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列別傑夫請求允許他來拜訪沃林,沃林婉言拒絕,約他在餐館裏見面。兩天前顧問已決定解僱謝爾加切夫,收回汽車,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就讓冠軍開着車兜風吧,錄音機也繼續錄,丹尼斯已百倍地賺回了自己的消費,還是讓他再干一段時間吧。

文質彬彬、外表無憂無慮的沃林來到大街上。在長期隱居生活之後他決定稍稍活動活動,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看一看來去匆匆的芸芸眾生。他已經走了一段時間,剛開始左顧右盼地尋找出租汽車和私人車,就感到肩頭被人輕輕碰了一下,回頭一看,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走在自己身邊的是阿凡提。

顧問不相信特異功能,現在卻突然悟出:存在着生物場。殺手放射着如此強大的能量波,使他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手掌,如果不是自衛,至少是與他保持一定距離。

“日安!”沃林說得聲音過大,而且使用了一個他從不使用的詞。由於慌亂,還提了個十足白痴的問題:“你在莫斯科呀?”

阿凡提本可以狠狠地嘲笑一番,但只聳了聳肩,正了正邊框厚重昂貴的眼鏡。殺手穿着時髦的風衣,雪白的襯衫上繫着領帶。誰都能準確地猜出,他剛去過理髮館,而且還不是一般人常去的那種。理髮師給他理了個漂亮的分頭,修剪了絡腮鬍子,唇髭只剩下窄窄的一條。沃林想起赫然貼在《通緝》上的列昂尼德-伊里奇-西林的照片,嘿嘿笑了一聲,說:

“真棒,活像個擁有百萬美元的富翁。”

“我就值那麼多,”阿凡提抓住沃林的胳臂肘,把他帶到自動電話跟前,“給老闆打個電話,我有話對他說。”

“不行。”沃林答道,並試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自信而堅決。

阿凡提並不威脅他,只是掏出手帕,開始仔細擦拭眼鏡,又點了點頭,冷冷地說:

“打吧,打吧。不要胡鬧。”

沃林知道,阿凡提馬上就能把他塞進電話亭里,把他宰掉。他走進電話亭,一邊撥號一邊祈求上帝讓老闆不在。但這祈禱毫無意義,上帝洞察一切。老闆答道:

“請講。”

“您好,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維奇。”

“簡單點兒,我在開會。”

阿凡提奪過話筒,揮手讓顧問滾蛋,強大的顧問便乖乖地出去了。

“喂?”老闆不快地哼了一聲。

“注意聽好,”殺手說,“我是阿凡提。今天咱們見面商量一個問題。”他一字一頓,說得平靜有力。“你考慮考慮,一小時之後我再打電話,你指定時間和地點。”他又重複一遍,“一小時之後,你指定時間和地點。”

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老闆正在啃小羊腿,大家知道,對待就餐他是很認真的。阿凡提知道這點,所以只顧自己談,並不立刻等着答覆。

假如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維奇-羅戈沃伊不懂得,何時可以並需要耍脾氣,何時要默默地忍耐,那他就永遠當不上局長,當不上代表,也當不上老闆,但他現在同意會面不是出自策略上的考慮,而是心甘情願,因為他馬上意識到,阿凡提正是他,老闆,所需要的那個人。“咱們就這樣獎賞顧問的軟弱,再把業務會見和美餐結合起來,”老闆這樣決定,現在正贊同地點着頭。老闆從容不迫地點頭基本上什麼也不表示,他邊聽邊吃的時候總帶着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對什麼都同意。

他們吃飯的這家烤羊肉館是最低檔的,即使最不講究的顧客也不願意來這兒,所以大多數餐桌都閑着。在一個角落裏一伙人邊吃邊聊,還湊錢準備下一次聚會,有個外來出差人員在耐着性子喝臭烘烘的羊肉湯。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維奇沒有發現烤羊肉館的混亂狀況:這裏的廚師做得一手好菜,而且知道給什麼人使用哪種肉和如何上菜,正是這些貌似容易卻遠非誰都能掌握的知識,決定着一個人在我國社會上的沉浮窮達。

跟老闆不同,阿凡提在人生的重要時刻從來不吃不喝。

“我看見了來莫斯科送錢的那些年輕人。一些臭狗屎,一群用膠合板做的廢物,看外表光閃閃的,一落到強者手裏,指甲一摳就掉渣兒。聖人面前不誇口,你自己知道,一有風吹草動,這種人只能當墊背的用。你的會計嚇丟了魂,沒幾天好活了。那個年輕的聰明,但你不相信他,讓他離要害遠遠的,這做得很對。你需要阿凡提,像現在人們常說的那樣,我有精品標誌。如果我失了手,無論是偵查員,還是在法庭上,都不會跟我討價還價。不做交易就不會出賣你,所以你是安全的。你可以,也應該用阿凡提,讓我在最後關頭把所有通向你的線頭全部掐斷。讓一個警察或檢察官都查不到你頭上來。我要價實在,外匯也行,白粉也行,你也不必還價,你是個聰明人,不過酬金要預付。”

“好,”老闆把裝着一座小山似的啃過的骨頭的盤子推開,喝了一杯葡萄酒,捋了捋鬍子,又重複了一遍,“好。”

不知道是說他吃得好,還是他同意殺手的話。不過他知道,同誰可以開玩笑,說模稜兩可的話,同誰必須說個一清二楚。所以老闆臉上那種酒足飯飽后的漠然不見了。他看了阿凡提一眼,說:

“我需要你,我付酬金。你住得怎麼樣?還可以等多長時間?”

“我的房子很好,四壁堅固,住着放心。”過了一會兒,阿凡提又進一步說,“可以住兩個星期。”

“用不了那麼久。我怎麼找你?”

阿凡提從衣袋裏掏出來一個博士的名片。他是個教授,一個老實人。

“他是個好人,我本不想去他家,但生活所迫,只得去。他是個獵人,我常和他圍着一堆篝火坐。你往他家打電話,假如他問起你來,就說你也是獵人。”

古羅夫坐在圖書館的閱覽廳里,讀埃德加-坡的短篇小說《被竊的信件》。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位作家能進入世界名家之列。也許是翻譯的原故,用原文讀起來是另一個樣子?沃林為什麼讀這本書,其中有某種特殊意義,抑或是他想放鬆一下,翻翻這本書當休息?

讀完小說,還了書,古羅夫走出圖書館,坐上汽車駛向體育館。古羅夫懂得埃德加-坡的意思,他回憶沃林住宅內的佈置,力圖想像出如何在具體環境中體現這個意思。自然,他首先想到了掛在書房牆上的那枝老槍。據他分析,這東西屬於十七或十八世紀。應當檢查一下,古羅夫把車停放在體育中心旁邊時這樣決定。

訓練廳里沒有活動,丹尼斯和他的五位朋友,其中有普羅霍爾和基里爾,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聽古羅夫介紹情況。他說得很慢,不時做長長的停頓,力求詳細而通俗地向沒有刑偵經驗的人們把情況講明白。

“我知道,在你們當中不習慣花言巧語,危言聳聽,談論如何如何危險。我的請求屬私人性質。現在我不是警官,不是莫斯科刑偵局的代表,我只是一個陷入複雜處境的人。誰願意幫助我,謝謝;誰想拒絕,我也沒有任何意見。”

“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攜帶武器,”古羅夫繼續說,“我指的是手槍,刀。這不是你們的武器,但鐵棒,啞鈴……”

“我們也用不着,能對付得了。”普羅霍爾插話說。看樣子,他在自己夥伴中是個頭兒。

“我相信,但我應該事先說清楚,”古羅夫說,“希望最好不要傷人,使人致殘。”

“不過,首長,這就看情況了。”一個剃光頭的老運動員說。他身體的高、寬、厚幾乎相等。古羅夫在心裏把他稱作“立方體”。“我不懂你們的條條框框,但我確切知道,如果要動手,就一下子解決問題。”

“如果你們看見他手持武器,可以來個一下子。”

“要是他兜里有槍,還要等他掏出來嗎?”

“去你媽的,先讓我說完,然後再提你的這些傻問題。”古羅夫火了。“我有言在先,我在把你們拖進一樁後果難料的複雜事件。如果你們在衝突中不夠慎重,就有可能把自己或我送進鐵窗之中。我給你們再說一遍,我是以個人身份,如果出點什麼事,如果砸了鍋……”

“拉倒吧,列夫-伊萬諾維奇,任何瞎扯總得有個終點。”普羅霍爾說,“別再給我們講規則了。你告訴我們什麼地點,什麼時間就解散吧。我家的狗還沒遛呢。”

“什麼地方,什麼時間,現在我也不知道。”古羅夫回答說。

奧爾洛夫上校回家來洗了個淋浴,颳了臉,換了內衣。最近三晝夜他只在值班室,或坐在寫字枱後面趴在胳膊上陸陸續續地睡過幾小覺。

發現了並監視着二十七伙來到首都的行動隊員。只能在同一時刻逮捕他們,因為這些散佈在偌大城市裏的青年人中間有電話聯繫。沒有竊聽他們的電話,要想這樣做,只有寫上成噸的文件后才能得到特許。誰也不確切知道這些行動隊員在等待什麼,只有古羅夫在片言隻語的情報中做出的一些推測。

專業刑偵少得可怕,奧爾洛夫上校又不能使用從特種部隊中撥給他的那些人,因為他們只適用於直接的逮捕行動。

奧爾洛夫從洗澡間出來,乾淨的襯衣,熨好的西服,閃亮的皮鞋已在等待自己的主人了。餐桌上一盤湯冒着熱氣。他吻了吻妻子的頭頂,開始喝湯。

他喝完湯又刷了一次牙,穿好衣服,向妻子眨了眨眼,道了謝,說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就下樓,坐進了汽車。

上校想:“這個廖瓦,真是個冒險家。如果從這一事件中你能活着脫身,還有肩章和黨證,我就去見將軍,讓他們把這個英雄從我身邊弄走好了,升、降、靠邊都行,只要我還能看見廖瓦-古羅夫手端茶碗或啤酒杯就行。否則,我就住進醫院,全蘇醫學科學院都只得給我開退休證明書。”

“不管怎麼說,你應該保證給我兩小時。”古羅夫對謝爾加切夫說,同時拍了一下沃爾沃閃光的車身。

“要是主人想早點回來呢?”丹尼斯問。

“馬達熄火了。”

“這不可能,”丹尼斯苦笑了一下,“這馬達不會熄火。除非用大鎚砸,或者往大樓上撞。”

“安排個小事故,找個借口停車。鑽到車輪子下面去修。”

“這他會猜出來,換坐另一輛車。”

“那就打電話搶先通知一聲。”

“好吧,希望不至於這樣。”謝爾加切夫開車接沃林去了。沃林要他去,還讓他加滿油。

古羅夫依然相信,射殺波塔波夫將軍的手槍和照片顧問就保存在自己的住宅里,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東西拿到手,現在這種可能性出現了。為了實現自己的意圖,古羅夫實施了一套連環計,其結果是尤里-彼得羅維奇-列別傑夫在顧問家已經住了一天多了:要搜查住宅,必須先進去才行。

古羅夫用暗號按響門鈴,但列別傑夫還是在門后輕輕地問了聲:

“誰?”

“尤里-彼得羅維奇,自己人。”古羅夫答道。

他事先為列別傑夫編好了解釋自己來訪的故事。不過這故事也不完全是謊言,它有一部分是真實的。

“尤里-彼得羅維奇,咱們有兩個小時,”古羅夫坐在主人的書房裏說,“咱們必須詳細討論一下您從刑事犯罪活動中脫身的計劃,要考慮到每一個細節。您陷得太深了。我制定了一個計劃,咱們用一小時討論它。現在請您去廚房,不叫您,您不要來。我必須熟悉一下某些文件。”

偵探拍了一下寫字枱,就往廚房裏送列別傑夫。

“尤里-彼得羅維奇,您童年時不喜歡偷看吧?不?我建議,在您現在這把年紀也不要學,沒什麼意思,說定啦?”

“您的行為基本上像一個並不高明的強盜。”列別傑夫嘟嘟噥噥地說。

“那麼我走?”古羅夫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好吧,好吧,連說一句話都不行了。”列別傑夫沉重地嘆了口氣。

“那就讓您的大腦研究研究,解決下一個問題吧,”古羅夫說,“我是偵探,不是神甫,我不習慣無私地幫助他人。您想一想,為了您的生命和自由,您用什麼來報答我。我可是既保護您防備您自己的朋友,又防備我的上級呀。”

古羅夫這樣講,委婉點說,並不使他感到滿足。他簡直不得不用這個人所能理解的語言同他交談,陳述這個人習慣接受的理由。對於他們來說,世界上只存在基於個人私利的買賣和交換,別的動機,更不用說利他主義了,都是多餘的,所以人總想得到超過自己應得到的額外的東西。

“我給您的還少嗎?”列別傑夫病態地皺起了眉頭。“我成了告密者,而且還為您去討價還價。”

“不少了,”古羅夫答道,“比我期待的還要多,主要是您供出了老闆,即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維奇-羅戈沃伊。”

“我?羅戈沃伊?”尤里-彼得羅維奇抓住胸口向後退了幾步,“沒有的事……沒有,列夫-伊萬諾維奇,蒼天在上,別作孽了吧!”

正是由於尤里-彼得羅維奇-列別傑夫的罪過,安塔澤少校遭到了毀滅,邁婭服毒自殺,雖然他們是罪犯,但也是人呀!阿爾喬緬科和克魯日涅夫也被殺害了。這些遭遇和死亡似乎早已成為往事,現在古羅夫面前站着一個面色慘白、顫慄不止的人,一個原本“為幸福而生,就像飛鳥為飛翔而生一樣”的人。有義務捍衛人的生命和尊嚴的古羅夫中校從心理上擊潰了他,壓碎了他的人格。

“可能我錯了,”古羅夫冷漠地說,“是我夢見了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維奇-羅戈沃伊。實質不在這裏。我要救您,而您要把所有的人都交給我,說出您知道的和猜到的一切。暫時您先去煮咖啡,準備您的自白,我則要看看咱們主人的文件。”

偵探出去了,只剩下尤里-彼得羅維奇單獨面對自己的憂思。他,一個金融巨子,多年來一直是人們的主宰,被他親自挑選的、最忠誠的人們所簇擁,如今只剩下孑然一身,還陷入了老闆和顧問的控制之中,如何落到了這步田地呢?現在這個普普通通的民警也死死地抓住了他。“我出賣了自己人,出賣了沃洛佳-阿爾喬緬科和廖尼亞-克魯日涅夫。因為沒有別的出路,我面臨的問題很單純:不是他們,就是我。”列別傑夫想,“但我沒有,也不能說出羅戈沃伊這個姓。可偵探什麼都知道了,現在怎麼辦?我掌握在他手中。不過,檢察官也比阿凡提或某個穿皮衣服、總是嚼個不停、瞪着一雙魚眼睛的青年人強。”

古羅夫回來的時候,列別傑夫煮好的咖啡早就涼了。尤里-彼得羅維奇看了他一眼,知道偵探受到了挫折,沒找到要找的東西。雖然古羅夫的舉止還跟往常一樣,目光坦然而略帶譏諷,但這騙不過老狐狸。偵探走進來,想開個玩笑,但忍住了。他端起咖啡杯喝了幾口,沒嫌咖啡涼和沒加糖,眼睛長時間望着窗外,雖然在那兒他什麼也不能看到。古羅夫撲空了,這很明顯。也許這對尤里-彼得羅維奇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魯斯蘭可能快回來了。”他猶猶豫豫地說。

“不能,”古羅夫掏出記事本,寫了幾個字和一個電話號碼,把紙條交給列別傑夫,“您蹲在這裏等我的命令。如果沃林把您從這兒趕出去,打電話告訴一聲,會有人把您揀起來。”

“我又不是皮箱!”列別傑夫氣憤地說。

古羅夫對這句話未作反應,繼續平靜而淡漠地說:

“毒品的事您當然一無所知。您要把收到的現金交給誰?什麼時候?還有,一共給您運來了多少盧布?”

“我沒點數,反正要超過一億盧布,”列別傑夫回答說,“這些盧布也許已經運走了,也許在最近一晝夜之內運走。”

“送盧布來的打手們還等什麼,為什麼不走?”古羅夫問。

“希望收到外匯。”

“您怎麼煮成了這樣的破玩意兒?”古羅夫推開了咖啡杯。“好吧,我答應了,現在來解決您的問題吧。”

古羅夫講了很久,不時還重複一下,列別傑夫終於忍不住打斷他說:

“我又不是低能兒,早就明白了。”

“這是現在,您安全的時候。一旦遇到危險,您的腦袋裏就一個好主意也沒有了。”古羅夫反駁說,“忍耐着聽吧,以後就該感謝我了。”

尤里-彼得羅維奇就忍耐着聽,力爭記住所有古羅夫的方案:如果發生什麼事應該做什麼,如果出現什麼情況一定不能做什麼。

“您的命運在您手中。”古羅夫把自己用過的杯子洗乾淨,擦了餐桌,又認真看了看地板。

“您來過的事我怎麼對魯斯蘭說?”列別傑夫問。

“這兒誰也沒來過。”

“您怎麼啦,中校?”列別傑夫生氣地用手指指地板,“門房呢,他會報告……”

“未必吧,”古羅夫打斷了他的話。他走到門口又停下來,盯着列別傑夫的眼睛說,“祝您今生今世再也別見到我了,多年來您生活得很糟,爭取在最後的歲月里起碼生活得體面點兒吧。您呀!”他把手一揮,走了。

同古羅夫中校分手以後,尤里-彼得羅維奇坐在特維爾街心花園的長椅子上清理自己的思緒。此時他已在刑警的監視之下了。

天氣不適宜做長時間的自我審視,銀行家很快站起來,在高爾基大街上走了一會兒,朝前後左右看了看,便叫了一輛私人車,向奧爾登卡駛去。

他用來辦銀行私人分行的住宅在一座新建大樓的四層樓上。身穿皮衣的好漢們把自己主子的錢都送到了這裏。應該說,奧爾登卡大街並不適合做秘密交易。這裏人不很多,它的商店也不能吸引外省人,所以刑警們很快就查清了誰是什麼人。

這些好漢們狂妄得近乎低能,他們把汽車直接開到了樓門口。只有幾個人隔着一個街區停車,然後拎着沉重的皮包、提箱,左手-右手地步行進樓。僅有兩個人最機靈,從穿堂院裏走了過來。

三四十分鐘以後,信使們晃動着空空的包裝物出現在大街上,讓人們一目了然,他們把貨物留在了大樓內,然後才在可靠的“監護”之下乘車離去。

貨幣的湍流終於乾涸,行動隊員們分散到了莫斯科的各個角落。出差人員在首都很難找到棲身之地,但一個業務員解決這類問題卻十分容易。他們的落腳之地被嚴密包圍,列別傑夫的“銀行”周圍也部署了警衛。大家知道,任何銀行都有人持槍守護。

奧爾洛夫上校興緻勃勃地等着:看這批可觀的貨物如何運出大樓,更令人感興趣的是它將被運往哪裏。

這個問題解決得同樣不可思議。一輛拉弗牌小型運貨車在光天化日之下駛近樓門口,三條年輕壯漢抬下來一個空集裝箱。不大一會兒,他們又吃力地把它弄上汽車,拉走了。集裝箱被送到貨站,作為給遭受地震災害的亞美尼亞兒童的課本,辦理了託運手續。

奧爾洛夫從第一天起就疑慮重重,感覺到正在發生的事有點不大對勁兒,他這個老偵探在放空炮,他再三逐個檢查每個環節,沒發現任何虛假的東西。

送貨的小夥子們都貨真價實。其中四個正被通緝。去拜訪這些客人的姑娘們的眼睛都訓練有素,她們證實:這些年輕人都很“厲害”,顯然很有錢,兩個姑娘還看到了他們的槍。接貨的是列別傑夫,貨物的真實性也不必懷疑。大樓沒有後門,住宅的窗戶都對着大街,使用樓門口的只有樓內的住戶:三個新婚家庭,兩個租房住的大學生,其餘的基本成員是退休職工。他們沒有攜帶皮包、大書包或提箱出門過。貨物(奧爾洛夫迴避使用“貨幣”一詞)送進了大樓,拉走的只有集裝箱,可見,貨不是在集裝箱裏,就是在大樓里。

上校向將軍作了彙報,取得檢察長的“恩准”之後,請來了見證人和會計員,當眾打開了集裝箱,發現裏面都是斯大林和列寧的全集,以及蘇聯大百科全書。

搜查列別傑夫佔用的住宅也毫無結果。貨幣,現在已經清楚,消失了。

“我一定要偵破這個案子,”奧爾洛夫下了決心,“現在錢已不是主要的了。”當古羅夫再次同他聯繫時,他命令道:

“你聽好。一小時之後我把車開到‘重播’影院附近,你坐到我車裏來。繼續延誤有可能要我的命。”

任何命令此刻都不能迫使古羅夫做他認為不該做的事。但當他聽到他的上司和朋友遇到了危險時,他只說了一句話:

“明白。”

古羅夫在赫爾岑大街上走到伏爾加跟前,隨它拐進一條死胡同,站住了。古羅夫坐上後排座,嚴嚴地拉上窗帘。奧爾洛夫在座位上轉過身來,看了看偵探,說:

“咱們在這些日子裏都沒變年輕啊。”

“這世界上任何人也辦不到。”古羅夫也用這種口氣說。

“秉性難改,我不能再等了,今天就下達逮捕令。”

“這不行。我把着脈,外匯還沒到,逮捕還早。”

“你不要問是怎麼搞的,反正我們放跑了公司集中起來的現款。他們目不轉睛地盯着集裝箱,但打開一看,裏面都是些破書。”

雖然古羅夫沒出聲,但上校提高了嗓門說:

“別打斷我的話!我知道,今天我的刑警一半是廢物和笨蛋,可別的又沒有……”

“但執行這樣的任務總能挑選些……”

“守候錢嗎?什麼地段更重要呢?誰來監視那些亡命徒?兩天後最高蘇維埃會議開幕,代表們明天就開始報到。盧布、外匯、毒品,即使是火燒眉毛,我們也應先抓匪徒。”

“是應該,”古羅夫同意,“可是頭子又要溜掉。”

奧爾洛夫嘆着氣說:

“唉,廖瓦……”

古羅夫模仿處長的作派,把手一揮說:

“算啦!不要往心裏去,總能設法對付過去。什麼時候抓?”

“早晨五點。我們準備了所有門的鑰匙,悄悄地進去。”

奧爾洛夫微微一笑又說:“咱們互相配合。唉,我還忘了。我把你的手槍帶來了。”

“我有,”古羅夫說,“甚至更好……”

“是抓瓦赫魯申時得的嗎?”奧爾洛夫突然笑了,“‘馬格奴姆’無聲手槍?我猜那時你就昧下了一支手槍,”他試圖給自己的聲音增加點正式的意味兒,“中校同志,現在可不同過去了,今天這樣的事能使你……”

“彼得,”古羅夫不讓處長說下去,“就讓這樣的事過去吧。就讓我只承擔這藏匿罪犯手槍的責任好了。”

“百姓打算,上司決策,”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維奇-羅戈沃伊說著,把一個信封隔着桌子遞給坐在對面的沃林。

顧問從信封里取出來一本護照和一張機票。

“什麼時候?去哪兒?”沃林有些慌張。他看了一眼護照,看見了老闆的照片,“我什麼也不明白。”

“拿來吧!”老闆探過身來,收回了自己的證件。“我今天飛往柏林,一定得去。我什麼也無法改變。”

“開始了,”沃林想明白了,“預謀好了的出差。他一走了之,把我一個人留下來對付刑偵局和檢察院,更重要是對付公司的那些普通土匪。他們不會像一般人那麼想,不願意等,只會無情地砍殺,射擊。”

“我只好完全託付給你了。”老闆氣呼呼地嘟噥,揪自己的鬍子。“不加監督地完全交給某個人,這個我真難以忍受。貨在我手裏,只好把它交給你了。”

羅戈沃伊用拳頭撐着矇著綠呢子的桌子站起來,陰沉沉的大塊頭居高臨下,一動不動,彷彿化成了一尊雕像。

“小心點,魯斯蘭奇克,不要胡思亂想!”他坐回到沙發椅上,差點把它壓碎了。他又含糊不清、連呼哧帶喘氣地嘟噥起來:“這些新部長們真見鬼。他們年輕,機靈,不知道今天乾的是什麼,更不能想像明天要幹什麼了。”

“您可以信賴我,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維奇,”沃林小聲說,“我的無可挑剔的忠誠已經得到了證明。”

“你知道,一個人為什麼一輩子都裝成正派的樣子嗎?”老闆問。不等回答他又繼續說:“就是為了在關鍵的時刻欺騙一次,從而登上寶座。我勸你不要這樣。你知道現在阿凡提在哪兒嗎?”

“在羅斯托夫閑逛。”

“阿凡提在這兒。”羅戈沃伊拍了一下自己的衣兜。“我之所以相信你,也有他的份兒。魯斯蘭奇克,這你都正確領會了吧?”

“不要威脅我,老闆。”沃林明白,沒有他不行,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力量。“我既不怕你,也不怕阿凡提。我不撒謊,不坑騙,我有我自己的原則。”

“有原則,這很好。”老闆友好地表示讚賞。“那麼用毒品換外匯由你來搞,會有人給你打電話的。”

“給債主們分多少?”

“什麼?”老闆如此驚訝地望着自己的顧問,以至對方不好意思起來。“你心愛的古羅夫會給這群畜牲們的,誰都有一份兒。”

“您和古羅夫聯繫上啦?”

“你是真病了,”老闆作了診斷,“幹嗎還教貓逮老鼠呀,它不就是會幹這個嗎?”

“那麼,您找他就是為了這個?”沃林握緊拳頭,按住胸口。

“他還能幹什麼呀?”

“而汽車,運白粉過布列斯特呢?您親自說服我……”

“真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①,”老闆得意地冷笑了一聲,“他的體系也許還有別的內容,但我個人知道,一個人應當有所信仰。你讓那個民警搞得焦頭爛額,相信這是最主要的。對你這種潔身自好的人我當然不能說,我要把一大批現金抓到手,再把這些後生統統交給當局。說老實話,你肯這麼幹嗎?”

①蘇聯導演、演員、戲劇理論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863-1938年)所創立的舞台藝術理論、方法和表演技巧。

“永遠不肯。”

“因為你蒙在鼓裏,所以才沒讓狗子注意到其他人。至於偵探另有企圖,抓個把人,這與你無關。”

“個把人,”顧問喃喃地說,“他們是咱們客戶的近衛軍呀。我還來得及……”

他沉默了,因為知道,如果老闆說的是實話,古羅夫正在捕捉這些使者,則一切都無法挽回了。除非跟他們同歸於盡,但陣亡者公墓只適宜於無名小卒。

“這就是說,在這段時間裏我像最次的……”

“這就是說,”老闆看了看錶,“我要聘請一位優秀偵探,你為我找到了他。那就放心吧,誰都認為自己最聰明。你的中校此時正在大傷腦筋,而且還確信他在獨自做什麼決定。好吧,讓上帝去評判他吧。現在你聽我說,你在什麼地方,怎樣把毒品換成外匯。”

沃林邊聽邊記,同時還思考着,如何在決定性關頭讓古羅夫不能發揮作用,“在我鼓搗毒品的時候,如果這個偵探不被絕對隔離起來,我就得發瘋。”

事件會發生如此轉折,出乎他的意料。老闆竟這般卑鄙無恥、詭計多端又小心謹慎。不過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也清楚地知道:低估古羅夫,認為他在被牽着鼻子走,也是極其危險的。可能老闆瞞過了中校,像他瞞過了其他所有的人一樣。也很可能偵探根本就沒讓他牽着走,而是在運籌帷幄。絕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必須絕對保險。

奧爾洛夫上校報告說,他要用三輛汽車,至少九十名刑警,三輛救護車,還希望在早晨九點以前把五位檢察院的偵查員請到局裏來,圖利林聽着聽着,把一支鉛筆折斷了。

奧爾洛夫得到了人和設備,當然,不是他要求的全部數量。能滿足全部要求的是更高一級的官員,用於比逮捕武裝匪徒更重要的目的。

三月的莫斯科,凌晨四點,天黑是肯定的,至於乾燥還是潮濕,就要看運氣了。

這天早晨乾燥甚至不冷,但奧爾洛夫上校仍感到寒氣逼人。他站在刑偵局的大門前,默默地送同事們。這些人有的他很熟,有的只知道姓。假如真有上帝,上校會向他祈求:“給我權利,讓我隨便坐上一輛車也去吧。”然而祈求無門,彼得-尼古拉耶維奇只得回到辦事處,來到了將軍的辦公室。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諾維奇朝茶炊和盤子上的夾肉麵包點了點頭,仍繼續寫着。

現在他的刑警們可能正在射擊,搏鬥,流血。將軍還在寫。上校斜倚在沙發椅里嚼橡皮似的麵包,喝淡而無味的茶。

電話鈴終於第一次響了。將軍和上校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又如一個人和他在鏡子中的影像一樣,同時用手掌擦了擦眼睛。上校站起來,將軍啪的一聲按下開關,說:

“辦事處,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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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厭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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