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火藥或丁字鎬從堅硬的地底開出的鬆土、碎石和鵝卵石由人們用手推車運走,削平山頭和挖新坑填平山谷。體積大、分量重的填充物靠釘上鐵皮的車運送,除了裝車和卸車的時候之外拉車的牛和其它牲畜均不得停歇。人們靠四肢和臀部背着石頭爬上搭起的木板斜坡,送到腳手架上,應當永遠讚頌發明墊肩的人,他懂得心疼這些人。這些工作已經說到過,簡單地歸納為體力勞動,之所以舊事重提是因為,不應當忘記這種藝術由於極為普通、微不足道往往被人忽視,我們在寫的時候也往往信手拈來,心不在焉,於是他們所做的事就被人們做成的事所埋沒。最好是我們親眼看一看,如果從高處往下春則更好,例如乘飛行機器在因雨淋日晒變成暗綠色的馬芙拉這個地方、人來人往的山頭、眾所周知的山谷以及木鳥上空盤旋;一些木板房正在腐朽,萊依里亞松林遭到砍伐;在托雷斯·維德拉斯山一帶和里斯本,燒磚燒石炭的窯日夜冒煙,僅從馬芙拉到卡什凱什之間這類窯這數以百計;許多船隻還從阿爾加維和恩特雷·杜洛·米尼奧運磚,開進特茹河,沿一道人工開的運河運到托雅爾的聖安東尼奧碼頭;大小車輛從阿希克山和比涅羅·德·洛雷斯運來陛下的修道院所需的這種或那種材料;另一些車輛則從佩洛·比涅羅山裝運石頭;我們所在的這個地方是再好不過的觀景台了;要不是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發明了大鳥,我們不會想像這項工程的規模多麼巨大;靠着布里蒙達收集到金屬球里的意志我們得以在空中停留,看到下邊的另一些意志奔波忙碌,被萬有引力定律和生活需要定律束縛在地球上;如果我們能數一數在路上未來往往的車輛,包括附近的和稍遠的車輛,就能知道達2500輛之多;從這裏看去它們彷彿靜止不動,那是因為裝載太重。人們要想看清必須就近觀察。
一連許多個月,巴爾塔薩爾都跟手推手打交道,不是推便是拉,終於有一天他厭煩了或者在前或者在後的像馱載負重的母驢一樣的工作;由於在這行當的頭目眼中他幹得好,並且有目共睹,後來就去趕一對牛拉的車,國王買的牛不計其數。小個子若澤對這次提升幫了大忙;工頭覺得小個子背上的羅鍋很有趣,要說車夫的個子只有牛鼻子那樣高,這話說得幾乎完全正確,如果有人以為這是對他的污辱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小個子若澤頭一次意識到用他的人眼盯着牲口的大眼心裏多麼愜意,那眼不光大,而且馴順,那眼裏能映出他的腦袋,映出他的軀幹,至於再往下,比如兩條腿,就消失在牛的眼瞼裏邊了;既然牛的眼睛裏能容納下一個人,那就可以承認這個世界造得完美無缺了。說小個子若澤幫了大忙那是因為,他一再懇求工頭讓“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去趕牛車,既然已經有一個殘疾人和牛打交道,也就可以有兩個,兩個人互相做個伴;要是他不會幹這種活計,也不冒任何風險,讓他再去推車就是了,只須一天就能看出他多麼能幹。對趕牛車這一行巴爾塔薩爾早已相當熟悉,雖然這麼多年沒有跟牛打交道,但走了兩趟就發現左手的鉤於算不上缺陷,右手沒有忘記使用趕牛棍技術的任何一款。晚上回到家裏非常高興,就像小時候發現了第一窩鳥蛋,就像成年以後結交了第一個女人,就像當了士兵以後頭一次聽到號聲;凌晨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他那兩頭牛,還有那隻左手,完好無缺,還夢見布里蒙達騎在其中一頭牛上,這隻有做了想做的夢的人才會理解。
巴爾塔薩爾剛剛過了幾個月這種新生活便有消息說要到佩洛·比涅羅山去運那裏的一塊非常大的石頭,這塊用作教堂門桶上邊的陽台的石頭太大了,據計算要用200對牛才能運回來,還要有許多人前去幫助。為了裝運這塊巨石,專門在佩洛·比涅羅造了一輛車,樣子像帶輪子的印度航線上的船,說這話的人見過即將完工的車,同樣也看到過比喻所用的船。莫非言過其實嗎,最好我們親眼看看再作出判斷;前往佩洛·比涅羅的人們天還沒亮就起了床,另外還有那400頭牛,20多輛車拉着運石頭所需的工具,不妨在這裏羅列出來,繩子,粗纜繩,楔子,槓桿,照其他滑輪的尺寸造出的新滑輪,在車軸斷裂時使用的備用車軸,大小木一的支柱,鎚子,鉗子,鐵板,為牲口砍草的社刀;還帶着人吃的乾糧,當然有些可在當地買到的不在其內;裝在車上的東西太多了,那些本以為騎馬去的人必須步行,路不算遠,去三菜瓜,回來三萊瓜,當然路不好走,但這些牛和人在運別的東西時都已走過多次,只要蹄子和鞋底踏在地上就知道這是熟地方,上坡吃力,下坡危險。昨天我們認識的人當中,去運巨石的有小個子若澤和巴爾塔薩爾,每人趕着各自的兩頭牛拉的車;被喚去干力氣活的小工有那個舍萊依羅人,就是那個家裏有妻子兒女的人,名字叫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還有曼努埃爾·米里奧,就是頭腦里有許多念頭卻又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那個人。上路的還有一些叫若澤和弗朗西斯科的,叫曼努埃爾的,叫巴爾塔薩爾的較少,有些人叫若奧、阿爾瓦羅、安東尼奧和若阿金,也許應當有人叫巴爾托洛梅烏,但實際上一個也沒有;有些叫彼得羅、維森特、本托、貝爾納多和卡埃塔諾;所有男人的名字這裏都有,過各種生活的人都有,尤其是貧困生活,既然我們無法—一談他們的生活經歷,因為那就太多了,那麼至少應當寫下他們的名字,這是我們的義務,為了這一點我們才寫作,讓他們永垂不朽,既然這取決於我們,我們就把它們留在這裏,阿爾西諾,布拉斯,克里斯托旺,丹尼埃爾,埃加斯,費爾米諾,熱拉爾多,奧拉西奧,依濟德羅,儒維諾,路易斯,馬爾科利諾,尼卡諾爾,奧諾弗雷,保羅,吉特里奧,各菲諾,塞巴斯蒂昂,塔德烏,烏巴爾多,瓦萊里奧,沙維埃爾,札卡里亞斯,所有名字的頭一個字母都有了,代表了所有的人,也許當時當地這些名字不合適,人物更是如此,但只要有幹活的人活就不會幹完,這些人當中某些人是另一些人當中某些人的未來,將來會有人叫這個名字,干這個行業。在按字母表列出的前往佩洛·比涅羅的人當中,我們會因為沒有講講那個叫布拉斯的人的身世而痛心,他紅頭髮,右眼瞎了,馬上就有人會說,這裏是殘疾人的家鄉吧,一個駝背,一個缺手,一個獨眼,還會說我們太誇張了,作品裏的主人公應當挑選英俊漂亮的人,應當挑選苗條健美的人,應當挑選完整的人,我們本想這樣,事實就是事實,指責我們的人反而應當感謝我們,因為我們沒有同意把其中另一些人寫進故事之中,六厚嘴唇的人,口吃者,瘤子,凸頜的人,外羅圈腿的人,羊癲風患者,獃子和傻子,白癲風患者,患麻風病人,長疥瘡者和全身糜爛者,身上長癬的人,事實確實這樣;一大清早人們便看到這群人離開了馬芙拉鎮,好在夜間所有的貓都是灰色的,所有的人都是個黑影,要是布里蒙達不吃麵包便來告別,她在每個人身上會看到什麼樣的意志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陽剛剛出來,天氣馬上就熱了,這也難怪,已經是7月了。3個菜瓜,對於這些善於走路的人來說算不得什麼累死人的距離,所以大部分人都按照牛的步子節拍走,而牛不知道有什麼理由加快腳步。那些沒有拉車負重,只是每兩個套在一起的不相信拉着滿載工具的車子弟兄們有多麼累,甚至還羨慕它們,正如在進屠宰場之前養膘一樣。前面已經說過,人們慢慢騰騰地走着,有的一言不發,有的一邊走一邊談天,竭力想從朋友嘴裏套出有什麼心事,但有一個人走得風風火火,剛一出馬芙拉就快步小跑,似乎爭着趕到舍萊依羅斯從絞刑架上救他父親,他就是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想利用這個機會到妻子兩條大腿間去絞死,現在妻子已不再害羞,或者沒有這麼想,也許他只想來看看孩子們,跟妻子說句話,問候一聲,並沒有想到干那種事,要乾的話也太倉促了,因為夥伴們在後達跟上來了,他應當和夥伴們同時到達佩洛·比涅羅;他們正在我們門口走過,反正我要跟你躺下,最小的孩子睡著了,什麼也不會發現,其他孩子嘛,打發他們到外頭看看是不是在下雨;孩子們明白父親想和母親單獨在一起,乖乖地出去了;要是國王命令在阿爾加維省建造修道院那我們該怎麼辦呀;妻子問,你現在就走嗎;他回答說,有什麼辦法呢,等回來的時候住在附近,我和你睡一整夜。
弗朗西斯科趕到佩洛·比涅羅時筋疲力盡,兩腿發軟,駐地已經安排好,其實既沒有木板房也沒有帳篷,士兵也不多,只有那些負責警衛的人;這裏像個牲口市場,400多頭牛,人們在其間穿行,把它們趕到一邊,其中幾頭受了驚嚇,用頭亂頂一氣,純屬虛張聲勢,實際上並無歹意,後來安頓下來,開始吃從車上卸下來的草料,它們要等好長時間;現在使杴用鋤的人們正緊張地吃飯,他們必須先去幹活。時已半晌,太陽毒辣辣地照着乾燥堅硬的土地,地上滿是碎石片;採石場低塵處的兩邊有許多巨大的石頭等待運往馬芙拉,當然要運去,但不是今天。
一些人聚集在路當中,站在後邊的設法從其他人頭頂上看,或者盡量在人群的縫隙中往那邊看;弗朗西斯科走過去,以加倍的熱心彌補遲到的過失,你們在看什麼呀,恰好那個紅頭髮的人在旁邊,他回答說,看石頭;另一個人補充說,我活了半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說罷驚愕地搖了搖頭。這時候士兵們來了,他們一邊下命令一邊又推又擦,驅趕人群,到那邊去;人們都像小孩子一樣好奇;監工處負責這次運輸的官員來了,躲開,把這塊地方騰出來;人們跌跌撞撞地閃開了,看到了,正如紅頭髮的獨眼龍說的,是塊石頭。
這是一塊巨大的長方形大理石石板,尚未經加工,表面粗糙,放在一根根松樹樹榦上,走到近處,無疑能聽見松樹液汁的呻吟,就像現在人們嘴裏因驚愕而發出的呻吟聲一樣;這時候人們才看清了它究竟有多麼大。監工處官員走過去,把手搭在巨石上,彷彿代表國王陛下接收,但是,如果這些人和這些牛不肯賣力氣,國王的所有權力就如同風和塵埃一樣毫無用處。不過他們會出力的。他們是為此而來的,為此他們丟下了自己的土地和工作,他們在家鄉的工作也是在土地上賣力氣,只不過不足以維持生活罷了;監工官員儘管放心,這裏沒有人拒絕幹活。
採石場的人走過來,他們要計算並確定在巨石被拖到的這個地方造一個小土堆,或者說在巨石最窄的那一面造一堵垂直的牆。那艘所謂印度航線上的大船將靠在這裏,但從馬芙拉來的人必須首先掘開一條寬寬的大車通道,一個直通真正道路的緩坡,然後才能開始運輸。馬芙拉的工人們手持丁字鎬開過去,官員在地上劃出了挖掘的標線;曼努埃爾·米里奧站在舍萊依羅斯人旁邊,離石板很近,用手量了量說,這是石頭母親,他沒有說是石頭父親,對,是母親,或許是因為它來自深處,還帶着子宮的泥土,巨人般的母親,它上進能躺多少人,或者它能把多少人壓個粉身碎骨,誰願意計算就去計算吧,這巨大的石板長35柞,寬15柞,厚4柞,為了資料更加完整,還應當說,在馬芙拉經過雕琢和打磨之後會稍小一些,各部分依次是32柞,14作和3柞;等到有一天找到了公尺而不再使用柞或者腳的時候,另一些人則會使用另一種長度單位,他們會依次得出,7米,3米,64厘米;因為重量也使用舊制,所以我們不說2112阿羅巴,而說這塊用在後來稱為貝內迪托克蒂約內宮的陽台上的巨石重31021公斤,捨去零頭只算整數是對噸;遊客女士們和先生們,現在們來參觀下一個大廳,還有許多地方要走呢。
但是,這整整一天人們都在挖土。趕牛的人也來幫助。巴爾塔薩爾重新操起手推車,他一點也不感到不好意思,最好不要忘記重體力勞動,誰也難免再干這種活計,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明天人們失去槓桿的概念,那就別無他法,只得用肩膀和胳膊,直到阿基米德復活以後說,只要給你們一個支點,你們就把地球舉起來。太陽落山的時候通道已經挖好,有一百步長,與上午他們輕輕鬆鬆走過的碎石路連起來。吃過晚飯人們分散到工地各處去睡覺,有的在大樹下,有的在巨石旁,石頭雪白,月亮升起來以後照得銀光閃閃。晚上天氣很熱。升起了幾堆黃火,但僅僅是為了給人們做伴。牛在反芻,口水像一條線似地滴下來,把大地的液汁還給大地,一切都要返回大地,甚至石頭也會返回大地,而現在人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們抬起來,用槓桿支撐住,用木墊墊在下面;先生們想像不出這座修道院花費了多少勞動。
天還沒有亮,號聲便響起來。人們起了床,捲起被單,牛車夫們去給牛上套;監工處官員帶着助手們從睡覺的房子裏走出來,監工們也來了,他們正詢問下達什麼命令,怎樣干。從車上卸下繩子和絞盤,把一對對的牛沿道路排列在兩根粗繩旁邊。現在只差印度航線上的大船了。這是一個用厚木板放在6個帶硬木軸的大輪子上做成的平台,比要運的巨石稍大一些。來的時候要靠人力拉,賣力氣的和指揮賣力氣的都高聲喊叫着,一個人不小心一隻腳被輪子碾住了,只聽見一聲嚎叫,一聲無法忍受疼痛的呼喊,這趟運輸出師不利。巴爾塔薩爾就在很近的地方牽着他的那對牛,看見那人血流如注;他突然又回到了15年前的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萊羅斯戰場,時間過得多麼快呀。對於他來說,痛苦已經司空見慣,但這一次來得太早了一些;那人已經走遠了,一直在喊叫,人們用木板把他抬到莫雷萊鋼去,那裏有個診所。巴爾塔薩爾在莫雷萊納跟市裡蒙達睡過一夜,世界就是這樣,讓巨大的歡快和巨大的痛苦、讓健康者宜人的氣息和腐爛的傷口的臭氣聚在同一個地方;要想發明天堂和地獄只消了解人體就夠了。地上再也看不到血跡,輪子碾,人腳踩,牛蹄子踏,土地把殘留的血吸幹了,只有被踢到旁邊的一塊鵝卵石上還帶點顏色。
人們小心翼翼地鬆手中的繩索,傾斜的平台非常緩慢地下落,最後與泥瓦匠們打起的平平的土牆對好,現在需要的是科學和技藝了。車的所有輪子下都墊着大石塊,使巨石被拉着在樹榦上挪動和落在平台並且滑動的時候車不至於離開土牆。整個表面都撒上土以減少石頭回聲,唉——幄;一邊的牛比另一邊的拉力大,沒有準備好,唉——幄,開始拉了,200頭一齊動起來,先是猛地一拽,隨後就使起勁來,但馬上又停下了,因為有的牛滑倒了,有的往外扭,有的往裏歪,趕牛的人缺乏意識,繩子狠狠地磨在牛背上,在一片呼喊、咒罵和鼓動聲中終於用幾秒的時間校正了拉力,巨石在樹榦上前進了一柞。第一次拉得正確,第二次錯了,第三次糾正前兩次造成的誤差,現在這邊的牛拉,那邊的停住,巨石終於開始在平台上挪動起來,下邊仍然墊着樹榦,直到失去平衡,巨石才猛地下滑,掉在車上,砰地一聲響,粗糙的稜角咬住了木樑,一動不動了。如果不出現其它問題,那裏是否墊着土都無關緊要了。人們帶着又長又結實的槓桿爬上平台,趁巨石尚未完全放穩用力撬起來,另一些人則用鐵棍把能在土上滑動的木墊塞到巨石下面,現在就好辦了,唉——幄,唉——幄,唉——幄,大家都起勁地拉,人和牛一齊用力,可惜唐·若奧五世沒有在最高處拉,沒有人能比他拉得更好。兩邊的絞車已經不用,所有拉力都集中在那台沿寬的方向捆住巨石的絞車,這就夠了,巨石似乎變輕了,不費力地在平台上滑動,只是到最後重量完全落到平台上時又好地響了一聲,車的整個骨架都吱吱作響,要不是地面鋪了一層層鵝卵石,非得連輪輻也陷下去不可。把車輪下墊着的大石塊取出來了,現在車已不再有溜動的危險。這時候木工們上去了,手中拿着石工錘、鑽和檯子,在厚厚的平台靠近巨石的地方隔一段距離打一個長方形的洞,在洞裏打上楔子,然後用粗粗的釘子把銀子釘緊,這是個費時間的工作,其他人在那邊樹蔭下面休息,牛一邊反芻一邊搖動尾巴驅趕蒼蠅,天氣很熱。木匠們完成任務后響起號聲,監工處官員來下達命令,把巨石捆在車上,這由士兵們負責,或許因為他們富於紀律性和責任心,也或許他們習慣於捆綁大炮,不到半小時巨石便牢牢捆住,一道又一道繩子,使之與車渾然一體,一動俱動。活兒幹得乾淨利落,不用任何返工。遠遠看去,這輛車像個甲殼蟲,像個又矮又胖的短腿烏龜;由於滿是泥土,又好像剛剛從土地深處爬出來,好像它本身就是土地的延伸。人和牛都在吃晚飯,然後休息一會兒;如果生活中沒有吃飯和休息這兩樁好事,那就無須建造什麼修道院了。
人們都說壞事不持久,儘管由於它帶來的煩惱有時使人們覺得它持續很長時間,但有一點毫無疑問,這就是好事不永存。一個人聽着蟬鳴愜意得昏昏入睡,這不是酒足飯飽,而是有自知之明的胃把很少的東西當成很多的東西;況且我們還有太陽,太陽也能養人,所以在號聲響起的時候既然我們不能像在約沙法河谷那樣喚醒死者,那麼就別無他法,活人只好自己起來了。把各種用具收到車上,一切都要按清單清點,檢查繩結,把絞盤捆在車上;那喊聲又響起來,唉——幄,各自煩躁不安的牛開始往前拉,蹄子像釘在不平整的石頭地上,鞭子在它們頭上呼嘯;車如同從土爐里拽出來的一樣,開始挪動,車輪碾碎了鋪在路上的大理石石子,這裏從來沒有運出過如此巨大的石板。監工處官員和他的某些高級助手已經騎到騾子上,另一些則必須步行,因為他們是低級助手,但是,所有這些人部分靠的是知識,部分靠的是指揮權,因為有權力才有知識,因為有知識才有權力;眾人和牛不是這種情況,人和牛一樣都是聽使喚的,其中最好的總是那些有力氣的。對這些人還要求會幹活,不朝相反的方向拉,及時把墊石放在車輪下邊,說幾句鼓勵牲口的話,能把力量和力量彙集在一起,使兩者都成倍增加,歸根結底這算不上什麼學問。車已經上到斜坡中間,50步,也許不到50步;仍然在往上爬,遇到石凸起處便沉重地搖晃,這既不是殿下的馬轎車也不是牧師的雙輪馬車,上帝讓那些車柔軟平穩。這裏的車軸堅硬,車輪粗糙,牛背上沒有閃閃發光的鞍具,人們也不穿整齊的制服,他們是方丹戈舞蹈隊,登不了大雅之堂,也不得參加聖體遊行。為幾年後主教向大家祝福時所在的陽台運送石頭是一回事,我們自己既受祝福又是祝福者是另一回事,後者如同既播種小麥又吃麵包一樣。
這是個了不起的行程。從這裏到馬芙拉,儘管國王下令鋪了碎石路,走起來仍然很艱難,總是上坡下坡,時而繞過河谷,時而上到高處,時而下到地底;數這400頭牛和600個人時如果有錯,那肯定是數少了,但仍無富裕。佩洛·比涅羅的居民們都跑到路上觀看這宏偉場面,個個讚嘆不已,打從工程開始以來,還沒有見過這麼多對牛,還沒有聽過這麼多人大聲喧嘩;有的甚至對如此漂亮的石頭離開這裏戀戀不捨,巨石畢竟是我們佩洛·比涅羅這塊土地上出產的呀,但願不要在路上碎了,否則還不如不出產它呢。監工處官員到前邊去了,他如同戰場上的將軍,率領着他的參謀部人員、副官和傳令兵前去偵察地形,測量彎道,估計坡度,確定宿營地。等他們返回來時車走了多遠呢,如果說車是從佩洛·比涅羅出來的,那麼現在它還在佩洛·比涅羅。在這頭一天,其實是一下午,前進了木過500步。路很窄,一對對牛在路上絆倒,車兩邊各有一條粗纜繩,沒有迴旋的餘地,一半拉力因用力不勻損失了,命令聲也聽不清楚。巨石又重得嚇人。一旦車不得不停下來,要麼因為一個輪子陷進路上的坑裏,要麼由於牛的均勻的拉力與上坡相抵必須停一下,這時就好像再也不能挪動它了。當終於能前進的時候,車的整個木骨架都吱吱作響,好像要從鐵箍和扣釘中掙脫出來。而這還是整個行程中最好走的路段。
這天夜裏,牛都卸了套,但讓它們都留在路上,沒有用繩子掛起來集中到一處。月亮出來得晚,許多人都睡覺了,有靴子的人枕着靴子。幽靈般的光亮召喚着一些人,他們望着月亮,分明看見那個在星期天砍黑麥的人影,那是救世主對他的懲罰,強迫他在宣判以前永遠搬運堆積起來的一捆捆柴草,他就這樣被發配到月亮上,成為遭到神懲辦的、人人可見的象徵,以懲戒那些大逆不道的人。巴爾塔薩爾去找小個子若澤,兩個人又遇到了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他們和另外幾個人圍着一堆篝火安頓下來,因為夜裏天氣涼了。過了一會兒曼努埃爾·米里奧來了,他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王后,她和國王丈夫住在王宮裏,還有他們的子女,即一個王子一個公主,才有這麼高;據說國王喜歡當國王,但王后不知道是不是喜歡當王后,因為人們從來沒有教過她當別的什麼,所以她不能選擇,不能像國王那樣,說我喜歡當王后,其實國王喜歡當國王也是因為人們沒有教過他干別的什麼事情,但王後有所不同,要是一樣了就沒有故事可講了;這時候王國里有個隱士,他到過許多地方去冒險;經過許多許多年的冒險以後鑽進了那個洞裏,他就住在一個山洞裏,我不知道已經說過沒有;他不是那種祈禱和贖罪的隱士,人們稱之為隱士是因為他一個人獨自生活;吃的靠自己揀,要是有人給他也不拒絕,但乞討他從來不幹;有一次王后帶領隨從人等到山上遊玩,對最年長的侍女說想跟隱士說話,向他提個問題;侍女回答說,稟告陛下,這個隱士不是教會的,而是和別人一樣的普通人,區別只是他獨自一個人在洞裏生活;這是侍女說的,但我們已經知道了;王后回答說,我想提的問題與教會無關;他們繼續往前走,到了洞口,一個聽差朝裏邊喊了一聲,那隱士出來了,此人看上去年事已高,但像十字路口的大樹一樣強壯;他出來以後問道,誰叫我呀;聽差說,是王后陛下;好了,這故事今天就講到這裏,睡覺吧。別人都嚷起來,想知道王后和隱士的故事的結局,但曼努埃爾·米里奧不為所動,明天說也一樣嘛,其他人只得聽從,各自去睡覺,在睡意出現之前每個人按各自的傾向考慮這個故事,小個子若澤以為,說不定國王不敢碰王后,但隱士是個老人,這怎麼可能呢;巴爾塔薩爾想王后就是布里蒙達,他本人是隱士,雖說差異很大,但畢竟符合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想,這故事怎樣結束,我哪裏會知道,等到了舍萊依羅斯再說吧。月亮已經轉到那邊,看來一捆黑薄並不沉,最糟糕的是上面長着刺,似乎耶穌並沒有衛護頭上的光環。
第二天備受折磨。路寬了一些,一對對牛活動更加自如,但車太大,車輪不靈活,載重量又大,在拐彎處轉動極為困難,所以必須住一面拖,先向前,接着向後,車輪不肯轉動,被石塊擋住了,只得用石工錘去搞掉;即使這樣,人們並不抱怨,因為地方大了,可以把牛卸下來,然後再套上一定數量的牛把車拉到正路上。上坡的時候,只要沒有彎路靠力氣就能解決,所有的牛都用力拉,個個往前伸着頭,鼻子幾乎碰到前邊的牛的后碗上,有時候還滑倒在蹄子踏、車輪軋形成的小溝里,因為小溝里有牛糞尿。每個人照看一對牛,從遠處就能望見他們的腦袋和趕牛棍在軛具和黃褐色的牛背上晃動,只是看不到小個子若澤的身影,這也難怪,此時他正在他那兩頭牛耳邊親切地說話呢,拉呀,我親愛的牛,使勁拉呀。
如果遇上下坡路,那就不僅是折磨,而且是巨大的痛苦了。車隨時可能下滑,必須立刻在車輪下放石頭墊住,卸下幾乎所有的牛,每邊只剩下三四頭就能讓巨石移動,但人們又要到後邊拉住平台的纜繩,像一群螞蟻似的幾百個人把腳死死蹬在地上,身體向後傾斜,肌肉繃緊,用盡全身力氣穩住車,不讓它把他們拖下河谷、扔到彎路以外。一頭頭牛在上頭或者下邊靜靜地反芻,望着這熱鬧的場面,望着那些跑過來跑過去下達命令的人們,只見人人臉漲得通紅,汗水如注,而它們卻站在那裏不聲不響地等待賣力氣的時候,安靜得連靠在牛軛上的趕牛根也一動不動。有人曾想出個主意,把牛套在平台後面,但人們不得不放棄這種想法,因為牛不懂得進兩步退三步的用力數學公式,要麼在應當往下走的時候用力過大反而往坡上走,要麼在應當停下的地方卻毫無阻力地往下拖。
這一天,從太陽出來到傍晚走了大約1500步,不到半個萊瓜,如果我們想做個比較,即走了相當於石板長度的200倍。費了那麼多小時的力氣,才走了這麼一點路,並且人人汗流浹背,擔驚受怕;那個石頭魔鬼應當停止的時候偏偏滑動,應當不動的卻又走起來,你這個該詛咒的東西,還有那個下命令讓人們把你從地里挖出來、讓我們在這荒郊野地拖你的人。人們都筋疲力盡,躺在地上,肚子朝上喘着粗氣,望着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先是像一天的開始而不是走到了盡頭,後來隨着光線的減弱變得透明,突然那水晶似的地方出現了一片厚厚的天鵝絨,已經是夜裏了。月亮到了下弦,會出來得更晚,那時候整個營地都睡著了。人們在篝火下吃飯,太陽正在與天空爭雄,天上有一顆顆星星,地上有一堆堆火光。莫非在時間之初為建造蒼穹拖石頭的人們也曾坐在星星周圍,誰知道他們的臉是否同樣疲憊,鬍鬚是否也這麼長,又骯髒又粗糙的手上是否長着老繭,指甲是否那麼黑,是否如同人們常說的那樣一身臭汗。這時候巴爾塔薩爾請求說,曼努埃爾·米里奧,接着講吧,當隱士在洞口出現的時候王后問什麼來着;小個子若澤躺在地上琢磨着,說不定王后把傳女和聽差們都打發走了,這個小個子若澤一肚子壞水,我們不用管他,任他胡思亂想吧,如果他肯於好好懺悔,就讓他照懺悔神父所說的去贖罪吧,不過最好不要相信他會那樣做;現在讓我們注意聽曼努埃爾·米里奧說些什麼吧,他開始講了,當隱士來到洞口的時候,王后朝前走了3步,問道,如果一個女人是王后,一個男人是國王,為了感到自己不僅僅是王后和國王,而且是女人和男人,他們該怎麼辦呢,這是王后提出的問題;隱士用另一個問題作答,如果一個男人是隱士,為了感到自己不僅是隱士,而且是男人,他該怎麼辦呢;王后稍加思考就說,王后不再當王后,國王不再是國王,隱士走出隱居地,這就是他們該做的,但現在我要提另一個問題,他們既不是王后又不是隱士而只是女人和男人時是什麼樣的女人和男人,他們不是隱士和王后如何成為男人和女人,怎樣才算不是現在所是的人;隱士回答說,任何人都不能是其不是者,不存在男人和女人,只存在他所是者和對其所是者的反叛;王后宣稱,我就反叛了我所是者,現在請你告訴我,你是否反叛你所是者;他回答說,成為隱士即違反生存,在世界上生活的人都這麼想,但他還是某種存在;她說,那麼如何辦呢;他說,既然你想是女人,那麼就不要當王后,其餘的事你以後就知道了;她說,你既然想是男人,那麼為什麼還繼續當隱士呢;他說,最可怕的是男人;她說,你知道何謂是男人和女人嗎;他說,誰也不知道;聽到這個回答,王后就走了,隨從人員們嘟嘟嚷嚷着跟在後頭;好,明天我再接着講完。曼努埃爾·米里奧停住嘴,他做得對,因為其中兩個聽眾,即小個子若澤和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裹在被單里已經打起鼾來。黃火漸漸熄滅了。巴爾塔薩爾死死盯着曼努埃爾·米里奧,你這個故事沒有頭沒腦,完全不像人們常聽的那些,養鴨子的公主,額頭上有個星星的小女孩,在樹林裏遇到個姑娘的樵夫,藍色公牛,阿爾布斯蓋依羅的魔鬼,7頭獸怪;曼努埃爾·米里奧說,如果世界上有個頂天立地的巨人,你就會說他的腳是一座座山,他的頭是啟明星,你說你曾經飛過,還說你和上帝一樣,這非常讓人懷疑。聽到這句指責,巴爾塔薩爾無話可說,道了聲晚安便轉過身,背對着黃火,不一會兒便睡著了。曼努埃爾·米里奧還醒着,他正在考慮結束這個故事的最好方法,是不是隱士成了國王,是不是王后成了隱士;為什麼故事總是必須這樣結尾呢。
在這漫長的一天裏受的罪太大了,人們都說明天不可能更糟,但心裏明白,將會比這一天糟一千倍。他們還記得從這裏往下到舍萊依羅斯的道路,彎道很狹窄,傾斜度大得嚇人,那些山坡簡直是直上直下落到大路上;我們怎能過得去呢,他們自言自語地前咕着。在那個夏季,沒有比這一天更熱的日子,大地像一盆炭火,太陽像馬刺扎在背上。挑水工們排成長隊靠肩膀從低處有井的地方運來一罐一罐的水,有時距離很遠,沿着羊腸小道爬過山去灌滿水桶,當年的苦役們也不過如此。晚飯時分到了一個高處,從那裏可以望見谷底的會萊俄羅斯。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一直企盼的就是這個機會,不論人們能不能下山坡,今天晚上誰也不能不讓他陪着妻子。監工處官員帶着助手們下了山坡,走到從下邊經過的一條小溪旁邊,一路上指出最危險的地方,車應當停下來休息並保障巨石安全的地點,最後決定在第三個拐彎以後把牛卸下來牽到一個寬敞的場地,那裏與車的距離足以不妨礙操作,但又在附近,一旦操作需要牽回來也不耽擱很長時間。這樣,車就靠人力下坡。沒有別的辦法。在把一對對的牛牽走的時候,人們在山頂散佈開來,在灼熱的太陽烘烤下望着寧靜的谷地,菜園,清涼的樹蔭,恍若仙境的房屋,這些房屋透出的恬靜給人的印象太尖銳了。他們或許這樣想了,或許沒有想到,只是這句純樸的話,要是我在下邊,也不會以為那是假的。
究竟如何,讓那些知道得更清楚的人們告訴我們吧。600個男子漢狠狠拉住固定在平台後邊的12根粗纜繩,600個男子漢隨着時間的流逝和過度的勞累漸漸感到肌肉越來越鬆弛,600個男子漢個個膽戰心驚,現在確實害怕了,昨天那點事只不過是小夥子們開開玩笑而且;曼努埃爾·米里奧講的是個虛幻的故事。只有擁有力氣的時候才是真實的人,只有能阻止這魔鬼不把他無情地拉走的力量不是來自害怕的時候才是真實的人;這一切只是為了一塊石頭,而這塊石頭本來無須這樣大,用3塊或者10塊較小的石頭同樣也能建造那個陽台,只不過那樣我們就不能驕傲地稟報陛下,這只是一塊石頭,在前往其他廳之前也不能驕傲地告訴參觀者,這是僅用一塊石頭建造的;正是這些或其他愚蠢的驕傲使世人普遍遭到欺騙,讓民族的或個人的胡說人道廣泛傳播,寫人教科書並載入史冊,例如,馬芙拉修道院歸功於唐·若奧五世,他許了願,如果生下一個兒子他便修建修道院;這裏的600個男人都沒有使王後生兒子,卻在受苦受難地還願,請原諒,這聲音不符合當時時代潮流。
如果道路往下直通谷地,那麼一切就簡單多了,只不過是個轉換方法的遊戲,也許是個開心的遊戲,只消放開或者拉住這個石頭蠢物就是了;用繩索把它纏緊,在向下的衝力未變得不能駕馭時讓它往下滑動,及時阻止它衝下谷地,免得軋傷那些來不及解下套在身上的繩索的人們。但是,有彎道就是一場場噩夢了。在平坦的路上,前面已經說過,靠的是牛,用幾頭牛在車前頭朝一邊拉,不論彎路長短都能把車拉正過來。這只是個需要耐心的工作,經多次重複已成了家常便飯,再勞累也不過是把牛卸下來,套上,再卸下來,套上,人們只是喊叫幾聲而已。而現在,遇上了彎道和斜坡魔鬼般地結合在一起,他們就要瘋狂地吼叫了,並且這種情況多次出現;但是,這時吼叫意味着耗費氣力,而他們的氣力已經不多了。最好是先研究一下該怎麼辦,留待喊叫能叫人鬆一口氣的時候再喊叫。車下到了彎路,盡量靠在其內側;在這一側的車輪前放上墊物,但這墊物既不能結實到阻擋住整個車的地步,也沒有不結實到被車的重量壓碎的程度;如果你認為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困難,那是因為你沒有把這塊巨石從佩洛·比捏羅運到馬芙拉,而是僅僅坐着觀看,或者只是從本書的時間和地點遠遠眺望。車這樣險象環生地卡住之後,可能像魔鬼一樣心血來潮地一動不動,如同所有的車輪都針進地里,最常見的就是這種情況。只有彎路向外邊傾斜、地上摩擦力極小、坡度又很合適等各種條件均好的時候,平台才毫不困難地聽從其後面向一側的作用力的使喚,或者在出現更大奇迹的時候平台本身靠唯一的支點向前挪動。通常並不如此,而是需要在最適當的地方、在非常準確的時刻使用巨大的力量,使其不致動作大大而一發不可收拾,或者上帝開恩,施以小惠,要求重新向相反的方向作艱苦的努力,用槓桿撬4個後輪,設法使車向彎路內側移動,哪怕是半作也好,拉繩子的人們幫着朝同一方向找;一片混亂的喧鬧,在外側用槓桿橇的人置身於密密麻麻、綳得像刀刃一樣的纜繩之中,拉繩索的人有時往山坡下面排開,滑倒或者滾到地上的事並不鮮見,不過暫時還沒有出現什麼大事故。車終於讓步了,移動了一兩柞,但在整個操作過程中前邊外側的輪子一直不停地放上和撤下墊物,以防止在其中的某個時刻、在其懸空或者沒有支撐物的那一秒鐘有失去控制的危險,而這時穩住車的人手不夠,因為大多數人在這一系列亂糟糟的操作中沒有活動的空間。魔鬼正在這谷地上方觀看,對自己的善良和慈悲感到驚愕,他從來不曾想到在他的地獄裏實施這樣的酷刑。
放輪墊的人當中有一個就是弗郎西斯科·馬爾克斯。他已經證明了自己靈巧幹練,一個危險的彎道,兩個非常危險,3個比所有的都更加糟糕,4個非讓我們瘋了不可;每個彎道都要做20次;他意識到自己幹得漂亮,莫非他沒有想念妻子,每件事有每件事的時間,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車輪上,現在它開始動了,必須擋住,不能太早,太早了後面的夥伴們會白費力氣;不能太晚,太晚了車速就會增大,衝過墊物。現在發生的正是這種情況。也許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走了神,要麼是用前臂擦了擦額上的汗水,要麼是終於想起了妻子,從這高處望了望他的會榮依羅斯鎮,輪墊從手中滑出去了,而且偏偏是在平台往下滑動的時刻,究竟是怎麼回事誰也不知道,反正是他的身體被壓在車子下面,第一個輪子在上面軋過去了,我們還記得,僅巨石就有兩千阿羅巴重。人們說禍不單行,事實也往往如此,我們也會這麼說,但這一次差遣災禍者認為死一個人就夠了。車本來會莽莽撞撞地衝下山坡,不料卻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住了。輪子陷進了路上的一個坑裏,獲救並不一定在應當遇到的地方。
人們把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從車底下拖了出來。車輪從他的肚子上軋過去,內臟和骨頭成了一團漿,下肢差一點兒脫離軀幹,我們這裏指的是他的左腿和右腿,至於另外一條,就中間那一條,不肯安生的那一條,為了它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走了那麼多路的那一條,已經蹤影全無,連一塊肉皮都不見了。人們抬來一副棺材,把屍體用床單裹起來放在上邊,床單馬上被血浸濕了;兩個人抓起始桿,另外兩個人和他們一起走,準備替換,這4個人將告訴未亡人,我們把你男人抬回來了,而那女人此時正把頭探出窗口望着丈夫所在的山,對孩子們說,你們父親今天晚上在家裏睡覺。
巨石運到了谷底,一對對牛又卸了套。也許降下災禍者後悔頭一次太小氣,於是平台走歪了,撞着了一塊突出的石頭,把兩頭牲口擠在陡峭的山坡上,牲口的腿斷了。必須用斧頭把它們砍碎;消息傳開后,舍茶依羅斯的居民們都來領施捨,就地把牛剝了皮,把肉一塊一塊切下來,牛血在路上流成一道道小溪,直到把連在骨頭上的肉剔完之前,士兵們用刀柄驅趕也無濟於事,車照樣不能動彈。天黑下來,人們就地紮營,有的還在路上邊,有的分散在小河邊上。監工處官員和幾個助手到有房子的地方去睡覺,其他人照舊用被單一裹,因為歷盡艱難到了地底下而精疲力竭,由於自己還活着而心驚膽戰,所有人都難以入睡,害怕就這樣死去。與弗朗西斯科友情最深的幾個人前去為他守靈,巴爾塔薩爾,小個子若澤,曼努埃爾·米里奧,還有布拉斯,費爾米諾,伊濟德羅,奧諾弗雷,塞巴斯蒂昂,塔德烏,另外有一個前面沒有說過,名叫達米昂。他們走進屋裏,看看死者,一個男子漢怎能如此突然死去而又如此安詳呢,比睡著了還安詳,沒有噩夢,沒有痛苦;然後他們輕聲祈禱了一番;那個女人就是他的遺姨,我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宇,去問她叫什麼對這個故事也毫無用處,要說寫到了達米昂,那也是為寫而寫。明天,太陽出來以前,巨石又要重新上路了,它在舍萊依羅斯留下了一個待埋葬的人,留下了兩頭牛的肉讓人們吃。
人們沒有注意到少了什麼。車開始上坡,走得和來的時候一樣緩慢,如果上帝對人們有憐憫之心,就該創造一個像手掌一樣平的世界,人們運石頭就用不了那麼長時間。現在已經是第五天,走完山坡之後就是好路了,但總是心神不安,身體就不用說了,人們的每塊肌肉都疼,既然生來命該如此,還有誰會抱怨呢。牛群既不爭辯也不怨嘆,只是拒絕幹活,裝出拉的樣子但又不拉,唯一的辦法是把一把草送到它嘴邊,不一會兒它就像從昨天開始一直休息一樣,弓起臀部上路,讓人看着就開心。不是上坡就是下坡。這時候就把牛群分成組,一些在這裏,另一些在那裏,開始拉,唉——幄,那聲音又吼叫起來;咯咯嘈——喀,吹起號來,這是名副其實的戰場,甚至還有戰死和負傷的,在所有的不屬於同一身份的情況下,就說幾個,例如我們說4個,這是個不錯的計數方法。
下午下了一場暴雨,下得好。天黑以後又下起雨來,但沒有人詛咒。這是最明智的態度,對蒼天所做的一切都不在意,不論是下雨還是晴天,除非過了分,即使這樣也不至於發生洪水淹死所有的人,乾旱也不至於嚴重到寸草不生,連找到一根草的希望都沒有的地步。雨這樣下了一個小時,或許不到一個小時,後來烏雲飛走了,連烏雲也對人們不拿它當回事而氣惱。到處燃起黃火,有人脫得一絲不掛,在火上烤衣服,人們幾乎說這是一群異教徒,而我們知道,他們的行動最虔誠不過的了,把石頭運往聖地,把主的訓戒送到馬芙拉,個個努力向前,把信仰交給一切可能接受的人,要不是曼努埃爾·米里奧要開始講他的故事,我們會就這些人的條件沒完沒了地爭論下去,這裏還少一個聽眾,只缺我一個;你,你,我們已經發現你不在了;其他人連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是什麼人都不知道,有幾個看到了他的屍體,大部分什麼也沒有看到;不要以為600人都列隊在屍體前走過,激動地向死者作最後的致意,那都是英雄史詩上才有的事;好,現在我們開始講故事,有一天,王后從王宮消失了,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和國王丈夫及王子公主在那裏生活;早就有人啼啼咕咕,說洞中那次談話與王后們和隱士們之間的寒暄不同,更像是一個邁開舞步,另一個孔雀開屏,於是國王醋意大發,怒火中燒,立即趕往山洞,以為他的名譽受到了哈污,國王們都是這樣,他們的名譽比其他人重要,只消看一眼王冠就能明白;到了那裏,既沒有看見隱士也沒有看見王后,但這更使他怒氣衝天,因為這是兩個人私奔的跡象,於是命令軍隊在整個王國搜捕逃犯;趁他們正在搜尋,我們睡覺吧,到時間了。小個子若澤不滿地說,我從來沒有這樣聽過故事,一點兒一點兒地講;曼努埃爾·米里奧說,每天講一點兒,誰也不能一下子講全;巴爾塔薩爾心裏想,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一定會喜歡這個曼努埃爾·米里奧。
第二天是禮拜日,進行了彌撒和佈道。為了讓人們聽得更清楚,更有教益,教士到車上佈道,並且像在講道台上一樣神氣活現;這位粗心的教士沒有意識到,他正在犯最大的褻讀聖靈罪,用涼鞋污辱了這塊祭壇石頭,還有,這塊石頭曾接受無辜的鮮血祭奠,用舍萊依羅斯那個人的鮮血祭奠,他有兒女妻子,在隊伍走出佩洛·比捏羅以前就失去了雙腳;另外還有那兩頭牛,我們不應當忘記那兩頭牛,至少那些曾經去搶牛肉、這個禮拜天飯食有所改善的居民們不會忘記。教士開始佈道,像所有佈道者都有的開場白一樣,他說,親愛的孩子們,聖母和聖子在高高的天上看着我們,我們的保護神聖徒安東尼奧也在高高的天上望着我們,為了他,我們把這塊巨石運往馬芙拉鎮,不錯,巨石很重,但是,你們的罪孽更深重得多;願你們心中想着自己的罪孽而又不感到沉重,所以你們要把運輸這塊巨石視為贖罪;熱誠的奉獻,獨一無二的贖罪;奇特的奉獻,因為不僅按照合同向你們支付薪水,而且以上天的寬恕酬答你們,因為正如我所說的,把這塊巨石運到馬芙拉是一項神聖的工程,不亞於當年十字軍士兵出發去解放聖地,你們應當知道,所有在那裏戰死的人今天都享受着永生,前天死去的你們那個夥伴也和他們在一起望着我主的面容;他死在星期五,這是個難得的日子,毫無疑問他沒有懺悔使死,懺悔神父沒有來得及趕到他床前,你去了他已經死了,但是,他因為是十字軍士兵而靈魂得救了,正如在馬芙拉的醫院死去或者從牆上掉下來摔死的人都獲救了一樣,但犯了不可補贖的罪孽,患可恥的病症死去的除外;蒼天非常仁慈,甚至向在械鬥中被砍死的人敞開天堂的大門,你們經常參與此類械鬥,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虔誠而又如此不守秩序的人;去吧,工程仍在進行,上帝給我們以耐心,給你們以力氣,給國王以錢財,這座修道院對於強化秩序和讓更多的人信仰我主十分必要。阿門!佈道完畢,教士回到地上;由於是禮拜天,守瞻禮日,沒有事情可做,一些人去懺悔,另一些人去吃聖餐,不能所有人都去,除非出現奇迹,聖餅成倍增加,否則保存的聖餅是絕對不夠用的,而奇迹沒有發生。傍晚時分出現了一起騷亂,5個十字軍士兵參與,小事一樁,沒有發展到值得敘述一番的程度,只不過是拳打腳踢,鼻子流點血。如果他們死去,會馬上直接進天堂。
這天夜裏曼努埃爾·米里奧把故事講完了。“七個太陽”問他,國王的士兵們最後是不是抓到了王后和隱士;他回答說,沒有抓到,找遍了整個王國,挨家挨戶搜查,還是沒有找到;說完,他不再吱聲。小個子若澤問,講了幾乎一個禮拜,到頭來就是這麼個故事呀;曼努埃爾·米里奧回答說,隱士不再是隱士,王后不再是王后,但沒有弄清隱士是否成了男人,王后是否得以成為女人,我本人認為他們辦不到,否則一定會被人發現。如果有一天發生這種事,不會不鬧得沸沸揚揚。不過這兩個人不會了,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他們不可能還活着,兩個人中誰也不可能還活着;既然人死了,故事也就完了。巴爾塔薩爾用鐵鉤敲了敲身邊的一塊小石頭。小個子若澤燒了撓鬍子拉碴的下巴,問道,一個趕牛人怎樣才能變成男人呢;我不知道。“七個太陽”把鵝卵石扔進火堆,然後說,也許飛起來就能變成男人。
他們又在路上睡了一夜。從佩洛·比涅羅到馬芙拉用了整整8天。走進工地的時候他們像打了敗仗的士兵一樣,個個蓬頭垢面,衣衫檻樓,身無分文。所有的人都驚嘆巨石的體積,這麼大呀。但巴爾塔薩爾望着修道院嘟嚷了一聲,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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