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我駕車朝故里開去,進入我出生的那個溪谷時,道路兩旁變得更加原始自然了。平緩的坡度變成了高聳的山坡,刈得短短的青草、歐洲蕨和歐石南等植物交織在一起,猶如一塊蘇格蘭格子花呢。那天早些時候下了一場雨,但此刻烏雲散盡,露出了一穹淡藍色的天空。綠油油的青草和歐洲蔗在陽光下熠熠閃亮;就連山腰上平素里灰濛濛陰沉沉的干砌牆垣亦如銀帶般閃閃發亮。無論我窩在轎車裏行駛了多久,每當我驅車駛上這條溪谷,便頓覺心曠神怡。
最後,我來到了一個丁字路口,一塊直指山腰的路標上寫着“巴思韋特3號小路”。我拐上一條陡峭得幾乎無法行駛的小路。沒出5分鐘,我便駛上了一座小山的山頂,向下鳥瞰着巴思韋特村依偎其間的那個小山谷。我驅車下山,經過一座座堅實的灰色石砌村舍,窗口花壇中抽枝發芽的天竺葵和半邊蓮將它們裝扮得煞是亮麗惹眼。當車子駛過一條通往一個大農場的狹窄巷子時,我減慢了車速。農場的白色大門上用油漆寫着“蘋果樹農場”五個清晰的大字。這農場看上去仍保持着我兒時生活在那兒時的舊模樣。除了蓋了一個新牛棚,添了一些現代化機械,其他方面和從前一模一樣,毫無二致。
我繼續向前行駛,穿過村莊,渡過小河,駛上另一側的小山。我在最後一幢村舍外面停下車,再過去便是一片高沼地。我走過一個小小的屋前花園,花園裏長滿了蜀葵、熏衣草、玫瑰、唐菖蒲,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五顏六色的鮮花。我輕輕叩響前門上的鐵門環,門前佇立着五、六株長得老高的毛地黃。
不一會兒,門口出現了我母親瘦小而矯健的身影。
“進來,進來,”她連聲說道。“快坐下。一路上還順利吧?要不要我給你拿杯茶來,你一定累了。”
我被領進客廳。“你何不坐在你爸爸的椅子上。”她說道,她總是這樣說。“那把椅子坐上去挺舒服的。”我坐進那把年代久遠的皮革扶手椅中,不一會兒手中便被塞滿了烤餅和草莓醬,那都是家裏自製的。我對花園發表了一通議論,我們又閑聊了幾分鐘,談起我母親的花園“規劃”。接着,聊起了村裏的流言蜚語,我聽說了柯比夫人最近的醜行,這是巴思韋特對帕梅拉·博茲的答覆。然後,我母親又講起了我姐姐琳達為她的沙發配一個合適的套子而遇到的種種麻煩,以及那老一套的溫和的嘮叨話,還埋怨我沒有順路去看看她。
我們母子倆聊家常時,我母親一刻也沒有安靜過。她每說到什麼,總是假以誇張的手勢,每隔一兩分鐘便起身添滿我的杯子,要不就把屋裏的什麼家什弄弄整潔,或者衝進廚房去再取一些糕餅。當她飛快地連珠炮似地說話時,臉上微微泛起紅潤。她是個精力十分旺盛的女人,村裡什麼事情都少不了她。村民們都很喜愛她,儘管她顯得有點愛管閑事,但是她的大部分言行的動機均是出於好心和真心助人。人們依然為她感到難過,在一個溪谷村莊裏,呆上17年並不算長。
下午過得非常愉快。然後,當地又端着一些茶從廚房回來時,她說:“我真希望你父親能寫封信來家。現在他已在澳大利亞呆了不少時間了,你也許以為他會寫信的,我肯定他找到了一個可愛的放羊牧場。上星期我在電視上看見一個牧場,我相信那對我們正合適。”
“我肯定他不久就會來信的,咱們出去看看花園吧。”我說,想換個話題,但卻無濟於事。
“你知道,他真不會體諒別人。我需要的只是一封短訊,我知道從那麼遠打電話來是很貴的。你有沒有收到他的信?”
“沒有,媽媽。我恐怕沒有。”我說。
我也不可能收到他的信,我父親沒有去澳大利亞,也沒有像我母親數年來一直念叨的,或者去了阿根廷,或者去了加拿大。他已經不在人世。
父親去世那年我11歲,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他去世,但凡是我看見的事情都會如影隨形地跟着我。我記得我們農場的聯合收割機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他想法要排除故障。但是他卻讓引擎繼續轉動着。當時我在穀倉另一側對着牆上踢足球,我聽見一聲比引擎噪音還要響的大叫聲,隨即引擎便戛然停止了。我跑過穀倉,發現了我父親的遺體。
我漸漸地從這次沉重打擊中解脫了出來,但我母親卻永遠無法做到。她摯愛着我父親,難以接受他已死去的事實。於是,她為自己築造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他依然活着的世界,一個她能從中得到安慰的世界。
我父親是一片私有土地上一個大農場的租佃人,在村裡人人都很尊敬他。這使我母親、姐姐和我的日子稍微好過些。私人領地之主梅布爾索普老爺常常到我父親工作的農場上來,和他探討從農場獲得最大收益的更為有效的方法,他們成了莫逆之交。當我父親去世時,梅布爾索普老爺給了我們一幢僱工農舍居住,允諾說我母親只要活着就可以一直住下去。我父親曾辦理過一張大額人壽保險單,這筆錢足夠我們娘幾個過下去的。另外,鄰居們對我們也都很好,非常樂於助人。
我父親是個好人。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大伙兒總是這樣說。在我的記憶中,他是個精力旺盛,身材魁梧的男人,具有鮮明的是非感。我總是儘力讓他高興,一般都很奏效。當我的行為沒能達到他的期望時,那可就要遭罪了。有一次期末,我從學校拿着成績報告冊回到家裏,報告冊上批評我上課時出洋相逗別人笑,他教訓了我一頓,讓我明白在學校學習的重要性。下一個學期,我便成了班上的學習尖子。
他的去世及其對我母親的影響似乎是如此的不公平,如此的殘忍,我為自己對此無能為力而備受折磨,我感到非常氣惱。
就是在那時候,我開始練習長跑。我漫山遍野地跑上數英里,直到自己幼小的肺葉無法承受為止。我在約克郡冬季凜冽的寒風和陰鬱的氣候中奮力向前奔跑,在與高沼地的孤獨抗爭中尋求一些慰藉。
我在學校里也很用功,決心不辜負我想像中父親對我的期待。經過拼搏,我考取了劍橋大學。我雖然在田徑運動上花費了許多時間,但我仍然設法拿到了一個受人尊敬的學位。當我開始為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而訓練時,志在獲勝的決心和願望已成為一種嗜好。要說我逼迫自己去奪取奧林匹克獎牌只是為了我父親那就錯了,但我內心深處卻希望他親眼看見我衝過終點線,贏得了銅牌。
我母親從來就不贊同我的雄心壯志。在我父親“出門”期間,她想讓我姐姐嫁給一個當地農民,希望我進農學院,以便將來照料農場。我姐姐遂了她的心愿,但我卻沒有。自從發生那次事故之後,我無法面對農作。但是,為了將來有個人能與她一起生活,我母親便決定讓我進倫敦的一所農學院讀書。起初,我試圖與她頂着干,但她根本不聽,所以我只好放棄了。她為我在田徑賽場上取得的成績感到驕傲,但又擔心賽跑會影響我的學業。
“真是個美好的下午。”我說,想換個話題。“咱們出去散散步吧。”
我們走出屋子,爬上了山坡。我母親經常出外散步,不一會兒,我們便來到了我們山谷和鄰谷之間的一條鞍狀山脊上。我們向山下眺望着赫爾姆比山莊,那是梅布爾索普老爺的先輩用他從紡織廠利息中獲得的利潤於20世紀初葉建造的一處質樸無華的私宅。
我母親停下腳步,舒緩了一下呼吸。“噢,我還沒告訴你呢,對,吧?梅布爾索普老爺上個月過世了,是中風死的。你父親知道了會難過的。”
“噢,聽到這消息我很難過。”我說。
“我也一樣,”她說。“他待我一直很好。對村裡許多人都不錯。”
“那就是說他的傻兒子已經接管了赫爾姆比山莊啰?”
“保羅,的確如此,他不傻。他是個風度翩翩的年輕紳士。他也很聰明,我想他是在倫敦的一家商業銀行工作,我聽說他仍然要把大部分時間花在那邊。比如說,他只在周末到這兒來一下。”
“嗯,他對巴思韋特的事管得越少越好。”我說。“柯比夫人見過他了嗎?我不知道她對他看法如何。”我單純無知地問母親。
我母親大笑起來。“我想那很有可能。”她說。
我們大約7點鐘光景回到家裏。雖然走得很累,但是因有彼此的相依相伴而感到心滿意足。
後來,當我坐進車裏,正要驅車回自己家時,我母親說:“喂,你一定要努力學習,寶貝。你父親臨走前對我說,他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好農民,我相信你不會辜負他的期望的。”
我像以往一樣,看望過母親后便驅車回家,心中對生生死死的不公平感到憂傷和憤怒。
星期一早上,我早早地就端坐在我的交易台前。羅布走了進來,臉上笑開了一朵花。這種笑我以前常見,知道它是什麼意思。這表明他又在戀愛了,而且事情進展順利。
“喂,講給我聽聽,事情怎麼樣?”
他迫不及待地向我和盤托出。“是這樣的,我昨天打電話給凱茜,勸她和我一起出去。她找出各種借口想搪塞過去,不過,我可不會輕易放過她。最後,她終於讓步了,於是,我們去看了一場電影,她說她多年來一直想看那部電影。那是特拉福特拍的一部法國片,蹩腳得一塌糊塗。我覺得那部影片乏味透頂,根本不知道講的是什麼,但她卻盯着銀幕看得津津有味,過後我們一起吃了飯。我們談了好幾個小時。她好像真的非常理解我,以前從沒有哪個姑娘像她這樣。”
或者說,至少從上個月克萊爾與他斷交,或三個月前索菲亞與他斷交以來,還沒有哪個姑娘這樣理解過他,我心中不禁有點兒冷酷地想道。當羅布向姑娘們傾吐心聲時,他往往會激動得難以自制,滑稽的是,姑娘們也往往會被他所吸引。不過,我覺得凱茜還不至於愚蠢到會被羅布的那兩下子騙上鉤。
“後來又發生什麼事?”我問道。
“啥事也沒有。”羅布微笑着說。“她是個好姑娘,她不會第一次約會就干那種事情的。不過,這個星期天我們還要見面,我要帶她去駕駛帆船。”
“祝你好運。”我說。和他以往的風流韻事一樣,羅布這次的戀情正在一步步發展。我想,這就像蓋房子一樣,他現在正處於打基礎階段。不過,你必須放手讓他干,他似乎連最堅固的堡壘也能攻克。
我電話儀錶板上的指示燈開始閃爍了,是卡什來的電話。
“我有兩件事,”他說。“第一,你來參加我們的會議嗎?”
“是的,我很願意前往,非常感謝你。”我說。
“好。”卡什說。“我保證當歐文·派珀在那兒時,我會安排一次會晤,我還有一個建議。你是否願意作為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的客人到泰晤士河畔漢利去?我們每年都舉辦一次帳篷聯誼會,聽說是一種狂歡會,我和凱茜將前去參加,你如果願意的話,可邀你辦公室的某人同往。”
我的心一沉,我對喧囂之所不感興趣。另外,我對這類公司招待活動也興趣索然,那將意味着與一大群我不認識也不想認識的人頻頻舉杯,寒暄不斷。唯一的好處是誰也不會在乎那種喧囂。雖然我想謝絕,但要對卡什說個“不”字,我總感到難以啟齒。
“多謝你的美意,不過我得查一查那個周末是否有事纏身,我會告訴你的。”
“行。給我來電話。”
我掛上電話。性格奔放的美國入遇到溫文爾雅的英國人,兩者對結果都不會感到滿意,我心想,都覺得有點兒內疚。
“什麼事?”羅布問道。
“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邀請我去泰晤士河畔漢利,我覺得很難拒絕。”
羅布的耳朵直豎起來。“你是說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凱茜去嗎?”
“是的。”我說。
“嘿,我認為你應該去。而且我認為你應該帶我一起去。”
我表示反對,但是無濟於事。羅布和卡什兩人合在一起的說服力我是無論如何也無力拒絕的。於是,我給卡什回了個電話,說我很高興前往,並將攜羅布同去,聽卡什的口氣,他很開心。
我坐在交易台前注視着夏日裏毫無生氣的市場競爭,能幹的戴比在一旁協助,我感到乏味煩躁。戴比對這種局面卻似乎顯得非常高興。我見她正在玩《金融時報》上的縱橫填字遊戲,我竭力想讓自己忙碌個不停。我瀏覽着我們的有價證券組合,希望從中得到什麼啟發。
有一兩種名稱後面帶NV(內華達)的債券,這倒提醒了我。
“戴比。”
“現在沒空,你沒見我正忙着嘛,”她說。
“你查過荷屬安的列斯群島發行的債券嗎?稅務條約修改後,有什麼需要我們擔心的地方嗎?”
戴比放下報紙。“我查過了,這夠令人驚奇的吧。”她指了指高高的一摞招股章程。“我已核查過我們所有的有價證券組合,我們用不着擔心,我們的債券無一受到影響。我們僅有的那幾種荷屬安的列斯群島債券正在以低於100的價格交易,所以,如果發行人按面值收兌債券的話,我們將會賺到一筆。”
“那就不用愁了,幹得漂亮,非常感謝你所做的一切,”我說。
“慢着。在稅收立法方面,我們可能不成問題,但是,我偶然發現了一種債券,覺得有點可疑,應該說非常可疑。”
“說下去。”
“就是這一個。”
她把一份債券招股章程放在我面前的交易台上,我拿起來細看。封面用黑體字寫着:“內華達特里蒙特資金公司,抵押8%息率票據,2001年6月15日到期”,下面是一行稍微小一些的字體“由本州銀行有限公司擔保”。再下面一行是“首席管理行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
“這個,這有什麼不對?”我問道。
“很難說准,”戴比開始說道。然後,她騰地一下在椅子裏挺直了身子。“天哪!你看見沒有?”
“看見什麼?”我問。
“路透社消息。”她讀着面前屏幕上的消息:“‘美國石膏公司宣佈同意DGB的報價……’DGB究竟是誰?”
“我想,這是一家德國水泥公司。”我說,“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是在發生着什麼事。”
幾條話路開始閃爍,我抓起其中一個話筒。是戴維·巴勒特打來的電話。
“你看到沒有,DGB已對美國石膏公司遞盤了。”
“看到了。”我說。“路透社說那是友好遞盤。這個遞盤有沒有通不過的可能?”
“我想不會,”戴維說。“DGB在美國沒有任何業務,所以,不會有什麼反托拉斯的問題。”
“DGB的信貸情況怎麼樣?”我問道。如果DGB的信貸很堅挺的話,那麼我們的石膏債券的風險就會小得多,債券價格將會猛升。
“2A一級,”戴維說,當說到各家公司,即便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公司的詳細情況時,他的腦子就像一台計算機。“別掛斷,我的交易人在喊什麼了。”我可以聽見話筒里人聲嘈雜。“他說DGB正在以現金和出售股份的方式支付所購入的債券,那樣對信貸不應該有什麼害處。”
“該債券交易到什麼價位了?”我問道。
“等一等。”片刻之後他回來了。“他在報95。你想拋出你的200萬嗎?”
我考慮了一會兒,95太低了,“不拋,謝謝。按理說應該高於那個價。要是價格升了,請告訴我。”
我放下話筒,朝戴比喊道:“你在聽什麼?”
“人人想買這些石膏債券。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現在出價是97,克萊爾正在電話上。她報97.5,拋不拋?”
我敲着計算器的按鈕,按照我的推斷,我們應該能賣到98.5。“不拋,穩住。”
“咱們就少賺一點吧。”戴比說。
“不,這些債券應該還可以再高0.75個百分點。”
“你真是貪得無厭。”她說。
我們又和另外三個推銷員通了電話,但沒有一個報價高於97.5的。我正打算放棄時,卡倫喊道:“戴比,萊比錫人銀行在4號線上!”
“萊比錫人銀行是什麼東西?”戴比說,“叫他們一邊去,我們正忙着呢。”
萊比錫人銀行?為什麼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德國小銀行會找上門來,我心裏嘀咕道。“我來和他們談談,卡倫。”我喊道。
“早上好,我是岡特。你那兒怎麼樣?今兒這裏是個好天氣。”
“早上好。”我說。行了,岡特,有話直說吧。
岡特又稍稍寒暄了幾句,隨後便問我是否聽說過有關美國石膏公司債券的事。
“事實上,我正巧握有250萬美元那種債券。”
“啊,太好了。我的交易員出價96,我認為,這個出價很不錯的。”
令人震驚的出價——比市場價至少低兩個百分點!“仔細聽好,岡特,”我說,“我的同事正在另一條電話線上,正準備以99的價格把這些債券賣給我們的一個老朋友。如果你立即出價99.5,我就把債券賣給你。否則,你將永遠再也見不着這些債券。”
“能不能給我一個小時考慮一下?”岡特問道,聲音發抖。
“你可以有15秒鐘。”
一陣沉寂,我看看腕上的手錶。13秒鐘之後,岡特回到了電話線上。“好吧,好吧,我們將以99.5的價格買下250萬美元1995年期,利率為9%的美國石膏債券。”
“成交。”我說。
“謝謝,”岡特說,“希望今後能和你做更多的交易。”
想得美,我放下電話時心中想道。
“你怎麼會讓他肯出價99.5的?”戴比問。
“我想一個像萊比錫人銀行這樣的機構要買這些債券的唯一原因是,也許他們是DGB的地方銀行。如果DGB不惜一切代價要買石膏債券,那麼他們就能夠替他們付得起這筆錢。你能相信嗎,那傢伙打算出價99.5,但開價時只報了96。這倒提醒了我,別再跟他們打交道了。”
“我們賺了多少?”戴比問。
“我們是以82吃進那200萬的,拋出它們得了17.5個百分點的利潤。”我說。“也就是說,我們凈賺了35萬美元!不錯。而且我們處理掉了我們原先的50萬存貨。我不知道當紐約證券交易所開盤時,我們的股份將做到哪一點上?”
戴比看起來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麼?”我說。
“現在一定已經有人知道收購的事了。”她說。
“那當然啰。”我說。“他們一貫如此,世事就是如此。”
“也許我們不該買下那些股份。”她說。
“為什麼不該買?我們又不知道會發生收購之事。我們只是猜測而已。我們沒有違反任何規則。”
“有人知道。要不然股票為什麼會暴漲?”
“瞧,”我說,“你是檢查官。你懂得規則。我們違反什麼規則了嗎?”
戴比想了片刻。“從技術角度看,我認為沒有違反規則。”她說。
“那就行了。好了,遞幾張單據給我,我好把這筆交易記錄備案。”
第二天——星期三——是個令人發怒的日子。我應該為我們的一個客戶出一份報告,但是卻遇到了棘手的問題,無法將樓上管理部門提供的銷售數字與我知道的我們取得的實際數字一致起來。下午,我花了整整兩個小時,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幾欄數字來回看,才發現了差錯,而那差錯也一直盯着我看了兩個小時。我一邊咒罵自己的愚蠢,一邊上樓向管理人員指出錯誤。但是,要把這差錯徹底查清楚,還得工作好幾個小時,再加上不斷地有推銷員來打擾我,要是能在午夜之前幹完就算我走運了。戴比主動過來幫忙,我懷着寬慰之情接受了她的美意。就是這樣,我們直到8點鐘才幹完。
我把報告放在卡倫的交易台上,準備第二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把它發出去。我和戴比四目相視。“喝一杯?”她說。
“不知怎麼,我料到你會提出這個建議的,”我說。“我們去哪兒喝?”
“你有沒有去過泰晤士河上的那個船上酒吧?就是坦普爾地鐵車站附近的那一家。”
“我沒意見。”我說。“我去拿一下公文包。”
“哦,去你的公文包!”戴比說,“你所做的,就是把它帶回家,然後上班時再原封不動地把它帶來,是不是?”
“噎,這個……”
“走吧!”
我環顧了一下交易室,羅布和漢密爾頓仍在工作,漢密爾頓在翻閱一摞文件,羅布在擺弄他的計算機。晚上這個時候在交易室里見到漢密爾頓並不足為奇,但是,6點鐘以後還能見到羅布倒是件稀罕事。薄暮依稀,嫣紅的夕陽餘輝射進交易室,在隱隱呈現的灰色城池和黑色天幕的朦朧形影之間鋪開一條寬闊的橙色光帶。
“天要下雨了……”我說。
“哦,走吧。”
我們剛剛上船,老天就開始下雨了。我們在主艙里的一張桌子旁落座,看着窗外漲潮時朝着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方向奔涌不停的灰沉沉的泰晤士河水。湍急的旋渦圍繞着船旁插入河床的竹篙飛旋。在20世紀末的城市中心能看到一股如此狂野不羈、傲然不馴的力量甚是奇觀。人類也許能夠修築河堤和精設河障去蓄納或疏導水流,但卻永遠無法阻止它奔騰向前。
這時,天上下起了雨,點點滴滴打在水面上,於是,河流、城市和天空在漸濃的夜色中融為模糊一片。晚風驟起,船兒開始輕輕搖擺不歇,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啊,”戴比哆嗦着說,“很難想像現在還是夏天。我說,這兒相當暖和舒服的喲。”
我環顧四周,船上裝飾古雅的木質內艙燈光柔和。船艙兩側各有一排桌子,旁邊坐着三三兩兩的人群,船艙一頭坐着一大群喝酒的人。搖擺的船身和吱嘎的響聲,輕鬆愉快的曼聲低語,以及潮濕而溫暖的空氣,營造出一種舒適愜意的氛圍。
我們要了一瓶桑塞爾白葡萄酒。侍者立即就送了過來,並給我們倆每人斟上一杯。我舉杯對戴比說:“乾杯。謝謝你今晚幫我的忙。要不是你幫忙,我現在還坐在辦公室里呢。”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戴比說著,呷了一口酒。“你瞧,我並不是有人說的那種懶人。”
“這個,我相信漢密爾頓注意到了。”
“噢,去他的吧。我是看你一整天都可憐兮兮的樣子才幫你一把的。你說的有關應計利息調節的話讓我臉紅。”
“好了,不管怎麼說,非常感謝你。”我說。我想不管我使用什麼語言都不可能讓戴比臉紅,儘管此刻在酒氣衝天的悶濁空氣中,她那豐滿的雙頰看上去已開始泛起紅潮。
“最近你看起來的確工作得格外賣力。”我說。“你肯定沒累壞吧?”戴比一天到晚埋頭幹活。
“噢,是你讓我看所有那些招股章程的,得感謝你啊。”她眉峰微蹙。“不過,有兩件事使我心煩,煩得厲害。”
她這話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哪類事?”
她沉思了片刻,然後又搖搖頭。“噢,算了。今天那些該死的招股章程已經讓我煩透了,明天再說吧,我們很快就會有機會談論此事的。”
我看得出來她在為什麼事犯愁,要讓戴比感到犯愁的話,那一定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然而,她此刻顯然不願意談起這事,於是我便換了個話題。“你認識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的一些交易員,是嗎?”
“是的,你問這個幹嗎?”
“你知道是誰負責石膏債券交易嗎?”
“知道,是喬·芬利。他負責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里所有美國公司的帳目,他很出色。他被認為是最優秀的公司交易員,月復一月地賺大錢,其他交易所的交易員都想巴結他。”
“那是為什麼?”
“他是個十足的雜種。”戴比言之確鑿地說出此話,我猜想她一定是從親身經歷中得出這個結論的。她說這話時語調中透溢出來的某種東西使我打消了要求她進一步解釋的念頭。
“他誠實嗎?”
戴比大笑起來。“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的交易員會誠實?我想那不太可能,你說呢?你為什麼問這個?”
“我只是在疑惑,為什麼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就在收購宣佈之前對債券表現出如此大的興趣呢?”
“你是說你認為喬可能已經事先知道這事?如果是這樣,我一點也不會感到驚奇。”
我往我們倆的杯里重新斟上酒。“石膏利潤你打算怎麼花?”她淘氣地問道。
“你是指我們買的股份中得到的利潤?不知道。我想我會把它存起來。”
“為什麼存起來?未雨綢繆?”戴比說,衝著艙外瓢潑大雨點着頭。
我微微一笑,覺得自己傻乎乎的。“噢,你說我該怎麼花。我的寓所稱心如意,德瓊公司給我配了一輛小汽車。我好像也沒時間去度假。”
“你需要的是一個非常會花錢的女朋友。”戴比說。“一個你可以把你那不義之財濫花在她身上的人。”
“我恐怕眼下還沒有這樣一個人。”
“什麼?像你這樣一位合格稱職的年輕金融家會沒有女朋友?我不相信。”戴比故作驚訝地說。“我提醒你,你有點兒不修邊幅,你應該改一改。你已經有很久沒理髮了,對不對?你的缺點我看得很清楚。”
“謝謝你的鼓勵。我不知道,我只是好像沒有時間。”
“工作太忙?”
“忙於工作,忙於跑步。”
“真是少有。那麼,你是什麼人?苦行僧?”
“還沒那麼糟,”我微笑着說。
“哦,是嗎?那是什麼?”戴比說,向前探過身子,十分好奇的樣子。
“這不關你的事。”我半真半假地說。
“當然不關我的事,”戴比說,“告訴我。”
她的上身探過桌子,那對明亮的眸子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懇求我告訴她。我儘管心裏不願意,但又不願讓她失望。
“嗯,我在讀大學時,有一個姑娘叫簡,”我說道。“她人很好,很有耐心。”
“耐心?”
“是的。我幾乎一直在訓練,我通常每個星期至少要跑四十英里,那還不包括器械訓練和衝刺訓練。而且當時我還要努力爭取拿到一個好學位。所以就沒有多少時間可花在其他方面了。”
“她容忍了這一切?”
“容忍了一陣子,她對此事處理得非常好。她總是去看我比賽,有時候甚至去看我訓練。”
“她一定是被你迷住了吧,”戴比說。
“我想是的。到最後她受夠了,要麼選擇賽跑,要麼選擇她,你能猜到我選的是什麼。”
“她真可憐。”
“噢,這我不知道。她還是離開我好些。兩個月後她遇見了馬丁,一年之後他們結了婚。她現在也許有兩個孩子了,過得非常幸福。”
“從那以後你再沒遇到過別的姑娘?”
“有過一兩個,但沒有一個真正持續下去的。”我嘆了口氣。我建立的每一個戀愛關係不久就變成了一場姑娘和我的田徑運動之間的鬥爭,我從來都不願意妥協,不願放棄我的賽跑。有時候我也為此感到後悔,但是這只是我為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而付出的一部分代價。到後來,我總是準備付出代價。
“那麼,現在是什麼使你卻步呢?”戴比問道。
“卻步什麼?”
“你明白,結交女朋友。”
“哦,你總不能到大街上隨隨便便拉一個就算吧,”我不滿地說道。“我是說,事情沒那麼容易。沒有時間啊,要工作,還有那麼多其他事。”
戴比大笑起來。“你肯定可以在星期二和星期四的9點到9點半之間安排一點時間吧。那段時間應該足夠了,不是嗎?”
我聳了聳肩,咧嘴笑了。“是啊,你說得對。我只是好久沒談戀愛,生疏了。我將立刻改正這個毛病。到下星期這個時候,我將帶三個女人讓你過目。”
我們喝光了白葡萄酒,分攤了帳單,便起身走入風雨中經受洗禮。我們沿着遮有頂篷的舷梯走着,舷梯在波濤滾滾的河面上顫動不已。我們又來到了行人路上的遮雨篷下面,兩人既沒有雨衣也沒有雨傘。
在這個陰冷的雨夜裏,我們正沮喪地站在那兒發怔,這時一個男人從我們身邊經過。他在戴比面前停了一下,伸手在她的胸前襯衫上擰了一把。“寶貝,想我嗎?”他說完,短促地乾笑了一聲。他又轉向我,一雙奇怪無神的藍眼睛看着我,嘴角擠出一絲假笑,然後一下子衝進了雨中。
我的反應神經因酒精變得遲鈍了,一時驚訝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然後,我猛醒過來,要衝進雨中去追那人,戴比卻扯住我的衣袖。“保羅,別去!算了吧!”
“但你看他乾的事,”我說著,仍猶豫不決,戴比拉着我的一隻胳膊。
“求求你,保羅,犯不着,求你了。”
我朝一片黑暗中看去;但那人已經沒了蹤影。戴比一臉懇求的神色,頭一回顯得那麼嚴肅,她害怕了。
我聳了聳肩,回到遮雨篷下。我僅僅在雨中呆了幾秒鐘就渾身濕透了。
“他究竟是誰?”
“別問了。”
“但他不能那樣對待你。”
“聽我說,保羅。求求你,就別提它了,求求你。”
“好,好。我給你攔輛出租車。”
由於下雨,出租車連影子都不見,這也不足為怪。5分鐘后,我們便分手奔向各自的地鐵車站。戴比向泰晤士河河堤車站跑去,我則沖向坦普爾車站。
當沿着倫敦環城地鐵線路永無終點地運行的火車蹣跚西行時,我心中開始感到納悶,想像着剛才強摸戴比的那個男人會是誰呢。他曾經是她的什麼人?舊情人?以前的同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個醉漢?我對此一無所知。我也不明白戴比為何不肯告訴我關於他的任何事情。她看上去驚恐萬狀,而不是驚訝或者受到冒犯的反應,非常奇怪。
在他向我轉過身來的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的模樣。他身材瘦長,約莫35歲,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城裏人衣服。我還記得他的眼睛,淺藍色,目光獃滯,瞳仁幾乎成了看不見的小孔,我渾身一陣顫慄。
火車停靠在維多利亞站,一群乘客推搡着下了車,又上來了一兩個人。當火車再次顛簸開動起來時,我的思緒又遐想無際。我試圖看看坐在我對面那位老者手中的報紙,但卻看不清楚。我和戴比之間關於我的女友的談話,或者確切地說,關於我沒有女友的談話,這陣子又浮現在我腦海中。說到女人,在最近幾年裏我幾乎沒有嘗試過。並不是我不喜歡女性夥伴,絕不是這麼回事,只是很多關係開始時期望值很高,而往往以失望而告終,因而似乎不值得為此花費精力。不過,我也許應該改變一下這種狀況。戴比說得對,無論我如何專心致志地想在工作中取得成功,總應該花時間做些其他事情。
想到戴比,我不禁笑了起來。她的心情總是那麼愉快,似乎沒有什麼事能使她發愁。我意識到,當我每天上班時,都盼望着看到她的滿面笑容和善意的譏諷。在過去幾個月裏,我已越來越喜歡上她了。
且慢,當戴比鼓勵我為自己找女朋友時,她心中是否已有目標?我這種人真是少根弦,竟然連這種暗示也聽不出來。不,這隻不過是我的想像而已,是的,我的心中人不是戴比。她的心中人也不是我。但不知怎麼的,這個念頭依然強烈地吸引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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