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作完彌撒回來,人們坐在廚房屋檐下面。天上偶爾出太陽,但下着蒙蒙小雨,秋天來得早,伊內斯·安托尼婭對兒子說,別在那兒了,會把你淋濕的,但孩子裝作沒有聽見,那時候男孩子們已經有這個習慣,有的還明目張胆地頂撞大人呢;伊內斯·安托尼她說了一次便不再堅持了,既然3個月前小兒子死了,現在何必要訓斥這個兒子呢,讓他在那兒玩吧,你看他玩得那樣開心,赤着腳站在院子裏的水坑裏,但願聖母保佑他不得置他弟弟於死地的天花。阿爾瓦羅·迪約戈說,我已經答應,到王宮修道院工地幹活,剛才他們就是正在談論這個話題,做母親的一直想着死去的兒子,這樣可以分散她的心思;還好,心理負擔不會太重,不致於像瑪爾塔·馬麗婭的痛苦那樣無法忍受;瑪爾塔·馬麗婭那頑固的肚子疼像被劍刺穿了一樣,如同人們所說的劍刺穿了聖母的心臟,為什麼是心臟呢,孩子是在肚子裏生的,肚子是生命的火爐;要是不勞動,生命靠什麼養活呢,所以阿爾瓦羅·迪約戈才這樣高興,這麼大的修道院是一項需要許多人於許多年的工程,會石匠手藝的人一日三餐有了保障,日工資300雷依斯,繁忙季節500雷依斯;喂,巴爾塔薩爾,你怎麼決定返回里斯本呢,這可不對,因為這裏不是沒有活可干;有那麼多人可以挑選,他們不會要殘廢人吧;有這個鉤子,別人乾的活你都能幹;要說你的話不是單單為了安慰我,我可以說確實幹得了,但我們必須回里斯本去,對吧,布里蒙達;布里蒙達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點了點頭。若奧·弗朗西斯科老人在埋頭編一根皮經繩,聽到了他們在說話,但究竟說些什麼卻沒有注意;他知道兒子要走,就在這幾個星期,為此心裏不大痛快,在外邊打了那麼多年仗,現在又要走;這一去再回來的時候連右手也沒有了,太愛兒子,竟然想到了這種事。布里蒙達站起來,穿過場院到地里去了,在山坡上的橄欖樹下往上走,橄欖林一直延伸到山上的工程界樁,雨後休閑地鬆軟,她的木底鞋陷進土裏,要是光着腳的話,即便踩在尖尖的石頭上也不在乎,既然她今天上午幹了那些驚心動魄的事,這點疼痛還能算得上什麼呢;她沒有吃東西便走近聖餐桌,裝作像往常一樣沒有起床時已經吃了麵包,往常她必須那樣,但今天卻沒有吃,起床后一直低着頭,在家裏顯出一副內疚和虔誠的神態,帶着同樣的表情走進教堂參加聖事,彷彿上帝就在眼前一樣匍匐在地,聽佈道時也沒有抬頭,看樣子講道台上落下來的關於地獄的種種威脅嚇破了她的膽,最後去接聖餐時終於睜開眼看了。這些年來,自從顯露出自己的天賦功能開始,她總是胃裏有了食品之後才懷着負罪的心情吃聖餐;今天,她沒有告訴巴爾塔薩爾便決定空着肚子去教堂,不是為了迎接上帝,而是為了看上帝,如果上帝在那裏的話。
她坐在一棵橄欖樹凸起的根部,從這裏可以看到大海,海水和地平線模糊不清,肯定是那裏在下大雨,這時候布里蒙達淚水盈眶,隨着一聲深深的抽泣肩膀顫抖了一下;巴爾塔薩爾走過去,她沒有聽見;他摸了摸她的腦袋,你在領聖餅的時候看到了什麼;她終於沒有再對他隱瞞下去;既然兩個人在一起睡覺,每天夜裏都互有要求,在同一張床上,或者說,即使不是天天夜裏,畢竟6年來一直過着夫妻生活,怎能隱瞞得了呢;我看見了一團密雲,她回答說。巴爾塔薩爾坐到沒有犁過的地上,那裏有些乾枯的野草,但被雨水打濕了,不過這些平民百姓不嬌氣,隨便在什麼地方都能坐下或者睡覺,當然對一個男人來說把頭偎在女人懷裏會更好;看到雨水把整個世界淹了,沒有辦法,我才到這裏來了。布里蒙達說,我本指望看到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或者在天國復活的耶穌,卻看到了一團密雲;不要再想你看到的東西了;想,怎能不想呢,因為聖餅裏邊是人體內的東西,那麼宗教究竟是什麼呢?要是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在這裏就好了,或許他能解釋這個奧秘;也許他也解釋不了,也許並不是一切都可以解釋,誰知道呢;剛說完這句話,雨突然下大了,這表示剛才說得對還是表示說得不對呢;現在天空烏雲密佈,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棵樹下,懷中沒有抱著兒子,這莫不是那些場面的再現吧;地點不同,時間也不同,也不是這棵樹,但我們可以說,雨水確實能使皮膚涼爽,能讓土地濕潤;生活太好也能致死;不過從開始有世界之日起我們對這一切習以為常;和緩的風可以用來磨糧食,但惡風能撕碎風車上的帆。生與死之間,布里蒙達說,生與死之間有一團密雲。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在科英布拉安頓好之後馬上就寫信回來,只是說他到了,很好,但現在又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有內容,讓他們去里斯本,越早越好,一旦研究工作稍微輕鬆一點他便去看望他們,再說,他必須到王宮履行宗教義務,到那時就可以對他們進行的偉大工程提供指導。現在請你們告訴我,我們那意志的事進展如何,問話的口氣清白無辜,似乎問的是他們自己的意志,其實是別人的意志,是那些失去意志的人們的意志,而且提問時並不指望得到回答,就如同在戰爭中一樣,上尉親自高喊或者命令軍號替他說,前進,他並不等待士兵們與他商量或者回答他的話:我們前進,我們不前進,不要去了;而是必須毫不遲疑地沖向前去,否則就會被送上軍事法庭;下星期就啟程,巴爾塔薩爾宣佈;到頭來還是過了兩個月,因為在馬芙拉開始流傳一個消息,後來經教區長在佈道時證實,說國王將到這裏來為工程奠基,國王要用御手放上第一塊石頭。起初說是在10月幾日,但雖然有6百人幹活,雖然進行了多次爆炸,空中每天時時刻刻響聲不斷,還是來不及把地基挖到應有的深度,於是改在11月份,11月中旬,再往後就不行了,那時就是冬天了,總不能讓國王在泥水及膝的地上走。但願陛下駕臨,讓馬芙拉鎮開始它光榮的日子,讓它的居民把雙手舉到空中,讓他們凡夫俗子的眼睛看一看一位國王有多麼偉大,國王是至高天上的君主,有他我們現在才享受這天堂的前廳,但不願意到天國居住,越晚去越好,死了不如活着好。等看過慶典活動以後再啟程,巴爾塔薩爾下了決心。
阿爾瓦羅·迪約戈已經被僱用,暫時切割從佩洛·比涅羅運來的石頭,這些大石頭是用套10對或20對牛的車拉來的,另一些工人則用石工錘切另一種粗石,這種石頭將用作地基,地基深近6公尺,公尺是我們今天的說法,當時一切都以“柞”丈量,他們仍然用“詐”來量人的身高,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例如“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比唐·若奧五世長得高,但他不是國王;阿爾瓦羅·迪約戈身材不算苗條,是個粗工種的石匠,正在用鎚子敲打石頭,粗磨石面,但他以後乾的活要比這種活高級,在幫助別人把石塊壘起來以後將成為石雕工匠;用鉛錘線壘起這堵直直的牆是為王室工作,不是那種靠木板和釘子乾的活計,就像那些木工們一樣,他們正在造那個木頭教堂,國王來的時候在那個教堂里舉行祝福和開工儀式。那個教堂由又高又粗的桅杆支撐,桅杆按地基形狀排列,即和永久性的修道院周長相同,屋頂是船帆模樣,帆布上繪着十字架;不錯,這是一座臨時性的木製教堂,但它以宏偉的氣勢宣告,石頭修道院將在此處興建;為了觀看這些準備工作,馬芙拉鎮的居民們撇下了手頭的急事和田地里的活計,與現在剛剛開始建造、即將在維拉山頂矗立起來的巨大工程相比,他們的所有活計都顯得做不足道了。有的人更有理由這樣,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就是這種情況,他們帶着外甥去看他父親;正是晚飯時間,伊內斯·安托尼婭送來了炒甘藍和一塊肥肉,要是老人們也來的話就是一家全在這裏了;如果我們不知道這是因為國王得了兒子許下願才建造這項工程,就會以為這一切都是為了讓眾信徒進香,是眾人在還願,每個人還各自的願;誰也不能把兒子再還給我了,伊內斯·安托尼婭心裏想,她幾乎對在一塊塊巨石中間玩耍的這個兒子產生了一種怨恨的心理。
幾天以前出了一樁奇迹,海上來的一陣狂風摧毀了地上的木製教堂,桅杆、木板、橫樑、托梁和帆布一片狼藉,好像風魔巨人亞達馬斯托爾在作怪;若果真是亞達馬斯托爾作怪,那就是因為人們繞過了他的好望角,因為我們的工程冒犯了他;有人嚇得魂不附體,稱這場暴風為奇迹;既然是一場毀壞,本應當給它起個別的名字;人們知道,國王來到馬芙拉並得知這一情況之後,立即開始發放金幣,他發放金幣和我們講述這個過程一樣易如反掌,因為工程官員們在兩天當中又把一切重新建造好了,於是發放的金幣就成倍增加,多發放金幣比多發放麵包要好得多。國王是位有先見之明的君主,不論到什麼地方都隨身帶着盛金幣的大箱子,以防出現這樣或者那樣的風暴。
奠基儀式之日終於來到了,唐·若奧五世在侯爵府過夜,門口由馬芙拉衛隊長率領一連士兵把守,巴爾塔薩爾不想失去機會,前去找軍人說話,但毫無用處,誰也不認識他,他想幹什麼呢,在和平時期談論戰爭,真是不識時務;夥計,不要給我擋住大門,過一會兒國王就要出來;聽了這句話,巴爾塔薩爾朝維拉山上走去,布里蒙達和他一起去;他們還算有運氣,得以走進教堂,這裏並非人人都能進去;教堂裏面讓人眼花絛亂,紅黃兩色塔夫綢糊頂,並且色調各異,側麵糊的是豪華的法國亞拉斯緞,按照真正的教堂開了必要的門窗,一切都完全相符,門窗上都掛着淡紅色的緞簾,並飾以金銀絲帶和流蘇。國王來到以後頭一眼便會看到正面的三座大門,上面是一幅聖徒彼得和約翰在耶路撒冷教堂門口為向其行乞的叫化子治病的畫,暗指希望這裏會產生其他奇迹,但任何奇迹都不如上面說的金幣那樣叮噹作響;關於圖畫,還有另一幅畫的是聖徒安東尼奧,這座修道院就是按照國王個人的意願為他而建的,若不馬上把這一點說明恐怕人們會忘記,這畢竟是6年以前發生的事了。教堂裏邊,前面已經說過,裝飾非常豪華,絕不像後天就要拆除的木棚。四福音書那邊,就是說,面對祭壇的人左手那一邊,不說主祭壇是因為只有一個祭壇;這樣詳加說明大概不會失之於羅唆,因為是為了讓我們明白,而我們是些昏然無知的人;這樣不厭其煩地描寫細枝末節還因為,在宗教信仰及其科學之後出現的一定是無信仰的時代及其完全不同的科學,誰能知道將來什麼人讀這本書呢;在四福音書那邊的6層台階上有一條以貴重的白色綢鍛裝飾的長椅,長椅上方有天蓋遮擋;對面,即祭壇右側,有另一條長椅,這條長椅下只有3層台階而不是6層,並且沒有天蓋,使前者顯得稍高一些,依此類推,使人們對差別一目了然,後者是身份較低的人的座位。這裏放着唐·托馬斯·德·阿爾梅達要穿的祭把法衣和舉行聖事使用的許多銀器,這一切表明正在走進來的君主偉大得無以倫比。教堂內應有盡有,十字架左邊為音樂家們搭起了唱詩台,唱詩台覆蓋著淡紅緞子。上面的管風琴在適當的時候演奏;那邊還有專為受俸牧師們準備的長凳,右邊則是觀禮台,唐·若奧五世正朝那裏走去,他將在那裏觀看整個儀式,貴族和其他要人坐在下面的凳子上。地板上撒了一層燈心革和香蒲,上面鋪上綠色的布;由此看來,葡萄牙人以紅綠兩色的喜好由來已久,成立共和國以後國旗也是這兩種顏色。
第一天舉行了祭十字架儀式,木十字架非常大,有5米高,活像個巨人、亞達馬斯托爾或者別的什麼人,也許像上帝那樣大;眾人站在十字架前都在胸前划十字,尤其是國王,女信徒們還淚流滿面;祭把儀式結束以後,4位神職人員把十字架抬起來,每人抬一個角,插在特意準備的一塊石頭上,但這塊石頭不是阿爾瓦羅·迪約戈切割的,中間有一個洞,把十字架的底腳插到裏面,儘管十字架是神的象徵,要是沒有東西夾住是站不住的,這與人相反,人即使沒有腿也能站直,問題在於我們想不想站立。管風琴彈出優場的樂曲,樂師們吹起笛子,唱詩班唱起來;因為教堂容納不下,沒有進去或者身上太臟而不能進去的人們和那些來自鎮上及其附近地區未獲准進去的人們都留在聖殿外邊。只能聽聽對唱讚美詩和聖詩的迴音了,第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啊,第二天,海上來的一陣狂風搖撼着整座木製建築物,人們又受了一次驚嚇,但風終於過去了;啊,第二天,人們又高聲歡呼,備受恩寵的1717年的11月17日,場地上舉行的盛典更加壯觀;早晨7點,寒氣襲人,附近各教區的主教率領其神職人員以及眾多的百姓已經聚集到這裏,很可能正因為如此,在以後的幾個世紀黑人們還常常談論這一天,報刊上也常常提到這一天。8點半鐘,國王駕到,他已經吃過巧克力,是侯爵親手送上去的;這時候遊行隊伍排好了,前頭是74名聖方濟各會會主,隨後是當地神職人員、主教十字架、6位身披綠紫色斗篷的樂師、穿白色法衣的小教堂神父、不計其數的各教派教士;有一塊空地是為後來的人們留下的,他們是身穿白色或繡花法存的受俸牧師,每位牧師前頭都有高貴的傭人為其提着法衣,以免拖在地上;他們後面是大主教,他身穿珍貴的祭掃法衣,頭戴大主教法冠,這頂法冠更加昂貴,鑲着巴西寶石;再後邊是國王和王室成員、本地法官和市議員、區地方法官和許多平民,如果計數的人沒有數錯的話總共有3000多人;這一切都是為了區區一塊石頭,為了這塊石頭天下的要人都聚集到這裏,鼓號聲驚天動地;還有騎兵和步兵,還有德國衛隊,許許多多平民百姓,馬芙拉鎮從來沒有見識過如此壯觀的人山人海場面,但教堂里容納不下這麼多人,大人物們進去了,小人物們當中只有那些善於取悅於人者才得以進入,因為事前士兵們已經大聲宣告了規則;這是上午發生的事,狂風已經停止,只剩下這個季節特有的清涼的微風撩動旗幟和女人們的裙子,但人們心中燃燒着純潔的虔誠,靈魂沸騰若狂;如果說有的人精疲力盡,那是因為他們的意志要脫離軀體,布里蒙達來了,這些意志不會走失,也不會升上星際。
先向主基石進行祭拜,接着是輔基石和一個斑紋大理石匣,這三件東西最後都要理進地基;隨後用異架抬着開始遊行,石匣里裝着當時的錢:金幣、銀幣和銅幣,裝着幾個勳章:金質、銀質和銅質勳章,還有寫着還願書的羊皮紙;遊行隊伍轉了整整一圈讓人們觀看,所到之處人們都雙膝跪下;他們總是有下跪的原因的,一會兒是十字架,一會兒是大主教,一會兒是國王,一會兒是眾修士,一會兒是受俸牧師們,乾脆他們就一直跪着,我們完全可以說,許多人都在跪着。國王、大主教和幾個隨從終於向放置3件石器的地方走去了,他們沿着一個兩米多寬、有30級的梯子下去,30級的梯子或許是標誌着30種錢幣。大主教在幾位受俸牧師幫助下拿着主基石,另幾個受俸牧師拿着輔基石和斑紋大理石匣,後面是國王和西斯特爾教團會長,作為施主,他應當拿着盛錢的匣子。
國王就這樣下了30級梯子,到了地裏邊,看來像與世界告別;要不是由於有祝福、無袖法衣和祈禱顯得大不相同,倒是像下地獄的樣子;要是這坑裏的高牆倒塌了可怎麼得了;啊,陛下不要害怕,我們用巴西優質木材支撐這些牆壁,這裏有一個包着淺紅色天鵝絨的凳子,在民族和國家禮儀中這種顏色用得極多,隨着時間的推移以後我們會看到,劇院的幕布也要用紅色的;凳子上放着一個裝滿聖水的桶,還有兩把掃帚,掃帚把上纏着綢緞和銀線繩;我是工長,把這桶石灰倒進去,陛下用這把銀制石匠的勺,請原諒,是石匠用的銀勺,如果石匠用銀勺的話,陛下用這把勺把石灰推一推,不過在這之前要先把掃帚在聖水裏蘸濕,在石灰上灑一酒;現在好了,你們幫我把主基石放下去,不過要由陛下用手最後摸一摸這基石,好,請再摸一下,讓所有的人都看見;陛下可以上去了,小心不要掉下來,這座修道院剩下的部分讓我們來建吧;現在可以放下另外兩塊石頭了,主基石兩頭各放一塊,貴族們再拿來12塊,從有使徒們以來12就是個幸運數字;把石灰桶放在銀制籃子裏,把主基石和其他石頭之間的縫填嚴實;當地煥爵學着石匠助手的樣子把石灰桶放在頭上頂着以表示他的虔誠,因為當年沒有機會幫助耶穌扛着十字架;他把石灰倒出來,一定累得很,但此舉會產生不錯的效果;可是,先生,這不是生石灰,而是熟石灰,沒有生命;和意志一樣,布里蒙達會這樣說。
國王啟程返回王宮后的第二天,沒有風的幫助那教堂便倒下了,只有上帝下了場雨助了一臂之力;木板和桅杆放到了一邊,王室不再需要,派別的用場,例如做腳手架,或者行軍床,或者船上的寢艙,或者飯桌,或者木拖鞋底;布、塔夫綢和緞子,以及船帆,每一樣東西重新用於原來的用途,白銀送回金庫,貴族們回去過貴族生活,管風琴去演奏其他樂曲;歌唱家和士兵們到別的儀式里去放光彩,只有聖方濟各會會士們瞪大眼睛,警惕地望着那塊鑿了孔的石頭,那5米高的木頭十字架。人們又下到淋濕了的坑裏,因為並非所有的地方都挖到了所要求的深度,陛下沒有全看;在上篷車回王宮時他只是委婉地說,現在你們要從速辦這件事,這是我6年前許下的願,我可不想讓聖方濟各會員們整天價糾纏,所以我們的修道院工程延誤不會因為缺錢,需要多少儘管花。在里斯本,會計官會對國王說,但願陛下知道馬芙拉修道院開工儀式花了多少錢,說個整數吧,是20萬克魯和多;國王回答說,記在帳本上;他這樣說是因為他們的工程才剛剛開始,總有一天我們會問,它究竟用了多少錢;誰也算不出究竟多少錢,既無發票又無收據,還沒有進口登記冊,死亡和痛苦就更不用說了,因為這些都不值錢。
一個星期以後,天晴了,“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和“七個月亮”布里蒙達啟程前往裏斯本,生活當中每個人有自己的事做,這些人留在這裏壘牆,我們要用藤條、鐵絲和鐵片編織;還要收集意志,為的是用這一切東西飛起來;人無生沒有翅膀,無生沒有翅膀卻想法長出翅膀是最壯麗的了;在頭腦上我們做到了;既然我們已經長出了頭腦,也一定能長出翅膀;再見吧,媽媽;再見吧,爸爸。他們只說了聲再見,沒有再多一句話;一方再也想不出什麼可說,即使說出來另一方也不懂;但是,時間過後總會有人設想這些事本來是可以說出來的,或者可以言不由衷地說幾句,言不由衷的話可能變得比真實情況更加真實,即使難以用別的話替代這些話時也是這樣,比如瑪爾塔·馬麗娜說,再見吧,可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確定,這句話成了終極真理,修道院的牆壘出地面還不到一米,瑪爾塔·馬麗妞就入土了。於是,吉奧·弗朗西斯科一下子蒼老了兩倍,坐在廚房屋檐下,目光虛無,就像現在這樣,看著兒子巴爾塔薩爾和女兒布里蒙達離去,布里蒙達應當是兒媳,只能叫兒媳,可當時身邊還有瑪爾塔·馬麗姬,不錯,那時她已經精神恍愧,一隻腳踏到了對岸,兩隻手在肚子上叉着,她的肚子裏曾經產生生命,現在產生的卻是死亡。兒女們都是從她的肚子裏生出來的,有幾個是出生以後死的,活了兩個,現在這一個生不出來了,她的死期到了;看不見他們了,我們回屋裏去吧,若奧·弗朗西斯科說。
時值12月,晝短夜長,陰天的時候天黑得更早,所以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要在路上睡覺,住在莫雷萊納的一間草房裏,他們說從馬芙拉來,到里斯本去,房主看他們都是正派人,借給了他們一條毯子禦寒,人與人之間的信賴可以達到這種程度。找們已經知道,這兩個人的靈魂、肉體和意志都相愛着,但是,他們躺下以後意志和靈魂從旁觀看他們肉體的歡樂,或者緊緊附在肉體上參與這種歡樂;難以知道它們的哪一部分參與哪一部分的歡樂,難以知道當布里蒙達撩起裙子、巴爾塔薩爾脫下褲權的時候靈魂失去了什麼或得到了什麼,難以知道當兩個人端着粗氣呻吟的時候意志得到了什麼或者失去了什麼,難以知道當巴爾塔薩爾在布里蒙達身上休息、布里蒙達讓他休息、兩個人都休息的時候肉體成了勝利者還是戰敗者。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氣味,翻騰過的稻草的氣味,毛毯下兩個肉體的氣味,在槽里反芻的牛的氣味,從草房縫隙鑽進來的寒冷的氣味,或許還有月亮的氣味,盡人皆知月夜有另一種氣味,甚至連分不清日夜的盲人也會說,有月光;人們以為這是聖女露西姬創造的奇迹,實際上只不過是用鼻子吸氣的問題;木錯,先生們,今夜月光皎潔。
早晨,太陽還沒有出來他們就起床了。布里蒙達已經吃過麵包。她把毛毯折起來,此時她只是一個重複着亘古以來那個做法的女人,雙臂張開又合上,下顛壓住已拆好的部分,然後兩隻手往下,到其身體中間折最後一折,要是有人看到,也不會說她的奇異的視覺;如果她昨夜離開本身的軀體,就能看到在巴爾塔薩爾身子下面的自己,確實能看到,人們可以說布里蒙達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在看。房主進來的時候能看到毛毯折得整整齊齊,這是表示感謝的做法;如果他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就會問那幾頭牛,告訴我,昨天晚上這裏作彌撒了嗎,牛會毫不意外地轉過那沒有帶籠頭的腦袋;男人們總是有話可說,有時候能夠猜對,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此;兩個在這裏睡覺的人做愛和神聖的彌撒之間沒有任何區別,或者說,如果有的話,那也是彌撒失敗。
布里蒙達和巴爾塔薩爾已經上路,前往裏斯本,繞過豎著風車的山丘,天空陰着,太陽偶爾出來一下馬上又藏起來,刮的是南風,恐怕要下大雨;巴爾塔薩爾說,要是下起雨來我們可沒有地方可躲;然後抬頭望望天上的雲,黑蒙蒙一片,像一塊黑板蓋在頭上;既然意志是密雲,誰知道它們是不是附在這些雲上呢,這些雲這麼黑,這麼厚,太陽在它們後邊人們就看不見;布里蒙達回答說,但願你能看見你身體裏面的密雲;或者看到你的;或者看到我的,要是你能看到就會明白,與人身體裏面的雲相比,天上的雲就太少了。可是你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的雲,也沒有看到過你的;誰也看不見自己的意志,我發過誓絕對不看你的體內,可是,“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當你把手伸給我,當你靠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母親沒有弄錯,我不需要看你內部;如果我比你先死,我請求你看看我;你死的時候意志就離開你的肉體走了;誰知道呢。
一路上沒有下雨。只是巨大的黑色屋頂向南延伸,籠罩着里斯本,壓着地平線上的一座座山丘,彷彿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水珠,有時候大自然是個好夥伴,男人往前走,女人也往前走,這些雲對那些雲說,等他們到了家,我們就可以下雨了。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到了莊園,走進倉庫;終於開始下雨了;有幾塊房瓦破了,水從那裏滴下來,但細細的水線滴得小心翼翼,並且喝喝低語,你們平安到家了,我來了。巴爾塔薩爾走近貝殼形的飛行器,用手動一動,鐵板和鐵絲髮出吱吱的響聲,難以知道它們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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