午餐休息時,她跑到最近的一家商店買了一杯酸奶和一塊乾酪。雖然沒有她所習慣的每兩小時一杯咖啡,她有點難受,而且睡眠也明顯不足,不過倒是有電茶炊,娜斯佳事先也準備好了速溶咖啡,然而她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喝上。一天下來,她的眼皮沉得睜不開。所以,娜斯佳害怕夜裏沉睡不醒會睡過頭。她看看錶,走向電話機。
“我需要你的幫助,”她對伊拉-捷列辛娜說,“你今天可以不去餐館上班嗎?”
“怎麼了?”伊拉驚慌地問,“完全不能動了?”
“完全。”
“我不知道……我必須跑去跟他們說一聲。我還從來沒有請過一次假。需要我幹什麼?”
“要你同我一起在一個地方過一夜。伊羅奇卡,沒有你我應付不了,真的。”
“一整夜?到天亮?”
“是的,到7點鐘,或者到6點鐘也行。”
“哎呀,大街怎麼掃?好吧,大街我可以6點鐘去掃,這也不算晚。我這就跑步去‘格洛利亞’,通知他們我早晨去打掃,把鑰匙留下來。到什麼地方?”
娜斯佳把研究所的位置、怎麼進圖書館一一交代清楚。
“你要盡量在7點鐘之前趕到。過了7點鐘就沒有人到這裏來了,所有的人基本上都走光了。來得及嗎?”
“來得及,我一會兒就到。”
她真的趕到了。伊拉出現在研究所閱覽室時,才6點半鐘。
“來,熟悉一下環境,習慣習慣,”娜斯佳對她說,“我跟你在這裏消磨這一夜。”
“可為什麼您要叫我來?”
“我怕睡著了,”娜斯佳老實承認,“昨天夜裏我一個人在這裏過的,稍稍迷糊了一小會兒,可是我不睡覺不行。”
“您打電話叫我來,這就對了,”伊拉認真地點點頭,“我多長時間不睡覺都行,哪怕一星期不睡也不要緊,而且自我感覺正常,也不覺得疲勞。”
她們整理好閱覽室的秩序,把書和雜誌歸回原位,娜斯佳把鑰匙送到值班室,裝作要離開的樣子,但是沿着另一個樓梯重新登上了圖書館所在的三樓。
“你們什麼時候能夠找到娜塔莎啊?”伊拉問。
她們已經燒好開水,娜斯佳終於給自己沖了一咖啡,給伊拉沏上茶。
“我不知道,我不想騙你。不過為了儘快找到她,我們正在全力以赴。你看見的,你的妹妹給我們發來了信號,但是我沒有把握,我對她的信號理解得是不是正確。我和你將在這裏等一個人來取一本書。這個人會把我們帶到娜塔莎那裏去。如果我們這樣做沒有結果,那我不知道往下會是什麼情形。不過你不必悲觀失望,伊利什卡,我們會為解救你的妹妹鬥爭到最後。她是個不同尋常、非常優秀的姑娘,如果她敢做什麼事情,就一定能夠做成。我也非常希望,即使我們這一次一無所獲,她反正會想出辦法來讓我們知道,她在什麼地方,怎樣找到她。你可以為自己的妹妹而驕傲。”
“真的?您真的這樣認為?”
“絕對。你也可以為自己而驕傲。並不是每個姑娘都能夠像你這樣承受這麼重的負擔。伊拉,我必須非常認真地同你談一談。我們的時間很充裕,用不着着急。所以我想,大概,我現在就在這裏同你談談,比以後匆匆忙忙在正式場合談更好。”
伊拉的眼睛變得驚恐不安,血色從臉上退去,丘疹因此變得更加顯眼。最近幾個星期以來,落到她頭上的壞消息太多了,所以她並不指望從這位女刑事偵查員認真的談話中聽到什麼好事情。
娜斯佳格外可憐這位姑娘,這位在茫茫的自給自足、事事如意的成人世界中孤軍奮戰的姑娘,但是又不能向她隱瞞沃洛霍夫所說的真相。她有權知道誰是她的父親,以及他對她的母親、妹妹、弟弟和她本人幹了些什麼。
娜斯佳慢條斯理地講着,小心慎重地斟字酌句,免得伊拉驚嚇太甚,不至讓她自慚形穢或者憎惡自己的親人。因為她母親的前車之鑒正是如此。得知沃洛霍夫的實驗之後,她覺得自己所生所養的不是孩子,而是一群醜貨、怪物、人造人。事實上並非如此,這是幾個優異的、活生生的孩子,誠然,他們有病,受到特殊方法的放射性影響,但是他們不是丑貨,不是怪物。娜斯佳惟一決定不挑明的,是伊拉同自己的生身父親已經在同一套房子裏一起生活將近一年了。伊拉緊張地張大了嘴聽娜斯佳說。娜斯佳在她蒼白的臉上看到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奇怪的表情,說不清是理解還是醒悟。
“就是說,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什麼‘這’?”
“我之所以能幹這麼多工作並且能養活全家。如果不是他的實驗,我會一無所能,是嗎?”
“伊羅奇卡,如果不是他,你根本用不着做這麼多的工作。你的媽媽、妹妹和弟弟會很健康,你的父親會依然健在,你的生活也完全會是另一種樣子。”
“不知道,”姑娘搖了搖頭,“生活可是夠複雜的。就是說,媽媽根本沒有什麼過錯?”
“當然沒有過錯。她只是得知對你們做了什麼之後,因為恐懼和悲傷而精神錯亂。”
“不,反正一樣,”伊拉又固執地搖了搖頭,“他不過是想盡量更好一些。他希望我和巴甫利克強壯耐勞,希望奧特卡和奧列奇卡才華卓越。他是希望我們好。可是媽媽對此認識不清。她的所作所為只是使大家變得更差。她應該相信他,既然愛他並且跟他生了孩子。換了我處在她的位置就不會這麼做。我可以同他認識嗎?”
“為什麼?”
“他終歸是我的父親,是我們的父親。”
“伊拉,他六年來從來沒有給予你們任何幫助。看來,他不需要你們,不管承認這一點有多麼痛苦。”
“不,我知道,他需要我們。只不過事情弄成這個樣子,他感覺自己非常有罪,所以沒有承認。他畢竟經常去醫院看望孩子們,去殘疾人療養院探視媽媽,您親口說的。就是說,我們對於他不是無所謂的。我想,我一定要同他認識,告訴他我一點也不怪他,他不能對媽媽的行為負責。”
這個轉折是娜斯佳始料未及的。當然,六年來,憎恨母親的感情時時折磨着她,讓她心力交瘁,她再也不想憎恨,她想原諒所有的人,愛所有的人。要知道她缺少的正是愛。她不理解明擺着的事情,是因為她不想理解,她準備想出諒解沃洛霍夫的理由,對與這些理由相矛盾的一切視而不見。她厭倦了孤軍奮戰,除了自己的幾個殘疾人親屬,誰都不需要她,被所有的人遺忘,沒有幫助,沒有支持。實際上,惟一讓她聽到過一些關心和關切的活的人,正是她的父親,她的房客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她從第一次起就那樣地喜歡上了他,以致竟置斯塔索夫的嚴厲訓示於不顧。民警分局審查了她所有的房客。除了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之外的所有房客,她對他一下子就深懷信任,甚至認為沒有必要驗看他的身份證。一個少言寡語、謙遜隨和、同潑悍的妻子分居的會計。難道他還能鬧出不檢點、不愉快的醜事來不成?
所以,也許不必說服她相信,沃洛霍夫,她的父親,就是罪魁禍首?她已然做好準備,即使不愛他,至少可以期待他的關心和溫情。但是如果不能如願以償,那麼等待她的將是極不正常的絕望。
“伊拉,這些話你大概不願意聽,但是我應當說,你的媽媽不是沃洛霍夫生活中惟一的女人。他還有其他的孩子。他未必能給你很多關愛,因為你是他的長女。而其他的孩子都還很小。你不應該對他期望過高。”娜斯佳慎重地說。
伊拉的臉色陰沉下來,不過只有幾秒鐘。
“我不需要他的任何東西,我至今都是靠自己,以後也能靠自己,您認為他不會幫助我?也不需要。幫助不幫助,隨他的便,好嗎?”
娜斯佳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現行刑法中,對沃洛霍夫應該對他的行為負何責任沒有明確的規定。非法行醫?無效,他有醫生證書,而非法行醫這一條只適用於沒有相應學歷的醫生。導致健康衰退的身體損害?這一點證實起來十分複雜。母親受了放射性照射,在她們身上難以發現任何健康衰退。即使可以確定孩子們的健康所發生的問題,正是沃洛霍夫在孕婦們身上進行實驗的結果,反正從法律的觀點未必能夠看出什麼。按照我們的法律,未出生的孩子不能夠算做是人,要知道在我們的國家墮胎不被認為是謀殺,而遭受身體傷害導致健康衰退的只能是人。恥辱、同事的藐視、醜聞被媒體曝光、醫療界的義憤,這些肯定會有,然而僅此而已。怎麼知道,他的長女伊拉-捷列辛娜在此之後會不會是惟一需要為世人所不齒的瓦列里-瓦西里耶維奇-沃洛霍夫的人。他那些孩子的母親們,他過去的和現在的情婦們未必會諒解他。然而伊拉會諒解,她已經諒解了。
她們一直談到後半夜。娜斯佳已經抵抗不住瞌睡,眼睛實在睜不開了,她躺到了拼成一排的椅子上。
“如果我稍微睡一會兒,沒有關係吧?”她抱歉地問。
“當然,當然,”伊拉直點頭,“您睡吧。我坐着。您別擔心,我不會睡着,也不會放過什麼。如果我聽到可疑的動靜,馬上叫醒您。您請放心。”
娜斯佳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亮了。她爬起來,吃力地伸伸懶腰,舒展一下在又窄又硬的椅子上歪得發麻的手腳。伊拉坐在桌子邊開着枱燈在閱讀什麼。
“你看的什麼呀?”娜斯佳問。
“這不,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不可以嗎?”伊拉驚惶地問。
“可以。儘管看好了。是什麼書啊?”
伊拉合上書,讓娜斯佳看看封面。是一本數學分析參考書。
“天哪,你能讀懂這本書?”娜斯佳大吃一驚。
“一點都不懂,一個字都不懂。真奇怪,”伊拉羞怯地笑了笑,“字好像都認識,都簡單,但是一點也弄不懂。難道娜特卡全都能看得懂嗎?”
“甚至更多。根據沃洛霍夫的講述判斷,她的數學學得非常棒,就她的處境所能達到的程度而言。你的妹妹的確才華非凡。”
“可……這個人……嗯,沃洛霍夫,是他一直在教她學習嗎?”
“他是這樣說的。”
“您看,就是說,他畢竟還是關心她。不,我們對於他來說不可能是無所謂的。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為什麼他不想認識我呢?他經常到醫院去看望弟弟和妹妹,卻一次也不來看看我。是因為我長得太難看嗎?”
“天哪,伊利莎,你怎麼能這麼說?”娜斯佳激憤地說,“誰對你說你長得難看了?多麼愚蠢的話!”
“不,真的,我滿臉都是疙瘩,背上也有。大概,他看着不舒服,是嗎?”
見他的鬼,娜斯佳突然想,如果姑娘想聽故事,她現在就可以聽到。無論如何,她自己含辛茹苦地生活,換來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聽我說,伊羅奇卡,我昨天沒有全部告訴你。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決定先要向你隱瞞真情,但是現在,我想,必須說出來。沃洛霍夫對你的情況知道得很清楚。”
“他從哪裏知道?”
“他就住在你的身邊。”
“就住在我們樓里?”伊拉抬高聲調問。
“是的。”
“在哪一家?”
“在你的家裏。”
相對無言。伊拉兩眼盯着娜斯佳,心裏緊張地揣摸着聽到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小聲地說:“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他了。從第一天起。我好像感覺到……好像感覺到……他時時刻刻都在關心我,想辦法給我增加營養,盡他所能幫助我。現在,我更加知道他需要我們。只是他害怕我們不原諒他。您告訴了我,這太好了。”
娜斯佳沒有再費口舌向伊拉解釋,沃洛霍夫住到她的身邊,不是為了幫助她,僅僅是因為他必須跟蹤觀察他那荒唐怪異的實驗最成功的一件作品。另外,孩子們和母親們原諒不原諒他的問題,最終也困擾着沃洛霍夫博士,如果他還有所困擾的話。
外面的天色已經大亮了,現在小偷已經不會來了,小偷需要的是黑暗。娜斯佳讓伊拉去上班。她喝完第二杯咖啡,就準備開始在圖書館的下一個工作日。
剛剛吃過午飯,快活的尼諾奇卡就到閱覽室來了。開始娜斯佳沒有注意到她,繼續為訂書的讀者挑選文獻,同時把還回來的書歸位上架。
“娜斯佳,”尼諾奇卡招呼她道,“你把久盧阿的譯文本借給誰了?”
“沒有借給誰。”娜斯佳無意識地回答,隨即醒悟過來,“怎麼了?”
“我找不到了。你沒有把它放到別的地方去吧?”
原來如此。沒有人來偷,也沒有人預訂。不過是在一個圖書館員的手裏。這個個人生活不順的女人,年輕可愛,也沒有放棄找個好丈夫的指望,很容易接觸,特別是如果不吝借男人的魅力和恭維的話。這個方案不知為什麼被娜斯佳忽略了。她已經準備好了在研究所同事問到譯文本時如何答覆,就說有人在用,但是借書人答應她在5點鐘之前還回來,她可以向讀者保證一定把書留下,讓他5點鐘時再來。在此期間她來得及用電話同戈爾傑耶夫聯繫,同志們可碰上大救星了,又怎知這位救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而圖書館女同事的方案則需要另作考慮,要知道如果對尼娜說,書借出去了,她會查借書卡並且查清楚是誰借的,再當面交代這本書要快看快還。幸虧,娜斯佳憑直覺想到了,已經把久盧阿的著作從它原來放的書架上挪到了另一個地方。她還算不錯,假如這時尼娜不聲不響地走到桌邊,悄悄地拿起書,那麼忙於分放圖書、整理卡片的娜斯佳就發現不了了。
“尼娜,我很抱歉……請你原諒我,”娜斯佳喃喃地說,“我把它帶回家去了。我想看看,可是早晨忘了放進包里。我明天帶回來。”
“啊,你瘋了嗎?”尼娜大為光火,“什麼‘明天’?這本書今天就要。誰允許你把譯文本帶回家去的?我早就警告過你了,這本書經常有人要用的,它在我們圖書館是惟一的一本。你讓我現在怎麼辦?我怎麼向讀者解釋?說我們館裏來了個不懂規矩的新手嗎?”
娜斯佳決定不激化對這一問題的關注,可是平心而論,尼娜為什麼在預訂室決定借出屬於閱覽室的書呢?要知道這也是違反規定的。答案早就清楚,多餘的問題也會引起女圖書館員警覺的。
“尼諾奇卡,親愛的,”娜斯佳哀求道,“請你不要責罵我了,我明天一定拿回來。”
“書今天就要。”尼娜冷冷地回答。
“那好吧,你想讓我現在就回家去取嗎?只是閱覽室不得不關門。”
尼娜看看錶,點了點頭。
“去吧,不過要快。我先以技術原因關閉預訂室,然後親自在閱覽室盯一會兒。你要多長時間才能取回譯本?”
“半個小時。”
“去吧,快跑。”
娜斯佳走到遠處一個放着她的大運動包的角落,飛快地向四周掃了一眼,偷偷地把另外包裝好的譯文本塞進包里,快步向門口走去。她當然是回家,儘管回家根本沒有什麼事情可做。還是到工作單位跑一趟吧,去找“小圓麵包”談談,商量商量。但是不能這樣做。怎麼知道,善良的尼諾奇卡會對找她借久盧阿的書的人說什麼。也許,她會實話實說,一位新同事不守規矩,把書帶回家去忘記拿回來了,現在她去取書了,馬上就回來,只好等半個到兩個鐘頭。這麼一來,完全可能,那位珍本數學書的愛好者就會慢慢跟在這個玩忽職守的新同事身後,要麼是出於好奇或者有意尾隨並且再一次驗證,要麼懷着其他的不良企圖,比如在返回途中運用輕度的身體殺傷從她的手裏把書搶走。因此絕對不能到彼得羅夫卡去。
娜斯佳中午回家讓丈夫吃驚不小,她一進門就撲向電話機。
“維克多-阿列克謝耶維奇,他出現了,他通過女圖書館員尼娜-卡梅紹娃採取行動。五十分鐘后書將到他的手上。”
“明白了,”戈爾傑耶夫簡短地回答,“別發抖,我們會把一切都做得盡善盡美。”
“我沒有發抖,您根據什麼這麼說?”
“其實我聽不出來。”上校在電話里笑了。
四十五分鐘后,娜斯佳像一陣風旋進了圖書館閱覽室。
“給,”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一邊走一邊解開大包取出譯文本,“拿去吧。對不起,出了這種事情。”
她把包在全蘇翻譯中心封皮中的三厚冊書放到尼娜面前的隔離台上。尼娜默不作聲地接過譯文本,向位於同一層走廊另一端的科技圖書預訂室走去。娜斯佳心裏既好奇又急得要命,但是還得繼續耐心地工作,等待這一天結束,幸好,等的時間不長。
科羅特科夫“陪着”尼娜-卡梅紹娃走。還在娜斯佳帶着譯文本回來之前,他就趕到了研究所,並找到一個有利位置,使自己能夠看清尼娜及所有同她說話的人。預訂室關門之前,卡梅紹娃沒有把譯文本交給任何人。5點整預訂室關門,她走出研究所,尤拉小心地跟着尼娜跟到她家,順梯上樓,站在高一層的樓道上等着。7點30分,卡梅紹娃走出家門,從服裝和化妝判斷,她是要去赴約會,肩挎一隻長長的窄皮鏈的小包,手拎一隻帶提手的塑料包,裏面裝的顯然是標準A-4開本的三冊譯文本。
尼娜由走在相應距離的偵查員陪着上了地鐵,在市中心阿爾巴茨卡亞站出地鐵。到了街上的地鐵出口,一個捧着一大束鮮花的男人迎上她,機靈地挽起她的胳膊,領着她沿新阿爾巴特街向一家豪華餐廳走去。看清他們倆在一張桌子邊落座並且點好了菜,尤拉找到電話請求增援,如果在進一步監視這位風流騎士時出現複雜情況的話。趁尼娜和她的朋友用那精緻晚餐的工夫,戈爾傑耶夫已經從大學撤出了米沙-多岑科,從研究所撤出了科利亞-謝盧亞諾夫,這兩個人也都來到了餐廳外面。
“別讓我的眼睛看見他們大吃大喝。”總是飢腸轆轆的謝盧亞諾夫小聲說。
“那就別看,”科羅特科夫友好地建議說,“沒人強迫你。怎麼了,瓦蓮京娜夫人停止供你吃喝了?怎麼突然抑制不住仇恨起大快朵頤的人來了?”
“瓦留什卡的媽媽病了,她在媽媽那裏。我已經是第二個星期獨守空房了。聽我說,尤羅克,人們為什麼都能很快習慣享受好日子,啊?離婚後,我獨守空房四年都沒什麼。當然也憂愁過,但是畢竟沒有死去。而同瓦留什卡認識才三個月,可你再試試,只要她不來,我就會坐立不安。也許,我真的該同她結婚了?”
這是兩位朋友之間的值班話題,大約一個星期重複兩次。一般是科羅特科夫堅持要尼古拉別磨蹭,儘快同瓦列奇卡結婚,他的理由是:一個男人長時間不結婚過日子是有害的,如果他想做一個心理正常、腸胃無病的健康男人的話。尼古拉則表現慎重,不願意倉促決定,他念念不忘在他看來極不和諧的第一次婚姻經歷,並且援引娜斯娃-卡敏斯卡婭的例子,她出嫁才一年,雖然她同廖什卡認識已經二十來年了。
瓦列奇卡是民警中尉,在一個市政處的公民證股工作。在她的身上沒有高傲冷漠和挑剔講究,她是個最普通的姑娘,善良、隨和、能幹,有一張平常的、屬於不漂亮的臉和令人驚異的身材。而且,她是駕駛教練的女兒,從小車就開得極棒,決不比名副其實的賽車手遜色,一般不適合上流社會的太太們做的事情她都做得來。但是,尤拉-科羅特科夫堅持叫她瓦蓮京娜夫人,因為自從認識她的那天起,謝盧亞諾夫突然停止一個人消磨晚上的時光,不忘記每天早晨洗頭,整個人也變得文雅起來。
終於,尼娜-卡梅紹娃同她那慷慨的崇拜者吃完飯跳完舞喝完了軟飲料。這段時間內,科羅特科夫、謝盧亞諾夫和多岑科輪流隨便找個角落吃了點熱東西,不知怎麼回事,這東西一下肚,馬上產生了一種堵得非常難受的感覺。但是沒有辦法,刑事偵查人員選擇就餐地點、時間和食品的可能性很小。
他們分散開了。為防萬一,他們決定對尼娜-卡梅紹娃也必須盯着,不能排除她是團伙成員。米沙-多岑科在三人中最為年輕漂亮,派他去跟蹤尼娜。一旦情況有變,突然需要同這位可愛的女圖書館員接觸,米沙尼亞那茨崗人的黑眼睛、微笑時露出的沽白牙齒,能很快博得她的好感。科羅特科夫和謝盧亞諾夫則跟着尼娜把裝譯文本的包交給他的那個人。開始大家在一起走,因為畢竟騎士做了要送尼娜回家的表示,並未在餐廳門口撇下她。不錯,他們在半路上分開了,但是從他們在地鐵車廂里發生激烈口角時的面部表情可以得出結論,騎士堅持全程送到,而尼娜卻拒絕。最終男士讓步了,禮貌地吻了吻女士的小手,同她道過別之後,從阿爾巴茨科一波克羅夫斯卡亞線轉乘了環城線。
往後的事情發展神速,完全不可理解。米沙-多岑科跟在卡梅紹娃後面走了。科羅特科夫和謝盧亞諾夫則跟着有幸擁有久盧阿的《現代分析邏輯基礎》一書譯文本的人。目標——一個身材勻稱、年約28~30歲、穿着一身考究西服的漂亮男子——出了地鐵站,叫了一輛拉私活的汽車。這是個熱鬧地方,打車不難,兩位偵查員也沒有丟失那位舞蹈家。帶着譯文本的男子坐車出了城區,在城外跟蹤他就麻煩多了,道路空曠,視野開闊。只好讓他那輛車往前行遠一些,靠車的尾燈和馬達聲來辨別方位。到了別墅路段,汽車停了下來。偵查員只得減速停在距別墅區二百米的位置。尤拉走下車,悄悄走近一些。但是他沒有冒險走進別墅區,隨着舞蹈家身後響起的低沉嘶啞的狗吠,非常明確地說明了狗的數量,也說明了它們不喜歡外人。
拜訪時間不長。穿西服的年輕人很快就從房子裏出來走向柵欄,手上仍然拎着裝譯文本的那個塑料包。看來,他到這裏來不是為了把書交給誰。
“我留下,”科羅特科夫小聲對尼古拉說,“讓我試試,查一查他來找誰。你跟着回城去,看他還要去哪裏。”
時間已經相當晚了,目送着兩輛車的燈光漸漸遠去,尤拉-科羅特科夫懊喪地想,他要回莫斯科將會非常非常不容易。這裏找不到“干私活”的司機,而依靠當地的民警分局也少有指望。
亞歷山大-塔什科夫從謝盧亞諾夫手上接過目標時是深夜。科利亞去睡覺,而塔什科夫在樓門口等着,看手拎塑料包從城外返回的年輕人到哪裏去。必須等到早晨。
6點半,一輛藍色“沃爾沃”開到門廳口,方向盤前坐着塔什科夫已經熟悉的伊里亞斯,伊拉-捷列辛娜的房客。這件事情變得更有意思了。原來,阿亞克斯的人卷進了娜塔莎-捷列辛娜綁架案?抑或是伊里亞斯在幾個地方撈外快?或者,簡而言之,是同時為幾個主子效勞?
從門廳里出來的人坐進了伊里亞斯的車。塔什科夫驅車跟在他們的後面到了飛機場。他在飛機場發現,那個人和伊里亞斯都沒有上飛機。上飛機的是另外一個人。舞蹈家把塑料包連同三冊書都交給了他。塑料包依舊是尼娜-卡梅紹娃用來裝譯文本同舞蹈家約會的那一隻。接包的人排隊登記去里沃夫的航班,伊里亞斯同舞蹈家站在他的旁邊,三個人一起談笑風生地議論什麼。塔什科夫不想放過坐藍色“沃爾沃”車的兩個人,因此他去找在機場工作的同事,井同烏克蘭有關部門的朋友取得了聯繫。朋友答應幫忙,凡是需要做的事情一一承包。
但是,這些事情組織起來需要時間。等塔什科夫再回到登記大廳時,他所關注的人已經杏然不知去向。接包的人還在排隊,但已經是一個人了。亞歷山大衝到停車場,拉開自己的車門,順公路朝莫斯科方向追去,但是一直沒有追上藍色“沃爾沃”。當然,這不是致命的失誤,因為他知道誰是伊里亞斯,以及在哪裏可以找到他,遺憾的是丟掉了舞蹈家。現在找不到他,而向伊里亞斯詢問則等於整個陰謀曝光,因為阿亞克斯團伙,按一切情形看來,並不懷疑他們陰謀的周密性。還是讓他們儘可能長久地處於這種無察覺狀態為好。
薩沙垂頭喪氣地回到莫斯科,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指望烏克蘭同行不至放過里沃夫航班上的那個乘客。早晨9點左右,他來到辦公室,一進門,桌子上的內部電話就響了起來。“塔什科夫,”是局長的聲音,“請給莫斯科市刑事偵查局去電話,那邊有急事。”
亞歷山大傷心地嘆了口氣,摘下話筒撥通了戈爾傑耶夫上校。維克多-阿列克謝耶維奇對他口述了昨天夜裏舞蹈家拜訪的那個別墅區登記的房主資料。
“這是當地民警分局的資料,”戈傑耶夫結束時說明,“您了解,這些資料可能相當陳舊。您的任務是趕快查明住戶和房主,既然他們是各不相同的人。傍晚之前我等着要結果。”
薩沙仔細看了看根據戈爾傑耶夫的口述記下來的花名冊。房主擁有別墅將近四十年了,裏面的人倘若在世應是相當高壽,沒準早就過世了,現在住在別墅里的是子孫輩。可在當地民警分局他仍然被當成在世的主人。鬼知道,現在的資料是怎麼登記的!誰也不關心它是否健全可靠。
晚上8點,亞歷山大-塔什科夫帶着偵查結果到彼得羅夫卡來彙報。
“玩這一套,”聽他講完,戈爾傑耶夫上校拉長聲慢慢地說,“聞所未聞。見得多了,就是沒見過這一套。也許,這是偶然的巧合?”
“不,維克多-阿列克謝耶維奇,”娜斯佳插話說,她當時也在戈爾傑耶夫的辦公室里,“這不是巧合。當然,這完全是意外,同時有許多情況都能說明,不,事實上是所有的情況都能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