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第05章

薩爾別德拉每次來莫雷諾夫人家,總是睡東南角上的那個房間。房間朝南、朝東各有一扇窗子。每逢天空出現黎明的第一道曙光,這房間的東窗就像被火點燃一樣。神父通常總要做好多個小時的禱告,因此總是守候着這幅景象。每當第一道曙光照進窗子,他就把窗於打開,光裸着腦袋站在那裏,唱起動人的日出頌,所有虔誠的墨西哥人家都會唱這支歌。這是一個美好的習慣,還沒有完全被摒棄。迎着第一道黎明的曙光,家裏最年長的人就起床,唱起家裏人熟悉的頌歌。聽到歌聲的人都有義務立即起床,或者至少要從床上坐起來,加入歌唱。不一會兒全家就都唱了起來,歡快的歌聲傳出屋子,就像黎明時分田野里的鳥鳴聲一樣。這些頌歌通常總是獻給聖母或這天的聖徒的禱詞,曲調優美、簡樸。

那天早晨,守候黎明的除了薩爾別德拉神父之外,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亞歷山德羅,從半夜起,他就心神不寧地四處閑逛,最後在溪邊的柳樹下坐了下來,昨天傍晚他就是在這兒看見蕾蒙娜的。他還記得去年他和他的夥伴們在莫雷諾夫人牧場上剪羊毛時,她們的這個唱日出頌的習慣,當時他偶然中知道神父睡在東南角的房間裏。從他坐着的地方,可以看見這個房間的南窗。他還看得見東方低矮的地平線,那裏已隱約現出一道光線。天空像塊琥珀;天頂里還有幾顆星星忽隱忽現。萬籟俱寂。這是一個難得的時刻,人們可以輕易地意識到地球在宇宙間無聲地旋轉。這點亞歷山德羅不懂;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地球是轉動的。他認為太陽在上升,而地球一動不動——這是一種信念,就其本身而言,跟另外一種信念一樣崇高,一樣動人:人們早在發現太陽是不動的之前,就崇拜起它了。在這黎明時的神奇的景象面前,哪怕最虔誠的、對天體現象如數家珍的天文學家,也不會比這個頭腦單純、沒有文化的年輕人更加欣喜。

他的目光從那逐漸明亮的地平線移到這幢房子的窗戶,房子依然籠罩在黑暗之中,一片靜謐。“她的窗子在哪裏?等歌聲響起她會不會把窗子打開?”他想。“是不是在房子的這一邊呢?她是誰?去年她不在這裏。聖徒啊,可看見過這麼漂亮的人!”

最後,紅色的陽光普照草坪。亞歷山德羅跳了起來。緊接着薩爾別德拉神父推開了他的南富,探出身子,頭罩脫掉,稀疏的灰發向後飄動,他用微弱但不失優美的嗓音唱了起來——

“哦,美麗的女王,

天堂的公主。”沒等他把第二句唱完,就有五六條嗓子跟着唱起來——住在走廊西頭、花園後面房間裏的夫人,旁邊房間裏的費利佩;再旁邊房間裏的蕾蒙娜;還有已經開始在兩邊廂房裏忙活的瑪加麗塔和其他傭人。高吭的歌聲喚醒了金絲雀、燕雀和走廊屋頂里的朱頂雀。這屋頂的瓦片鋪在一捆捆的銳點草上,朱頂雀就喜歡把窩築在那裏面。屋頂里充滿它們的生機——幾十個,不,幾百個,像小雞一樣溫順;它們那細小、顫抖的喊喳聲就像無數小提琴的琴弦聲。

“黎明時的歌手

來自高高的天堂

在一切地區的人類之上,

我們也高興地歌唱,”

歌聲延盪,一個段落結束了,烏鳴連續。隨後男人的聲音加人進來——胡安和盧易戈,還有其他十來個人,慢慢地從羊欄那裏走來。這是一首人人熟悉、個個喜愛的頌歌。

“來吧,哦,罪人,

來吧,我們要唱

溫柔的頌歌

唱給我們的庇護人,”

這是合唱部分,這首頌歌共有五段,每一段之後就要重複一遍合唱。

亞歷山德羅也很熟悉這首頌歌。他的父親,巴勃羅酋長,在聖路易斯雷伊傳教區興旺期的最後幾年裏,曾擔任過合唱隊的頭,並且隨身帶走了許多舊的合唱曲。其中有些曲子是他親手寫在羊皮紙上的。他不僅歌唱得好,而且拉得一手好提琴。任何一個傳教區里都沒有聖路易斯雷伊這樣一個優秀的弦樂隊。佩雷神父由衷地喜歡音樂,對於他管理下的新入教者,只要在音樂方面有那麼一點兒特殊才能,他都不遺餘力地加以培養。自從傳教區解散后,巴勃羅酋長帶着他的一小隊印第安人,在坦墨庫拉定居,並且盡其力所能及地保持往日的宗教儀式。坦墨庫拉印第安人小教堂里的樂曲聲使所有聽到的人驚訝。

亞歷山德羅繼承了乃父對音樂的愛好和才能,熟記所有往日的傳教區音樂。這首唱給

“美麗的女王,

天堂的公主。”的頌歌是他特別喜歡的一首;他聽着一段又一段的歌聲響起,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歌喉。

一聽到這陌生、雄渾的嗓音,蕾蒙娜的歌聲戛然而止,她驚訝地一把推開窗子,探出身去,急切地朝四處打量,想看看唱歌的人到底是誰。亞歷山德羅看見了她,不唱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是在做夢嗎?”蕾蒙娜心想,縮回頭去,又唱了起來。

在這首合唱曲的下一段里,那雄渾的男中音又響了起來。他的歌聲似乎在所有其他的聲音下面漂浮,承受着其他的聲音,就像巨浪載着一條船似的。蕾蒙娜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費利佩有一個優美的男高音,她喜歡跟他一起唱,或聽他唱;但這——這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聲音。蕾蒙娜感覺到它的音符里有一種近乎痛苦的尖利的震撼人心的力量直刺她的心房。這首歌唱完后,她熱切地傾聽着,希望薩爾別德拉神父會像往常一樣,唱起第二首頌歌,但今天早上他卻沒這麼做;該做的事情太多了;每個人都急着準備幹活:窗子關上,房門打開;四面八方開始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命令、詢問、回答。太陽升起了,陽光灑滿整個牧場,一個繁忙的工作日開始了。

瑪加麗塔跑去打開小教堂上的門鎖,只見雪白的聖壇罩布已經放好,至少從門口看上去跟新的一樣,瑪加麗塔打心底里感激聖徒弗朗西斯和蕾蒙娜小姐。

印第安人和牧羊人,以及各色勞力,都來到了小教堂。夫人頭上緊緊地扎着她最好的黑色綢手帕,兩端垂在臉頰兩邊,青上去就像亞西利亞女祭司,一步步走下走廊台階,費利佩在她旁邊;蕾蒙娜出現之前薩爾別德拉神父已進了教堂,隨後亞歷山德羅來到柳樹林他的優越的觀察所,坐立不安。

蕾蒙如手捧一隻裝滿截子的高銀壇走出房門。她花了好多天來採集和收藏這些東西。只有在一條岩石峽谷的某個地方才生長這些東西,因此很難找到。

她從走廊台階下來,剛踏到地面上,亞歷山德羅便慢慢地踏上花園小徑,面對着她。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心裏想道,“這一定是那個唱歌的印第安人。”她向右轉彎,進了小教堂,亞歷山德羅匆匆跟着她,在教堂門口的石板上跪了下來。這樣她從教堂出來時,他就會離她很近。他在門口朝里望去,只見她在教堂走廊里輕快地走到讀經桌前,把藏於放上去,然後與費利佩並肩在聖壇前跪下。費利佩轉向她,面露微笑,好像給她遞了個神秘的眼色。

“啊,費利佩先生結婚了。她是他的妻子,”亞歷山德羅心想,一種奇怪的痛苦感攫住了他。他沒去細究,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他才二十一歲。他從沒過多考慮女人的事。坦墨庫拉村裡他的鄉親們說,他是個冷漠的小夥子,他們認為,這是由於他念書識字造成的,念書識字一向就是壞事。巴勃羅酋長一心想把他的兒子培養成白人一樣,這對他絲毫沒有好處。要是神父們能留下來,傳教區的生活能繼續下去,哦,那麼亞歷山德羅就會像他父親從前一樣為神父們效勞。巴勃羅是佩雷神父在傳教區的左右手;負責保管所有牧牛經營上的帳目;付工資;每月經手好幾千塊金幣。不過那是在“太平盛世”里,現在情況大不相同了。美國人除了讓印第安人耕地、播種、牧牛外,別的什麼也不會讓他們干。而干那些活,根本用不着能讀會寫。

甚至巴勃羅有時候也懷疑,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教給亞歷山德羅是否明智。在他的種族裏,巴勃羅是個聰明的、有遠見的人。他預見到來自各方的對他的人民的威脅。佩雷神父在出國前曾對他說:“巴勃羅,你的人民會被像羊群一樣趕進屠宰場,除非你讓他們團結在一起。讓他們緊緊抱成團;把他們組織成一個個村莊;讓他們幹活,最要緊的是,要與白人和睦相處。這是你唯一的出路。”

巴勃羅盡了最大的力量遵從佩雷神父的囑咐。他為他的人民樹立了一個克勤克儉的榜樣,他在田裏辛勤勞作,細心照料牛群。他在自己的小村子裏造了個小教堂,在那裏保持着種種宗教儀式。每逢與白人發生糾葛,或聽到有關他們的傳言,他都要挨家挨戶地上門敦促、勸說、命令他的人保持和睦。有一回南部有個印第安部落暴亂,有那麼幾天形勢看上去就像整個印第安人要爆發一場戰爭似的,他把他的大多數人,男女老幼,趕着牛羊,遷移到了洛杉磯,在那裏安營紮寨,住了幾天,這樣萬一白人動起怒來,他們就可以為自己辯白。

但是他的苦心沒有得到酬報。他的人與白人的接觸日趨頻繁,他看見白人贏了土地,肯定是他的人輸的,他的憂慮加深了。坦墨庫拉山谷的墨西哥主人,佩雷神父的朋友,也是巴勃羅的好朋友,因為看不慣加利福尼亞的情景,回墨西哥去了,聽說已經奄奄一息。這人曾向巴勃羅許諾,說他和他的人可以永遠不受侵擾地住在這山谷里,這個諾言便是巴勃羅所擁有的唯一關於山谷土地的地契。在那人許諾的那些日子裏,有這個諾言就足夠了。印第安人士地的界線勘察過了,並被標上了地產圖。任何一個墨西哥大地主都是這麼劃定印第安人家庭或村莊的土地的,誰也沒有失信過。

但是巴勃羅聽到了傳說,使他深感不安,傳說他們這樣的口頭諾言和劃定的地界就要被視為無效了,對於收買轉讓權的人沒有束縛作用。他聰明得很,知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和他的人就都完了。他把這一切困惑和擔心都告訴了亞歷山德羅;父子倆憂心忡忡地在一起度過了好幾個小時,在村子裏來口轉悠,或者坐在他們那小屋子的前面,商量着對策。商量的結果總是一樣的:長嘆一聲,說,“我們一定得等待,我們毫無辦法。”

難怪在村子裏那些更無知、沒頭腦的小夥子和女人們眼裏,亞歷山德羅似乎是個冷漠的孩子。他變得少年老成了。他心底里承受了別人不知道的重擔。只要麥田長勢良好,沒有旱災,馬和羊在山上有豐裕的好牧場,坦墨庫拉村民們就會高興,一天天幹着他們簡單的日常活兒,日落時玩耍,整夜高枕無憂。但亞歷山德羅和他父親看得遠,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這個,亞歷山德羅才至今沒想過女人和關於戀愛的事;這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事實,即使他受的教育再少,但也足以在他和村裏的姑娘們之間築起一道屏障,這點他不知不覺地意識到了。如果她們中的任何一位在他神經里激起一陣迅速、溫暖的幻覺,他發現自己就會,而且也不知道怎麼搞的,馬上將它除掉。要說跳舞、遊戲、或友好交談、或進山撿株果,或到沼澤地里割草、割蘆葦,他都是她們的好夥伴,她們也是他的好夥伴;但他從沒想過娶她們中的任何一位做他的妻子。對他來說,對未來的展望已被各種各樣的思慮塞滿,根本沒有夢想愛情的餘地一種意圖和一種擔心充溢了他的腦子——這意圖是做他父親的好繼承人,因為現在巴勃羅已經老了,而且很虛弱;擔心的是,流亡和毀滅正等着他們大夥。

那天晚上,就是他第一次看見蕾蒙娜跪在溪邊的時候,他一個人走在他的夥伴們前面,一直在想着這些事情。亞歷山德羅似乎覺得,在昨天那個時候和現在這個時候之間對他來說,一定發生了什麼奇迹。那些意圖和擔心全都消失了。一張臉龐代替了它們;一種隱隱約約的奇異的感覺、痛苦、欣喜、他不知道是什麼,充溢了他的腦子,使他困惑不解。如果他是個世俗所謂的文明人,他立刻就會明白,並會悠閑地權衡、分析、反思他的感覺。但他不是個文明人;他只能用他純樸、原始、沒有受過教育的本能和衝動來承受目前的處境。如果蕾蒙娜是他的親人或他的種族中的姑娘,他就會像鐵碰到磁鐵那樣快地接近她。但現在,即使他只是把她想像成那樣的人,在他看來,她也會像晨星那樣遠離他,早晨他就是在那星光下守候着,希望能在她的窗口一睹她的丰采。然而,他並沒有這麼去想她。就連那樣也是不可能的。他只是跪在小教堂門外的石板上,機械地和別人一起重複着禱詞,等待她的重新出現。現在,他已毫不懷疑她是費利佩先生的妻子;但他仍然希望跪在那裏,直到她出來,這樣他能再看看她的臉龐。他的意圖、擔心、希望,這一切現在都縮小到了這樣的地步——只要再見她一面。開化到這樣的程度,他從沒這樣崇拜過一個女人。他覺得這場彌撒好像沒完沒了似的。到後來,他幾乎忘了唱歌;隨後,在最後一段頌歌快結束時,他突然想了起來,那清澈深沉的男低音雷鳴般響了起來,像以前一樣,猶如滾滾向前的巨浪低沉的濤聲。

蕾蒙娜聽見第一個音符,又感到先前一樣的震顫。她跟亞歷山德羅一樣是個天生的音樂家。她站了起來,俏悄地對費利佩說:“費利佩,去找一找那個嗓音優美的印第安人,他是誰呀,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

“哦,那是亞歷山德羅,”費利佩答道,“老巴勃羅的兒子。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兩年前他唱過歌你不記得了嗎?”

“那時我不在這兒,”蕾蒙娜答道,“你忘了。”

“啊,對,那時你出門去了;我真忘了,”費利佩說。“嗯,那時他在這裏。大家選他當了剪毛隊隊長,雖說他只有二十一歲,他把手下人管理得妥貼極了。他們幾乎把所有的錢都省下來,帶回家去,以前我可從不知道他們做過這種事。那時薩爾別德拉神父也在這裏,這事也許跟他有點關係;但我想跟亞歷山德羅同樣有關。他小提琴拉得好極了。但願他這次隨身把琴帶來了。他拉的是聖路易斯雷伊舊時的樂曲。他父親是他們的樂隊指揮。”

蕾蒙娜高興得眼睛發亮。“你母親喜歡讓他拉琴嗎?”她問道。

費利佩點點頭。“我們今天晚上就請他到走廊上來拉琴,”他說。

就在他們這麼小聲交談的時候,教堂里的人已經走空,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全都急匆匆出去忙這天的活兒了。亞歷山德羅大着膽子倚在門口,盡量拖延着時間,這時胡安·卡尼托回頭一看,失聲叫了起來:“你在那裏呆看什麼呀,你,亞歷山德羅!快,讓你的人開始幹活。這次剪羊毛已經等了快一個仲夏了,我們要盡量加快工作。你有沒有把你最好的剪毛手帶來?”

“噢,我帶來了,”亞歷山德羅答道;“他們每個人一天都能剪一百頭羊。整個聖迭戈找不出我們這樣的剪毛隊;而且我們剪起來羊身上不帶出血的;你等着瞧吧,羊身兩邊連個擦傷都看不見。”

“哼,”胡安·卡反駁道。“要是連血都會剪出來,那樣的剪毛手也太可憐了。我年輕的時候剪過上千頭羊兒,羊身上連個紅印於也不帶見的。不過墨西哥人向來是以出好剪毛手出名的。”

胡安在說到“墨西哥人”這幾個字時引人反感的加重語氣沒有逃過亞歷山德羅的耳朵。“我們印第安人也一樣,”他回答說,心平氣和,沒有露出絲毫生氣的樣子;“但是說到這些美國人么,那天我看見一個美國人在幹活,那個叫洛馬克斯的人,他住在坦墨庫拉附近,我敢打賭,胡安·卡,那兒不是個剪羊毛的地方,簡直就是個屠宰場。那些可憐的小羊羔兒滿身流血,走起來一瘸一拐。”

亞歷山德羅這麼偏傲不恭,認為在剪毛術上,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一樣高明,而胡安一時卻無言以對,於是他大為惱火地又”哼”了一聲,走開了,他走得很快,沒有注意到亞歷山德羅臉上露出的笑容,要不他準會更加惱火的。

剪毛棚和剪毛場裏一片忙亂。剪毛棚造得像個難看的大涼亭,——一座又長又窄的建築,六十英尺長、二三十英尺寬,上面是全質,四周是柱子;沒有牆;支撐物是細長、毛糙的柱子,間距大得不能再大,支撐着棚頂,棚頂是用毛糙的板條搭的,稀稀疏疏地擱在一根根橫樑上,剪毛棚的三面是羊欄,裏面擠滿綿羊和羊羔。

幾桿路之外有一個個小棚,那是剪毛手的廚房和餐室。這些只是臨時設施,頂上僅鋪着帶葉的柳樹枝。在這些小棚子附近,印第安人們已安排好了住地,他們搭起了一兩座綠色茅屋,但他們大多數人寧願蜷縮在毯子裏睡在地上。一陣涼爽的風兒吹來,風車那色彩鮮艷的車翼發瘋似地一圈又一圈地轉着,迅速有力地把一股股河水抽進下面的水槽里,那些剪毛手們圍聚在旁邊,磨刀霍霍,他們的身上全被濺濕了,感到很快活,彼此推着、擠着,要把對方往水花里推。

緊挨着剪毛棚有一個高高的四柱框架;裏面的四個角上吊著一隻大麻袋,剪下來的羊毛就要裝在這個麻袋裏。四根柱子腳下堆着一大疊麻袋。胡安·卡打量着麻袋,吃吃一笑。“這些麻袋天黑前就會用完,費利佩先生,”他說。胡安·卡每到剪羊毛的時候就如魚得水。這也就是對他一年到頭千篇一律、單調乏味的工作的報酬。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能比一長排大包大包的羊毛——捆得緊緊的,打上莫雷諾的印記,準備運到紡織廠去——更使他賞心悅目的了。“現在有件事情很要緊,但願羊毛市場不出岔子!”

如果一年的產量不錯,那麼接下來的半年裏胡安的高興是自不待言的。如果收成不好,他會立刻變得虔誠起來,在以後的半年裏不停地向聖徒禱告,求他們賜給好運,並且加倍努力地照料羊群。

在剪毛棚的一根柱子上釘着凸出的板條,像個半圓的樓梯。費利佩像個走鋼絲演員似的輕巧地跑上樓梯,到了棚頂,站好位於,準備着,只要下面把羊毛扔上來,他就儘快地裝進麻袋。盧易戈胸前系了個大皮錢包,裏面裝滿五分錢的票子,站在剪毛棚中央。三十個剪毛手朝最近的羊欄跑去,每人拉着一頭羊,拉到剪毛棚里,只一眨眼的工夫,羊兒就被夾到了雙膝之間,無能為力,動彈不得,剪毛機刺耳的聲音響了起來。剪羊毛開始了。現在將一鼓作氣幹下去。沒有一秒鐘的寧靜:咩咩、咩咩的羊叫聲、剪毛機的開關聲、卡塔聲、磨刀聲,羊毛在空中飛向棚頂,把它們裝進麻袋、壓實、踩緊;從日出到日落,除了午休外,役有一秒鐘的間歇,直到莫雷諾夫人的八千頭羊全部剪過。這是一種戲劇性的場景。一頭羊剪好了,剪毛手握着羊毛跑到盧易戈跟前,把毛扔到桌上,接過五分錢,塞進口袋裏,拉出另一頭羊,不出五分鐘便拿着第二把羊毛回到盧易戈跟前。被剪過的羊渾身輕鬆毫無疑問,兩條腿上輕了三到五磅的分量,它們被送到另一個羊欄里,它們先是莫名其妙地兜着困於,過一會兒便蹺起後腿,歡快地跳躍起來。

這是熱氣騰騰的工作。空中瀰漫著羊毛和踩羊毛的腳揚起的灰塵。日上三竿時,剪毛手們已汗流滿面;費利佩站在沒有遮蔭的棚頂上,很快就感到他根本沒有恢復到發燒之前的體力。離正午還有好一段時間,要不是出於強烈的自尊心,要不是記住了胡安·卡尼托的話,他真想退下來,讓那位老人來頂替自己了。但他決心不服輸,他要繼續幹下去,儘管他臉色發紫,頭疼心悸。麻袋裏裝了一半羊毛后,裝毛手就站在麻袋裏,用全身力量在羊毛上跳着,儘可能把毛壓緊。費利佩開始跳時,他發現自己確實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體力。當第一陣噁心的感覺湧起,使他頭脹、呼吸困難時,他突然感到頭暈眼花,便無力地叫道,“胡安,我病了,”身子一軟,癱倒在羊毛堆里。他暈了過去。隨着胡安·卡尼托一聲絕望的叫喊,頓時現場大亂,叫聲四起;所有的人立即看出發生了什麼事。費利佩的腦袋耷拉在麻袋邊上,胡安想到費利佩身邊把他抱起來,可是那裏卻沒有足夠站腳的地方,任憑他使足力氣,全然無濟於事。一個又一個人衝上樓梯,最後卻一個個無能為力、提心弔膽地站在棚頂上,七嘴八舌亂出主意。只有盧易戈沉得住氣,跑回家去求援。夫人不在家。她跟薩爾別德拉神父出門看個朋友去了,得半天工夫呢。但蕾蒙娜在家裏。她絞盡腦汁思索救人的辦法,和盧易戈一起奔回剪毛棚,後面跟着幾個傭人,全在說著、哼着,指手劃腳、七嘴八舌,絞着雙手——反而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來到剪毛棚,蕾蒙娜抬頭望着棚頂,不知所措。“他在哪裏?”她叫道。緊跟着她看見了他的頭,枕在胡安·卡尼托的懷裏,剛剛露出在羊毛袋邊上。她呻吟道,“哦,怎樣才能把他抱出來呀?”

“我來抱他出來,夫人,”亞歷山德羅來到踉前叫道。“我身強力壯。別害怕;我會把他平平安安地抱下來。”他跑下樓梯,迅速跑到寢室,拿了幾條毯子又跑了回來。他飛快地上了擁頂,把毯子緊緊扎在一起,綁在自己腰間,把兩端扔給他的夥伴,告訴他們緊緊拽住他。他匆忙地做着這一切,嘴裏說著印第安話,蕾蒙娜一開始沒有弄清他的意圖。但當她看見印第安人們從棚頂邊上往後退了一點,緊緊地抓着毯子,亞歷山德羅則向掛着麻袋的一根窄窄的橫樑跨出一步,這時她明白他打算怎麼辦了。她屏氣息聲。費利佩是個細長條子;亞歷山德羅要沉得多,而且比他高出好幾英寸。可是,能有人背着這麼個包袱從那麼窄的橫樑上平安地下來嗎!蕾蒙娜把目光移開了,隨後乾脆閉上了眼睛,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僅僅幾分鐘,但好像過了一輩子似的,只聽得一片高興的竊竊私語聲,有人告訴她,成功了,她抬頭望去,只見費利佩人事不省地躺在棚頂上,臉色煞白,雙目緊閉。見到此番情景,所有的傭人又都鬧騰開了,一個個哭天搶地的,“他死了!他死了!”

蕾蒙娜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眼睛凝視着費利佩的臉。她也相信他死了;但她想到的是夫人。

“他沒有死,”胡安·卡尼托叫道,他剛才把手伸進了費利佩的襯衫裏面。“他沒有死。他只是昏過去了。”

這下於蕾蒙娜才第一次流下眼淚。她可憐巴巴地上下打量着那梯子,她剛才看見亞歷山德羅走這梯子就像走家裏的扶梯那麼便當。“我要是能上去就好了!”她說,看看這個人又望望那個人。“我想我能上去;”她一隻腳踏在了下面的橫檔上。

“聖母啊!”胡安·卡看見她的舉動驚叫了起來。“小姐!小姐!別冒這個險。連個男人走這梯子也不那容易。你會摔斷脖子的。他馬上就會醒過來。”

亞歷山德羅聽見了這段話。儘管現場一片混亂、惶恐,他的心卻聽到了這兩個字:“小姐。”蕾蒙娜不是費利佩的妻子,也不是任何人的妻子。但亞歷山德羅記得自己曾稱她夫人,而她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他來到眾人面前,朝前一弓腰,“小姐!”聲音肯定有點不太對勁,把蕾蒙娜嚇了一跳。單單這兩個字不至於如此。“小姐,”亞歷山德羅說,“把費利佩抱下梯子不費事。他在我懷裏充其量不過像那兒的小羊羔一樣。他一醒過來我就抱他下來。醒來之前還是讓他在這兒好。他馬上就會恢復知覺的。只是因為炎熱的緣故。”看見蕾蒙娜依然一臉憂慮的神色,他便更加真切地說,“小姐不信我能把他平安地抱下來?”

蕾蒙娜帶着滿臉淚花,微弱地一笑。“不,”她說,“我相信你。你是亞歷山德羅,是不是?”

“是的,小姐,”他答道。大為驚訝,“我是亞歷山德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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