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露宿
“這一下我沒轍兒了!”熱爾曼跺着腳說,“咱們準是中了邪啦,非到大天亮不能從這兒出去。這地方準保有鬼作怪。”
“得了,得了,別惱火了,”瑪麗說,“咱們得打定主意。生一堆更大的火,孩子裹得這樣嚴實,不會出什麼事,在露天過一夜,咱們不會死的。您把馬鞍藏到哪兒啦,熱爾曼?在枸骨葉冬青裏邊,這個冒失鬼!該去把它取出來!”
“接住孩子,抱好了,讓我把他的床從荊棘叢里拉出來;我不想讓你戳痛手。”
“好了,床在這兒,手戳破幾個地方又不是挨了幾刀。”勇敢的姑娘說。
她重新安排小皮埃爾睡下,這回他睡得那麼熟,竟一點兒沒覺察這一番新的旅行。熱爾曼在火上放了好多柴。把周圍的樹林都照亮了;但小瑪麗再也支持不住,雖然她一點兒沒抱怨,她已經站不穩了。她臉色蒼白,牙齒因為寒冷和衰弱,抖得格格作響。熱爾曼摟住她,好讓她暖和;焦慮不安、憐憫同情、不可抑制的溫存舉動,佔據了他的心靈,使他的感官平靜下來。他的舌頭奇迹般地鬆動起來,一切羞澀都消失了。
“瑪麗,”他對她說,“我喜歡你,而不能討你喜歡,我覺得很不幸。如果你願意接受我做你的丈夫的話,那麼,岳父、親戚、鄰居、別人的勸告都不能阻止我獻身給你。我知道你能使我的孩子們幸福,你會教他們牢記他們的母親,我問心無愧,也就心滿意足了。我一向對你有好感,現在我感到那麼愛你,如果你要求我一輩子都聽從你的吩咐的話,我馬上可以對你發誓這樣做。求求你看看我多麼愛你,想法子忘掉我的年齡吧。請這樣想:認為三十歲的男人已經老了是一個錯誤的想法。況且我只有二十八歲!一個年輕姑娘生怕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到十二歲的男人,就被別人說閑話,因為這不合本地的風俗;但我聽說過,別的地方不把這當作一回事;相反,人們寧願給年輕姑娘找個依靠,把她嫁給知情達理、具有百折不撓勇氣的男人,而不會走入歧途的小夥子,人們以為他是個好人,他卻會變成一個壞蛋。再說,歲月不一定使人年老,這要看一個人的精力和健康怎樣。如果一個人被過度的勞動和貧窮,或者被放蕩的行為耗盡了精力,他在二十五歲之前就變得老了。而我卻不同……你沒聽我說話呢,瑪麗。”
“不,熱爾曼,我聽得很仔細,”小瑪麗回答,“但我在想我母親一直對我所說的話:一個六十歲的女人,如果她的丈夫是七十歲或七十五歲,不能再幹活來養活她的話,那是很可憐的。他成了個廢物,而她這個歲數,也開始非常需要照顧和休息,卻不得不照料他。這樣下去,會終於一貧如洗。”
“父母說這種話是有道理的,我承認,瑪麗,”熱爾曼說,“但總之,他們是要犧牲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時期,去預見老年的結局,那時一個人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怎麼了結已無所謂了。而我呢,我到老年不會有餓死的危險。眼下我能夠攢點兒錢,因為我同岳父母一起過活,幹得多,花得少。再說,我會非常愛你,你看吧,這會防止我衰老。聽人說,一個人生活幸福能保養自己,我覺得,說到愛你,我比巴斯蒂安更年輕;因為他並不愛你,他呀,他太蠢,太孩子氣,不明白你多麼漂亮,多麼善良,生來是被人追求的,得啦,瑪麗,別討厭我了,我不是一個可惡的人:我讓我的卡特琳很幸福,她臨死前在上帝面前說過,我一直都使她心滿意足,她吩咐我再娶一個。似乎她的精靈今兒晚上對她睡着的孩子說過話。你剛才不是聽到他所說的話嗎?他的眼睛望着空中某種我們看不見的東西,而他的小嘴哆嗦着!他看到的是他的媽媽,你相信好了,正是她讓他說出,他想要你代替她。”
“熱爾曼,”瑪麗不勝驚訝而且若有所思地回答,“您說得很坦率,您的話是真心實意的。我拿得穩我愛您是會做對的,如果這不會引起您的岳父母不滿的話:但是您幹嗎要我這樣做呢?我的心沒有替您說話。我很喜歡您,雖然您的年齡還沒有使您變得難看,但卻叫我害怕。我覺得您對我來說總像個什麼人,好比叔叔或者教父一樣;我應當對您尊敬,您會有時把我看作一個小姑娘,而不是您的女人和同輩,況且我的朋友們興許會嘲笑我,儘管去理會這種事很蠢,但我相信在結婚那天,我會羞愧難言,有點悲哀。”
“這是些小孩子的理由;你說話完全像個孩子,瑪麗!”
“是呀,我是個孩子,”她說,“就因為這個,我害怕太有理智的男人。您看得很清楚,我配您是太年輕了,因為您已經責備我說話沒有理智,我這樣的年齡,不可能有更多的理智。”
“唉!我的上帝,我這樣笨嘴笨舌,表達不好心裏的想法,真是多麼可憐呵!”熱爾曼嚷着說,“瑪麗,您不喜歡我,事實就是這樣;您覺得我太簡單,太笨拙。如果您有點喜歡我的話,您不會這樣清楚地看到我的缺點。您並不喜歡我,就是這樣!”
“這不是我的錯兒,”她回答,對他不再以你相稱感到有點不快,“聽您這麼對我說,我是儘力而為了,但我越是朝這方面使勁,腦子裏就越裝不進去:我們要成為夫妻。”
熱爾曼沒有吱聲。他的手捧着頭,小瑪麗不知道他是在哭泣、賭氣,還是睡著了。看到他這樣陰沉,猜不透他在轉什麼念頭,她心裏有點不安;但她不敢對他再多說什麼,她對剛才發生的事驚詫不已,不想再睡,急不可耐地等着天亮,一面不斷地照看火堆和孩子,熱爾曼彷彿再想不到孩子了。然而熱爾曼根本沒有睡覺;他沒有思索自己的命運,也沒有設想大膽的計劃,誘惑的打算。他心裏難受,有山一樣高的煩惱壓在心上。他真想死去。一切都好像對他不利,如果他能哭的話,他一定痛快地哭一場。但在苦惱中也有一點對自己惱火,他壓抑着,不能也不願訴說出來。
等到天亮,田野里的響聲向熱爾曼透露信息時,他的手從臉上放下來,他站起身,看到小瑪麗也沒有睡,但他不知對她說什麼,以表示他的關心。他完全泄了氣,他又把馬鞍藏到荊棘叢里,口袋搭在肩上,手裏牽著兒子。
“瑪麗,”他說,“現在咱們儘快趕到目的地。你願意我送你到奧爾莫嗎?”
“咱們一起走出樹林吧,”她回答說,“等到摸清了方向,我們再各走各的路。”
熱爾曼沒有回答。姑娘沒有要他把自己帶到奧爾莫去,他感到不快,他沒有發覺自己剛才的腔調勢必會引起拒絕。
他們走了兩百步遠,遇到一個樵夫,他把他們引上了正路,還告訴他們,穿過大牧場,一個筆直往前走,另一個向左走,就可以到達各自的目的地;這兩個地方緊相毗鄰,從奧爾莫農場可以清楚地看到富爾什的房子,反過來也一樣。
他們謝過樵夫,往前走去,樵夫又叫住他們,問他們是不是丟了一匹馬。他對他們說:
“我在院子裏找到一匹漂亮的小青馬,興許是狼把它逼到這兒尋找躲避的地方。我的幾條狗叫了一夜,天亮時我看到這匹馬在我的車棚下,眼下還在那兒。咱們去瞧瞧,如果你們認出是它的話,就把它領走。”
熱爾曼先說出小青馬的特徵,確信就是它,於是他又回去尋找馬鞍。小瑪麗便向他提出,把他的孩子帶到奧爾莫,待他去過富爾什,再來把孩子領走。
“我們過了這一夜,他身上有點齷齪,”她說,“我洗乾淨他的衣服和他漂亮的小臉蛋,給他梳好頭,等他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時候,您可以把他介紹給您的新家庭。”
“誰對你說我要去富爾什?”熱爾曼沒好氣地回答,“也許我不去了!”
“不,熱爾曼,您應該去,您要去。”姑娘說。
“你急着要我同另一個女人結婚,好放心我不來麻煩你?”
“得了,熱爾曼,別再這樣想了:這個念頭是您昨夜才有的,這次倒霉的遭遇有點擾亂了您的腦子。而眼下您必須恢復理智;我答應您忘掉您對我說過的話,決不對別人說起。”
“咳!你願意的話,說出去好了。我不愛否認自己的話。我跟你說的是真心實意的話,在任何人面前我決不臉紅。”
“不錯,但您的女人如果知道,您到她家的時候,早在想着另一個女人,那她對您不會有好感。所以您要留神現在的一言一語;別這樣當著人怪模怪樣地盯着看我。想想莫里斯老爹,他是相信您會服從他的。如果我使您違拗他的主意的話,他要對我不客氣的。再見,熱爾曼;我將小皮埃爾帶走,好讓您不得不去富爾什。這是我替您保管的一樣抵押品。”
“你願意跟她一起去嗎?”農夫對他的兒子說,一面已看到孩子攥住小瑪麗的手,決意要跟着她。
“願意,爸爸,”孩子回答,他聽到並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大人毫不迴避地當著他的面所說的話,“我要跟我可愛的瑪麗一起走:你結好婚以後再來找我好了;可我要瑪麗做我的小媽媽。”
“你瞧,他要你做媽媽呢!”熱爾曼對姑娘說,“聽着,小皮埃爾,我巴不得這樣,要她做你的媽媽,同你老呆在一起;可她不願意。她拒絕我了,你想辦法叫她答應你。”
“放心吧,爸爸,我會讓她答應的:我要什麼,小瑪麗就會做什麼。”
孩子和姑娘離開了,剩下熱爾曼一個人,比先前更加憂愁,更加六神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