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機會來了。而當這個機會來到時,其後果比瑪加麗塔滿懷惡意所設想的更要使蕾蒙娜倒霉;但這事與瑪加麗塔無於。發難者是夫人自己。
費利佩恢復得很快,可以穿上衣服,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並能在屋子周圍、花園附近散散步了,這下子夫人總算放下心來,於是又恢復了老習慣,長時間一個人在牧場裏散步。她的傭人們說得好:整個牧場裏,哪怕是一片草葉,沒有夫人看不見的地方。她對自己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如今她在這塊土地上行走,有她特殊的目的。她在仔細衡量:要是把一塊牧場賣給奧爾特加是不是合算,對方是求之不得的,因為這塊牧場緊挨着他們的一大片牧場。這塊地離夫人家之遠出乎她的意料,她沒想到跑一趟要花那麼長時間;在出事這一天的日落時分,夫人匆匆往家趕,她從大路折進一條近路,就是春天薩爾別德拉神父遇見蕾蒙娜的那條近路。現在通過枝丫交錯的芥子叢已沒什麼困難了。芥子已被曬於,被牛踩平。夫人行色匆匆,但她到達柳樹林時,已是夜色初降;她什麼也看不見——她腳步輕輕地踩在平整的褐色地面上,不出聲響——突然,一頭撈上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只見他們各自挽着對方的手臂,夫人停了下來,朝後退了一步,驚叫了一聲,在這同時,她看清了那兩個人的臉,他們嚇得目瞪口呆,撒手站在一邊,惶惶不安地凝視着她。
說來奇怪,竟然是蕾蒙娜先開了口。為自己感到懼怕使她噤若寒蟬,為亞歷山德羅感到害怕又使她開口說話。
“夫人,”她說。
“住嘴!不要臉的東西!”夫人正言厲色。“你還敢說話!回你的房間去!”
蕾蒙娜沒有動彈。
“至於你,”夫人轉向亞歷山德羅,繼續說道,“你,”她打算說,“從現在起,你被解僱了,”但她及時鎮定下來,說,“你跟費利佩說去。給我滾開!”夫人生平第一次真正地氣得發狂了,她跺着腳,又說了一遍,“給我滾開!”
亞歷山德羅沒有動,只是轉向蕾蒙娜,向她投去探詢的一瞥。他不敢違背她的心意擅自行動。他想不出在這恐懼的境地里她認為怎麼辦最好。
“走吧,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冷靜地說,依然正面注視着夫人。亞歷山德羅順從了;沒等她把話說完,他就走開了。
蕾蒙娜的鎮定自若,亞歷山德羅不把夫人的話當回事,卻要等候蕾蒙娜的進一步吩咐,然後才離開這裏,這對夫人來說可是太過分了。她感到怒火中燒,從年輕時候起她還從來沒有這樣發過火。當蕾蒙娜又開口,叫了聲“夫人”時,這夫人可真做了件有失體面的事;她狠狠地扇了姑娘一記耳光。
“別跟我說話!”她又叫道;她一把抓住蕾蒙娜的胳臂,與其說拉,不如說把她推到了花園小徑上。
“夫人,你把我的胳臂弄疼了,”蕾蒙娜說,聲音還是那麼鎮定。“你不用抓着我。我跟你走就是了。我不怕。”
這難道是蕾蒙娜嗎?夫人感到了羞愧,把她的胳臂放了,凝視着姑娘的臉。儘管是在朦朦夜色里,她依然從蕾蒙娜的臉上看見一種極其平靜、以及誰也不會相信的堅韌的表情。“這是什麼意思?”夫人心想,她氣得渾身發抖,依然十分虛弱。“小蕩婦,偽君子!”她又抓住了蕾蒙娜的胳臂。
這回蕾蒙娜沒有反抗,而是像個犯人似的任她拽着走,被推進自己的房間,門狠狠地撞上了,外面上了鎖。
這一切瑪加麗塔都看見了。一小時前她就知道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在柳樹林裏,夫人這麼長時間還不回來,等得她好不耐煩。她不止一次地走到費利佩跟前,假裝關心地問他是不是餓了,他和小姐要不要吃晚飯。
“不,不,等夫人回來再吃,”費利佩這麼回咎。他這回碰巧也知道現在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在哪裏。他也知道夫人上哪兒去了,她很晚才能回來;但他不知道她回來時竟會走小溪邊的柳樹林;要是他早知道的話,他會想辦法把蕾蒙娜叫回來。
當瑪加麗塔看見蕾蒙娜被臉色蒼白、渾身哆嗦的夫人推進房間,看見鑰匙轉動,拔出,放進夫人的口袋裏時,她把圍裙扔過自己的頭,奔進了後門走廊。她幾乎感到了良心上的不安。她忽地想起在以前的日子裏蕾蒙娜如何經常地幫助她——夫人對她生氣時,蕾蒙娜來保護她。她記起了那塊撕壞的聖壇罩布。“聖母啊!她現在會受到什麼懲罰啊?”她暗暗地叫道。瑪加麗塔從沒想到過一個人會有這樣令人難堪的處境。她以為蕾蒙娜這口可是丟盡了臉,會受到一頓嚴厲的斥責,和亞歷山德羅斷絕一切關係。但看夫人的樣子,說不定她還會殺死蕾蒙娜呢。
“她在心底里向來恨她,”瑪加麗塔暗自思忖;“不過,她不會把她餓死。我決不能袖手旁觀。但夫人肯定看見了丟人的事情,所以才把蕾蒙娜弄得這麼難堪;”瑪加麗塔的忌妒心又戰勝了同情心。“她自作自受。活該。像亞歷山德羅這樣誠實的人,可以成為任何一個姑娘的好丈夫!”瑪加麗塔良心上的不安轉瞬即逝。她又成了蕾蒙娜的敵人。
說來真是奇怪,在這件事上瑪加麗塔和夫人的看法、解釋竟然那麼一致。夫人從上面往下看,瑪加麗塔從下面往上青,各自都相信,兩人同樣相信,這是道道地地的丟人的私通。但對於事情的真相,主人和僕人同樣既無力推測,也無法相信。
惡運作祟——抑或是好運?——費利佩也目睹了花園小徑上這幕情景。他聽見人聲,推開窗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理智,只見他母親粗暴地拽着蕾蒙娜的胳臂。——蕾蒙娜臉色蒼白,但格外平靜;他的母親臉色煞白,暴跳如雷。這幕情景本身就告訴費利佩發生了什麼事。他用手捶着自己的前額,哼着說,“我真傻,讓她受驚了;她是無意撞上他們的;現在她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他們!”費利佩一下子躺倒在床上,考慮着該怎麼辦。不一會兒他聽見了母親依然火氣十足地在喚他。他沒有吭聲,心裏清楚,她馬上就會進房間來找他。她果然進了房間,見他躺在床上,使一下子衝過來,說,“費利佩,親愛的,你病了?”他無力地回答說,“沒有,母親,只是今天晚上有點累;”她焦急、緊張地彎腰看着他,他雙臂摟住她的脖子,熱烈地吻她。“母親!”他動情地說,“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呢?”這愛撫的動作,這柔情的話語,宛如大水撲火。沒有什麼比這更能使夫人息怒的了。只要有她愛慕的、值得崇拜的兒子在身邊,別的還有什麼大不了的呢!現在他太累了,她不想把亞歷山德羅做的那件丟臉的、使人生氣的事告訴他。明天再說也不遲。她準備讓人把飯送到他房間裏來,也許他不會惦着蕾蒙娜。
“我會把飯給你送到這兒來,費利佩,”她說,“你千萬別累着了;你散步時間太長了。靜靜地躺着。”深情地吻了吻他后,她走進餐室,瑪加麗塔正站在那兒準備伺候主人吃晚飯,她盡量裝出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卻是徒勞。夫人進來,臉色平靜,用平常的聲音說,“瑪加麗塔,你把費利佩先生的晚飯送到他房間裏去;他躺下了,不準備起來;他累了。”瑪加麗塔簡直懷疑自己剛才做了個惡夢。就在剛過去的半小時裏,她不是看見夫人氣得渾身哆嗦,話都說不出來,把蕾蒙娜推進房間裏去,並把房門鎖上了嗎?也許她根本沒有看見?她大惑不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目瞪口呆地看着夫人。
“你在看什麼,姑娘?”夫人問道,聲音非常嚴厲,瑪加麗塔嚇了一跳。
“哦,沒什麼,沒什麼,夫人!小姐呢,她不來吃晚飯?要不要我去叫她?”她說。
夫人看着她。她看見了嗎?她會不會看見?莫雷諾夫人又鎮定了下來。只要蕾蒙娜在她屋檐下,她本人如何對待她、說她都沒關係,傭人絕不能對她放肆,或知道任何不對勁的事情。
“小姐不舒服,”她冷冷地說。“她在自己的房間裏。過會兒我親自送點吃的給她,如果她想吃的話。別打擾她。”夫人回到了費利佩身邊。
瑪加麗塔暗暗發笑,收拾起短短兩小時前她存心不良地準時擺好的桌於。在這短短的兩個小時裏出了多少事啊!
“我看,我們的小姐這頓晚飯是沒有什麼胃口了,”刻薄的瑪加麗塔說,“亞歷山德羅先生也一樣!我真想看看他怎麼辦。”
但她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亞歷山德羅沒有到廚房來。最後一批牧牛人吃好飯又走了;已過了九點,沒見亞歷山德羅的影子。瑪加麗塔悄悄地跑出去,到她知道亞歷山德羅常喜歡去的地方去找他;但哪兒也找不到他。有一回她幾乎已跑到了他藏身的地方,他以為自己被發現了,正要開口說話,卻又幸運地保持了沉默,她從他用前走過去了。亞歷山德羅藏在教堂門旁的天竺奏叢後面,他坐在地上,雙膝頂着下巴,注視着蕾蒙娜的窗子。他打算在那兒待上一夜。他覺得他可能會有用處:如果蕾蒙娜需要他,她會打開窗子叫他,或者出門沿花園小逕到柳樹叢去。不管怎樣,他都可以從他選定的藏身地看見她。他忍受着感情的折磨:一會兒欣喜若狂,一會兒惶惶不安,難受得心疼。蕾蒙娜愛他。她這麼告訴過他。她說她要跟他走,做他的妻子。就在夫人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那個可怕的時刻,這句話剛從她嘴巴里說出。他好像又回到了當時的情景中一樣,又經歷了一次同樣的欣喜和惶恐。
那個可怕的夫人什麼事兒干不出呢?她為什麼那麼厭惡、輕蔑地看着他和蕾蒙娜?既然她知道小姐有一半印第安人的血統,她幹嗎認為她嫁給一個印第安人是件如此可怕的事呢?亞歷山德羅從來沒有想到,夫人看見他和蕾蒙娜手挽手在一起時,會有任何別的想法。可是,他又有什麼給蕾蒙娜的呢?她能住在他住的屋子裏——像坦墨庫拉的女人們一樣生活嗎?不!為了她,他必須離開他的鄉親S一定得進城,得干一些——他不知道什麼——能賺更多錢的活兒。他眼前出現蕾蒙娜失去榮華富貴,跟他受苦的情景,不由得痛苦萬分。他越是這麼想着未來,高興的勁兒就越是減退,恐懼越是增加。他從沒奢望過她會是他的人,從沒這麼展望過實際生活的細節;他只是一味去愛,帶着一種朦朧的夢幻和希望;而現在現在,瞬息之間,一切都變了;瞬息之間,他說了出來,她說了出來,這樣的話一旦出口,就覆水難收了;他摟住了她,覺得她的頭枕在他的肩上,他吻了她!是的,他,亞歷山德羅,吻了溝蕾蒙娜小姐,她很樂意,並且吻了他的嘴唇,一個姑娘只有打算嫁給一個男人,才會這樣吻他——他,亞歷山德羅!哦,難怪當他驚異、害怕,無可奈何地坐在靜謐的黑暗之中時,他的頭暈乎乎的;他的愛被奪走了,就在他們剛開始接吻的一剎那間——被奪走了,而他自己也受到了驅逐,一個有權利驅逐他的人命令他滾開!一個印第安人怎能對抗一個莫雷諾呢:
費利佩會不會幫助他們?啊呀,還有個費利佩呢!費利佩是他的朋友,這一點亞歷山德羅是深信不疑的,就像知道野松雞具有保護雞仔的本能一樣。但是費利佩能打動夫人嗎?哦,可怕的夫人!他們的結局會怎樣呢?
據說人們在大水即將沒頂之時,會回想起整個一生的種種經歷,同樣,在亞歷山德羅愛情之火噴射而出的崇高時刻,他初識蕾蒙娜起她的一言一行猶如一幅幅圖畫閃現在他腦子裏。費利佩暈倒時她說,“你是亞歷山德羅,是不是?”他回想起她說這句話時的聲調,他聽到這句話時吃驚的情景。他耳邊又響起費利佩第一晚睡在走廊上時她那輕柔的禱告聲。他回想起當她聽說剪毛手們沒有吃晚飯時她那溫情的沮喪,當她知道一個人整天沒有吃一點東西時她那明顯感到可怕的神情。“哦,天哪!要是她跟了我,她能每天都有東西吃嗎?”他說。光想到這點,他就打算永遠離開她。隨後他又回想起就在幾個小時前,當他第一次告訴她,他愛她時,她的神情和話語;他鼓起了勇氣,她當時說,“我知道你愛我,亞歷山德羅,我很高興,”她抬起眼睛,那眼睛裏包含着一個女人的眼睛裏所能包含的全部愛情之火,她注視着他的眼睛;當他伸開雙臂去摟她時,她主動地靠緊了他,一隻手搭在他肩上,把臉轉向了他。啊,別的還有什麼要緊的呢!這就是整個世界;如果她像這樣愛他,什麼也不能使他們倒霉;他的愛對她就是一切——而她的愛對他就是一個帝國。
說起來夫人和瑪加麗塔都不會相信,但事實的確如此:這是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之間第一次互表愛慕之情,第一次得到對方的愛撫,第一次向對方坦露心扉。這件事來得那麼突然——愛人們的第一句話,第一次愛撫通常總是這樣——就像鮮花盛開的剎那間一樣,沒有什麼預兆。當時亞歷山德羅踉蕾蒙娜說,費利佩跟他談過一次活,讓他留下來,他問蕾蒙娜是否知道這個計劃。
“知道,”她說;“幾天前,我聽見夫人跟費利佩說起這事。”
“她反對我留下來嗎?”亞歷山德羅忙問。
“我想她不反對,”蕾蒙娜說,“但我不能肯定。不等事情過後,夫人的心事難以捉摸。是費利佩提出來的。”
蕾蒙娜說夫人的心事難以捉摸,在亞歷山德羅聽來,這話就像希臘語一樣,簡直是個謎。
“我不明白,小姐,”他說。“你說‘事情過後’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蕾蒙娜回答說,“夫人從來不把心思說出來;她說她把一切事情都交給費利佩去決定。但我認為,到頭來一切事情都完全合乎她的心愿。夫人真神,亞歷山德羅;你不這樣認為嗎?”
“她很愛費利佩,”亞歷山德羅答非所問。
“哦,是的,”蕾蒙娜叫道。“你別想知道她愛得多厲害。別的人她一個也不愛。費利佩享有她全部的愛。她一點兒也沒留下。如果他死了,她也會死。所以她才這麼喜歡你,她認為你救了費利佩的命。我以為,沒有別的原因,”蕾蒙娜補充道,嫣然一笑,抬起頭來,信任地看着亞歷山德羅,他也報以微笑,不是虛與敷衍,而是出自內心的感激,因為小姐高興地暗示他是值得夫人敬重的。
“我不認為她喜歡我,”他說,“我說不出為什麼;但我認為她不喜歡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她不喜歡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人,小姐。”
“對,”蕾蒙娜沉思地說。“她不喜歡任何人。我,哦,我真怕她,亞歷山德羅!我一直怕她,從小姑娘起就怕她。我總覺得她恨我;但現在我認為,如果我避開她,不管用什麼方法多她是不在乎的。”
蕾蒙娜嘴裏這麼說著,眼睛凝視着腳邊潺潺流水。要是她抬起頭來,看見亞歷山德羅聽她說話時他臉上的表情,那即將發生的事情就會更快地發生,即刻就會發生;但她沒有抬起頭來。她繼續往下說著,做夢也想不到她的話多麼刺痛亞歷山德羅的心:
“我好多口在夜裏來到這裏,到這小溪邊,但願這是一條大河,我就可以跳下去,讓它把我淹死,把我送到大海。但薩爾別德拉神父說,自殺是一種可怕的罪孽,而每到第二天早晨,太陽出來,百鳥齊鳴時,我就為自己沒有跳河而感到萬分高興。亞歷山德羅,你有過這麼不愉快的時候嗎?”
“不,小姐,從來沒有,”亞歷山德羅答道;“我們認為自殺是一件極不體面的事。我認為我絕對不會這麼干。但是,哦,小姐,想到你這麼不愉快,真讓我難受。你會不會永遠都這樣?你必須一輩子留在這裏嗎?”
“哦,我可不是總這麼不愉快的!”蕾蒙娜說,露出快樂的微笑。“說真的,我一般總是很愉快的。薩爾別德拉神父說,一個人只要不犯下罪孽,就會永遠愉快,而一個人如果不時時刻刻從陽光、天空和要乾的活兒中得到快樂,那就是一種罪孽;這樣的快樂總是時時處處都可得到的。”接着,她臉上陰雲密佈,繼續往下說:“我想我得一輩子待在這兒。我沒有別的家;你知道,我是夫人姐姐的養女。我小時候夫人姐姐就死了,夫人好心地收留了我。薩爾別德拉神父說,我決不能忘記她對我的大恩大德,她為我做的一切,我儘力不忘。”
亞歷山德羅仔細端詳着她。有關這個姑娘的出身的整個故事,如同胡安·卡告訴他的那樣,躍然出現在他腦海里。他多想大聲喊出,“哦,我的愛人,他們在你的家裏把你弄得無家可歸。他們看不起你。你血管里流着我的種族的血;到我身邊來吧;到我身邊來:讓愛來包圍你!”但他不敢喊。他怎麼敢呢?
今晚,似乎有一種奇怪的符咒打開了蕾蒙娜的話匣。以前她從沒向亞歷山德羅說過她個人的經歷或負擔;但這會兒她繼續往下說著:“最糟糕的是,亞歷山德羅,她不願告訴我,我的母親是誰;我不知道她是活着還是死了,也不知道任何有關她的事情。有一次我問過夫人,但她不准我再問她。她說,等到該讓我知道的時候,她自會告訴我的。但她從沒告訴我。”
現在,這個秘密就在亞歷山德羅的嘴唇上打顫。蕾蒙娜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親近,這樣信任他。如果他把真情告訴她,會出什麼事呢?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會不會使她更親近他,抑或嚇退她?
“你有沒有再問過她?”他說。
蕾蒙娜驚愕地抬起頭來,“從來沒有人敢違背夫人的意志,”她迅速回答。
“我就要違背!”亞歷山德羅叫道。
“你可以這麼想,”蕾蒙娜說,“但你做不到。你去試一下就會明自,你做不到。我曾問過薩爾別德拉神父一次。”
“他說什麼?”亞歷山德羅問道,緊張得不敢喘氣。
“也是那句話。他說我不能問;我還沒到那個年齡。等時間到了,自會告訴我的,”蕾蒙娜悲傷地答道。“我不懂他們說的時間到了是什麼意思。你以為他們這話是什麼意思?’
“除了我的鄉親們,別人的方式我一概不懂,小姐,”亞歷山德羅答道。“你們做的許多事情,更別說美國人做的事情,我都覺得奇怪,我一點不懂他們的意思。也許他們不知道你的母親是誰?”
“我肯定他們知道,”蕾蒙娜咎道,聲音很低,彷彿這話硬是被榨出來的。“不過我們還是說些別的吧,亞歷山德羅;不說這些傷心的事,說些讓人高興的事吧。我們來說說關於你留下來的事。”
“要是我留下來,真能讓蕾蒙娜小姐高興嗎?”亞歷山德羅說。
“你知道我會的,”蕾蒙娜直率地回答說,但聲音卻有點兒抖,亞歷山德羅感覺到了。“要是沒有了你,我真不知道我們這些人都該怎麼辦。費利佩說他不讓你走。”
亞歷山德羅面露紅光。“這事必須由我父親說了算,小姐,”他說。“昨天他派人送信來,我讓那人帶了個信給他,告訴他費利佩先生讓我留下來,我問父親我該怎麼辦。我父親上歲數了,小姐,我覺得他身邊不能沒有我。我是他唯一的孩子,我母親在幾年前過世了。我們父子倆相依為命,住在我們家裏,每逢我外出,他總是非常孤單。但是我知道,他是喜歡我掙錢的,我希望他能覺得我最好還是留下來。我們要為村子裏做許多事情;我們村裡大多數人很窮,每天都只能填飽肚子,我父親希望在他過世前看到他們富裕起來。現在我們四周全都是美國人,他一天到晚又怕又急。他想在我們的土地四周築一道大柵欄,這樣就能看出哪裏是我們的土地;但村裡人沒那麼多時間來統柵欄;他們都把所有的時間用在工作上,養活自己和家人。現在,小姐,印第安人的日子可難過了。你到過坦墨庫拉嗎產
“沒有,”蕾蒙娜說。“那是座大城市嗎?”
亞歷山德羅嘆口氣。“親愛的小姐,那不是城市;那只是個小村莊,總共不過二十戶人家,有些房子只是用銳簏草蓋的。那裏有座小教堂,一座墓地。去年我們在墓地四周砌了一堵土牆。我父親說如果我們要在村子四周築起那道柵欄,先得砌起這堵牆。”
“村裏有多少人?”蕾蒙娜問道。
“大約二百人,如果全都在的話;不過大部分時間大多數人不在村裡。他們必須到能找着活兒乾的地方去;他們被牧場主僱用,或者挖大水溝,或者做牧羊人;有些人帶着妻兒老小。我看小姐從來沒有見過非常貧窮的人。”
“哦,不,我見過,亞歷山德羅,在聖巴巴拉。那兒有許多窮人,修女們每個星期都施捨給他們食物。”
“印第安人?”亞歷山德羅說。
蕾蒙娜滿臉鮮紅。“是的,”她說,“有些是印第安人,不過不像你的那些人,亞歷山德羅。很不相同;看上去挺可憐。他們不能識文斷字,他們似乎沒有什麼抱負。”
“麻煩就在這裏,”亞歷山德羅說,“這樣的人那麼多,他們也是我父親的人。他們說,‘識文斷字有什麼用?’我父親對他們絕望了,因為他們不會學好。他給了他們許多東西,可他們似乎並沒有因此而富起來。我們村子裏,小姐,除了我父親和我之外,別的能識文斷字的人只有一個;我父親總是求他們到他屋裏去,跟他學習。但他們說,他們沒有時間;說實在的,這倒也是大實話,小姐。你青,各人自有各人的難處,小姐。”
蕾蒙娜滿臉悲憤地聽着。這一切在她聽來都那麼新鮮。直到今天晚上,她和亞歷山德羅才第一次說起個人生活上的事情。
“噢,不過這些可是真叫難的,”她說。“我覺得我的那些難處根本算不了什麼了。我希望我能為你的人做點事,亞歷山德羅。如果村子就在附近,我可以教他們,對不?我可以教他們認宇。修女們常說,教那些無知的人和窮人是最高尚的工作。我希望我能教你的人。除了你父親之外,你還有沒有別的親戚?村子裏有沒有你——愛的人,亞歷山德羅?”
亞歷山德羅一門心思想着他的村裡人,沒有注意到蕾蒙娜提這個問題時遲疑的加重語氣。
“有啊,小姐,我愛村裡所有的人。我父親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和姐妹,”他說;“我始終為他們感到不快活。”
在這整個談話的過程中,蕾蒙娜始終在暗暗地想着一件心事,這心事使她不安。亞歷山德羅越是提到他父親,他的鄉親,她越是意識到他跟坦墨庫拉有着牢不可破的聯繫,她也就越加害怕他的父親不答應他長期在外。一想到他要走,她的心都快碎了。她突然朝他跨上一步,唐突地說,“亞歷山德羅,我怕你父親不會同意你留在這兒。”
“我也這麼想,小姐,”他鬱郁地答道。
“如果他不同意,你當然就不會留下來了,”她說。
“我怎能留下來呢,小姐?”
“是,”她說,“不能那麼做,”但她說著這些話時,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亞歷山德羅看見了。這世界剎那間就變了樣。“小姐!蕾蒙娜小姐!”他叫道,“你眼睛裏有眼淚了!哦,小姐,現在我說我愛你,你不會生氣了吧!”亞歷山德羅說出了這句話,又是害怕又是高興,打起了哆嗦。緊隨着而來的是急促、堅定,儘管只是小聲的回答,“我知道你愛我,亞歷山德羅,我很高興!”他簡直不敢相信他那顫抖的神經會告訴他,這是千真萬確的。是的,這是蕾蒙娜小姐的話!他結結巴巴地說,“但你,小姐,你不——你不能——”“不,亞歷山德羅,我愛——我愛你!”依然是那清晰、堅定的耳語;接着亞歷山德羅摟住了蕾蒙娜,他吻了她,哽噎着說,“哦,小姐,你是說你願意跟我走?你是我的?哦,不,親愛的小姐,你不會是那個意思!”但他在吻她。他知道她正是那個意思;蕾蒙娜喃喃地說,“亞歷山德羅,我正是那個意思;我願跟你走,”她雙手摟定了他,吻他,重複道,“我願跟你走,我愛你。”接着,就在這當兒,傳來了夫人的腳步聲,尖銳的驚叫聲,她站在那裏,離他倆不過一臂之遙,那雙憤怒、可怕的眼睛注視着他們。亞歷山德羅蜷縮在黑暗之中,凝神注視着,這個時刻對他來說是多麼難熬啊!他像森林裏躡手躡腳的鹿,傾聽着房子裏的動靜。那房子裏似乎靜得出奇。隨着夜色加深,更叫人奇怪的是,房裏竟沒有點燈。夫人和小姐的房間裏都是一團漆黑,餐室里有一線微弱的光亮,但轉眼間就熄滅了——顯然晚飯沒有在那裏開。只有費利佩的房門下面露出一絲光線;亞歷山德羅悄悄湊近走廊,聽見斷斷續續的談話聲——是夫人和費利佩的聲音,蕾蒙娜不在。他怪可憐地注視着她的窗子,窗子敞開着,但窗帘拉得嚴嚴實實,沒有動靜,沒有聲響。她在哪裏?他們把他親愛的人怎麼樣了?要不是因為印第安人特有的難得的謹慎和無限的耐心,他真想到她窗前去。但是他不能自作主張冒險行事。他願意等下去,哪怕等到天亮,等他心愛的人發出信號。自然,要不了多久費利佩先生就會到走廊里來,上床睡覺,到那時他就能大膽地跟他說話。但是快到午夜時費利佩的房門才打開,他和他母親走了出來,依然小聲說著話。費利佩躺在了床上;他母親俯身吻了他,跟他道了晚安,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好多天前亞歷山德羅已不再陪費利佩睡在走廊地上了。現在費利佩已大有好轉,不用他陪夜了。但費利佩相信今晚他會來,夫人的房門關上后不過幾分鐘,他聽見葡萄樹後面傳來低低的呼聲,“費利佩先生?”他絲毫沒有感到驚奇。
“噓,亞歷山德羅,”費利佩輕聲道。“別出聲。明天早晨我會來看你,在小羊欄後面。在這兒說話不保險。”
“小姐在哪裏?”亞歷山德羅喘不過氣來。
“在她房間裏,”費利佩答道。
“她好嗎?”亞歷山德羅說。
“是的,”費利佩說,真希望自己不是說謊;亞歷山德羅守候了一夜之後,只好拿過來安慰自己。不,壓根兒不,還有一件事安慰了他——他時而聽到的兩隻野鴿子彼此咕咕呼叫的聲音;只有兩個聲音,一叫一答,“親親?”“噯,”“親親?”“噯,”——在這一叫一答之間是長長的沉寂。它們的意思猶如寫在紙上一樣明了。
“我的蕾蒙娜正是那樣,”他想,“溫柔的野鴿子。要是她嫁給了我,我的鄉親們會叫她麥琪兒,野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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