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亞歷山德羅的創傷難以真正治癒。他受的創傷太燒了。他整天暗暗地為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為他的鄉親們毫無希望的未來、尤其是為蕾蒙娜很可能會受到的貧窮、苦難而傷神,他那顆多情的心也被消磨了,就像有暗火在焚燒似的。說話,發牢騷,積極的抗爭,這些也許能拯救他;但所有這些都是與他自我控制、沉默寡言、受壓抑的本性格格不入的。慢慢地,非常緩慢地,蕾蒙娜說不清到底是從什麼時候或哪一天起,她的駭人的擔心變成了更加駭人的事實:他神經錯亂了,在離開聖帕斯庫拉的那個早晨,他就因為害怕這件事而大喊大叫,現在終於發生了。說來奇怪,也叫人可憐,現在這事真的發生了,他卻沒有意識到。他只知道有時候他突然十分清醒,發現自己處於奇怪的、無法解釋的境地里;記不清在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但他認為這只是一種病;他不知道在那一段段時間裏他的舉動是個瘋子的舉動;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施暴力,尋釁鬧事,傷害人;沒有任何破壞性的行為。在這一段段發病的時間裏,他腦子裏總是出現他最痛苦的生活經歷的幻覺,他那副樣子真叫人可憐。有時候他幻想美國人在追他,要不就是他們搶走了蕾蒙娜,他去追他們。遇到這種時俟,他就會拚命地一連奔上幾個小時,直到筋疲力盡、癱倒在地,由於筋疲力盡而慢慢地真正清醒過來。有時候,他相信自己擁有大群的牛羊;只要看見牛欄羊舍,他就會進去,跟它們一起走,向路人說這些牛羊全是他的。有時他還想趕它們走,但別人罵了他以後,他就會慌裏慌張地撒手作罷。有一回他突然發現自己在路上趕着一小群山羊,他不知道是誰的,也不知是從哪兒趕來的。他坐在路旁,把頭埋在雙手裏。“我的記憶怎麼啦?”他說“我肯定是發燒了!”就在他這麼坐着的時候,那群羊自個兒轉身慢悠悠地走近旁邊一個羊欄,它們的主人正站在門檻上哈哈地笑着;亞歷山德羅站起來時,那人好聲好氣地說,“你好啊,亞歷山德羅!我看見你趕走了我的羊,不過我想你會趕回來的。”
山谷里人人都認識他,知道他的情況。雖然他有病,但大部分時間裏還是個能幹的人。他是這一帶最好的剪毛手,最好的馴馬師;儘管他隨時都可能發病,一發病就到處亂跑,但大家還是爭着雇他。他時常不在家,使蕾蒙娜非常傷心,不僅因為孤獨,還因為她擔心他的精神病隨時都可能發作得更厲害,更危險。光擔心不算,更讓她難受的是,她必須把這擔心深藏在心底里,她那聰明、可愛的天性告訴她,沒有什麼比讓他知道他自己的真實病情更能置他於死地的了。他不止一次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回家,大聲叫着,“美國人發現我們了,麥吉拉!他們跟來了!我甩掉了他!我從另一條路上來。”遇到這種時候,她就像哄小孩一樣哄他,勸他躺下休息,等他醒來,奇怪自己怎麼這麼累時,她就會說,“你回家的時候氣都喘不過來了,親愛的。你千萬別跑得這麼快;一個人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太傻了。”
這些日子蕾蒙娜開始真心地思念起費利佩。她相信亞歷山德羅能治好。一個高明的醫生肯定能對他有辦法。如果費利佩知道她現在處於怎樣的困境,肯定會來幫助她的。可是她怎樣才能把費利佩叫來而又不讓夫人知道呢?更何況她又怎樣才能給費利佩寫信而不讓亞歷山德羅知道信的內容呢?在這山上蕾蒙娜雖然自由自在,可她又像手腳都被鎖住一樣一籌莫展。
冬天就這樣過去了,春天也悄然而逝。在這高山氣候里,他們地里的麥子長得多好啊!每個角落裏的野麥子長勢也很旺盛。山羊歡跳、肥壯,它們的毛長得很長,像綢緞一樣光亮;儘管還不到仲夏,綿羊可又到了該剪毛的時候了。春天下過一場場及時雨;小河都漲滿了,兩邊開滿稠密的鮮花,就像開在花壇里一樣。
孩子已經出世了;一個溫順的小傢伙,整天笑呵呵的,好像她的母親從來沒有過憂愁似的。蕾蒙娜心想,“這一年我的傷心事不斷,人們會以為這孩子吮吸的全是痛苦;但是聖母保護了她。”
如果禱告能達到這個目的,那肯定是蕾蒙娜的禱告起了作用;因為虔誠、真心、悔恨的蕾蒙娜日日夜夜地跪在聖母像前,撥弄着金念珠,幾乎把那上面精緻的雕飾都摩平了。
在沙伯巴村子裏,仲夏將有一個喜慶的日子,聖貝納迪諾的神父將到村子裏去。這天他們要送孩子去受洗;蕾蒙娜也要在這天將給費利佩的信夾在給麗嬸的信中寄出,再由麗嬸替她從貝納迪諾寄給費利佩。蕾蒙娜在考慮該怎麼說,怎樣送信的時候,有點兒內疚——自從眼亞歷山德羅結婚以來,她那顆忠誠的、水晶般明亮的心裏沒有任何秘密隱瞞過亞歷山德羅。但這件事全是為了他。等他病好了,會感謝她的。
這封信她頗多斟酌;她非常害怕信會被夫人看見,幾乎使她無法落筆。她不止一次撕掉信箋,信中吐露的真情太神聖了,冷酷的人沒資格看。轉眼就到了節日的前一天,信終於寫好了,蕾蒙娜將它藏在了安全的地方。孩子那件精緻的網眼白袍也鉤好了,並且洗凈、熨平。節日慶典上沒有一個孩子會像她的孩子包裹得那麼好看;亞歷山德羅最終也同意給孩子取名叫麥吉拉。他同意得很勉強,僅僅是為了讓蕾蒙娜高興,他才作了最後的讓步;在這件事上,蕾蒙娜一反遷就亞歷山德羅的常態,堅持要照自己的意願辦。她一心想着要讓受洗的印記蓋在這個她如此喜愛的名字上;而且,“如果我死了,”她想,“亞歷山德羅還有一個麥吉拉,他該多高興啊!”
中午還沒到,她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她坐在門廊里等亞歷山德羅,他離家已有兩天了,本來昨天晚上就該回家,做好去沙伯巴的準備。他沒有準時回家,她忐忑不安。隨着時間的流失,他遲遲未歸,她的擔心有增無已。直到日過中天一個多小時后,他才回來。他一路上馬不停蹄地趕路,她還沒看見他,就先聽見路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幹嗎騎得這麼快?”她想,跑上去迎他。他騎近了,她吃驚地發現,他騎的是一匹新馬。“怎麼回事,亞歷山德羅!”她叫道。“這匹馬是誰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馬。真的,這馬不是他的!他拍着腦袋,拚命回憶着。“那我的馬在哪兒呢?”
“天哪!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叫道。“馬上把馬還回去。人家會說這是你份的。”
“可是我把我的小馬囚在那兒的馬廄里了,他說,“他們應該知道我並不是有意偷馬。我怎麼會弄錯的呢?我什麼也想不起來,麥吉拉。肯定是我的病又犯了一次。”
蕾蒙娜害怕得心都發涼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一帶對偷馬賊的處治多麼厲害。“哦。親愛的,讓我把馬送回去吧!”她叫道。“讓我把它送回去,他們會相信我。”
“麥吉拉!”亞歷山德羅驚叫道,“你以為我會把你送進那個狼窟里去嗎?我的野鴿子!我把我的馬留在吉姆·法勞的馬廄里了。昨天晚上我在那兒,洽談秋天為他剪羊毛的事情。我最後知道的就是這件事。我想等休息一下后就把馬送回去,我太困了。”
蕾蒙娜知道他現在腦子依然很糊塗,心想讓他先睡上一個小時也許更安全點,因此,儘管一種危險的感覺壓抑着她,她還是同意了亞歷山德羅的話。她從馬廄里抱來新的乾草,親手給那匹馬梳刷了一遍。那是一匹俊美、健壯的黑馬;亞歷山德羅肯定毫不憐恤地催它在陡峭的山路上奔跑,只見它兩邊都汗淋淋的,鼻孔上儘是白涎沫。蕾蒙娜兩眼含淚,盡心儘力地服伺它,它覺察到她的善意,用鼻子擦着她的臉。“肯定因為它像貝尼托一樣黑,亞歷山德羅才搞錯了,”她想。“哦,聖母啊,幫助我們把這匹馬平安地送回去吧!”她說。
她走進屋子,亞歷山德羅睡著了。蕾蒙娜瞥了一眼太陽。太陽已經西斜。亞歷山德羅已不可能在天黑前趕到法勞家再趕回來。她正想叫醒他,突然傳來上尉和其它狗的狂吠,立刻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一骨碌爬了起來,奔出去看是怎麼回事。一眨眼的工夫——僅僅一眨眼的工夫,幾乎一眨眼的工夫都沒有——蕾蒙娜就跟了出去;但她剛跑到門口,就聽見一聲槍響,只見亞歷山德羅倒在了地上,同時,只見一個暴徒似的人從馬上跳下來,站在亞歷山德羅的屍體前,又撥出手槍朝他的腦門上、臉頰上開了一槍、兩槍。然後發出一連串的咒罵,在蕾蒙娜的眩暈的知覺里,每一聲咒罵都如霹靂般響徹空間,那人罵罵咧咧地把那匹黑馬從蕾蒙娜拴着它的柱子上解開,跳上他騎來的那匹馬,帶着黑馬一溜煙地走了。他邊走邊對蕾蒙娜晃了晃拳頭,蕾蒙娜跪在地上,吃力地要把亞歷山德羅的頭抬起來,要止住從那叫人噁心的傷口裏流出來的血。“該死的印第安人,看你們還敢偷我們的馬!”那人叫道,又惡狠狠地罵了幾句,就不見了。
蕾蒙娜坐在亞歷山德羅的屍體旁,雙手拉着他的手,她顯得異常的冷靜,其實這比把內心的悲傷盡量地發泄出來更為可怕。亞歷山德羅已無法復活了。第一顆子彈就是致命的,緊挨着心臟——那兇手槍法很准;後來用手槍打的兩槍純粹是出於放縱的獸性。須臾,蕾蒙娜站了起來,走進屋子,拿出潔白的聖壇罩布,蓋在那張有槍傷的臉上。這時她回想起,有一次在聖迭戈,一個方濟各會的神父被印第安人殺死了,薩爾別德拉神父曾引用過胡尼佩羅神父的話說,“感謝上帝!現在一個殉難者的鮮血澆灌了這塊土地!”
“一個殉難者的鮮血!”這句話好像在空中飄浮;要把那個兇手嘴中吐出的髒話從天空中驅除乾淨。“亞歷山德羅!”她說,“去跟聖徒們同住吧;一個上帝保佑的殉難者;他們會聽殉難者說的話。”他的手很溫暖。她把它們擱在自己胸前,一次次地親吻着。她在他身旁躺下,一隻手摟着他,在他耳邊輕輕地說,“親愛的,我的亞歷山德羅!哦,再跟麥吉拉說回話吧!我為什麼不再傷心一些?我的亞歷山德羅!他不是已經得到保佑了嗎?我們很快就要跟他同住!這負擔太沉了。他背不動!”接着,悲痛的浪潮壓倒了她,她放聲拗哭起來;但她仍然沒有流淚。突然她跳了起來,緊張地打量四周。太陽早已下山了。她該上哪兒去找人幫忙呢?那個印第安老太婆踉着羊群走了,天黑前不會回來。不能老讓亞歷山德羅這麼躺在地上呀。她該找誰去呢?到沙伯巴去是不可能的。附近還有一個印第安人的村子,卡惠拉村,聖哈辛托的一個高地。她曾到那兒去過一次。現在她還能找到那條路嗎?、她一定得試試。比這更近的地方沒有人幫她忙。
她把孩子抱在懷裏,跪在亞歷山德羅屍體旁,吻了吻他,輕輕地說,“再見了,親愛的。我不會去久。我去找朋友。”她快步跑走了,一直守在亞歷山德羅身旁,傷心地低吠着的上尉一躍而起。跟着她跑去。“別來,上尉,”她說;把它牽回到亞歷山德羅的屍體旁,她雙手捧着它的頭,看着它的眼睛,說,“上尉,在這兒看着。”它輕輕地叫了一聲,舔着她的手,趴在了地上。它明白女主人的話,乖乖地服從她的吩咐;但是它的眼睛揭望地注視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在它眼前消失。
那條路崎嶇不平,而且很難辨認。蕾蒙娜不止一次地停下來,在懸崖峭壁間猶疑。荊棘刺破了她的衣服,臉上也劃破了,鮮血淋漓;她的兩條腿像灌了鉛,步履艱難地往前挪着。峽谷里一片漆黑;她爬過了一個又一個尖坡,前面仍舊只見松樹林和荒蕪的曠野,她的心沉了下來。以前這條路似乎沒有這麼長。亞歷山德羅曾陪她走過;那是一個陽光明媚、令人高興的日子,他們時而在某個地方逗留一番,可是這條路似乎太短了。她懷疑自己迷路了,頓時害怕起來。要是真的迷路了,那不到天亮她就得跟亞歷山德羅去了;因為夜裏聖哈辛托兇猛的野獸到處游竄。但是為了孩子,她決不能死。她着魔似地堅持着。最後,就在天黑得她只能看見前面幾手之遠時,就在她不單單由於奔跑、更由於害怕而氣喘吁吁時,前面只有幾桿路的地方,突然亮起了燈光。那就是卡惠拉村。幾分鐘后她就進了村。
卡惠拉村,聖哈辛托山上一個貧困侵擾的小地方,一塊狹窄的、荒蕪貧瘠的土地上,坐落着一簇草棚和磚牆草頂房;這裏的人很窮,但自傲,勇敢。他們是真正的山裏人,兇猛,而且獨立自主。
這些人中有亞歷山德羅的好友,他被人殺害、他的妻子抱着孩子一路跑下山來請求幫助的消息像野火一樣迅速燃遍全村。人們激動地聚集在蕾蒙娜棲息的那戶人家的房子四周。她半暈半醒地躺在一張床上。她剛喘着粗氣講完那可怕的故事,人就往前一衝,栽倒在地板上,暈了過去,幸虧有人及時抱走了她懷中的孩子,這才沒有使她捧着。蕾蒙娜似乎並沒把孩子放在心上;當孩子被抱到床上去時,蕾蒙娜沒問起她,也沒注意她。一種大慈大悲的健忘症似乎迅即偷襲了她的神志。但她還是說出了幾句足以使全村人群情激憤的話。這片激憤之情越來越高漲。四面八方的人紛紛上馬——有些人要上山去把亞歷山德羅的屍體運下來;有些人組織成一隊立即要到吉姆·法勞家去,打死他:這是一些年輕人、亞歷山德羅的朋友。上了年紀的村長急切地勸他們不要採取這樣的暴力。
“死一個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死十個呢,孩子們?”他說。“你們願意像他一樣丟下妻兒老小嗎?如果你們對那個人動了手,白人們就會把我們通通殺死。也許他們自己會處罰他。”
那群人中爆發出一陣嘲笑聲。他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一個白人因為槍殺了一個印第安人而遭到處罰的。村長像他們一樣知道這一點。一個朋友被殺了,他怎麼還命令他們像女人似的呆望着呢?
“因為我老了,而你們還年輕。我看見過我們同白人的搏鬥,但都失敗了,”這聰明的老人說。“這件事我並不比你們好受。我的血管里在冒火;但我老了。我見得多了。我不許你們去。”
女人們幫着他勸說他們,那些年輕人放棄了他們的打算。但是顯得很勉強,一個個鬱鬱不樂;到處都能聽見有人在嘟噥:總會有這一天的。殺人的辦法不止一個。法勞在山谷里露面的時候不長了。亞歷山德羅的冤讎早晚得報。
法勞領着他失而復得的馬,慢慢地從山上下來,心裏在盤算着該怎麼辦。幾年前,他殺死一個印第安人決不會比殺死一頭牛或狼有更多的不安。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合眾國政府設立了印第安人事務局,專門照料印第安人的事務,前一天,聖貝納迪諾有幾個人打死了一個印第安人,那個事務官就此掀起了軒然大波;他甚至還去逮捕了幾個賣威士忌給印第安人的酒商。要是由他來接手處理亞歷山德羅的案子,那就麻煩了。思來想去,法勞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立刻去找就近的治安推事投案自首,就說是自衛傷人,這樣就能顯示出自己的善心和公正。主意一定,他就騎馬直奔在沙伯巴下去幾英里的威爾斯法官家,聲稱自己“自衛傷人”,殺了一個印第安人,也許是墨西哥人,他說不準到底是什麼人,那人偷了他的馬。他胡謅了一通。他說他不認識那個人,也不認識那個地方;但他沒有說明,既然不認識那人和那個地方,他怎麼會直奔那兒呢。
他說:“我先順着這條小路走了一段時間,但來到一個拐彎的地方時,我走上了一條錯路,找不到原來的路了。我想我的馬肯定是被領上了不會留下腳印的硬草皮路,這樣別人就找不到它了。我堅持往前走,跨過了小溪,很快又發現了原來的軟草皮路。這兒我從沒來過,非常荒蕪。最後我來到了一道山脊上,從那兒我往下一看,看見了一個小牧場。我朝那戶人家走去,就在我發現我的馬被拴在一棵樹,L時,狗叫了起來。聽見狗叫聲,一個印第安人——也許是墨西哥人,我說不準——走出屋於,手裏握着一把大刀。我朝他喊道,‘這匹馬是誰的?’他用西班牙語回答說,‘是我的。’‘你從哪裏弄來的?’我問。他回答說,‘聖哈辛托。’我見他邊說邊揮舞着大刀朝我步步逼近,我就拎起槍,對他說,‘站住,要不我就開槍了!’他沒站住,我就開了槍;他還沒站住,於是我又開了槍;他沒倒下,我就用槍托砸了他一下,把他砸倒了,然後又用手槍朝他開了兩槍。”
法官在這件案子中的責任是很明確的。他把犯人送進國室,然後派人去請來六人陪審團,去檢驗那個據說是印第安人或墨西哥人的屍體。第二天一早,法勞領路,他們上了山。來到牧場時,屍體已被搬走;房門鎖上了;除了亞歷山德羅倒下的地方尚有幾滴血跡外,前幾天發生的那出悲劇已看不出絲毫痕迹。法勞一見這副情景,頗覺意外,心裏一塊石頭不覺就落了地。但是,威爾斯法官並沒有就此提出連夜打道回府,相反,他打算在離卡惠拉村幾英里的一個牧場裏過夜,這下可把法勞嚇壞了,他說夜裏卡惠拉人肯定會來殺死他的,他可憐巴巴地懇求法官和陪審團的人別離開他,好生保護他。
半夜裏,威爾斯法官被卡惠拉村的村長和其他首領們的腳步聲驚醒。他們聽說法官和陪審團來了,就來領他們進村,那個被槍殺的人的屍體就停放在那裏。法官責怪他們不該把屍體從現場搬開,現在已無法作屍體檢驗了,他們聽后大為沮喪。
不過,威爾斯法官還是親自跟他們進村去看屍體,並聽蕾蒙娜詳述兇殺的經過。然而,蕾蒙娜正發著高燒,神志昏迷,因此她也說不出什麼來;她什麼人都認不出,甚至當人們把她的孩子放在她懷裏時,她也認不出來。她躺在床上,神情不安,輾轉反側,手裏抓着念珠,嘴裏不停地嘀咕着,不時地夾雜着幾句禱告,哭叫着亞歷山德羅和費利佩;唯一清醒的標誌是緊緊地抓着念珠,當人們試圖把它拿走時,她就把它藏進胸脯里。
威爾斯法官是個老墾荒者了,向來不愛動感情,可這會兒,看着昏迷的蕾蒙娜,也止不住熱淚盈眶。
法勞曾提出請求,要法官立即進行預審;但是法官訪問了這個村子后,拒絕了他的請求,決定一個星期後,等蕾蒙娜清醒過來,可以做證人時,再行審訊。他儘可能地讓村裏的人們明白,蕾蒙娜能否出庭,對審訊至關重要。事情很明顯,法勞的陳述從頭到尾句句假話。亞歷山德羅沒有刀。他沒有時間從門口走出好幾步;蕾蒙娜從屋裏奔到門口時聽到的一連串咒罵和那兩聲槍響幾乎是同時發出的。亞歷山德羅不可能說很多話。
預審的日子到了。在這之前的日子裏,法勞名義上是被關在囚室里,但他親口保證準時出庭,因此照樣能外出料理自己的事務。
威爾斯法官眼見審訊的日子已到,出庭的證人除了法勞本人外,別無他人,產生了一種既遺憾又寬慰的奇怪感覺。法勞是個盡人皆知的惡棍。打死亞歷山德羅在他來說只是他一連串罪惡行徑中的一件;法官為能把他押上審判席並將他繩之以法,心裏很高興。但是聖哈辛托山谷與世隔絕,如此荒僻,還沒建立像大多數文明的村落那樣能為大眾接受的法律準則;再說,一個白人要是流露出對印第安人的同情心,那就得搭上自己的政治前途。“正義”這個詞兒失去了它的意義,如果說在牽涉到印第安人的問題上,它曾經確實有過那麼點兒意義的話。不管這個山谷與其他地方相隔多遠,在這個問題上它是不應被遺忘的。總的說來,法官覺得寬慰,儘管有點兒內疚,就像自己是個從犯,或是出賣了朋友一樣;因為他很了解亞歷山德羅。然而,總的來說,當他被迫同意法勞的辯護律師提出的建議,“既然沒有證人出庭,法勞當無罪釋放”時,他內心還是覺得寬慰的。
他聊以自慰地想,即使把這個案子提交陪審團審判,結果也是一樣的;這個想法當然不錯;因為,整個聖迭戈找不到一個陪審團會判一個殺死印第安人的白人有罪,如果除了這個印第安人的妻子,別無其他證人出庭的話。但是這並沒有使他感到多少寬慰。亞歷山德羅的臉龐時時出現在他腦海里,還有蕾蒙娜躺在卡惠拉村那個小草屋裏,輾轉反側、呻吟不止的形象使他難以平靜。他知道,她之所以不出庭,不是病體未愈,就是已經死了。如果她還活着,神志清楚的話,那些印第安人準會一路背着她到法庭來。
夏天,當她跟亞歷山德羅住在沙伯巴的時候,法官曾見過她好幾回,她那罕見的氣質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孩子們都認識她、喜歡她;常到她家裏去;他的妻子曾買過她的綉品。亞歷山德羅也為他干過活;誰也沒有威爾斯法官那麼清楚,亞歷山德羅如果神志清醒的話,絕不會偷別人的馬的,就像白人不會偷馬一樣。法勞也知道這點;大家都知道這點。大家也都知道他有奇怪的游這病;當他發起這種半瘋半癲的病時,他是不負責任的。法勞知道這點。對法勞的行為,只能這樣解釋:當他看見自己的馬在這麼難走的路上被拉上山去,弄得精疲力竭,他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不由自主地開了槍。“但如果對方不是印第安人,他就不會開槍!”法官沉思道。“要是他在朝任何白人開槍前,肯定會三思而行的。”
日復一日,這樣的想法時時纏繞着法官,他甩也甩不開。一種不安的感覺縈繞着他:他有愧於蕾蒙娜,如果蕾蒙娜死了,那就有愧於她留下的孩子。他也許有辦法對被槍殺的、無法報仇的亞歷山德羅贖罪。他甚至可以收養蕾蒙娜的孩子。這件事在山谷里肯定是不同凡響的。他越想,心裏越平靜,他決定一代有空就到卡惠拉村去看看能做點什麼。
但是命運註定陌生人不能向蕾蒙娜伸出援助之手。費利佩最終發現了她的蹤跡。費利佩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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