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魯斯蘭·沃林早晨給丹尼斯打電話,說八點鐘用車,然後請古羅夫接電話。
“喂?”古羅夫接過話筒后氣呼呼地說。
“您好,列夫·伊萬諾維奇,我覺得咱們該見面聊一聊。”
“您是誰?”古羅夫嚴肅地問。
“列夫·伊萬諾維奇,這樣不好……”
“您是誰?”古羅夫重複了一遍,“怎麼,您耳朵有問題,還是我的問話不清楚?”
顧問知道,古羅夫馬上就要掛斷電話,便趕緊說:
“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沃林。”
“沃林?”古羅夫不滿地哼了一聲,“啊!我記得。就是那個穿着得體的騙子,他先是裝成一個幹練嚴謹的人,隨後就變成了一個刑事犯。是嗎?我們談什麼?”
“在電話里不行,”顧問有點發慌,“咱們見個面吧。”
“好吧,不過我勸你別這樣做。”
“我勸你這樣做!”顧問火了,“中校,如果你還這麼干,我把心一橫,就……”
“滾你媽的蛋!”古羅夫打斷了他的話,“別用光腚嚇唬刺蝟。咱們會見面的。我一有空就去找你。”
顧問聽到了忙音,也放下了聽筒。“不行,跟這個傢伙無法共事。”他下了結論。“必須立即找老闆解決。可具體解決什麼呢?必須放棄同‘天才’偵探合作的打算。顯然,他屬於狂熱分子,能唱着歌兒上刑場。如果毒品順利地運抵莫斯科,我們把沃爾沃裝備好,謝爾加切夫一個人就可以暢行無阻地通過布列斯特。我們要古羅夫幹什麼?老闆有妄想症,瘋了。把偵探搞掉嗎?把手槍和照片給克格勃寄去?他們立即就會逮捕中校。韋謝洛夫死了,他是唯一能救中校的人。也許他還不知道運動員已經死了?古羅夫的助手在找他,中校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他,刑偵局會迫使他承認……我瘋了,”顧問得出了結論,“正是古羅夫的助手們發現了韋謝洛夫的屍體嘛。偵探怎麼能不知道呢?”
顧問系好領帶後走近窗口,看見沃爾沃開了過來,就罵了一句。“丹尼斯聽見古羅夫以什麼口吻跟我說話了。即使他曾三次奪得奧林匹克金牌,今天他也是我的司機。不知為什麼,我開始經常出錯。應該先讓丹尼斯開車走,然後再跟古羅夫談,可誰能事先料到他竟會發瘋呢?”
顧問自我安慰、自我辯解一番之後,就給老闆打電話,要求立刻見他。
老闆不滿意地說:“好吧,十一點……”
“你好,頭兒!”丹尼斯說,他隔着座位探身為顧問打開車後門。“不要理我的房客。一聽說奧列格·韋謝洛夫死了,他就不大正常了。”
“你好,丹尼斯。”顧問說著在舒適的座位上坐下來。跟別的領導人一樣,他也喜歡坐在後排。
“古羅夫是個好小夥子,從來不吵不鬧。”謝爾加切夫一邊驅車緩緩駛上中心大道,一邊說,“我感到很奇怪。一個刑警,死人肯定見過不少,可這次因為一個不相干人的死竟失去了自製。我說老實話,我不喜歡奧列格,但畢竟是條人命呀,真可憐。他擋了誰的道兒啦?從後面下的手,半個腦袋都沒了。也許不是蓄意謀殺,而是圖財害命?他所有的兜都翻過來了。”
“很可能……今天為了一瓶酒就能讓一個人的腦袋搬家。”顧問說著打開皮包,嘩啦嘩啦地翻文件。
他有意這樣做,以便中斷談話,想想心事。他也不知道,是誰,在什麼情況下把韋謝洛夫殺了。顧問給阿凡提下達了命令,但阿凡提沒來得及執行。當殺手來到韋謝洛夫醒酒的別墅時,看見一輛民警的嘎斯吉普和一些大蓋帽在那兒,還有一輛急救車和一些好奇的人。阿凡提沒敢靠前看個究竟,就回來報告看到的情況。一開始顧問擔心韋謝洛夫可能被捕,兩個小時之後他竊聽到了在這輛車裏的對話,這才放心了。有人幫了他魯斯蘭·沃林的忙。他想起了早先聽到過的一句話:上帝無所不在,賞罰分明。
韋謝洛夫完了,已被忘卻,現在顧問想搞清楚,他的司機什麼知道,什麼不知道。從一些跡象看來,古羅夫保持着緘默,沒對自己的朋友講什麼。在他那種處境下,這是合情合理的,甚至是必然的。至於將軍被殺,尋找韋謝洛夫,中校可能什麼也沒對自己的助手們講。那他如何解釋同他沃林的聯繫呢?丹尼斯很可能好奇,一定要問,有趣的是,古羅夫怎麼回答呢?
“丹尼斯,咱們曾經聊過,但我始終不明白,古羅夫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呢?”沃林又重新提起了這個話題。
“有人請求幫助,我不好意思刨根問底。”丹尼斯在辦事處附近停了下來。“我只知道,他們的某個將軍吃了槍子兒,還好像牽連到了列夫·伊萬諾維奇。”
“可他在你那兒很快就能被找到呀。”
“這我給他講了,他很快看了我一眼,問道,‘那麼我走?’我不好意思了,我再也沒提這個碴兒。據我看,他是要躲開自己的妻子,所以才住到我那兒去。列夫·伊萬諾維奇是自尊心很強的人,現在不得志,不想讓心愛的女人看見他那副鼻涕邋遢的窩囊樣兒。”
“很形象。”顧問嘿嘿一笑,他相信丹尼斯說的是實話。他見過古羅夫在家的樣子,愛和不愛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來。
“你是知道的,頭兒,我不過是一把尖鍬,一個工具。你是我的僱主,而列夫·伊萬諾維奇可說是我的朋友。而且我還想保護你不吃他的虧。你跟他有來往,我看是想拉他一塊做生意。算了吧,魯斯蘭,他勝你一籌。他要是搞你一下子,我可就沒工作了。”
“謝謝你的忠告,”顧問拎起皮包鑽出了轎車,“十二點以前到加里寧大街來接我,在拐角處的教堂附近。”
“那我送你去那兒……”
“不用啦,我跟奧地利人在一起,坐他的奔馳轎車去。”顧問說完就走進了大樓。
丹尼斯拿了塊虎皮,從方向盤後面走出來,開始擦玻璃。他環顧四周,但任何有趣的東西也沒看見。他知道,不遠的地方停着一輛出租車,開車的是他的一位老相好,世界級運動健將,車裏的乘客則是中校古羅夫。
古羅夫在電話里故意表現得很粗暴,向沃林挑釁。他完全能控制自己,他早就訓練得在任何情況下從不失去自製,
古羅夫早晨同顧問通話時想讓他猝不及防,迫使他去聽取指示,要求獲准尋找處理與他這刑偵局中校的相互關係的新途徑。這在電話里解決不了,一定要親自面談。偵探就是要迫使對手這麼做。
古羅夫不指望顧問直接把他引向老闆,他們肯定有緊急會面的辦法。而且肯定,他們不會在餐廳里或十字街頭、交通崗下碰頭,也不會誰坐進誰的轎車裏去,雖然後者不能完全排除。總而言之,走着瞧,暫時偵探首先要做的就是等待和觀察。
十一點左右,一輛掛外國牌號的奔馳來到辦事處前,魯斯蘭·沃林從辦事處出來,鑽進了轎車,車裏有一位男子。奔馳在市中心穿行,不久停在一座政府大樓前。有兩個部在這座大樓里辦公。
古羅夫在沃林和一個外國人消失其間的玻璃門旁走過,看了一眼兩個部的名稱,心想:“顧問與老闆不能當著第三者的面碰頭,但也不妨知道知道他們找誰來了。”
不料很快,也就是幾分鐘之後,那個外國人出來了,坐進了自己的奔馳轎車,顧問則留在了部里。確切地說,留在兩個部當中的一個裏了。
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維奇·羅戈沃伊從放在黑銀托盤上的水晶杯里喝着香噴噴的“力普頓”,不時看看坐在辦公桌對面的蘇奧合資企業經理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沃林。
外國客人走了。所有文件無一例外地簽署完畢,其幹練程度令他驚訝。門在外國客人身後一關好,老闆和顧問就把合資企業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一直到分手也沒再提及。
顧問彙報了不久前的談話,他聲明拒絕再同古羅夫中校保持這種關係。他認為招募的企圖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建議中斷同古羅夫的聯繫,至於如何處置他,可推遲到毒品行動結束后再作決定。
老闆聽得十分冷淡,甚至連他那濃重的掃帚眉都沒動一下。似乎同某個難以駕馭的古羅夫、一個狂熱分子或什麼鬼東西的關係遠不如茶水使他更感興趣。老闆並不是裝模作樣,他確實對顧問的彙報不感興趣。中校古羅夫如此這般,好得很。如果他是另一個人,一個普普通通的老民警,他就一錢不值,對任何人都毫無用處,更談不上干一番大事了。
此時此刻老闆感興趣的是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沃林。他們相識並共事已有五年之久,頭兒見過自己的助手在各種境遇中的表現,認為沃林是目光敏銳、有遠見卓識的聰明人,不過有點自命不凡,喜歡自吹自擂。這是他這個年齡的人所固有的。但老闆現在猛然發現,坐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個頭腦中塞滿聰明言詞的幼稚的傻瓜。
顧問正在發揮自己的理論,擬定計劃,挖掘塹壕,修築堤壩。老闆不時從濃重的眉毛下看看他,讚許地點點頭,然而卻沒有聽。他在想塵世浮生,想逝波難再,更想魯斯蘭是個有文化的現代吹牛大王,如此而已。
“魯斯蘭奇克,你那博學多識的小腦瓜兒怎麼竟會想到我要招募一個狂熱之徒呢?”羅戈沃伊想。
“您沒有聽我說話,老闆!”顧問提高了嗓門兒。在這間辦公室里他們總是以“您”相稱。
“怎麼會呢,”老闆懶懶地說,“不過這些我早就知道,既然有必要說,那就繼續說吧。”
“您對危險還是估計不足。”
“您的說法不恰當,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老闆放下水晶杯,捋了捋鬍子。“我對形勢的估計哪怕有一次不準確,我就不能坐在這間辦公室里了,我就得坐到牢房裏去。對這個警察您評價得對,我需要的正是這種人。不要擅自行動,耐着性子跟古羅夫一起干吧。俗話說,不受磨難,難成正果。他不相信您招募他的說法,就再想個別的。您的想像力很豐富,我正是為它才支付酬金的嘛。”
古羅夫在大街上溜達,眼睛注意部的大門口,顧問剛一露頭他立刻就看到了。古羅夫提前認準丹尼斯駕駛的沃爾沃,讓自己的出租車停在拐角處,準備跟蹤。
顧問坐進轎車,古羅夫上了出租車。丹尼斯正了正邊鏡,這表明顧問要回家,古羅夫把地址告訴了司機。
“不管孩子多麼難哄,只要給外匯就行。”顧問快到家的時候想。
“兩小時后我等你,”下車時他對丹尼斯說,“咱們還要整整跑一個晚上。”
顧問一般來說是個細心人,這次他滿腹心事,走過前廳時竟沒留心看門房一眼。門房雖然也鞠了一躬,但微笑得有點異樣,是戲弄的,幸災樂禍的。顧問上了樓,開了第一道門,打開第二道鎖后突然後背被推了一把,於是他不是走進,而是飛進了住宅。
“我說過了嘛,我一旦有空兒,咱們就見面。”古羅夫鎖好門,繞過主人,打量了一番客廳。“你到我家時不請而至,所以我認為,你我之間不必客氣。”
古羅夫像參觀博物館一樣,在住宅里走來走去。
“魯斯蘭,有句庸俗然而基本正確的話:誰也不禁止生活得更舒服些,你知道是誰首先說的嗎?”
“我去您那兒時,列夫·伊萬諾維奇,一到就先問好,”震撼突然過去,顧問恢復了自製,“我還脫了風衣,擦了腳。”
“那是你想討好我,我沒這個必要。”古羅夫脫下風衣,把它扔到主人手上。“我用茶水招待過你,那就來,擺桌子吧。”
雖然沃林不知所措,但不知為什麼,此刻他覺得最重要的莫過於讓客人稱他為“您”。
“列夫·伊萬諾維奇,也許您忘了,我叫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
“我剛提醒過你,給弄點咖啡或茶。”古羅夫說。他走進書房,好奇地四處張望。在包着皮子的牆上,掛着一支老槍。“這個住宅的某個地方有我需要的手槍。當然,如果我有搜查證……”
“喝東方式咖啡,還是速溶的?”沃林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問。
“白蘭地最好,咖啡隨便。”古羅夫一邊回答一邊走進卧室。“有意思,在這套如此簡樸的公寓裏,註冊居住的有幾口人?”
“別扮演區段民警啦,列夫·伊萬諾維奇。”沃林把咖啡端進客廳,然後打開酒櫃,作了個邀請的姿勢:請挑選。
古羅夫走過來,拿起一瓶,又拿起另一瓶,嘆了口氣,把酒放回了原處,在矮椅子上坐了下來。
“喂!咱們的事怎麼樣啦?”他知道主人不喜歡不拘禮節甚至放肆的態度。但和解還不到時候,於是古羅夫問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用我?打算和我一塊兒解決什麼重要問題?”
古羅夫故作姿態,舉止誇張,恰似一個醉醺醺的碼頭工人面對一個弱不禁風的知識分子。好哇,你有學問,你聰明,你戴着禮帽和眼鏡,可我想把你怎麼著就怎麼著。可以把你的眼鏡和禮帽摘下來,也可以讓你滿臉開花。你必須給我忍氣吞聲,因為反正沒一個人為你打抱不平。
“列夫·伊萬諾維奇,您手裏已二十二點了,可您還要補進①。”沃林斟了一杯咖啡,沒倒白蘭地。他知道,中校反正也不會喝。“也許,就拉倒吧?”
①字面意思指二十一點紙牌遊戲,類似我國的十點半。
“誰有多少分,最後攤牌時才清楚。”古羅夫端起咖啡杯,嗅了嗅又放下了。“現在說吧,為什麼招呼我?”
“想明確咱們的關係……”
“你以為這種關係存在嗎?”古羅夫不屑地皺起了眉頭。
“當然存在,”沃林又有了信心,“不過,如果你樂意,我可以把你已經一清二楚的形勢再解釋一次。我手中有古羅夫中校槍殺波塔波夫將軍的證據。當然您並沒殺害他,但您必須長時間地、苦惱地證明這一點。先是在偵訊中,然後在法庭上。”
“我同你這個狗崽子什麼合同也沒簽。但在我們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會談中提到過‘諾言’這個詞。你違背了自己的諾言,所以就應該算我什麼也沒答應過。那就小心點吧。”
“永遠是說歸說,做是做。如果你不是來談判,就請出去。明天……”
“你早就該這麼說,”古羅夫打斷了他的話,站了起來,“何必還裝腔作勢,假充斯文……”
他向門口邁了一步,顧問也站了起來。古羅夫等的就是這個。
“還有最後一句話,”他微笑着低頭看着腳底下,“可以說嗎?”
“請吧!”顧問說,他相信這頭倔驢馬上就要開始討價還價。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古羅夫就微微彎下身子,傾盡全身力量猛擊顧問。如果考慮到古羅夫八十公斤以上的體重和恰好擊中毫無遮攔的下巴等因素,其結果就可想而知了。主人失控的身體撞翻了沙發椅,摔倒在地毯上,先是側身着地,又緩緩地仰面朝天躺下,無聲無息了。古羅夫看了看沃林,就像看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比如,商店櫥窗里的人體模型。他說:
“本來是個漂亮、並且似乎不笨的漢子嘛……真可憐。”
他嘆了口氣,走進洗澡間,把撞疼了的手放在冷水中泡了一陣兒,又把毛巾浸濕,拿着回到了客廳。沃林已經坐了起來,無聲地蠕動着血淋淋的嘴唇。古羅夫把濕毛巾扔在他臉上,然後坐在沙發椅上喝咖啡。
“你看,咖啡都涼了,”他責備道,“俄羅斯人的好客精神哪兒去啦?”
他站起來,邁過沃林的腿,從酒櫃裏拿出一瓶酒和兩個高腳杯。
“來,來,快點。趕緊談談,趕緊談談,”古羅夫模仿着顧問的聲調說,“可自己總是扯皮筋兒……我可沒時問。那就別裝糊塗了,起來,咱們認真談一談。”
沃林用濕毛巾小心謹慎地擦了臉,又摸了摸頭,這才先四條腿着地爬起來,然後艱難地挺直了身子。
“我大腦受了震蕩,”他吧嗒了一下被打裂了的嘴唇,“您會付出代價的。”他突然停下不說了,看來是認為,此時此刻以報復相威脅,不僅為時尚早,而且不無危險。
古羅夫看透了沃林的心思。
沃林又用毛巾小心地擦了擦臉,喝了口白蘭地,還抽了一袋煙,把煙嘴弄得都是血。他的目光又開始顯得銳利有神了。
“為了你栽到我頭上的殺人罪,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僅僅腮幫子上一拳我當然不能跟你算完事。那麼不必着急,這筆賬我跟你慢慢算。”古羅夫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聽人勸告,然而我建議:你把手槍和照片乖乖地還給我。”
“一定,”沃林贊同地點點頭,“不過不是給你。你不敢殺死我。我用你的話來回答你:你等着,列夫·伊萬諾維奇,你每天都要等……”
“好吧,我再為你浪費幾分鐘。對傻瓜必須一條一條地講透,否則他至死也不明白。你不能把誣陷我的材料交上去。如果我被捕,我就要講出實情。我沒有證據,但他們會把你請了去,開始搜集你的材料。也許不逮捕你,但你的合資企業就得關閉,你的出國護照也要收繳。我的同事們會着手破案。現在我孤身一人,一旦我被捕,機器就要開始運轉。殺死將軍的是西林——阿凡提,兇殺目擊者是奧列格·韋謝洛夫,知情人有列別傑夫和老闆。”
古羅夫講完了,他往高腳杯里嘩地一聲倒了些白蘭地,關注地看了沃林一眼。對老闆一詞沃林實際上沒什麼反應,只是稍稍眯了眯眼睛。古羅夫真讚賞他的毅力。
“你拿刑偵局嚇唬孩子去吧,以前它曾是個強大的機關,今天它正受到成千上萬的大盜巨匪的嘲弄。”沃林喝了一杯白蘭地又重新斟上。“誰殺了你們的將軍,我不知道。如果你硬說是阿凡提,那麼他被通緝已有四年多了。俗話說,有神靈相助,請繼續找他吧。奧列格·韋謝洛夫看見過什麼,我不知道,那就再也不會知道了,前冠軍突然死了。誰是老闆,我一概不知。列別傑夫我倒是了解。尤里·彼得羅維奇喜歡錢,不涉足別的問題,他跟兇殺沒有任何關係。至於我的企業和出國護照,簡直可笑,甚至可悲。你的意識形成於停滯的七十年代,列夫·伊萬諾維奇,它也就成了停滯的意識。合資企業給國家帶來外匯,無人肯根據一個涉嫌兇殺者的誹謗去關閉它。如果有人試圖沒收我的護照,我就向新聞界求助。”
“魯斯蘭,”古羅夫打斷了他的話,“你少說點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臉,“眼看着越腫越大,簡直不敢想它明天會是什麼樣子。”
沃林的指尖碰到了腮幫子,立刻疼得一哆嗦,但他立刻恢復了自製。
“我看了一場相當平庸的電影,但名字卻很好,《彈盡糧絕的孤獨者!》”沃林說,“表現的就是你,中校。”
“韋謝洛夫死啦?你從哪兒知道的?”古羅夫問。
“算了吧,”沃林抿起了腫脹的嘴唇,“你自己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得多極了。你從哪兒得到的消息?”
沃林想說,古羅夫的朋友和知己今天才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但忍住了。運動員的死訊沃林最初是從運動員們在沃爾沃的交談中得知的,但這也不能讓古羅夫知道,他就咧着嘴笑了笑,如果一邊臉比另一邊大兩倍,不這麼笑又能怎樣笑呢。他說:
“排隊買香腸時偶然聽說的。”
“好一個可靠的消息來源。”古羅夫說。他認為,到了準備投降或“談判”的時候了,他的反抗已足夠令人信服了。“原則上講,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不過請相信我的經驗,你把誣陷我的材料往克格勃或檢察院一寄,咱們倆的陣亡者公墓就準備就緒了。”古羅夫抿了一口白蘭地,不再說下去了。
“就應該從這兒開始談起,你怎麼辦呀?”沃林碰了一下臉,立刻像孩子似地吸了一下鼻子。
“你哪?”古羅夫答道,“您,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是搞貿易的,在行賄受賄中做中間人。突然,至少對我來說是突然,卻組織了一起兇殺。”
“我什麼也沒組織,事後我才知道,”顧問堅持撒謊到底,“但有人把王牌往我手裏塞的時候,我當然要接過來。”
“他撒謊,不過也只好裝做相信,否則就沒法談下去了。”古羅夫拿定了主意,他說:
“這種說法值得懷疑,不過也言之成理。但拿到武器之後不要急於發難,應等待進攻時機。你們為什麼需要古羅夫中校呢?我已經聽到了一種說法,現在說第二種吧。”
“您當然知道,某些西方人士對與我國的一些非正式組織進行直接接觸感興趣。”
“不是政治組織,而是刑事犯罪組織。”古羅夫補充道。
“我不參與政治,”沃林回答道,“我們金融界人士不得不同刑事犯保持某種關係。”
“請繼續講,”古羅夫站起來,開始在客廳里踱來踱去,“老習慣,”他解釋說,“就連將軍也允許我在辦公室里溜達。”
“我們收到了在維也納會晤的邀請。如果請你代表我們的公司去,您有何高見?”
“扯王八蛋,”古羅夫脫口而出,但立刻就後悔了,“你們不信任我,而且應該如此。”
“何必如此絕對呀?您的家屬還在這裏,您殺人的手槍也還在這裏。您是個聰明人,既然明智地邁出了第一步,然後就有第二步,沒有誰還能走回頭路。我們知道您能說德語,您的聲譽無可挑剔……”
“我有許多問題,但我只提一個。依你們的觀點,我的上級會如何看待我的突然出國?”
“不會對你有什麼看法的。你們的領導自己焦頭爛額,你們部長當上了總統委員會的成員。如果某個人在休假期間應邀去一趟維也納,這與別人有何關係?我給您派輛車,開車的是您的老朋友,他同樣有良好的聲譽。我認為,一切都合情合理,而且對您應當有吸引力。”沃林探詢地望着古羅夫,“您看怎麼樣?”
“是有吸引力,”古羅夫真誠地同意,“但邀請信,護照,簽證……”
“這不用您操心,只要您答應,三天之後一切就緒。全部行程要一個星期。”
“丹尼斯呢?您同他談過啦?”
“當然還沒有,”沃林聳了聳肩,“謝爾加切夫會同意的,他也是活人,也需要錢。我們什麼都準備好了,只差您的應允了。就是這樣。”
“我要想一想。”古羅夫說的是真心話,這樣的建議,甚至哪怕是假的,也不應該拒絕。應該分析考慮,權衡一切,要力求事先估計到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
“我給您一晝夜的時間。”沃林說。
“你帶貨去維也納,我坐飛機去。我去接你,那時咱們將有另一番談話,我會讓你想起來這一切。”顧問去洗澡間時這樣想。他需要漱漱口,吃一片安乃近。
手槍在這兒。古羅夫環視客廳,隨手拿起放在鋼琴上的一本書。作者是埃德加·坡①,偵探小說的創始人。古羅夫把書放在大腿上,輕輕一抖,書自動翻開來了。如果書還是新的,還沒被讀爛,則一般會翻開到最近被讀過的那一頁上。古羅夫往那一頁看了看,讀到了短篇小說的標題:《被竊的信件》。他不記得這篇東西,而且,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沃林現在讀什麼又有什麼意義?
①埃德加·坡(1809-1849年),美國詩人,小說家。是美國偵探小說的創始人。
金融家來到了殺手棲身的別墅。阿凡提為了不感到寂寞,正在修補籬笆牆。他不會幹木工活,但很賣力氣,因為不管幹什麼,他都喜歡有條有理。當列別傑夫出現的時候,殺手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他同顧問有言在先,除去唯一的聯絡員,任何人都不應該知道阿凡提的藏身之地。
阿凡提正在加固樁子的基礎。他對列別傑夫向涼台方向點了一下頭,就繼續幹活。他當然可以放下自己喜愛的工作,但他又幹了將近三十分鐘,把碎磚放進樁子的基坑裏,填上土,同時細心觀察通往車站的小徑,諦聽一切聲響。阿凡提有非凡的視覺和嗅覺,否則他早就搬到另一個世界住去了。
殺手把鐵鍬插在地上,又環視了一遍四周,認真聽了一會兒。沒有一個“偶然”的過客,也聽不到任何“迷路”汽車的馬達聲。徹底放心之後阿凡提才走到台階前,認真地擦了腳,然後,走上涼台,在這兒脫了靴子,這才進屋,臉朝門口坐下。從他坐的地方正好能看清接近別墅的路。
列別傑夫講了他接受的任務——把部分現金集中到羅斯托夫,請阿凡提指揮警衛小組。阿凡提不停點頭。他一邊準備給客人沏茶,一邊全面思考聽到的話。他得出的結論是:這些有學問的、所謂的知識分子簡直都是些病人和瘋子。有地位的大款們不會隨便把錢交出來,即使送來,也肯定帶有自己的保安人員,這些事上他阿凡提根本插不上手。如果他人老糊塗,卷了進去,則很快就會落入“刑偵”之手,他應該遠離外匯交易和所有什麼大型聚會、審理等活動數百公里。決心已定,他隻字不露,就開始沏茶。應該從他們手中奪得白粉,哪怕不是全部,有一千克也夠了,只要是上等貨。但無論這個會計(阿凡提私下這樣叫列別傑夫),還是年輕外交官,即顧問,都與白粉沒有直接關係。儘管阿凡提只見過老闆一面,而且時間很短,他已準確無誤地斷定,這個大鬍子巨人才是這裏的唯一主宰。
真正的主人永遠不會讓任何人接近毒品,那麼,我通向白粉的路只得經過大鬍子。怎麼弄到手?硬搶?行不通。買?可笑。交換……這才有可能。用什麼換呢?
阿凡提一走神就燙了手指頭,但他只甩了甩手,他對疼痛頗能忍耐。
喝完茶,道了謝,列別傑夫問:
“我回去怎麼交代?”
阿凡提聳了聳肩。他抿緊薄嘴唇哼了一聲,不情願地回答道:
“我明天出發。羅斯托夫的頭兒是克尼亞任斯基嗎?”
地下交易的大能人尤里·彼得羅維奇·列別傑夫十分驚訝,他滿含敬意地看了看阿凡提,點了點頭,就不慌不忙地向車站走去。
在莫斯科,他找了個自動電話,告訴了古羅夫地址。
“您什麼時候去呀?”古羅夫問。
“我已經回來了,在車站給您打電話。”
“我們不是講好了嘛,尤里·彼得羅維奇。”
“沒有,”列別傑夫打斷了他的話,“沒講好。您讓我立即通知您地址,我回答說通知。我沒答應領戰鬥人員去,我還想活,而且還不是在獄中活。你們抓住阿凡提,他從牢房立刻就打出電報來……他打算明天去羅斯托夫。如果我對您還有用,就在火車上抓阿凡提吧。”
三小時過後,殺手居住的別墅被包圍了,但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他也沒出現。可以繼續設伏,也可以把人員撤走,因為列別傑夫走後十五分鐘阿凡提就離開了自己的藏身之地。
在莫斯科將能用盧布兌換外匯的消息迅速在隱形經濟的工廠主、暴發戶、酋長、公爵和大款們中間傳播。雖然有命令盡量少派人來,因為莫斯科要維護交易的體面,但每個重要的持款人還是派來了自己的代表。
尤里·彼得羅維奇驚慌不安:大量裝有成捆紙幣的皮包、手提箱、可能還有背羹運進了莫斯科,其數額超過了所有預定的界限。把錢送到羅斯托夫的指示無人理睬。誰也不想冒險到距交易地點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地方去等待。對列別傑夫的規勸和直接威脅,說超過規定數額將不予兌換,人們有兩種理解。一些人拿出巨額賄賂,另一些人則狂躁地再三要求:你先接收盧布,外匯我們可以以後再取。
如果在正式公開的交易場所一美元可兌換二十五盧布,那麼,那些不能公開自己“儲蓄”的人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們不講價錢:把這些破紙片拿去吧,給點實在錢,即可兌換的貨幣就行。
刑偵工作者們感覺到了刑事犯罪活動的加劇,得到的情報自相矛盾,而且是來自最下層。這個層次的刑事犯們自己什麼也不知道。從零零星星的材料中僅可以得知,各個地區的大款們正在聚攏巨額現金。這些貨幣將投向哪裏?幹什麼用?誰具體實施運輸?誰在操縱?
對阿凡提的圍捕遲了一步。奧爾洛夫上校不能對圖利林將軍隱瞞信息的來源。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諾維奇是彬彬有禮、沉着矜持的人。得知殺手逃脫后他召見了奧爾洛夫。建議奧爾洛夫坐下后,他用了近二十分鐘來調整自己的神經系統,繼續寫東西,接電話。最後他合上面前的卷宗,用手掌在上面擦了擦,彷彿要拂去灰塵。
“上校同志,您曾向我報告,說古羅夫中校離開了莫斯科,在一個您不知道的療養院裏。”
“完啦,要承擔責任,”奧爾洛夫看出來了,“既然稱‘上校同志’和‘您’,說明我的情況不妙。至於列夫就更不用說了。好吧,豁出去了,我反正已打算退休,再也壞不到哪兒去了。”
“將軍同志,”奧爾洛夫站了起來,“古羅夫中校在電話中通知,被通緝的殺人犯西林,綽號阿凡提,在別墅村。正如向您報告的那樣,我們去晚了。但可以確認,阿凡提的確在別墅住了幾天。”
“坐下。古羅夫在哪兒?他從哪兒得到的情報?”
“古羅夫沒有說明情報來源。”
圖利林望着自己的朋友,默默不語。他提了兩個問題,但只得到一個答覆,他沒再重複自己的問題。
奧爾洛夫站起來,就差沒碰響鞋後跟了。
“我錯了,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諾維奇,您是對的,我能夠找到古羅夫,請原諒,但我認為這是不適宜的。”
“這樣吧,”將軍也站了起來,用手撐着辦公桌,“自即日起,從休假中召回古羅夫中校。”
“沒有正式命令……”
“不用你教導我,上校!”他看了一下表,“下午兩點鐘把中校請到我的秘密住所。您可以走了。”
“是,可以走了。”奧爾洛夫重複一遍后,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